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12期|秦汝璧:空心石像
朱友安为了保住自己的经理职位,在过去两年中造假,违规给代理商的商品代理价格以赠送的方式打折,以此维持自己的销售业绩而得以以经理的身份参加这次北方大会。他刚从北方代理商大会的会场上急匆匆地赶到南方。
一辆白色网约车在一处人物石像前停下。迎面而来的石像对朱友安来说是一处清晰的标志——祁翠芝的家就在这附近,她一年前从市中心搬到这里来。祁翠芝在会上告诉他,在这次的例行身体检查中,医生说没什么问题。
“一定是误诊!”朱友安决定明天就带她到市中心的大医院再做一次检查,他不相信这里的医生。
“身体里的老毛病只要不去动它,它就跟你相安无事。”
“一定是他们误诊!”朱友安说得很坚定。
或许每座城市都需要这样的一座巨型人物造像,而且似乎是出于一股从原始而来的天性的力量驱使,人类所有的美德像泥浆一样浇铸在眼窝里,亲切感就是这样诞生的。朱友安眼前的这座造像竖立在高大煊赫的底座上。背景是淡蓝的天空,不过行人仰头去看,却是漆黑的、沉重的。可是既然是位悠远的历史人物,担负着名望,在岁月的长河上浮浮沉沉——到底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也许不该这样去可笑地怀疑一座石像是否会浮在水面,然而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
朱友安走到石像的背面,眼前反而更加晦暗,好像祁翠芝的住所也在某处建筑的背面甚至在某座山的背面似的,因此头脑中呈现出这样一副场景:太阳快落山时拼尽最后夺目的闪耀,因为逆光,一切都仿佛看得清,但如要说出什么呢,就会把一块巨石说成一座小屋,把一处低矮的树林说成一处湖泊。不知道祁翠芝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地方。市区本来有一套房子,是他爸爸的单位分的福利房。不过在他们住了二十年后,有一天收到通知,说不能买卖,如果要买卖,需要按照当下的市场价格出资一部分钱,否则只能住到老死。当然根据规定,他们作为逝者的直系亲属可以一直住下去,直到他们也老死。房子虽然陈旧,即便那些如尘埃一样的日常用品呛鼻蒙眼,但对祁翠芝来说照样空荡荡的。她经常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朋友面前解释她为什么执意要搬到这里。
“我不相信这些东西。”这句话被朱友安无意中听到过几次。
朱友安很少跟祁翠芝聊天,从十几岁开始就不怎么亲近她了,没有什么原因。他模糊地以为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是跑保险业务的,需要不期然地出现在他家里一下,于是令他们产生一种多年不见的朋友的印象,不讨厌,愿意跟她多聊几句。不过即便从一个不认识她的人的角度来看,祁翠芝的这个理由也很难说得通。因为那些跟随她二三十年的物品,每次清理的时候都没舍得扔。这次搬家也没扔掉,打包好放在角落里。她不相信它们,可是依恋它们,甚至是不得不依恋它们。
傍晚时候所产生的影子已逐渐阴覆半个街头,半明半暗落在前面的黄头发女人身上。女人缓慢地沿街边往前走,戴着一顶帽子,旁边的一个穿白色短袖的男子伸出臂膀搭在她肩膀上,从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来。黄头发女人像受了惊吓似的,立刻逃开去了。男子也随即快跑跟上去。白短袖在男子的身上轻佻地弹跳,时不时地露出肚脐眼,还有背部浑厚的肉——仿佛有没有这件衣服都无所谓。女人也向前加速,像要逃脱男子的沾惹。男人停下来,嘴里还说了什么,或许有一位老朋友偶然在这里出现,他们发现了老朋友,但是老朋友没有发现他们,因此无论如何他们也要赶过去;或许黄头发女人并不认识这个男人,男人想要对她做些什么事,能够做什么事呢?朱友安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愣住了,然后疾速地掉过头,想要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其他人的反应让他迷惑,好像在说,这些事很常见,没什么稀奇,即便男的当众强奸女的,也很正常,赶紧回去吃晚饭吧。其他人也似乎正惊奇地看向他,仿佛在问他,你预备怎么做呢?正在人们互不相信地对看的时候,女人一下就从眼角消失了,似乎是拐到了右边去,男人也跟着不见了影踪,那么男人很可能是一路追逐她到了一处暗角,然后把她杀害?在追逐过程中,女人没有尖叫,也没有求助任何一个人,但是女人要是个哑巴的话,是不会叫出声来的,只会打手势,再说路上的人怎么会看懂手语呢?且在追逐中,一旦露出求助别人的意思,歹徒通常就会更加迅猛地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能够发现并拒绝危险?自由的代价就是永恒地保持警惕。在那套中途被收费的房子中,当每一天进入到年轮里,终于相信会天长地久时,他们又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告知你只是寄居,因此住这套房子的同时,这套房子仿佛在耳边轻语低问:你们什么时候死?
