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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1期|许牧:铝皮邮轮(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1期 | 许牧  2025年01月24日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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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回顾一条死鱼的生平去追溯港韵广场的始末:它在二十五年前建成,又在十六年前被彻底拆除。大理石雕像被肢解成《萨莫色雷斯奈姬像》般的断壁残垣,它原先矗立在广场中央。两年后,陈浩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希腊神话》

中读到海神波塞冬的部分,有关对他的描述,手中所持具有代表性的三叉戟,与记忆里拼凑出的雕塑碎片愈发重叠,也就清楚了,那并非什么出现在自己梦魇的海怪。他本可以在广场拆除的十年前就读到它。他本可以早几年就晓得玛莎拉蒂车标的含义。

填海造陆之前,广场边的码头还会泊靠些许渔船。那会儿乱得很,倒不是治安乱,只是没规矩。如榫卯的浮屠扎进铁钉,又糊满水泥。兹若比作一张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客船也泊靠,干散货和集装箱船也泊靠。渔夫们自认为和远洋货轮的船长平起平坐,再不济,也是大副档次。于是,正眼不瞧那些甲板以下的。他们却同货轮的管轮们一样,各路神仙囫囵吞枣地拜:拜完海上娘娘拜关老爷,分明不沾客家人半点边儿,却也拜妈祖,最后才忽想到广场上的鱼叉雕像。

下船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浩仍旧会梦到雕像,魁梧、可怖、单调。都说人很难拥有彩色的梦,陈浩就梦到过一次,连同蒋姓老轨哼哼唧唧的《空城计》。他带了哲学书籍上船,两三本,读上费些时间。带上加缪,随之带上尼采;有黑格尔的《美学》时,自然地,席勒也会同行。席勒给奥古斯滕堡公爵寄去书信,写了二十七封信,陈浩却不觉得此为逢迎之人。这些书晦涩,可以不求甚解,但终究不比小说,时常为了其中的几句话,前后页反复翻看,悄然耗去半晌。美东线路的三十多日航程里,他都是这么度过的,在蒋老轨的谭派唱腔里,斟酌于书中一词一句与上下文的承接关系。曲罢戛然,他们已抵达新泽西港。听到了岸上龙门吊的作业声响,也就梦醒了。

陈浩跑船的第二年,蒋老轨拎刀砍了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爱人。人没死,得蹲几年。目击者回忆,此人装束老套,皮肤黢黑,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随身携带的菜刀一直被搁在单肩包里头,行至一楼大厅时便仰头冲楼上连喊“搞破鞋的”。妻子闻声走楼梯逃窜,未料正撞其怀,刀子这才被他从包内抽出。在逼仄的楼梯间,借着方寸小窗,刀子上银晃晃的冷光,让火烧云的黄昏预见到了暮色寒凉的结局。相似的日落,在马六甲,在地中海,在苏伊士运河,这些海员们目睹过无数次。这让货轮上拥有计时功能的钟表黯然,因它永远代替不了日升月落的真实。

港韵广场中央的波塞冬雕像目睹了无数人的到来和离开,而它自己,又在无数人的见证下被送别。某个人迹罕至的深夜,等广场上最后几人也都散去,机车的发动机响了,盖住后座女人依偎驾驶着车子的男人后背时的呢喃。她说了什么呢?三个小时之前,女人也如是问,自己要说些什么呢?他又会问些什么呢?陈浩应该知晓了自己结婚又离婚的事实。人都说婚姻是坟墓,无论结婚还是离婚,埋葬的都是爱情。尹丽想到孩提时陪父母上坟,老坟周围的蒲公英拳头般大小,如今看,流言蜚语倒同它们一样,经不起风吹草动,迎风四散。尹丽掩藏很久,避免与旧友见面,鲜有人主动问及,除非是关系极好的,纵使问了也无芥蒂,对方却也只为求得当事人亲口所证的结果,再而不了了之。

尹丽老是不断地揉搓她的膝盖。时值深秋,四下不见半棵树木,眼前唯有不受阳光垂怜的萧瑟的海。她上身披了件毛呢外套,暗云杉绿的颜色,不活泼,十年前的老旧款式;下半身仅套层打底裤,纯黑色的,并未使这女人的双腿在观感上显得有多细挑。她与陈浩谈论“人包铁”的事,聊到她从新闻里看到的有关摩托车交通事故的报道。陈浩称,这不是摩托车,是机车。尹丽坚持说,本就是一码事。陈浩便同她讲起二者排量和时速的差别。尹丽无心细听,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视过他。眼下如果身边有瓶矿泉水就好了,自己可以偶尔嘬几口,正如她摩挲着自己的双膝一样。

想到了本可寻觅一处温暖的场所踏实坐下,想到了那地方或许可以是附近的咖啡馆,即使手中捧着装有半杯冰块的美式咖啡也未尝不可。进而,想到了冰块隔着玻璃,将寒气向手心传递的感受,想到了两年前十二月十五日的《老友时代报》,民生版面头条刊登的本市某男子赤身裸体死于冰面上的消息—尹丽不由自主地打寒战。她触摸过这具尸体的皮肤,僵硬得如同未经松香修饰过的弦音,嘶哑粗涩。

她在现场,合上了尸体的眼皮。如果换种姿势,侧躺式的安睡模样,双臂在长眠的梦里揽尽他此生所有的未曾有,那么,这般姿势也不复存在。所有的,无论内因与外缘,就都无足轻重,于是也不必在意在何种场景下以怎样的方式示人,自己的死态是否体面。倘若这具尸体趴在冰面上,人们见到他的臀线犹如月球陨坑的边界一样饱满清晰。有人关注过拉奥孔雕塑的后面吗?被巨蟒紧紧缠绕的父子三人的身体。他们的臀中肌是否在面部表情的狰狞中紧张地发力,以致凹陷?联想到当日情景,尹丽只记得自己木讷的审美。何处该删繁就简?就像修剪自己侍弄多年的绿植那样,除尽所有不合时宜的残枝败叶,以及特洛伊木马中的一切未知。于是,她将他的眼皮给合上了。

