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5年第1期|聂鑫森:最后的雨巷(节选)
聂鑫森,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等七十余部。曾获湖南文艺奖、毛泽东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
最后的雨巷
文/聂鑫森
游波和耿荧一连好多天,都没有碰面,也没有打手机、发短信问候。
游波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心里发痛却并不鸡飞狗跳,他每天该干啥还干啥,不紧不慢地轮番着到十条巷子抄表,古桑巷、当铺巷、郑家巷、清平巷、龙凤巷……出东家,进西家,拧开水表盖,抄出用水的吨数,应住户主人之邀坐下来喝茶、闲聊。然后用他的手机拍巷道、巷墙、墙根下的碑刻,拍住户的雕花门楣、铜环大门、门槛、门墩、庭院、照壁、天井、厅堂、花窗、晒楼……手机拍照不要胶卷,怎么拍都不心慌,回家后再输入电脑留存。
他十八岁开始当抄表工,一干就是十年。在自来水公司,抄表工没人愿意干,既无技术含量又工资不高;有些人家还得晚上去抄表,因白天主人都上班去了。但游波乐意,只要完成工作任务,没有时间的限制,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寂寞是寂寞,但自由。他的手机随身带着,消解寂寞也长见识。他喜欢古香古色的巷子,并读过许多谈古建筑的书,楼、台、亭、阁、轩、榭、堂、室、厢房、庖厨、庭、院……以及古建的构件、附件、配件,努力明晓其名称、形制、功用。他庆幸自己游走在古典的氛围中,沉溺在古典的情调里,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一个远离“现在”的人。
游波之所以喜欢老城区这些古旧的巷子,喜欢这份频繁叩访巷中烟火人家的抄表工作,是因为上高中时,一位年轻漂亮的语文女教师,在指导他们业余阅读时,推荐并诵读了戴望舒的诗——《雨巷》,柔美的声音像雨珠跳动在盖着小青瓦的屋顶上,击起淡淡忧伤的水雾,让游波痴迷和向往: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声音和诗句,像一排一排亮晶晶的铜钉,铆进了游波结实的心门。
高中毕业,游波因为独独钟情于语文,而对数学、外语不屑于耗费时间,于是落榜了。他父亲供职的自来水厂,正好要招聘专门在老城区的自来水抄表工。父亲问他:“你愿意干吗?”他说:“只要是去巷里人家抄表,我愿意!”
游波高高兴兴地当上了抄表工。
下雨和不下雨的日子里,游波都喜欢在几条小巷中出出入入。《雨巷》中的句子,会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在游波当抄表工第六年后,二十四岁的他,在雨巷中遇到了一个撑油纸伞的姑娘,很意外也很浪漫。
那是一个春雨潇潇的午后,游波在古桑巷一户人家抄完表出门,从巷口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脸上带着温润的笑,红色的高跟皮鞋叩击着洁净的麻石路面,很好听。青灰色的巷墙如翻开的书页,姑娘就像一枚精致的书签。他快速地撩开雨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连拍了几张照片。
姑娘渐行渐近,走到游波面前时,停住了脚步。雨声中,她轻轻地说:“看样子你读过戴望舒的《雨巷》,我像那个雨巷中的人物吗?”
游波说:“你应该更真实更生动。”
“是夸我呢,还是夸你的摄影技术?”
“两者兼而有之吧。”
“我叫耿荧,在市图书馆工作。”
“我叫游波,是自来水公司的抄表工,我为十条古巷人家的用水抄表。”
“还兼摄影,以消解这工作的单调与寂寞。”
“一点也不错。”
“但你过得很充实。”
“对。”
“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很乐意。你的姓名里都有火,我的姓名里都有水,是不是会水火不相容?”
“那又如何?不行就‘拜拜’。”
“痛快!”
就这样他们相识相恋,四年如一瞬。也有争吵,也闹别扭,最初的雨巷订交印象太美了,老让他们不改初衷。花开过了就该结果,可一谈到成家,两人就束手无策。耿荧的爹娘在乡下,她是长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月月得寄钱回去。游波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工资不高。他们不能靠老、啃老,一切得靠自己。结婚得有房子,即便贷款,首付款的十万元都凑不齐,何况房子还要装修,买家具、电器,让婚庆公司操办婚礼和宴请亲朋好友,都得花钱。
耿荧说:“我决非嫌贫爱富的人,可总不能扯个结婚证,把两个人的被褥放在一起吧?”
