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1期|马原:动物之山
马老师加入
别样吾的预言应验了。那天早上,贝玛起身后,抄起一根竹竿,去废墟后面的两棵核桃树下打核桃。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贝玛总会将熟了的核桃收集起来,剥除外壳,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掉。一定是听到了打核桃的声音,那个马老师跟着声音来到了核桃树下。
马老师说,是贝玛吧。
贝玛愣怔的表情让他知道,他对一个陌生人叫他的名字觉得很奇怪。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是别样吾的朋友,是从上海来的,大家都叫我马老师。
我知道你,他不止一次说过你。
他一会儿也会过来。他说你会带我们两个人见识一下南糯山,还说你会带我们认识一下你的那些朋友。他说的是野兽和小动物。
你们是朋友,你也有九十九岁吗?
我没有他那么长的寿数,我才六十八岁,可是他看上去比我还年轻,腿脚比我还灵活。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见这些野兽啊。你没带弓弩刀剑。
可是我带了男人的胆子啊。
也没有关系。我这里有弓弩,也有柴刀,你可以拿上一样,我带上另一样。他怎么说,是要我们先走,他随后跟上,还是我们等他一起走?还是等他吧。山太大了,他一个人也许找不到或者跟不上。
好的。他毕竟年龄大了。我们别走散了。你看,他已经来了。
贝玛说,我们在等你,马老师也说等你。
我跟马老师说了不要等,我肯定会跟上你们。别看老家伙年龄大了,走山路未必不如你们。跟马老师比是欺负他,你也未必是我对手。
你吹牛了,哈,吹那么大的牛,脸也不红!
马老师说,老人家你说能看到野兽,当真能看到吗?三年前,我在县里给乡村干部讲课,我专门问过大家,谁见过野生动物。我听说西双版纳是动植物王国,可是一直没机会看到野兽。听课的学员有两百人,是全县各个乡镇各个行政村的干部,竟然没有一个人说他的村寨里有野兽。
别样吾说,野生动物已经没了。但是我带着它们,它们在我嘴里。贝玛要带我们钻一个山洞,去一个可以看到野生动物的地方。
马老师说,不会是野生动物园吧,没听说这里有野生动物园啊。
别问那么多了,你想去还是不想去,说句痛快话。想去就跟着走,不想去立马回家。
贝玛说,我们要钻一个山洞。
马老师说,我就猜到了,我专门带了大容量电池的手电筒,可以连续照亮八小时。
别样吾说,别啰嗦了,贝玛前面带路。
山洞之上
虽然没有看到别样吾说的老虎,穿过了山洞之后的南糯山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最大的不同是这边可以看到许多动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孔雀和猴子。大型动物有野牛、黄牛和水牛。
马老师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见到了北方才见得到的熊和非洲大陆才能见到的狮子。山洞之上简直就是野生动物的乐土。他不懂狮子怎么会漂洋过海到这里来。
但是这一切在别样吾眼里则自然而然,因为这里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动物乐园。在他的童话世界里,当然还有花豹、神鹿、猴子、山龟和大象,有夜猫、鳄鱼、山鹰和织带鸟,有猫头鹰、水蛭、旱蚂蟥和乌鸦,各种生灵应有尽有。它们彼此和睦相处,让这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马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们的到来打扰了原本和谐安宁的众生。别样吾不出声地自言自语,打扰了,打扰了,对不起,打扰了。
对于经常往返于人间和冥界的贝玛,这里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其实贝玛自己从来不去分辨哪里是冥界哪里是人间。他甚至分不清一个人是死了还是活着,生与死只在一念之间。他甚至会混淆植物生命与动物生命的差别,会混淆一棵红毛树与一头大象,以为它们之间的不同只是张三和李四的不同。
别样吾有一整个童话世界,但是他自己却不得其门而入。他的童话世界在他的嘴里,但他自己却找不到进出的大门。这也是他的沮丧。他与祖先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从没见过祖先的真容,无论是他自己的祖先,还是寨子里其他人的祖先。他知道魂魄就在那里,在他伸手可及的近处,但是他却看不到它也碰不到它。
许多年之前,一个从遥远的西藏一路游走过来的讲故事的人来到南糯山。他一路反反复复唱着同一首歌。他的歌迷住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别样吾。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
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它的名字叫香帕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马老师说,这里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吧。
贝玛说,这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别样吾说,这就对了,这里就是香帕拉,这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住的地方,那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都对,一切都对。这里四季常青,这里鸟语花香,它的名字叫香帕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马老师说,你说的就像一首诗。
别样吾说,它是一首歌,是一首从西藏来的歌。我小孩子的时候就会唱了。
马老师说,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人是没办法和这么多动物住在一起的。
别样吾说,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在童话里,那么多飞禽走兽都可以彼此交谈,为什么人做不到呢?不要说和各种动物说话,人对人经常也会说不通。现在我们都是说汉话。我小的时候寨子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话,谁也不懂谁的话,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为什么呢?