陈浩说,他去过南山街的洋楼了。尹丽说,那里早在几年前就被抵押了出去。宅子对面,明泽湖的水底,淹没过不计其数的尸体—鱼蛙的、飞禽的、虫蚁的。它们最终还是要以淤泥的形式滋养后来的生灵,周而复始,连同寻常且乏味的春和景明。那时她站在洋楼三层南屋的阳台上,金丝垂柳与之齐高。方寸之地,想的也尽是清风明月之事。楼下间或的收废品的锣声与卖豆腐的梆子声,或铿锵,或沉闷,皆悉与之不衬。如今,这宅邸不是自己的了,倒也好。尹丽已然凑不出一套完整的与南山街的洋楼相称的行头。

她男人死掉了,她剪去了长发。先前,她头发总扎着,用黑色猴皮筋将头发扎成矮塌塌的一束。枕骨扁平的女人,头发束得再高,也都跟四角坠着重物的轻纱幔帐似的,风再疾也扬不起。皮绳外边缠绕着的黑色棉线磨秃了皮,橡胶层裸露出来,她仍旧用着。睡前将其取下,橡胶粘连着的发丝随之一并薅下,头皮自然被扯得生疼。头发虽短了,昔日猴皮筋的勒痕还在,使得发梢突兀翘起,难以抚平。二十年前,从报箱中取出的报纸也是这样。原本,在宅子进户门右边的围墙上,几张木板简易地钉到一起,成了简易报箱。后来报纸发行的代理商为尹丽家更换成不锈钢的。从那里面,能取出订阅的《新商报》,这报纸便是《老友时代报》的前身。偶尔报纸里边也会夹带些地产广告。从黑白到彩色,再到精致的册页—南山街四周的高楼渐次林立,它却依然保持着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建时的模样,在城市的版图里凹陷,返璞归真,却又格格不入。

2

从港韵广场回去的路上,尹丽主动提到南山街老宅被抵押的缘由。发动机的声响嘈杂,陈浩听得模棱两可。有关尹丽前夫的事,他从旁人那里有所耳闻,虽未见过面,也可猜度那是个怎样的人。了解越多,陈浩越觉得他是被命理审判过的罪人。从他出生开始,罪孽就如影随形。宿命论的悲观,让周遭所有的偶然都可得到必然的解释。而说辞,只是芸芸解释里最符合当下境况的表达。它攀附着的,是时效的枝蔓。当初以“佳偶天成”处处称道,终了,沦落至“相克相刑”的外现。尹丽说,前夫出生百日时,家里人安排抓周,他抓了一串五帝钱。有说抓到这个能跟古董打交道,也有说能开钱铺,富甲一方,都没料到最后竟成了赌鬼。婚前给他们看姻缘的师傅或许知晓,却不方便主动道明。喜鹊报春,乌鸦报丧。那师傅无论知晓与否,最终选择缄口不言,在陈浩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事。陈浩隔着头盔,说,你俩还好没孩子。他声音近乎是呐喊而出的。

蒙克共创作了百余幅《呐喊》,其中最出名的是1893年首次绘制的那张。陈浩说。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此刻摘下头盔,海风大抵也会将他的脸揉捏得面目全非。出了隧道,风好似颠簸的山路般诡谲。山上房屋外墙的猩红藤蔓在日出中舒展,四周的路阡陌交错,连接诸多人家。有房屋失火,或许失火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恰好是南山街的洋楼陆续建起时。浓烟冲天,军阀嘴里叼的烟卷相形见绌。从两位大帅府邸的阳台能望见弥散不开的烟雾吗?一位在望海街,一位在南山街,两街相邻,自始至终无人考证孙大帅和张大帅是否于此见过面。短命鬼相见,徒增彼此晦气。也有房屋兀自矗立在日暮交替时,周遭景观从具象到扭曲,同蒙克日渐松垮的皮囊一样。爱德华·蒙克画过不计其数的房屋,独栋的、并排的、聚落的。在奥斯陆的美术馆里,驻足在那些房屋画作前,陈浩回忆起二十年前到尹丽家偷报纸的情景。尹丽住的是洋楼,在当年不满十岁的他看来,庞大如城堡。尹丽问他得手了没。陈浩说,铁丝太粗,没捅进锁眼。当初他意欲偷取的,是2004年8月8日的报纸,只要偷到文体版的那几张便成。那份报纸里有昨夜亚洲杯中日决赛的报道。尹丽笑他,只有笑声而无笑靥,却总比刚见面时的局促要好许多。很快就下了雨,8月,降雨不带半点征兆,和陈浩在清迈度假的时候一样,顷刻间,空气里充斥着雨水拍打在泥土上面激发出的味道。他回到家,看到他母亲穿了件肥大的男款衬衫,胳膊上搭着方才被雨淋湿的衣服。看样子母亲也出门了。他实在想不出母亲在那个时间段外出做了什么。那件衬衫不是他父亲的。父亲从不穿如此花哨的条纹款式。整个夏天他都在拿芭蕉扇赶走苍蝇,苍蝇无时无刻不盘旋在院中铁丝上晾着的咸鱼周围。盐渍将铁丝锈蚀,雨停后,黄褐色的锈迹更明显了些,苍蝇也纷至沓来。它们刚刚还聚在巷弄尽头的公厕里避雨。咸鱼和粪便,都可以成为这些恼人家伙们的吃食。过两个月,白露节气前后,巷中别户晒咸鱼、备秋菜,陈浩家的铁丝上和菜缸里,空空如也。他父亲在地面结霜的清晨给院子里的铁丝全换成了新的,再也不见锈迹。也从那时起,所有的铁丝不再用来晒咸鱼,只晾衣服,且不能直接将衣服搭在上面,都用的夹子。陈浩觉得多此一举,就像他始终不解家里为什么独辟蹊径地在夏天晾晒咸鱼,自己为什么要耗费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驱赶苍蝇。