如果一开始就拒绝这样甜美的陷阱的话,或者说拒绝相信这样甜美的陷阱的话,悲剧就不会发生。他们或许早就离开了那套房子,重新住到另外一个地方,很多事会改变,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坏。因此早上送他去车站的女人,叫苏黎吧,他们是这样叫她的,他甚至都没听清楚她的名字。她对他过于热情,这就不寻常。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不应该那么侃侃而谈,而且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接到祁翠芝的电话时无意中瞥见门内的苏黎一直在暗中注意他,为了不露出某些破绽,他重新镇定地走进会场。可那女人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因此等他一坐下来她就过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是要开水还是常温水。这令朱友安极不舒服,她或许是奉了她老板的命令来引诱他,趁他卸下所有防备,让他透露自己公司产品实际的代理商价格。代理价格比零售价格低很多,他们想要绕过代理商跟他套近乎,许以高额回扣的报偿,让他同意跟他们合作。她总是表示出多余的关怀,这反而露出了马脚。
祁翠芝的家位于前面十字路口向左拐五百米的地方,朱友安到底向右边看了一眼。右边的狭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两三盏路灯静静地向下探着脖子,贴近行人,像患有近视眼的人俯首在桌上摸索。他快要走到祁翠芝的家门口时,还在留神听远处,这一留神,便察觉每片树叶都是静止的,那散淡的灯光平白无故地给这样的静添上一份重量,渐渐显出新的轮廓,好像刚才那对男女并不曾出现过一般,与他朱友安也终于没有关系。
朱友安掏出手机翻找苏黎的联系方式,准备删除,翻来翻去,到底哪一个是她的号码?北方公司那边负责接洽的人员只是告诉他早上会有人来送他去车站。“苏黎”这个名字也更加不确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认为她叫苏黎,或许在某个场所听到什么人这么叫了一下她。也许只是音近,真实的名字叫“粟丽”或者“舒莉”也说不定。当天早上有十几个未备注姓名的陌生电话往来,究竟哪一个是她的号码?但他清楚地记得对方打过三次电话,一次电话是简单的联系,互相问候;第二次电话是问他具体的位置、时间;第三次是告诉他,她已经到酒店门口,准备出发去车站。所以通话的时间都不长,不像一般的电话都有个把小时。那些长时间的通话大部分是为了一件已然确定的小事,还要进行反复沟通确认,小心翼翼,每个细节都讨论遍了,还要讨论,防止落入对方的圈套。而尾号是“4355”的号码恰巧是三次,那么这就是她的号码无疑。
因为这次走得匆忙,朱友安随身携带的资料中,有两份忘在了酒店里,尽管那些资料都是公开的,但是对他们而言肯定如获至宝,会在里面抠出什么机密。资料的内容是公司里刚来一年不到的年轻人撰写的。年轻人不怎么勤奋,也没什么经验,对公司的信息哪些是保密哪些是公开的也不一定全然了解吧,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疏漏也会造成致命的结局。他其实可以打电话问下苏黎,让她把资料邮寄给他,但这样一来不是提醒她了吗?提醒她仔细看那些资料,那些资料他巴巴地让她寄回去,肯定是有什么机密。她在短短二十分钟的路途中,热情地探听他的一切,尽管他不怎么搭腔,她居然转头跟司机谈天谈地,就是想要让他听见。她明明可以坐在司机旁边,却熟络地坐在他身边……她在制造一切靠近他的机会。一个下等的娼妇!他决心到家就把有关她的所有信息和联系方式删除。
朱友安走进母亲的家时,祁翠芝正在厨房里做饭,做的都是他爱吃的几样菜,鱼丸菠菜汤、炸小酥肉、白切鸡……厨房里的香气丝丝地飘进客厅,棉花糖一样把他裹起来。祁翠芝像往常一样围着围裙进进出出,闲下来的时候,双手插进围裙前的方形口袋里。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尾号“4355”的号码并没有被朱友安删除,他在家里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她长得非常美丽。她的美似乎是稀有的美丽。眼眸明净,像渊井中的清泓;嘴唇闪溢出瓷器的釉光,长长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脸旁。她结着丁香似的愁怨,他付出了很多努力,才能秘密地在雨巷中与之相会。她的年纪一定比他小,她是一个健谈的人,试图在那样安静狭小的空间里聊天,活跃气氛,给他一个愉快的结尾,甚而是愉快的北方回忆。