外国有一种说法,说造一切的天神在造人的时候生怕人和人串通起来,他们的天神预见到了人类联手的力量极其强大,足以与自己作对,于是故意让人说不同的话,彼此听不懂对方。语言的障碍让人类无法沟通,从而无法联合起来,形成与他们的天神抗衡的另一种势力。
贝玛说,这么说,他们的天神是一个坏人。
别样吾说,今天的地球上有七十亿人,如果七十亿人说一样的话,同心协力做同一件事,想想真是可怕。他们的天神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马老师说,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谁也不能预料哪一天会变成现实。有一种语言叫英语,现在世界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都在使用英语。而且有一种技术叫网络,有超过一半以上的人使用网络。英语和网络的使用人数还在迅速增加,英语借助网络的传播力量,很快就会变成整个人类共通的语言。
别样吾说,还是天神厉害。虽然是祂造的人,但是人已经脱离了祂的控制。祂已经拿人无可奈何了。
马老师说,而且人已经像天神一样开始造许多东西。人正在用一种克隆的技术,尝试着造像自己一样的人,用智能技术造比人还要聪明的人。人正在试图让自己成为天神。原本天神只有一个,如果人变成天神,地球上会出现七十亿个天神。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贝玛说,我们布朗人总共才有一个天神。
别样吾说,我们哈尼人一百多万,如果都变成天神,哈尼人的世界就彻底乱了。
马老师说,幸好这里只有一个能够造一切的天神,幸好只有三个不想变成天神的人,所以我们用不到操那些闲心。是不是很庆幸啊?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同一个瞬间,所有那些动物居然同时看向了他们,异口同声:
是不是很庆幸啊?
黑羽毛的代价
乌鸦是黑的,当真因为乌鸦是比别的鸟更懒惰的家伙吗?因为别的鸟把其他的颜色挑走了,只剩了黑色,它就只能成为黑鸟了?哈尼人的版本不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鸟都是灰色的,乌鸦也不例外。没有人会喜欢灰不喇唧的颜色。乌鸦格外羡慕美丽的百鸟之王孔雀。它想去找孔雀讨要几支绿色的羽毛来装点自己,可是孔雀太高傲了,居然只给了它一句话,我认识你吗?
乌鸦被伤了自尊心,心里很难过,哭了。善良的画眉为了安慰乌鸦,在它近旁唱起了歌。画眉的歌声是那么婉转悦耳。乌鸦心里好过多了。这会儿它发现画眉也没有艳丽的羽毛,它不懂为什么画眉每天还是会那么开心。画眉说,我就是开心啊,在我看来,开心比美丽更重要。
乌鸦也想让自己开心起来,可它就是做不到。无论遇上谁,它都觉得对方比自己好看,它打心底里厌恶自己身上的羽毛,它怎么看别人的羽毛都比自己漂亮。
它问猫头鹰,你的羽毛也不是彩色的,为什么你也显得那么漂亮?
因为我爱我的羽毛,你自己爱它,它自然会美丽。
它漂亮你才爱它,它不漂亮你怎么爱它?我就没办法爱自己的羽毛。
你的羽毛也很漂亮啊。
你说它漂亮,是为了安慰我,是骗我。
安慰你不对吗?一定要我说实话吗?哼!真是好心不当好报。告诉你,实话可不好听。
不好听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怕你?