他母亲给了他三个选择。要么就着咸鱼将碗里的白粥喝干净,要么冲点奶粉,在里面泡些桃酥,要么就饿着肚子。距离午饭还有四个钟头。又下雨了。陈浩望向院子里父亲新接的包胶铁线,琢磨起鱼腥味的源头。此时盘中只剩两条被啃净的黄鱼脊骨。他向来厌恶鱼腥味。这气味并非来自海洋。它遍布在周身的每条血管当中。他以为,只要血管不破裂,他就永远嗅不到这些令自己无比抗拒的味道。尹丽说,是海草的气味吧?车子在海边公路疾驰,无论多快,海风都会紧紧尾随着。尹丽几乎可以从风里窥探到动物尸体的影子,所有尸体的腐朽气息别无二致,不必分辨它们是鱼类、鸟类还是节肢动物的。回忆似蟒蛇般贪婪,吞下巢中所有尚在孵化中的鸟蛋,用二十年的时间,将它们在胃里慢慢消化。它吸收了食物当中的养分,蛇蜕填补了大脑皮层的沟壑。她本以为那条蛇就此死掉,如明泽湖水底深埋的所有动物尸体一样,未承想,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它身披原先蜕掉的鳞甲复活。

1931年9月,孙大帅从南山街十号逃至天津英租界。九年后,日本陆军清理其大连旧邸的遗留物品,在卧室衣柜大堆的舶来衣物里面发现了只蛇皮材质的女款晚宴包。其在天津的宅子中也有完全相同的一只,都是他送给第三位太太的。彼时孙大帅早已隐退,皈依佛门。念珠每每拨动,难免回忆起早年被他剥皮的岩蟒。两枚晚宴包便取材于这条巨蟒的鳞皮。居士林的富明住持点化,道他杀的是龙树菩萨的化身。确乎是的。岩蟒就是几年前他在徐州杀的,那里有龙树菩萨的道场。心心不停,念念不住。他再也回不去徐州了。倘若能回去,他定要亲自在弥陀禅寺山壁的佛像前叩首合十。

海面波纹犹如蛇鳞。马路向前延伸的方向逐渐与海风的轨迹背道而驰,空气里的腥臭愈发稀薄。陈浩隐约记得,尹丽曾跟自己说,好难啊,活着好难啊。痛苦的根源并非是金钱的匮乏,或者对身体健康状况的担忧,她只觉自己的生活,虽然暂时来看是安稳的,却也枯燥乏味。生活并未给自己带来什么不期而遇的惊喜,噩耗倒是接连不断地光临。她转头,往身后空空荡荡的马路上看,双臂依然紧紧锁住陈浩瘦长的腰部。路上的风光对她来说,是恍若隔世般的陌生。她现在很少出门,偶尔外出遇见熟人,也会以各种不同的理由尽早结束同他们的短暂寒暄。她没有兴趣从谈话里获悉对方的近况,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过得怎样。这样的对话往往要消耗掉自己至少十分钟的时间。话题再深入些,那便更久。即使对方扮演着整场对话的主角,她自己只是位附和者,依然劳心伤神。她原本拒绝了陈浩半个月前通过电话发来的见面邀约。陈浩在电话里说,他朋友承包了东港的游艇码头,他们可以挑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海。尹丽问他,只有我们俩吗?陈浩没直接回答,问她,你想再叫上谁?尹丽说了个名字。陈浩说,他死了。尹丽佯装不悦,说,那算了。她早知那人死了。

尹丽以为在见面这件事还没正式敲定之前,陈浩会再次联系自己。她很肯定。她们已经相识二十几年,他脾性就这样。起初他在海上,他记得还有三天才能抵达马六甲海峡,终于见到甲板被雨水打湿。连续几天的风平浪静让他觉得时间也同时凝滞下来。他见到雨时欢欣至极。傍晚四点同大副在驾驶台完成交班后,他望见前桅立着一只海鸥。更确切些,那只海鸥是踉跄地站在桅杆上面。他看得很清楚,海鸥前前后后从桅杆滑下四次,又在每回即将摔下时扇动翅膀,调整双爪位置,重新保持平衡。它逐渐习惯了脚下湿滑的方寸之地。良久的静伫又让时间开始停滞不前。他回到舱室小憩了半个钟头,雨声反倒令其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醒来时,那只海鸥还站在桅杆上,如同雕塑。曾经有只海鸥在港韵广场的波塞冬雕像刚建成时为其献祭。雕像的鱼叉径直插入海鸥的身体,开膛破肚,血液渗进叉柄,叉柄隐藏于铁锈色的黄昏。桅杆上的海鸥在两日前,与众多同伴共飨过印度尼西亚金巴兰海滩上的一头虎鲸尸体,而那头鲸鱼在它奄奄一息之前,或许早已光临陈浩他们此次航行的目的地。它们都曾饱腹过。生命以极其滑稽的方式落幕,总要好过那些徒具形骸的同类。起码自己的死亡可以成为人们的谈资。在它们即将合上双眼时,它们就在想,之后的看客们将会如何描述自己。瞧啊,那只傻鸟。他们一定会这么说。或许对于鲸鱼的描述,言语中不禁带有些许怜悯。它不喜欢名称前被冠以消极的形容词。还是要被祝福的。字字句句皆为能够留给此生的墓志铭。然后呢?尹丽问。关于海鸥的故事,陈浩没来得及讲完,车子已经熄火。他将头盔取下,原本乱蓬蓬的头发被压得顺滑服帖。他在船上时就蓄了长发。船上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男人,没有打理的必要。回来之后,再见到地面上的人,就格格不入了。所谓的形象啊、规矩啊,大众既是制订者,同时又是参与者—尸体的消化系统中还在消化着另一具尸体。用这样具象化的表述加以类比,后知后觉,真他妈的倒人胃口。他就以现在的容貌见的她。他摘下头盔时,茂密的须发如海水般涌出。他来得可真突然。前些天,在陈浩联系自己之后的某天夜里,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小心翼翼地扶着椅子把手,坐在明亮的镜子前。理发师跟她共同端详着镜中陌生的女人。她很久没照镜子了。将近傍晚,她将家中唯一的一面镜子从抽屉里翻找出来。镜子碎裂过,上面呈十字形纵横粘贴着两道胶布。粉色塑料边框,附带着可以旋转至任意角度的底座。真好。真轻巧。却没有可以搁置它的地方。家里没有梳妆台,也没书桌。她曾将它放在冰箱上面。那两条用胶布修补过的裂痕,就是在冰箱门开合时将镜子震落而摔出的。她握住镜子,四块不平整的表面反射出来稀奇古怪的模样。好在千丝万缕的白发都被理发师染成了黑色。梦醒时分,她又拿出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面如凝脂,青丝香润,手中的镜子完好无损。她躺在枕头上,不甘地从平躺的姿势翻至一侧,眼角渐湿时,眼睛张开,她看到自己坐在陈浩的车子上。陈浩说话的声音被风声吞没,她还是可以听清其中大概。还好没孩子。真真切切。

