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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1期|范晓波:安静地走向一头牛
来源:《散文》2025年第1期 | 范晓波  2025年01月27日08:07

如果油菜花谢时能找到一片开花的湖滩,如果湖水清澈到足以把湖滩边上翠绿的山林复制成上下对称的两份,如果山林和野花之间有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有若干斑鸠在低空聒噪,那么,再纷乱混浊的情绪,也能渐渐平复沉淀下来。

去余干县三塘乡找一片开满数千亩油菜花的河湾,在三月中上旬,它鲜嫩得像一块奉献给天空的蛋糕,明亮、灿烂。有人说它是江西油菜花海的天花板,这话当有点夸张,但其半圆形的造型的确也颇具特色,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专程造访。等我赶到时,天花板业已塌陷,夜间的强降雨把金黄冲刷殆尽,只剩深绿的底色,像是一块洗干净的调色板,而创作者早已收工离去。

幸好二十分钟车程外有这么一片小湖,当然,也可能是一个水库,只是没有看见水库坝。四周地势平坦,像是天然形成的湖泊,就姑且把它称作湖吧。因面积算不上太大,名字也不响亮,如果不是当地朋友推荐,我可能再活一百年也不会知道这地方,更不会开着车顺着越走越瘦的乡道迤逦而来。

湖在村庄和一片树林之间,高大茂密的乔木沿着南岸延伸,屏风一样整齐地排列铺展,树种有樟、榆、乌桕等。在三月中旬,它们身穿色系相似的迷彩服,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上下一心的团队,悄悄地替湖面遮掩着什么隐私。

村庄很小,也算不上漂亮,十几栋新旧不一的房子在湖的另一边散落着。新的多是三层的小楼房,旧的有些还是黝黑瓦顶的土库屋,墙上隐约可见数十年前的旧标语,屋角的泥地上绣着深浅不一的苔藓。房子基本依据主人的个人财力和审美偏爱而建,有的屋顶是灰色,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色,朝向都不一致,像是不专注的孩童随手搭起的积木。

与鄱阳湖平原上的许多村庄一样,公共空间的卫生都不特别讲究,地面随处可见枯枝和黄褐色的苦楝子。有些屋子大门洞开,却不见人影晃动,只见乌鸫和斑鸠在房前屋后殷勤地飞来飞去,叽里咕噜地不知在争论什么。

我把车子停在一块水泥地前,两只中华田园犬一前一后冲过来询问来客身份。面对一声比一声高亢的质询,我哪里说得清什么呢。取了设备朝湖滩走去,路过一个黑洞洞的门前时,里面探出一只花白的脑袋来看了我一下。

湖滩就在前方,却没有直接抵达的路,一条布满牛蹄印和牛粪的泥路似乎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却要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和藤蔓,最高处只有牛背那么高,只能猫着腰钻进去。钻出来,就看见了本文开头的场景。

铺满金黄野花的湖滩丰水期淹在水底,冬季水位后退,把浸泡得松软的腹部露了出来。这些地方沉积了各种有机肥,春季气温升高,阳光和雨水轮番浇灌,青草和野花的种子纷纷发芽,以喷涌之势铺满了湖滩。不知何故,一种和野菊花很像的黄色小花成为这片湖滩的主角,它的名字或许叫毛茛,或许叫别的,走近看算不上太密集,远远望去却金灿灿一片,让人感觉比实际情况密集很多。

两头黄牛一左一右,站在湖滩上埋头吃新草,身影倒映在水中,远远望去,像是剪纸。稍稍走近,又感受到安静中的热闹,山林和草地上鸟鸣繁密,以斑鸠声辨识度最高。斑鸠也是其中最不怕人的鸟,不时张着翅膀从眼前滑掠而过,有时就停在离人几米远的地面,头一抖一抖地迈着小碎步吃草地上的小虫子,等人的脚步逼近,才不紧不慢地起飞落到稍远处。

我忽然想到一个构图,如果从湖对岸的视角看过来,草洲上的场景就是一个宽幅的油画,远景是深绿的山林,中景是牛和湖滩,近景是水面。如果一个人从画幅的左边缓慢地走向右边的那头牛,油画就会变成电影感很强的一段视频。

升起无人机飞过湖面,掉头看过来,构想得到验证。只是水中的倒影消失了,因为湖面起了微风,把光滑的镜面吹出了皱巴巴的涟漪。就站在油画里等,等破镜重圆,再继续往前挪动脚步。温软的春风像故意捣乱的孩子,来无影去无踪,让这个走向牛的过程变得漫长而小心,像是举行一个仪式,也像是一个心脏不好的盗墓贼小心翼翼地接近一个神秘的宝库。