其实两人在会前就碰过面,她的老板一定要私下里请喝酒。她选择了一家日料馆,因此问他有什么忌口的没有,日料有很多是生吃的;问他低度酒能否接受。北方的日料馆不多见。她愿意啰唆一点,只是为了让与会的人满意,或者说只让他满意。不一会儿她就离开那个喝酒的环境,由此看来她不适应男人多的场面,她可是个规矩的女人。
“可以,都可以的。”他站起来对她充满歉意,觉得不应该看她这样忙忙碌碌,穿梭在一群人当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社会上自食其力,即便在忙碌中有不堪的一面,也只会让人钦佩。但是不知怎的,他愿意多替她想一想,多想一想总不要紧。与祁翠芝吃晚饭的时候,朱友安并没有提明天复查的事,肯定没什么问题的,他甚至不想去了。但是第二天医院发来通知,他才勉强地带祁翠芝完成自己抛下的任务。
市中心大医院的报告与之前在小地方做的报告基本一样,朱友安完全可以拿报告回去,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急需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只有这种声音是安全可靠的。他拿着报告再次去找医生。
“没什么问题,之前那位医生的诊断是正确的。”医生看着报告说。
“还有呢?”
医生听完沉默着。
“我的意思是,她身体里的老毛病会不会突然恶化?”朱友安解释。
医生迟疑了会儿,“目前来看最好不要管,身体里的老毛病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不过你要是不放心……”
“这个很难说,我想最好还是需要一点维护,当然您是医生,这事儿您说了算。”
“中药调理为主吧,我可以再开一点西药,西药有些副作用,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
“那最好了,没准能把她身体里的老毛病彻底消灭。”
朱友安拿着药方加入了中药房面前排着的长队。药房里异常忙碌,几位护士齐心协力准备着他母亲所用的中药。中草药装包时因折断而产生许多残屑,崩裂的声音像枕在脖子底下的溪流。中药足有三十包,没有合适的袋子,清洁工递给他一只黑色大垃圾袋。
车照样开不进去,在那座石像面前停下来。他躬身驼背拽着这一包黑色的物品,仿佛装着什么令人忌讳的东西,因此需要一个黑色的不透明的垃圾袋包着。他艰难地挪动步伐,垃圾袋口因为反复在肩膀上搓揉已经发烫,已经把他的肩膀烫伤。他的手上全是汗,倘若不紧紧抓住,里面的药包会散落一地。他们或许认为他有见不得人的苦衷,于是不信任地打量他,想要看出黑色垃圾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真相。在轻松懒散的街头他显得格格不入,但这足以宣示他的胜利——他母亲身体里的那个老毛病将有机会得到彻底的治愈。
眼前的那座石像给人带来同样的疑虑,同样的还有眼前女人与男人的追逐。只是他们追逐的速度更快,他们甚至不小心碰撞到了朱友安,一路徜徉着笑过去。女人钻进人群中就不见了,男人随之也像泥鳅钻了进去。男人在秘暗的地方把女人杀了,女人没有向别人求助,定然是因为她相信男人,男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击昏。他的计划逐步成功。
祁翠芝在之前就告诉他那位跑保险业务的朋友也在。朱友安只见过那个女人两三次,记不大清楚。女人跟女人?不至于。朱友安不安地想这次一定要问清楚女人的底细。有人经常倒三趟车来特地看他母亲,实在是件恐怖的事。既然她的职业很可能是跑保险业务,或许祁翠芝在上次见面时已经投给她一笔钱。祁翠芝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只要有人听她耐心讲自己过去的事,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心一软,然后就掏钱,期望那人下次再倒三趟车来听她继续讲。她倒是相信这些人看在钱的面上会再次来听她讲的。