3

现在,你自枫林街北上,行至七七街则止。沿街,你看到了酒坊、餐吧,还有各式门面的咖啡店;你听见了梧桐树叶在风中扭捏地摩擦,你也听到了摇摇欲坠的唱片机的唱针,风中之烛般的钢针,令所有被它粗暴抚摸过的唱片厌弃。你循着声音的源头,找到了这家播放着1997年12月由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发行的《我心永恒》的店面,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她是个仅仅听到爱尔兰哨笛的前奏便会轻易流泪的女人。研磨过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扰乱了你的嗅觉,你差点忘记置身于此的初衷。你刚才还在固执地探寻那些腥臭气味的源头。你走出了那间安装了红白条纹遮阳棚的咖啡店,来到室外。你抬起头,日光灼目。恍惚间,头顶的法桐树冠上,似乎稠密地缠绕着肥厚又宽阔的海带。

几近泡烂的浮木成了陈浩在洪水中的救命稻草。洪水将城市淹没数日,他靠着这根木头划到南山街的洋楼,登上了某栋住宅的屋顶,门牌号无从考究,都已浸在水下。南山街所有的建筑几乎都有着同样的外表,此时看着,就如同人类看牲畜,没有明显的特征差异的话,实在不好辨认。他远远看到,西面松山寺中浮屠塔的塔刹被水流冲刷得光彩夺目,中间的缝隙填满了海草、泥沙等浊物。肮脏与洁净兼具,让他想到了密宗佛像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还踯躅地站在倒影中摇摇晃晃的屋顶上,不敢朝水中多看,视线驻留太久不免晕眩。倒影中的自己从他的本体与之对视的时刻开始,游迹万弄千巷。熟悉的街道在水下反而变得陌生了,比起在平面上行走,多出来的纵向空间更加令人不安。以雕像作为墓碑的海鸥,它从来都没有被生命的形态禁锢,在它那里连对死亡这件事情的认知都不存在。生命结束前,它连续盘旋于波塞冬的头顶数日,偶尔落在上面,用双爪感受它的肌肤,雪白又细腻。它爱慕它,又钦羡它。它以为雕像的长发会迎风飘动,并没有。它的形态被定格在了某个瞬间。它以为它留住了最风姿绰约的模样。它也想这样。桅杆上那只静止的海鸟也是。可水面下的自己终究是要在建筑之间穿梭的,水流不允许他静止。在冗长的轨迹里,他另辟蹊径,找到了不同于在陆地上行走的独特运动方式。好比“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这个水下世界,任何地点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念随心所欲地到达。他拥有了自身的形体与涌动的水流融为一体的畅快感受,纵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猜测,被刺死于雕像上的海鸥在弥留之际亦然。过去的画面与未来的影像不受时间约束地在水下同时摊开,纵向的空间为原本流动的时间提供了储存的场所,如同档案室,又如同收纳了成千上万张黑胶唱片的架子。他从架子里面取出诸多唱片中的一张。这张唱片模样崭新,外层的透明塑封还未拆开。调整好唱针位置,胶片在唱片机上旋转起来。

伴随着陌生的旋律,他看到尹丽徘徊在简易的木制衣柜前。这时的她已经不住在南山街的洋楼了,早已搬进火车站西面的红砖楼。她已经洗了手。盥洗台是用水泥砌的,上面贴满波希米亚风的马赛克瓷砖,其中有几枚已经脱落,露出灰黑的底色。拉线式的冲水马桶,零件衔接处浸渍着黄绿色的锈迹。水从里面不断地“啪嗒”,溅落在洗手间的地砖上。即使自己终日不言不语,不打开电视机,不让它发出声响,开裂的地板也未驻留过自己的跫音,日子还是会被各种混乱且无妄的杂音填补得满满当当。这是张从未被刻录过的唱片,生活的唱针难免要在上面留下凹凸不平的划痕。乐音被呈现在大雅之堂时,市井里就会有死于三叉戟锋刃之上的海鸟的哀鸣。下午三点左右,左邻右舍厨房里锅碗瓢盆不约而同地叮叮当当起来。她听得惯了,自然能从声响中分辨出谁家的锅底积存了坚实的黑垢。张三家的冰箱添置了猪鸭鱼肉,李四诓人说自己是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王五的爱人为了他花两百块钱请工友吃饭,整晚喋喋不休……这些她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别家也能听出,她家衣柜导轨的滑轮该更换了。