实话告诉你,你自己觉得不好看,是因为大家都讨厌你,你从大家的眼神里看到了鄙视。
大家为什么鄙视我?
我问你,鹪鹩的鸟窝是不是你掏的?鹪鹩蛋是不是被你吃了?
谁让鹪鹩妈妈不守在窝里呢?
我再问你,鹌鹑的雏鸟是不是被你从鸟巢推下去摔死又吃掉的?
我饿啊,我也要活命啊。
你就是个强词夺理的家伙,大家就是因为这个讨厌你鄙视你。
你才讨厌,你长了一张臭嘴,再不理你了。
被猫头鹰打了脸,又惹不起猫头鹰,乌鸦黯然神伤,独自垂泪。几只黑铁刺鸟过来安慰它。羽毛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们把羽毛换给你。
乌鸦看看,发现尽管铁刺鸟的羽毛是黑色的,但是颜色又黑又亮,还是很精神的,总比自己灰秃秃的颜色要好看。好啊,好啊。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们所有的鸟都是同一个阿公的后代,你以后再不许欺侮别的鸟,如有违犯,我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答应你,没问题。
黑铁刺鸟于是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换给乌鸦。乌鸦开心死了,飞上高枝呱呱大叫。
又到了鸟类的繁育季节。乌鸦早忘了答应过黑铁刺鸟的允诺,恶习不改,依旧偷鸟蛋偷雏鸟危害自己的同类。黑铁刺鸟的家庭也成了受害者。乌鸦的恶行激起了黑铁刺鸟的愤怒,只要见到乌鸦便群起而攻之,边追边叫,死乌鸦!还我羽毛!死乌鸦!还我羽毛!它们成了乌鸦的宿敌,到处追击乌鸦,令它们永远不得安宁。
马老师的名字
马老师,你叫什么?
马原。一匹马的马,草原的原。
你的名字应该不是祭司给的吧?
我们没有祭司,名字都是父母给的。
能问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马是我的姓。我的家族所有的名字都是马开头。我叫马原,我父亲叫马凌云,我儿子叫马大湾和马格。所有的名字都从马开始。
那么,马原的意思就是马和草原,是吗?
也可以理解为马在原上。我很喜欢我的名字。我喜欢马,也喜欢草原。马原,我喜欢。
马是很漂亮的动物,可惜我们这里不多。
北方有个地方叫内蒙古,那里是中国马匹最多的地方。内蒙古再往北,有个国家叫蒙古,蒙古到处都是马。所以那里有最多的马故事。
在那里,马是人类最好的伙伴,人类完全离不开马,吃的有马肉,喝的有马奶和马奶酒,出门骑马或乘马车,每年有专门的赛马节,许多运动和游戏都有马的参与,比如赛马,比如叼羊,比如马球。蒙古人是跟动物有着最紧密接触的人群,比傣人与孔雀的接触更为密切。全世界各种人都把蒙古人称作马背上的民族,就像美国人被称作是汽车轮子上的美国人一样。
汉人的名字都像你的名字这样有一个具体的含义吗?
也不是,许多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具体的含义。我的名字是两个方向。我姓马,马又是我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动物伙伴,我的阿爸就把动物伙伴的这层意思延伸到我的名字上,我就成了原上之马。
而我的儿子马格,他表达的意思是姓马叫格的人,他是马家的儿子。马格只是他被别人分辨的一个称呼。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动物的马那种意思。
我这一辈子经常被熟人朋友叫大马。它同样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那个被人称之为马原的高个男人,第二层则是那个像一匹高头大马一样的男人。在北方,说一个男人像一匹马,这是一种明确的赞美,是对大家所喜欢的某种动物的赞美。有这层含义的称呼,同时也带上了对这种动物本身的赞美。
我们布朗人说到牛也是在赞美。无论把谁和牛相提并论,那个人一定不会生气。
我在想,为什么之前的那些童话里,动物总是故事的主角。老人家,你认为呢?