那头棕黄色的牛可能也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本能地后撤半步,见我的肢体语言中没有任何敌意,比鸡蛋还大的漆黑瞳仁里也流露出好奇,一直愣愣地张望着,纤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以驱赶试图停留其上的飞虫。这种互动感很强的画面实在难得,在第一块电池快耗光时,我收回无人机换了电池,重新拍摄了这个过程。

无人机桨叶搅动湖上的寂静,电机的嗡嗡声比平常显得更响亮,那两只小土狗从村中跑到湖对岸,做出防守的样子,对着无人机不停吠叫。然后,有两三个人影从屋内闪出,聚在一起冲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

当天晚上,我以《安静地走近一头牛》为题,剪了一个三十多秒的短视频,后期调色后,湖滩的油画效果更明显了。视频在“波尔的小飞蟹”上发布后,有人留言表示很想了解走近一头牛的后续故事是什么,有人担心我被牛兜一脚,有人则问我有没有带着一把琴。我知道大家想象和期待的氛围是什么,简要地说出结果后,评论区里一片惊讶和欢腾,也更加理解了视频的导语:掏心掏肺地走近一个人,不如安静地走向一头牛。

回到那个下午,在开满黄花的湖滩上与牛对视了一段时间后,它不再戒备也不好奇,继续埋头从花丛下找嫩草吃。周边的鸟鸣也恢复了最初的韵律。接下来的互动,本可以深化视频的主题,但是剧本突然被修改了。

一位身材单薄的老婆婆穿着雨靴迈着细碎的脚步急匆匆从村里出发,蹚浅水穿过黏脚的湖滩尾部,直奔我和牛的方向而来。我往牛的身后张望,没有看到玩耍的小孩,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她的脚步在我和牛之间停住,这是我没想到的,她望望牛,又扭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无人机遥控器,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鄱阳湖区各县的方言之中,余干话的难懂系数可名列第一,从一个看上去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就更显高深莫测了。

仅从狐疑的眼神里判断,她对眼前这个人缺少基本的信任,于是,我把遥控器上的显示屏给她看,告诉她我是在拍牛和地上的花。她瞄了一眼屏幕,转身蹲下去,从地上薅起一把野花,杵到我面前,那些花瓣经过拳头的挤压又重获自由,瞬间碎成一掌。

有什么好看,我给你看!她以揶揄的口吻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我唯一听懂的话。

湖滩上的空气因为这突然的变奏紧张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讪讪地赔着笑脸。我的失语可能刚好验证了她的某种猜测,她走近牛,弯腰麻利地从草丛里揪出系牛的麻绳,牵起牛就往村里走回去,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边不情愿地迈腿,一边不失时机地抢吃沿途的草。

湖滩左边那头黄牛一直在一棵树下吃草,与我始终有较远距离,也被另一位老妇人牵回村去了。她俩肩并肩满足地走着,像两个刚刚识破并挫败了敌人重大阴谋的乡间英雄。

这个结局确实意外而难堪,却并无太多新意。爱好摄影的人对此多少都有些心得。在一些被开发成景区的古村古镇,摄影师常被抓拍的村民索要出场费,而在一些相对封闭的乡村,村人对突然出现的外来人习惯性地保持警惕,因为你来此地既不是走亲访友,也不是买卖东西,一切看不见实际用途的忙碌,在当地人看来都是可疑的。

就比如说两位老婆婆眼里的我,一个看上去身强力壮的男人,大白天不好好上班赚钱,跑到这个偏僻的乡下,也不进村和人打招呼,看见牛就走过去,一直痴痴打量,一副越看越满意的样子,大半天舍不得走开,确实是不怎么正常啊!你还假装说你喜欢花,那你为什么不摘几朵走呢?你既不采花,也不挖野菜,一直围着牛转圈子,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背起包离开湖滩时,我像个还没看清敌人就被莫名其妙缴械的残兵败将,从远处飞来的云雀抖着翅膀悬停在半空,尖声尖气的鸣叫听起来越发像是嘲讽。

作为一个人,掏心掏肺地走近另一个人很难,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时比一个人与一头牛的区别还大。这一点理解起来并不困难,性情、价值观、人生观,各种因素都很容易撕裂人群,让彼此之间势如水火,对此,不同的人都能够讲出不同的故事。

安静地走向一头牛其实也不容易,因为这个行为逸出了日常生活的程式,你可以养牛耕田,养牛喝牛奶,甚至养牛只为吃它们的肉,但如果你把它当作暮春之美的一部分,迈着抒情的步子一次又一次地走近它,这可能就会招惹来麻烦,因为你不仅可笑,而且可疑。

【范晓波,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散文》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作品两百多万字,作品入选一百余种选本。曾出版散文精选集《夜晚的微光》等。二〇二〇年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个人文集——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范晓波卷,含散文集《远方以远》《本命季》《风景在你不在的地方》,中短篇小说集《午夜正适于分离》,长篇小说《出走》。曾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