她刚刚洗了手,这会儿已经来到了衣柜前面。衣柜里面的外套不多,款式老旧,颜色朴素,她挨件拿出来试穿。这些年,她的身材几乎没有走形,虽称不上是曼妙的,但至少是匀称的,腰腹无赘肉,这些穿着有点年头的衣服自然也就还能穿得上。她试图在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里找出最得体的那件—那件当陈浩看到以后,会以为自己的境况没那么糟糕的。捋下了头发上套着的皮筋,尹丽将发梢翘起的地方散弄开。她找出抽屉中尘封许久的镜子,对着它,手指插进发丝,来回撩动,终没能摆弄出令自己满意的式样。正琢磨着,要么还是把皮筋套回去吧,那样看着习惯些,她瞥见抽屉里,两沓证书和抽屉面板的夹缝处,藏着两根鲜艳的红头绳。这两根头绳是她到贵州支教时当地的学生送给她的。名叫朱芬芬的女孩代表班里的十三名学生,在教师节这日,将头绳双手递到尹丽的手中。女孩的脸被太阳晒得黢黑,颧骨处的皮肤还有些皲裂。眼睛滚圆,睫毛狭长,稚气的面孔和拘谨的动作似乎不属于同一个身子。跟她们相处久了,尹丽意识到这些孩子对她这样的支教老师会下意识地有所防备。她们大多是留守儿童,家庭关系里的情感纽带相较城里的孩子,本身就不算完满。校长告诉她,在她来到这里之前,朱芬芬这届的学生先后经历了十余名支教老师。有科任的,也有班主任。她们当中很少有自愿进山的,不过是为了保研的资格,才强忍着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待上一年半载。临别时,口口声声说日后会再回到山里来看看她们。孩子们起初盼过,一次、两次,知道了那都是唬人的谎话,索性连骗子们姓甚名谁也都抛之脑后。尹丽离开贵州沙坪,朱芬芬的眼睛时而在自己的梦魇里不请自来。这样的噩梦循环往复,有时甚至连人物和情节都不存在,就只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纵使这双眼睛的主人,她的眼神再单纯再澄澈,也是骇人的。尹丽也会梦见自己分娩,在沙坪村和新寨之间,往南五公里左右的树林里。那里距离镇中心的卫生院不算太远,却听不到自己杳杳的呼喊。尹老师,你的衣服破了……老师,你怎么了?好像流血了……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别叫了!我没事……别叫啦!我说了,别叫啦!朱芬芬的这双眼睛本该不敢正视自己,永远都是朝斜上方,用眼白冲着,此时它却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就这样注视着,记录着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洪水冲刷掉血渍,又在被疏忽的时刻卷土重来。红绳就永远尘封在抽屉里面吧,可别让自己再看到它们。她们用极细的棉线以编织麻花辫的方式,将它们攒成一股。再将攒好的三根线合并成更粗的一根。这根红头绳能捆扎头发,又如手铐,扼住她的手腕和脚腕,任人摆布。当时朱芬芬眼中的她,就和此时此刻碎裂的镜子里呈现出来的一样,披头散发,敷衍地靠着不受精神支配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内心。

挪亚方舟的故事在这个时候被提及,只因她预见了洪水,身上的血渍只能靠洪水来冲刷干净。她可以告诉她们,当洪水退去,她们从船舱中走出,她们爬上陡峭又蜿蜒的楼梯,楼梯好似凤尾螺的螺线。数不清的日夜跋涉,她们终于抵达楼梯尽头,那上面比预想中的宽阔,让她联想到儿时读到的关于男孩和魔豆的童话。

可以瞭望到洪水当中的松山寺。庙宇中沉重的佛造像浮出水面,尸体纷纷沉入水底。陈浩双腿夹着粗壮的木头,划行到了尹丽家的阳台。他几乎是全裸着的,只套了件湿透了的红色内裤。他兴奋地告诉她,自己潜进了张大帅的故居,在院子的地底下发现了两大箱财宝。他又说,宝箱太沉,靠他自己可提不上来,非得被箱子拉扯下去不可。他怕光凭自己红口白牙地说着,尹丽难以相信,就掏出亮锃锃的佛牌。尹丽接来手中细细掂量,有些分量,用的是百宝嵌的工艺,将细密的南红、松石、螺钿颗粒拼合成释迦牟尼佛的法像,四周又以金线掐丝缀饰,如熠熠普照的佛光。尹丽问,没到孙大帅家?陈浩说,去了,地里埋着两口封死的大缸,没什么宝贝。这个时候怕是那些缸都漂上来了。

4

七天后,救援队来了,他们合力打开大缸的盖子,缸中各藏有一尊肉身佛,众人得知后纷纷议论他们生前的身份。有人猜测,人是孙大帅杀的,死后封于缸中。紧跟着就有人质疑,孙大帅信佛,怎么会杀生呢?再者,装进缸中时人若已死,那便不是什么肉身佛了,只是普普通通的尸体。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总会在无所事事的时间里被重新拾掇起来。在那个时候,陈浩或许就已经思考过肉身佛和尸体的区别,他或许是以得到答案为目的来进行那次的思考,然而在横无际涯的安达曼海域之上,他翻阅维特根斯坦所著的《哲学研究》,读到“时空之内生命之谜的解决在时空之外”时,他释怀了同众人无差的对那两尊肉身佛身份的执念,转而在意死后的精神可否不受生理依托而独立存在。在那种境遇下,他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自己并非有意将水中紧紧相拥的男女尸体分开,再将他们装进原本满是奇珍异宝的瓦缸当中。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清楚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将他们惨白的身体强行掰开,从其他尸体身上剥下衣物,走马观花地套在两人身上,全然不顾尸体的胳膊是否完美地伸进了上衣的袖子中。他把他们分别移动到相隔数百米的地方,之后,洪水中的幸存者们看到他们时,自然不会追究这对男女的关系。月光下,水波摇摇晃晃,每处屋顶都是座孤岛。他畏怯于周身幽暗的深渊。他想到了白天被自己调整了姿态,又更改了位置的尸体。他不是致使两人丧命的凶手,却因自己参与了他们之后的因果而有了负罪感—即使他们已经死了。那晚,矛盾的心理遣散了所有困倦,他对着月亮默不作声地徐徐哀鸣。好希望他们能够被留意到啊!又希望这种关注和其他的成百上千具尸体没有差别。这很难。次日,他果断将他们拖回原处,装进了瓦缸中。