因为动物和人原本是一家人,那么一家人里有的人心机太多,经常与别人斗心眼,时时处处力图占别人的便宜,或者争占上风。但毕竟都是一家人,所以在故事里不分彼此。
动物故事也就相当于兄弟姐妹的故事。兄弟姐妹和你在一个空间里,他们进入你的故事,或者你进入他们的故事,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人比所有动物更会算计,也更计较。而且人越来越自负,觉得自己比别的动物都强。于是,人的故事里面,动物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与自己无关的人出现得越来越少了。所以你看,越久的故事里面动物越多,越近的故事里动物就少得多了。
那么,依你老人家的看法,动物有自己的故事吗?动物的故事里会有人吗?
你问的是动物,应该动物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是动物,我不能够回答你的问题,也可以说,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单凭这个回答,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智者。汉人最最了不起的一个人叫庄子。他曾经说过像你刚才一样的话题。庄子和朋友惠子出游,庄子指着水中的游鱼感慨,说那条鱼游得好开心啊。惠子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开心?庄子就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开心呢?惠子又说,我是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是不是开心是可以肯定的。庄子于是说,我们回到先前的话,你刚才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开心,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开心才这么问我,而我则是在过桥的时候知道了鱼是开心的。
我原本想向你请教的是童话里的动物,因为我觉得你是童话专家,对童话你应该比我更有见地,更多发言权。
但我知道这个话背后有一条岔路,就是岔到了动物那里。的确,我们都不知道动物自己有没有童话。假使有,他们的童话里有没有我们人。这个的确不是人能回答的问题。
我已经发现了人和人在一起会计较,人和动物在一起同样会计较。比如我心里就很在乎所谓的公平,我们的故事里有那么多动物,我就希望动物的故事里也应该有许多的我们。如果它们的故事里没有我们,我们又何必把它们拉到我们的故事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许多人都会对这种人所特有的公平法则很计较,在这上面人很难大度。
听你讲过你写的童话,《砖红色屋顶》,是吧?你的童话里许多是你家里的故事。那些角色也都是些动物,猫啊狗啊鸡啊鹅啊。我就发现了它们的生活里,主人一家是话题中心。小主人、老主人、男主人、女主人,对它们而言都很重要。它们也会猜测和议论主人,它们尤其在乎主人的态度和诉求。
也就是说,在你看来,动物也有自己的故事,它们的故事里也有人。你的故事里,它们对人是讲公道的,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它们是公道的,希望它们能够将心比心,能够以己度人。我的这一份愿望,是不是太过奢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猜想,天神的意愿应该是公道的。比如地球不是平的,有上坡有下坡。我们这一生走过那么多的路,上过许多坡,也下过许多坡。回想一下,上坡更多还是下坡更多呢?我们一下子想不清楚,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觉得上的坡更多,同时也没有觉得下的坡更多。或许我们可以因此认为,上坡下坡大体上是平衡的。