不都是这样的吗?苏黎作为合作方兼接待方,完全有理由跟他进行沟通,但是他一直未收到她的消息。因为公司根据代理的规模大小制定了不同的价格。起码她会接到酒店的通知,说客人有东西落下了——酒店的服务员在打扫的时候就会发现,因此酒店一定会通知苏黎。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于公于私,她都没有联系他,那只能说明在她接到服务员的电话后认为并不值得再联系他,因为他在那二十分钟的路程中的冷漠态度让她失去了能够在他身上捞好处的希望。现在回看她的模样,恐怕已经结过婚,且肯定结过不止一次,追求者众多,每次分开的理由无非是这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她越不联系他,越能说明他的怀疑是对的。这女人可真不要脸,一旦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躲得远远的,逼得男人去犯法犯罪。
朱友安觉得祁翠芝对那个跑保险业务的女人很信任,放任她在客厅里反客为主。女人看见他时,很客气,好像在笑,但是看不出来笑的痕迹——眉慈目善的,仿佛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人的事情。朱友安虽然仅见过她几次,但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好像两人天天碰面似的,这倒令他有些反感,因此朱友安谈不上对她欢迎还是不欢迎。
“你妈妈相信你,她听你的话准备再去大医院查查,我也赞成去查查,这样大家都放心。我儿子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懂得规划,不懂得生活。”她的表情一直维持不变,声音也没有起伏,“我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浑浑噩噩,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这话总没有错呀,他就跟我吵,脾气坏得很。”
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靠近沙发扶手,手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架着自己的左太阳穴,这样一副姿势好像对面坐的是她的客户,她正在听客户的诉求,准备随时提供些什么。
朱友安没有接她的话,把包里的药包一包包整理好。
“你今年三十五岁,在拼事业,我羡慕你妈妈,我跟你妈妈说她有个好儿子。我儿子三十五岁的时候还整天躺在沙发上,吃喝都在沙发上,好像沙发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她虽然是对朱友安说这些话,但是转过头看了眼祁翠芝,看见祁翠芝在忙,便又笑着转过头来。
“他比你大两岁,说不定你还认识他,你们以前肯定在一起上过小学。”女人说出了儿子的名字,还没等朱友安想一想,又急忙补充:“他跟我姓,我姓苏。”说完便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准备递给他,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合适,便顺手把名片放在手边,有意无意地在包里翻找东西。她在翻找东西的同时遥遥地告诉朱友安她的名字与联系方式,并说如果有保险方面需要可以直接找她,而不必通过他母亲。她果然是跑保险业务的老手了。朱友安倒没觉得大惊小怪,好像她生来就是跑保险的。
她也姓苏?他忽然想到这一点,天下姓“苏”的多了去了,或许在平时这可以看作一个巧合,可是现在,他跟苏姑娘遇见过了,那么眼前的女人姓“苏”可就非比寻常。眼前的女人跟那个姑娘或许会有什么神秘的关系。
他们安排姓苏的姑娘来送他,仅仅是酒店到车站的距离,非常短暂的会面,两人没有交谈一句。他跟眼前的这个女人相遇,是在为他跟苏黎的相遇做注解,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朱友安想要再端详眼前姓苏的女人,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发现眼前姓苏的女人跟苏黎居然长得也有点像。他不安地站起来,想要走开,仿佛眼前坐着的是一团火焰,熏眼烫脸的。
正当朱友安准备起身时,姓苏的女人已经不在沙发上坐着了,早已经站在厨房里,与祁翠芝保持一米的距离,但是她始终不说话,不动声色,只是那么沉默地站着。祁翠芝要把锅里的菜装在盘子里,她忙把盘子放在锅边,然后又坐回刚才的位置。
油烟机轰轰的声音终于停下来,四周的安静向中心靠拢。女人说:“还是你这个地方好,安静,你搬来是对的。我那里一到晚上,下班的人,出去聚会的人,车辆来来往往,吵得不得了。”
“我一开始也不大习惯,窗帘一拉,时刻想要躺下来睡觉,昏天暗地的,可是你不搬吧,那些个东西,整天使你怀疑一切,好像我没有过去一样。”