救援队离开了,连带着四只汽艇和两尊肉身佛,也一同消失在陈浩等人的视线中。幸存者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心心念念这只救援队的归来。他们会带来新的物资,也会带来洪水即将消退的佳讯。一定会的。这些人并不关心被他们带走的肉身佛造像在被送到专业机构检测后,鉴定出的年代结果。两尊肉身佛可以是这场洪水当中遇难者的尸体,他们也可以指鹿为马地对着尸体朝拜,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只在乎行为的结果,便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获取食物,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这些人后来失去了时间概念,太阳与月亮所给予的感受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勉强维持着生存的希冀。幸存者们逐渐开始适应起这种生活节奏,把二十四小时拆分成两天来过,睡六个小时,再醒六个小时,周而复始。他们也习惯了在水中排泄,与异性不设防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交欢。待亲眼看到秽物在水中徐徐沉降,又会有人俯身用手心舀水入喉。数月的等待,盈余的食物只够众人支撑三四天,且须以节衣缩食为前提。他们深陷谵妄,又有人试图在睹始知终的绝望中挥霍与贪欢。夜里,当所有人熟睡时,啤酒桶的酒阀被人打开,成吨的酒水从天台倾泻而下,堪比瀑布,但壮丽场面只维持了几秒钟,瀑布便变成涓涓细流,且只有那肇事之人看到。人们在与原始生活无异的状态下有多绝望呢?法律没有能力审判罪人,人们只能祈求这人可以受到道德上的谴责。进而开始构想出能够达成共识的神,在某方面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能力。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在野蛮生长的新秩序中释放了出来。在对港韵广场上波塞冬雕像重新欣赏的同时,他们又不得不顾及,雕像上的三叉戟曾经终结过一只海鸥的生命。

陈浩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至少在他们发现港口不知何时泊靠了一艘游轮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偶尔看到了某天黎明时分另类的日出,譬如阳光从大堆大朵的云层缝隙间穿过,像被纺织机固定好的金色纺线,直挺挺地延展到地面上,温暖地投射到自己湿漉漉的身上,他都会感到新奇又幸福。这样的日子起码是崭新的。划行到了松山寺,陈浩将漂浮着的药师佛像推到了尹丽家的阳台边上,随后诡计得逞般地躲到佛像身后,期待着她看到这尊庞然大物时的反应。等待中,他因疲倦而睡去,佛像的庇佑让他睡得分外安稳和踏实。再睁开眼,洪水早都散去,佛像也不见踪影,身边站着的只有林泽。林泽告诉他,他母亲和尹丽的父亲皆已溺水身亡。

他更在意停泊在港口上的游轮。船体绘制了浮世绘风格的菊花和牡丹。径直通往大海的港东五街,宽敞的六排车道,两侧林木郁郁葱葱。这条路只有几百米,远远就能看到尽头的游轮、碧海和蓝天。即将成婚的情侣手捧花束,在摄影师的镜头下,他们对视彼此,想着婚后的生活只会比如今更好,不会更糟,便也不会在意身后那艘可能来自日本的游轮。梁平的尸体如果不是在明泽湖被发现,那么就会在那艘游轮里面,甚至不是全尸。上面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同船体用来装饰的花卉图案一样,牡丹开在白天,菊花开在夜晚,不给人半点儿喘息的时间。就在荷官收回桌面上梁平掷出的所有筹码时,梁平听到了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咏叹双重奏让心脏猝然绞痛,当然,也不乏其他原因造成这种痛感的可能,他解释不清,就像大厅里烟酒和各种香调的香水混淆不清,以及难以掩盖的体臭。

她怎么会和梁平这种男人结婚呢?他以无欲无求的姿态示人,甚至对异性不起心不动念,至少经由他人之口,从未听说这人主动撩拨过哪个女人。他少言寡语,将热情全都投注在唐卡绘制和古法珠宝的制作上。他原本在古玩城三楼有间店面,挂满了彩缎装裱过的佛像。初见梁平时,他正接待顾客,扶着玻璃柜台,娓娓道来佛教三界之事。他已经讲到了欲界第二层的忉利天。婚后梁平告诉她,很多人到店里,其实都只为听自己讲法,顺带请幅唐卡回去。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功德。净土宗的信徒将密宗唐卡请回去,又在他的店面听闻半晌《妙法莲华经》,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她从未见过梁平在家中绘制佛像和抄写佛经。他说,要挑选合适的日子来做。纵使时间和地点都满足了期待,如果不称心的话,还是不会去做的。尹丽提醒他,这天是农历的六月十九。梁平依旧无动于衷,继续摇晃着研磨机的手柄,里面有他刚放进去的松石矿料。她上了楼,打开了唱片机,希望可以掩盖研磨机运转的噪声。当时播放着的,是席琳·迪翁演唱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曲。这首曲子在上回播放时只播到了三分之一处,此次续听,错过了尹丽以为的最曼妙的哨笛前奏。她从间奏中依然能够听到,只是,要等。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也许还没有等到哨笛再度响起,梁平就会走上楼梯,将机器的唱臂移开。这台黑胶唱片机在洋楼出售时,打包给了房子的新主人,之后几经辗转,来到了七七街的咖啡店。店主告诉陈浩,这台机器最早的拥有者,是位仅仅听到爱尔兰哨笛的声音就会流泪的女人—这是唱片机的前主人告诉自己的。