也就是说,平衡是一种公道之术。感受到的平衡已经体现了公道,已经具备了某种不偏不倚。平衡才能让这个世界稳定,而一味的倾斜,结果一定是倾覆,倾覆同时意味着毁灭,意味着存在的消亡。
这样说下来,我心里舒服多了。你的关于平衡即是公道的说法非常有意思,因为过去说公道,说的都是人心。我还从来没想过上天是否公道的问题。说平衡是公道,想想也是。
正是由于平衡,所以自然界出现了诸如飞来石这样的奇观,每一块不可思议的飞来石细细想来都是平衡之术的杰作。存在本身体现了绝对意义的公道。飞来石很像是杂技里的平衡术,惊险但不危险。与杂技魔术所不同的,自然的体量要大得多。小体量的平衡很容易,只需把重力重心稍作调整便可取得平衡。一块巨大的山石几十吨甚至上百吨,要找到一个平衡点绝非易事。以人的能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人根本不可能去调整巨石的重力和重心。同一件事,把它放回到自然,就变成了人力所不能及,变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个话题太重了,我觉得我们三个人也推不动它。是从我开始的,我提议不推了,放弃。
猫和老鼠
我肯定,你们布朗人的关于猫和老鼠的童话比美国的要早。那个时候,天神刚刚造出了猫,让猫去收拾那些到处作恶的老鼠。老鼠可不是那么好收拾的,它们不但狡猾而且聪明。它们躲到洞里,不敢跟猫硬碰。人类摆脱了老鼠带来的困扰,于是把猫奉为上宾。
有了天敌的震慑,老鼠异常郁闷。它们不敢从洞穴里出来,食物也成了问题。鼠王是个细心的家伙,它偷偷观察猫的行为举止,发现猫爱吃肉,又爱听恭维话。鼠王有了主意。
老鼠备了丰盛的鱼肉宴,专门请来猫。
你们好大胆子,我本来正要抓你们,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摆明了是在找死。
最伟大的武士,你在我们心中是神圣的是无敌的,能够死在你的手里,是我们的荣幸。为了表示敬意,我们把最美味的收藏奉献给你,请你一定不要客气。丰盛的鱼肉宴席已经逗得猫肚子咕咕叫,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客气了。
抓老鼠原本是个辛苦活,老鼠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里的。而现在老鼠主动把好吃好喝奉上来,请吃请喝,猫当然不必拼命与老鼠追逐厮杀你死我活。猫乐得终日肥吃肥喝,与老鼠相安无事,彼此其乐融融,早忘了天神给它的使命。
而没有了猫的威慑,老鼠趁机大量繁殖,使老鼠的群落迅速壮大。等到猫向天庭回复日子的临近,猫为了交差,准备去与老鼠作战的时候,发现老鼠群已经太过强大,自己根本不是老鼠的对手。猫从此再没脸面去见天神,而且许久没回天庭了。
猫的软肋被老鼠抓住了。其实馋嘴又岂是猫自己的软肋呢?只要有心,你也会观察到几乎每一种动物都馋嘴。狗不馋吗?鸡不馋吗?鹅不馋吗?天下就没有不馋的动物。馋嘴折射出动物的一个天性,饥饿的天性。饥饿是一种生理反应,饥饿催生了进食的愿望,而进食让继续成长成为可能。因此可以说饥饿也是本能。
老鼠同时抓住了猫的另一个软肋,就是懒惰。捕猎对任何动物都是必须的,而捕猎对象的逃生则是拼尽全力的,保命是所有动物占第一位的生存法则,所以捕猎很难,非常之难。但是再难,它也必得去捕猎,这也是它的生存之道。没有人愿意拼了命去解决肚子问题,能不拼命谁都不会去拼命,谁又不乐得轻省呢?所以当老鼠奉上现成的美味佳肴时,猫又何乐而不为?没有一个人喜欢没事找事地狂奔,让自己的心率达到每分钟三百次。
猫的两个软肋都被老鼠抓到了,老鼠战胜了天敌,而被抓住软肋的猫彻底丢失了颜面和尊严。原始的布朗童话再次展露了原始力量。
猴子和熊
以前南糯山上是有熊的。南糯山有熊的食物,有诸多小动物,还有熊爱吃的野生蜂蜜。天神就是这么安排的。先造出了某种动物的食物,万事俱备,最后造出了这种动物。天神到底比我们聪明,试想一下,如果他先造出了熊,忘了造熊的食物,那么他造出的熊如何生存如何繁衍?所以世界的先后顺序是不能乱的。世界先要有秩序,然后再去考虑有什么和没有什么不迟。