“谁都是这样,只要你过得够久够长。”
祁翠芝神色肃穆地注意锅里的菜。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但总看不出来她在说话,嘴唇翕动着,双手互相挽着,葱肥的手交叉搭在小臂上,把自己隔开来一样,与祁翠芝始终保持一米,分毫不差,好像往前移动一厘米,就会惹人注意。她尾随祁翠芝走进客厅,站在饭桌旁,只要看一看桌上端来什么,就会顺带看着她,只是顺带。她永远既在朱友安的视线内,又不在。她不时地讲每样菜她是怎样做的,沉默是那样骚动不安,像无足的软虫在烂泥潭里蠕动,没有什么动静,得要仔细看才能够看出来。她在耐心地等待回答——同意的回答。
“阿姨的亲戚都在北方吗?”朱友安问。
“那倒没有,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家。”女人微微愣了愣,马上笑着说。
“她有个侄女跟你一样大,好像在山西工作过。”祁翠芝说。
朱友安盯着姓苏的女人看,好像她会说出什么惊天的秘密。
“早回来了,两年前就因为结婚回来了。”姓苏的女人不经意地说。
然而,或许,她的侄女因为工作调动又回去了?她在离婚的过程中一定遭受很多痛苦。为什么不过早地跟眼前这个女人认识呢?她来这里好几次了,如果早些年就熟悉下来,说不定那个姑娘……朱友安觉得自己要对她充满磨难的命运负责任,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决定依然要为自己的无知负责。
“我也没有投钱进去,我倒是希望她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
“你们是朋友,她经常来看看你是正常的。”
“交一个新的朋友总会经历许多,说不定中途会背叛你。就像我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说收回就要收回。”
“那你认为她对你有什么企图?”朱友安反问:“如果保险公司正规的话,投钱进去也不会让你损失什么。”
他感到有一些惊讶,自己会这样安慰她,劝她去相信这个姓“苏”的女人。如果他相信这个女人,也一定是因为苏黎的缘故。
在自己的家中,在自己熟悉的家中,朱友安愿意暂时地相信苏黎,因为他爱苏黎,恐怕连这爱也是暂时的吧?而离开家,他就会碰见石像。石像总是使人感到疑虑,到底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朱友安找不到小石头扔一下来测试。他盯着那尊石像出了神,他已然看出里面什么也没有。像苏黎那样的女人,长相不错,至今还是单身不大可能。起码谈过恋爱,而且不止一次。照这样看,那些恋爱早就教给她许多教训,对男人量的积累教会她不要轻易相信某个男人,正如他现在也不相信一个叫苏黎的女人。
在那二十分钟短短的路途中,苏黎要求司机停车,她要去上厕所。即便上厕所也还不忘问他:“您要不要一起去?”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尿急,因此一起去了一趟。可是等他回来时,她已经坐在了车上。
她这样煞费苦心地计划比他先回到车里干什么呢?装窃听器还是翻阅他包里的机密文件?他当时坐在车上的时候,就发现司机多看了他两眼。司机一脸横肉,因此那多看他的两眼格外犀利。一定是她与司机密谋。他在车里继续监视,好让她有时间把那些文件拍下来。他下车时,她把包递给他时,眼神似乎也不对。一般来说,他离开时,她会微笑着送别,然后欢迎他再来,尽管他承认这是客套的,就像对人说“谢谢”一样。但是她甚至连客套也没有,脸色冰冷,那是内心紧张所致。他后悔没有听同事的话,很多文件有电子文档存在电脑里就可以了。不过他心里忽然踏实下来,倒不认为是自己的疏忽造成这次的意外,因为无论他怎样缜密周全,她最终还是会窃取到她想要的。她早就得手了,知道了内部所有的价格。现在恐怕她已在上司那里领取了不菲的奖赏。
怪不得这两天她没有打电话给他,估计是因为怕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而质问她。
朱友安下意识地打开手上的包,脸埋进去一阵翻找,并没什么窃听器,也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的电子产品。他不由得轻快地往家走去。
祁翠芝在那熬煮中药,这是一股奇怪的味道,味道在傍晚变得更加沉重。虽然是第一次熬中药,但是浓厚的味道使人安心。
“这些药看来很苦。”她把勺子在漆黑的汤汁里搅拌来搅拌去。