七七街距离尹丽现在居住的红砖楼不远,大概三公里。搬离了南山街,她就再未去过。梁平也就只在南山街十三号的洋楼里住了两年,之后房子便被抵押掉。他不是本地人,不大可能听闻十几年前的那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洪水,尹丽也从未跟他讲起。他时常在院子里嗅到类似海草或腐烂鱼虾的腥气。这种臭味和他在赌场中闻到的迥然不同。赌场中的臭味是陈旧的、腐败的;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在更迭着。起初味道没有那么明显,那会儿是他们刚结婚时。他尽可能地向尹丽表现出自己的主动和热情。他说,自己用很便宜的价格从云南供货商那里入手了十斤雌黄矿料。他以为尹丽会问自己一次性囤积这么多颜料的原因,继而问到雌黄的常规价格。她却只顾捣鼓着手里织毛衣用的棒针。先前自己在南方做生意时的见闻,在尹丽这里,也得不到任何激动的反馈。唯一的一次,就是在尹丽整理自己收藏的邮票时,梁平告诉她,她从古玩城收来的那些新纪特邮票,都是被动过手脚的二胶票。他亲眼看到店家将刚洗去背胶的奔马小型张用电熨斗熨平,涂上新的背胶,晾干后又用一千目的细砂纸打磨,套上透明的保护袋,镇定自若地塞进1978年的集邮册里面。尹丽质问他,这事该早点儿让自己知道。梁平不语。十分钟后,待她将集邮册收回了柜子,他走到她身后,说,有些事你也该让我知道。

5

电话里,陈浩说他想去东港的游艇码头。他跟尹丽说,可以叫上林泽一起。尹丽说,林泽早就没了。陈浩自始至终都认为林泽还活着,毕竟林泽搬家转学的消息就是尹丽告诉自己的,她也时常向陈浩透露此人近况。他以为这么多年,尹丽仍然和林泽保持着联系。她当时有多详尽地介绍林泽的生活,现在就有多细致地描述林泽的死状,细致到就和《老友时代报》报道她丈夫时的一样。庆幸尸体最后被发现了,梁平的死讯也被公之于众,尽管他并不是什么名人。严格来说,那份报道撰写得很敷衍,它完全能够以专题的形式出现。如果他的死因连同他寻死的动机,以及关于梁平曾经涉足过的所有赌博场所,这些都被曝光出来,那记者将会成为普利策新闻奖的新宠。关于梁平的死状,陈浩没有兴趣通过尹丽的叙述复刻出具体的画面,那很残忍,无异于往鱼叉上的海鸥尸体涂抹水泥,使之成为波塞冬雕像的一部分。

手工课在铃声响了两声后才算真正结束。尹丽向林泽展示自己花费二十四天时间制作的巨轮模型。林泽问她,怎么如此肯定是二十四天,每天都会以日记的形式记录进度吗?尹丽很诚实,说,不是。也可能是二十三天,或者十三天。告知一个确切的数字,更能让对方相信她投入的精力。她很擅长撒谎。林泽试图捏住模型的船楼部位,以此将甲板层掀开看看,问她,之间好像没用胶水黏合,这样直接拿起来不会弄坏吧?尹丽让他放心大胆地打开。甲板下空空荡荡,只有两架用铝片搭建的旋转楼梯。她说还没有为船模命名,可能叫“邓肯号”或是“麦加利号”。林泽反复观察楼梯,制作得尤为逼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供职于造船厂的父亲为她设计的图纸成为模型的包装纸,偌大幕帐圜围巨轮,与世隔绝。数日后,林泽撕开线条因油墨晕染而模糊不清的包装纸,打开了船舱的舱门,看到尹丽带着十四个孩子顺着旋转的楼梯鱼贯而出。难以忍受的白炽太阳向这些人的瞳孔里面狠狠地钻,同时也在瞳孔中留下了不属于那个世界的影子。她们纷纷眯起眼睛,依然看到了犹大扔在耶路撒冷宫殿中的三十枚银币。银币上还残存着它们上一位主人,客西马尼园祭司长双手的血腥气息。显然,这里不是耶路撒冷,但明晃晃的银币光泽惹得她们头晕目眩。她们已脱离外面光明又真实的世界太久。十四,这真是个让人心安的数字。她至少可以坦然无备地接受身后所有孩子赐予她的亲吻。朱芬芬天真地问她,洪水消散了吗?尹丽点头,将她抱起。她注意到朱芬芬的脚下满是松散的褐色锈渣。在午夜的长江路上,她告诉陈浩,林泽从废弃别墅的旋转楼梯上踩空坠落,锈蚀的钢筋插进了他的身体,他死的时候很狰狞。她不知所措地直愣愣地看着,从那座废弃的建筑中跑出,呼喊求救,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段,连飞鸟都无意盘桓。再回去时,林泽的尸体不翼而飞。他肯定是死了的,没有人可以在那种状况下残喘太久。她后来的梦给了她充裕的时间用来重现关于死亡的残忍片段,按照她的个人喜恶在那些片段上面进行增删。有些灵感来自她从借阅的图书里读到的奇闻逸事,说的是某个男子,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毫无缘故地多出了几块红色斑点,之后那些被检测为氧化铁成分的斑点越来越多,直至遍布全身,乃至内脏。林泽也被锈蚀掉,与城市里无人问津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融为一体。此般解释可以让她的愧疚之心逃之夭夭吗?她又有什么愧疚呢?人又不是她杀的。她反复确认,自己的衣服、双手、裸露出来的四肢,都没有血迹。她从未拾起过场地中央的钢筋从他背后刺入,以她瘦弱的身躯也不足以提供如此强劲的力量。倘若是真的,也就只是刺破对方的上衣,在他的身上割出没到致命地步的伤口。她不得不进行猜测,最简单、但也最能够自圆其说的设想是有两个林泽:一个是死于洪水之后,被废弃建筑物中的钢筋穿插致死,尸体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依旧安然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这个设想的缺点是没有解答真正的谜,便是,尹丽为什么要持续数年向陈浩编造林泽生活状况的谎言。