南糯山上曾经最多的是猴子,但是已经没有人记得猴子和熊谁先被造出来的,也是因为它俩谁先谁后不关别人的事。现下不同了,最多的则是松鼠。也就是说,南糯山曾经是松鼠猴子和熊的乐园。
熊是大动物,大令它自负,而自负令它蛮横和愚蠢。说它蛮横,是因为它说话霸道言辞粗鲁。说它愚蠢,它甚少自知之明,对小小的松鼠也吆三喝四,以为自己是老大是天王老子,殊不知以它的身手,根本奈何不了松鼠分毫。
松鼠搬到那棵大栗树的身后,为了庆贺乔迁之喜,把熊和猴子连同森林中其他的伙伴请去做客,好不热闹。它准备了各种鲜果和坚果,捉了许多肥美的蚂蚱和青虫。宴席之丰盛,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
熊也要搬新窝了。它自以为高人一等,乔迁之宴自然不想落人之后。它肚量很大,食物从来不够吃,更没有各种美味的储存。坚果也是它的最爱,但坚果很小,一粒坚果不够它塞牙缝的,而它只能一粒一粒地在树下寻觅。尽管它采集了许久,却没有一粒坚果存下来,都进了它自己的肚子。
它想到了另一种美味,就是蜂蜜。找野生蜂蜜是熊的拿手戏。它能够想象出来,用野生蜂蜜宴请大家,一定会受到大家的夸赞。但是蜂蜜毕竟很少,它找了三天,才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一窝。可是这会儿,它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它首先要解决的是自己的饥肠辘辘。
蜂蜜太甜太香了,蜂蜜是天下第一美味,蜂蜜是我的最爱,蜂蜜让生活变得甜蜜。蜂蜜透明的金黄色是普天之下最美的色彩。所有的赞美令蜂蜜的味道更美。一首又一首对蜂蜜的赞歌令它胃口大开,不知不觉中整窝蜂蜜都填进了它的嘴里。
筹备一场乔迁之宴搞得熊精疲力竭。庆宴的时间马上就到了,熊已经无计可施。它于是找到聪明的猴子求主意。
在猴子眼里,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一场玩笑。林子里到处有各种野果,你可以让每个来宾自己带一样果子。至于肉类嘛,笨松鼠只能一只蚂蚱一只青虫地去找。我们的一餐饭,松鼠足足抓了两天青虫和蚂蚱。你不一样啊,自己身上有的是肉,根本用不着出门去找,开宴的时候割下几块,大家就都有肉吃了。
一向自负的熊就是个没脑子的家伙。猴子的话他当了真,竟然自己动手把刀子磨快,一下就在腿上割下一块肉来。它痛死了,狂吼狂叫,疯狂咒骂猴子,它发誓一定抓到它,说一定给它好看。
它忍住剧痛追猴子,猴子上了树,它就用力摇动树干,试图把猴子摇下来。猴子跳上另一棵树,它就冲过去摇另一棵树。它们就这样,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又到另一棵树。对猴子来说,这一切轻而易举,可是,熊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熊需要休息,大口喘气,猴子却将事先备好的酸果对准熊的伤口,捏爆果汁。一阵刺痛让熊鬼哭狼嚎。猴子又来了俏皮话,累了吧,歇歇吧,你旁边那个圆板凳正好让你歇一歇。歇就歇,我还怕你不成。熊一屁股坐上去,却不料坐了个空,原来那是一坨巨大的刚屙出不久的象屎,稀乎乎的一大坨,臭气熏天。
熊给气死了,一边清理屁股和腿脚,一边咒骂死猴子。猴子这会儿趁熊腾不出手来抓他,从树上倒挂身子,将一根长杆递给熊。累了吧,抽一袋烟歇歇。熊以为长杆是烟锅,马上把嘴巴凑上去,却不料那是一条黑颜色的蛇。蛇可不是好惹的,熊来不及眨眼,嘴巴就已经被蛇狠狠咬了一口,一声惨叫,一阵钻心的剧痛。
熊气疯了,没命地狂追猴子。猴子情急之下,爬上一棵枯树,之后跳进树洞。树洞里面空间很大,下边有一个小洞,熊试图从小洞钻进去,可是洞口太小,无奈之下,它费劲气力爬上了枯树。上面的树洞足够大,熊得意了,这下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心。
猴子露出害怕的表情。这下我死定了,我好怕怕呀。熊大哥饶我不死吧,放我一条生路。
放你?你想得美。我要把你撕成一条一条,剁成一块一块,蘸着盐巴美美地享受一顿。臭猴子,我来啦!上边的树洞口尽管可以容体量巨大的熊进出,却也并不宽裕,它不敢头朝下进入,只能双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下去,身体完全挡住了视线。