“我理解,也不怪你,我就这点出息。不能耽误你呵,你做任何决定……我都赞成。”
“……”
耿荧会做出什么决定,游波管不着,主动权都交给她了。她这么多天或是在细细思量,或是在另觅新知,他无须去打探。他焦灼的是不断听到巷里人家,谈到这些古巷将要拆毁,以便建起一大片商品房,投资老板是香港的一个巨富。
每当游波去抄表时,那些老爷爷、老奶奶总要向他倾诉心中的眷恋、抱怨乃至愤怒。
“小游,我们世代住在这里,突然叫我们搬迁,谁个不伤心落泪?”
“而且补偿费那么可怜,政府还说是安居工程,屁话!”
“这样古老的巷子,是历史的见证,拆了就没有了。历史,用钱买得到吗?”……
游波太熟悉太喜欢这些古巷了,感同身受。可惜他不是一言九鼎的领导,只要下令便可终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可惜他不是财力雄厚的名商巨贾,能花大钱去保护这些古建筑。他只是一个抄表工,但他可以呼吁,利用他的照片和网络,这不犯法!
每夜灯下,游波打开电脑,在他的博客里设立新的栏目:“古城即将消亡的古巷”。把每条古巷的照片和简短的说明、评述文字,认真编排,发到网上去。尤其是墙根下的各户的界石,上面写着“咸丰”“光绪”“民国”的建造时间,用特写镜头放大,更触目惊心。这些照片都是他历年所拍,储存在自己的资料库里,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游波的照片和文字,本地人很关心,一经发出,跟帖的人不断,古巷的存或毁,一时成为热点。
游波觉得很解气。
春雨潇潇的午后,耿荧忽然打电话来,约游波在清平巷中一家小茶馆见面。她说:“我会撑一把油纸伞来,让你想起我四年前的样子。”
当耿荧走进小茶馆时,游波已端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了。耿荧收拢伞,用力甩了甩,脸上很沮丧。她以为游波会站在门口,用照相机为她拍照哩。她款款走过去,很不高兴地坐下。
游波对服务员说:“给她来一杯龙井绿茶。我呢,来一杯安化黑茶。”
“黑茶苦呀。”耿荧说。
“苦点儿好。”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清香津甜的消息。”
“你说吧。”
“我想了这么多天,想明白了,我们不能分手,可以赶快成家。”
“租个房,把两人的被褥凑在一起?”
“不!买房,热热闹闹办喜事。”
游波仰天大笑,调侃道:“我去抢银行?”
耿荧说:“你自己就有一个银行!”
“笑话。”
“游波,你就没把自己看起过,可悲。这些天,我在干什么?我在寻找赏识你的伯乐,居然找到了!你多年来拍的古巷照片,价值非凡啊。有一位从事仿古建筑的老板,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他愿意出大价钱买下你全部的作品。你猜多少钱?”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就慢慢编吧。”
耿荧严肃起来,细细的双眉挑起,说:“我对天发誓,不是编,是真的。一百万!”
游波惊大了一双眼睛,耿荧不像是开玩笑,不由他不信。“一百万,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当然有。他出大价钱,是为了独家所有,是买断你的版权,为了他将来的工程设计。从此,这些照片你就不能使用了。你发照片给老板时,由我看着,必须彻底清仓,不能留下一张原件。以前发在你博客里的照片和文字,也要全部删去。”
游波低头不语,那是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拍摄、精选出来的照片,从此就不属于他了,怎么舍得?
“游波,我猜你是舍不得,那又怎么样?其实你日后还可以拍呀。难道你忍心我们就为缺钱,而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道你忍心让我撑一把油纸伞,永远孤独地走在雨巷中?”
耿荧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游波咬了咬牙,说:“我……同意。”
耿荧揩去眼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和两份合同,递给游波:“这是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两份合同,老板已签了名字,你也签吧。”
耿荧居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游波十分惊诧。
当游波以甲方名义在合同书上签字时,他注意到乙方的签名人是胡凯。签好字,还没放笔,耿荧在他脸上甜甜地吻了一下,开心地说:“我们的家可以安到新城区去,那里有许多高楼大厦,气派!”
……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1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