“我先吃一段时间看看,是药三分毒。”祁翠芝小心地把药倒出来。那刺鼻的味道立刻灌满她的整个鼻腔,药是苦的,空气也是苦的。他们沉浸在苦海里。她等待儿子朱友安说些什么,提醒她什么。她以为他在客厅里,她认为他会耐心地坐在客厅陪伴她,只因为那是儿子的关照,那份关照值得她为此冒险一试。世间已然没什么可相信的了,她期待他不过是像期待那个跑保险业务的女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过来一趟。姓苏的女人不怀好意,诱使她投钱,她不是不知道。
朱友安不在客厅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吸烟。一个女性在社会中无依无靠,总是被有权有势的人逼得会使用一些手段,否则的话只会被别人抢占先机,失去所有的希望,看看现在女性的处境吧。虽然苏黎有对他色诱的嫌疑,但毕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现在想来一定不会有实质性的进展,到了某一个地步,她会及时停止的,她只是耍了小小的手腕,足以得到原谅。朱友安承认他自己也曾经造假,他们只是表面上说说,说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动,也没有理由动,但他听来还是没有一句话可信。那些伪造的证明还在,掺杂在一堆废纸中,放在纸箱子里,他每天都会跟它们碰面。当初造假的紧张早就烟消云散,倒是那些纸箱经常提醒他,他没有做错什么,仅仅是造了一点假,只有造假是令人安心的,因为会带来切实的好处,而好处则是令人得意的。因此,即便苏黎对他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她,思念她,爱她,对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这就足够了。他出了房间,快乐地品尝了一口祁翠芝碗里的汤药。
“味道还行!”他笑着说,“趁热喝吧。”
他选择原谅一个叫苏黎的女人。就因为刚才这个女人带给他稀有的快乐,一种莫名的快乐。他不排除他会跟她交往下去的可能性,如果她已结婚,那么只能说明他们有缘无分,这是一场哀艳的经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拿起电话准备联系她,一面迅速地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就说手机充电线落在酒店里了,问那边服务员有没有通知她。等他拨通电话时,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立刻挂上了电话。他匆忙地翻出那天的通话记录,连打出去几个,他们要么说不是苏黎,要么是男人的声音,要么说是有姓苏的女人,不过不叫苏黎。他额头上沁出了汗,像犯下了诸多罪孽,心虚地用手掌反复擦干净。
他继续打着电话,联系那边的主办方,询问当时他们派遣来送他去车站的那个女人叫什么,联系方式是什么。他们都说:“不清楚这件事,时间过去很久了。”有人关心地问:“当时是谁打电话告知您的呢?您可以跟那个人再联系下。”他们无法确定,除非一一问下去,可那样做会引起所有人注意,好奇地怀疑他为什么要这样千方百计地要一个女人的联系方式。如果再传到公司里,那么他将会一无所有。因为那个叫“苏黎”的女人所有的计谋都得逞了,从他这里窃取了信息,然后销声匿迹。
但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叫苏黎的女人。
灶台上的药继续煮着,像在熬煮一片深蓝的苦海。海水越来越浓稠,舌尖沾一点点,呵,咸,也太齁,最终留下来的是白色的盐霜。盐是撒在伤口上的盐,霜是严冬早晨的霜。祁翠芝一周后被朱友安送进了市中心的大医院,检查下来,医生细问之下立刻叫停所有的药物,继续吃下去,那老毛病迟早会要她的命。
“你们是怎么想起来给她开那些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眼朱友安。
秦汝璧,1991年生于扬州高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在《钟山》发表作品,至今已经在《作家》《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发表作品若干。中短篇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品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首届石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