终于双脚落地了。它这才发现,猴子已经从下面的小洞钻出了枯树,正笑嘻嘻地蹲在小洞口外看着它。熊傻眼了,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小洞口钻出去。它彻底被困住了。
猴子问它,你不是要我好看吗,现在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好看。它从近处找了一些枯草,堆在小洞口外面,之后用火点燃。树洞成了现成的烟囱。柴烟被吸入树洞,从上面的洞口冒着浓烟出来,树洞成了风箱,洞中的熊被烟熏得拼命地嚎叫。猴子懒得再理它,丢下一句,你自己慢慢享受吧,我不陪你玩了。
猴子扬长而去。熊的嚎叫最终引来了猎人,结果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想吧。
翅膀的神力
天神自己是有翅膀的。勐海有那么多大山,天神每日每夜都要在大山之间巡视。只有一双脚是无论如何走不完这些大山的。
翅膀对于众生来说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只有那些最受天神青睐的动物才拥有翅膀。那些是鸟类。也可以这么说,鸟是天之骄子。可是在给人找伙伴的时候,天神忽略了那些以人为伴的鸟。虽然也为它们捏出了翅膀,却忘了将翅膀赋予灵性,所以鸡鸭子鹅和鸽子这些与人相伴的鸟类都不会飞,翅膀仅仅是个摆设。
那些真正的鸟、会飞的鸟嘲笑它们,让它们觉得很没面子,它们也是有自尊心的。它们于是一起商量一定要争一口气,学会飞行。它们不能容忍自己所拥有的骄傲的翅膀竟然是摆设。它们要它变成真正的翅膀,能飞的翅膀。
它们之所以不能飞,是因为翅膀太小,也因为它们翅膀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形成强有力的气流,不能够把它们沉重的身子托举在空气之上。它们需要锻炼翅膀的力气,让翅膀变得强大。这之后,它们还要学会运用翅膀,以连续的振动来让翅膀产生升力。
经过一段艰苦的锻炼,它们每一个都有了一定的进步,逐渐可以脱离地面了。它们将天神的信使——燕子视为榜样。它们格外羡慕燕子在空中的姿态,忽而像箭一样射向高空,忽而像闪电一样在云朵中蹿上蹿下。
学习飞行是极端艰苦的事情。很快,鹅最先厌倦了,它身子最重,对翅膀的负荷要求最高。鸭子也厌倦了,最后鸡也厌倦了。毕竟训练艰苦而且乏味。只有鸽子在坚持,因为它有天然的优势,它身体最轻,不需要将翅膀锻炼得非常强壮。
它们几个不好意思公开打退堂鼓,但是它们会说自己已经能飞了。能飞了也就意味着不必再去学飞了。鸡提出大家可以比赛飞行,因为鸡知道自己比鹅比鸭子都更强。谁也不肯示弱。只有鸽子谦虚,再三说自己不行。鹅首先提出来,不能规定飞行的长度和高度,不能规定飞行的地点,只要能飞,怎么飞都行。大家都没有意见,怎么飞都行。
鹅是老大,自告奋勇先飞。它的翅膀最大,扇动起来很有气势,而且它每扇动一下,都显得很有力量。随着翅膀的扇动助力,它的双脚在草地上狂奔。它坚持了二三十下,终于没能把双脚从地上抬向空中。大家出于对大哥的尊重,一起为它鼓掌,也没有谁说它最终没能飞起来。鹅的飞行算是过关了。
接下来的是鸭子。鸭子是水中的运动健将,游泳和潜水是它的看家本领。它是从水面出发的,先是用力扇动翅膀,在水面上向前滑行。多时的艰苦锻炼让鸭子很有耐力,它坚持再坚持,双脚终于脱离了水面,完成了真正意义的飞行。它的飞行距离有大约三十步那么远。它已经竭尽全力,落水的一刻已经累得歪歪斜斜,全然没了风度。好在它不必用最后一点气力控制身体平衡,柔软的水接住了它。鸭子受到了朋友们发自肺腑的喝彩。
轮到鸡了。鸡可没有那么厚道,它心眼最多,最懂得投机取巧之道。它找到一处高坡,轻轻巧巧几步助跑,之后振翅向前向上,连续努力再振翅再振翅。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之后在草丛中缓缓落下,又从容又潇洒。虽然没有吹牛和自夸,但是得意之情一望便知,它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飞鸡。
轮到鸽子了。鸽子原本是低调的,它不想让几个老大哥自惭形秽,就推脱说自己在锻炼中伤了翅膀,说自己离会飞还差得远,还要再锻炼一些日子,再跟大家比试。大家信以为真,同意了鸽子退赛的请求。
它们都有惰性,取得了一点成绩很容易固步自封。鸡肯定是认为自己不需要再练了,它已经比别人飞得更高更远了。鸭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竟也有过货真价实的飞行。鹅至少做出了飞行的姿态,它心里明白永远也不可能举起自己那么重的身体。大家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再去论短长了。它们留在人的身边做人的好伙伴,它们慢慢忘了小弟弟鸽子,也很少见到鸽子了。
因为鸽子已经属于蓝天,与燕子为伍了。
鸡斗黄鼠狼
鸡妈妈是一只草花色的鸡。她有三只小草花鸡,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鸡妈妈的故事从开始就结束了,因为她被一只黄鼠狼拖走之后就消失了,只留下几根草花色鸡毛。可怜的三个小家伙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鸡长得很快,几个月就大了,已经分得出公鸡和母鸡。公鸡自然成了领头的那个,也是拿主意的那个。公鸡提出了为妈妈报仇的想法。母鸡自然一百二十个赞同,她们也是妈妈的孩子啊。他们出发了。
经过一片苦子果林。苦子果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因为苦子果经常看到黄鼠狼偷鸡偷鸭,很讨厌这个坏东西。苦子果不大,一只母鸡索性把它衔在口中。
越过一道山间小溪,一只螃蟹在溪中晒太阳。螃蟹告诉他们,自己见过一只叼着花母鸡的黄鼠狼打这里经过。它也愿意加入它们,为鸡的复仇行动出一份力。公鸡蹲下身子,让螃蟹爬上自己的尾巴,用鳌钳夹紧最粗的那根羽毛,带上螃蟹一同上路。
陆续加入他们去讨伐黄鼠狼的还有一只冬瓜、一群蜜蜂和一坨牛屎。牛屎为三只小鸡担心,担心小鸡们不是黄鼠狼的对手,因为没有人不知道黄鼠狼最喜欢吃鸡,是鸡的死敌。
不要小看了这些小动物,它们个个身怀绝技。它们知道自己的长处,给自己分配了恰如其分的任务。
黄鼠狼这会儿正躲在废弃的小竹楼里睡觉,轻微的呼噜声提醒着复仇大军敌人就在近处。
牛屎把自己的岗位选在竹楼底下,冬瓜的岗位在楼梯上,蜜蜂躲在门槛背后,而螃蟹干脆就爬进了水缸里。苦子果从鸡嘴里出来蹦蹦跳跳进了火塘。公鸡看到所有的伙伴都已经就位,知道万事俱备,只待它一声令下了。
喂,睡够了没有啊?两只母鸡接上。睡够了没有?睡够了没有?
黄鼠狼拍拍圆溜溜的小肚皮。嗐,这会儿还饱着呢,怎么又有食物送上门了。
公鸡说,你想得美,我们是来找你索命的。
母鸡说,我们的阿妈被你拖走了,拿你的命来还我阿妈。
黄鼠狼嬉皮笑脸,那个不是我,一定是我哥哥,它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话音未落,它迅速蹿上前一口咬住母鸡。不过我跟它一样,它喜欢吃鸡,我也喜欢。
公鸡和另一只母鸡奋不顾身冲上去营救自己的姐妹。黄鼠狼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急忙用嘴去迎击,结果先被咬住的母鸡趁机挣脱。就在这个瞬间,火塘里的苦子果膨胀炸裂了。黄鼠狼被惊到了,耸身一跳,刚好落到水缸里,早已严阵以待的螃蟹冲过去用鳌钳紧紧钳住它。黄鼠狼痛得尖叫起来。它不顾一切地逃命,穿出水面,落到门槛上。藏在后面的蜂群马上一拥而上,几十根毒针刺进了黄鼠狼的身子。它痛死了,从竹楼上没命地跳下来,刚好扎进了牛屎堆。黏乎乎的牛屎糊满了它的嘴巴眼睛鼻子。楼梯上等候已久的大冬瓜纵身一跳,砸在了黄鼠狼那颗小脑袋的正中,把它结结实实砸进了牛屎堆里。
谁也不知道那个黄鼠狼活着还是死了。死了是它罪有应得。倘若侥幸还活着,估计它这一辈子也不敢再去招惹草花色的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