她的梦还游荡在格里那凡组织的旅行队。周末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被她用来阅读那部凡尔纳的得意之作。书上未印有凡尔纳的肖像,她猜测他大抵是和雨果长相类似的胖子,面部臃肿,目光深邃,须鬓相连—她曾在图书馆走廊的墙壁上远远看到过雨果的画像。应该是的。他们都是法国人。他们欧洲人可怜得很,终生没享用过真正的珍馐美馔。她想到了他们的食物:小麦、土豆、牛肉、奶酪,饮品是威士忌与红酒,都是些口味寡淡且轻易就让人发胖的食物。此时,老师讲授的寓言故事相形见绌,索然无味。狐狸、夜莺、乌龟和乌鸦,还有她尚未提到的动物,俨然成了梦境的新素材。她见过实实在在的狐狸,在滨海东路至迎宾路的丛林中。在提防中享用过自己施舍的食物后,狐狸与其依依惜别。她断断续续地看望过那只狐狸几次,每回带去些野果与生肉。尹丽眼见着它羸弱柴瘦的身躯日复一日丰腴了起来,皮毛也渐显灼灼光泽。她们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不声不响,狐狸也可从几百米外感知到这位不请自来的旧友。狐狸无所戒备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巢穴。密林里的啁啾声掩却了洞口的窸窸窣窣,泡桐树下还有它的众多同伴。她也曾在沙坪的树林中看到过同样的棕灰色狐群,它们似乎是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息,这才循迹而至。狐狸们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踱步巡视,之后,它们相继离开。日落的余晖渐渐隐退,树林外边,狐群孩童笑声般的号叫此起彼伏。声音引来当地村民,这些人发现树林深处的尹丽时,只见她未着寸缕,肤色惨白,渗血的伤痕遍及身体各处。头戴玫红色头巾的妇女将自己身上的外套盖在尹丽身上,她们将其送回住处。她躺在湿冷的床上,失去了调整睡姿的力气,当夜的梦也光怪陆离。她骑在狐狸身上,周围是冲天的火焰。以诡异的傩戏面具掩面的众人在火光中影影绰绰,他们手持刀枪剑戟,左右脚交替跳跃,激烈诡黠。他们又迎来了傩婆,傩婆沸水敢蹚,烈火敢踏。傩婆以相同的舞步顺着火焰燃烧的轨迹踩踏,须臾,火光外的世界得以显现:成千上万个白瓷娃娃堆积成山,好似水塘中密密麻麻的新产的蛙卵。傩婆凑近她,紧贴她的耳廓,说要送给她一份礼物。她将麻绳的一端塞进尹丽手里,手把手套取外面的瓷娃娃。没中,再来!套中啦!好容易哇,是不是?才两次就套中啦!傩婆激动地摘下面具,下面是副中年男人鹰嘴鹞目的獠面。那人将拴住的白瓷娃娃牵至尹丽跟前,一改方才狰狞面容,像对有鲜活生命的呱呱坠地的婴儿似的,对娃娃轻声细语,说,你要管她叫妈妈。学会了吗?跟我说一遍:妈妈。

窥探过了船体的内部空间,林泽将船模上层建筑的部件扣回原处。图纸画得可真细致。可惜画图纸的人死了。你爸死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说。林泽坐在尹丽身后的座位上,整个下午他都在时断时续地踢尹丽的椅腿。看似是告知、提醒,实则与恐吓无异的话语纵使在她的梦中也无法消弭,如同傩婆的絮语。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6

在尹丽接下来的描述中,大约是在他成年伊始,林泽对外单方面宣布,自己成了诗人。与他在同所技校毕业的狐朋狗友和他频繁混迹在民主广场向西两百米的修竹街一带,偶尔冒充工作人员到周边停车场收取停车费,屡试不爽,从未失手。这里聚集着数家酒吧,凌晨两三点,酒气未消的红男绿女从朋克风的霓虹灯牌下扶掖相出。从仲夏到寒冬,林泽也没从这些人里发现任何一个穿着板板正正长裤的女人。暗仄小巷中,靠墙站立的同伴将烟掐灭,招呼着林泽该行动了。他凑到那些人跟前,劣质香水裹挟着纷纷淫欲扑面而来。气味有催眠的效果,不出意外地,眼前的女人接下来会被这个喷着硬邦邦发胶的男人塞进车里,带到附近最便宜的酒店。不会太贵的,这男人浑身上下的地摊儿货满打满算不超两百块钱,那女人的贞洁也就只值这些钱。之后,她会在陈设老旧,无意间可闻到霉菌味道的房间里,被对方粗鲁地拽下内衣,被薅起蓬乱的长发,不住地呻吟。整夜的鱼水之欢后,她爱上了他,可男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打听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八九天后,男人再次出现,这让女人喜出望外,他见面的第一句话便表达了这段日子里对她的想念,紧接着,夸赞起她曼妙的身材。溢美之词令她忘乎所以,她果真以为男人没有发现自己的肚腩,或者,他已经忘记了。男人说他偏爱女人突兀的颧骨、棱角分明的方下巴,连同她杂草般干枯的头发。他说女人是上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又过去很久,男人找她借钱,她不假思索地借给了他。沐浴在绵密的情话里,她始终不觉得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或许,昨天、前天、大前天,这个男人对从酒吧狩猎到的其他异性也是这般说辞。林泽几乎每晚都会看到他,他是附近所有酒吧的常客。他走到男人身边,他一眼认出了林泽,条件反射般地掏出百元钞票,不耐烦地拍在林泽掌心里。在这个瞬间,林泽内心无端地萌生出聊以慰藉的错觉,这个错觉不是骗子虚伪的情话给予的,或许来自这个瞬间以外的其他时刻与之形成的落差,他觉得自己是可以主宰对方往后命运的神。林泽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伸出手掌,比画出一个女人无法拒绝的数字五。

林泽未对自己的行径有过分毫的忏悔之心,反而将其归咎于那些让自己有机可乘的“听审者”。他居高临下,向他们吟诵自己创作的诗歌。为了心安理得地坐实自己诗人的身份,他买来廉价的盗版书籍,拜伦的、米沃什的、休斯的,乃至《神曲》与《伊利亚特》。读罢其中的某页,他就畅然将那页撕下,折成简易的烟灰缸,最后同烟灰和烟蒂一起团成纸团扔掉。团伙中其他分子都认为他们会永不解散,至于这种勾当何时止步,如果不做这个,他们又将何去何从,这些人听天由命。有天,毫无征兆地,林泽突然宣布自己要退出,众人乱作一团。团伙中的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有的负责盯梢真正的收费员,有的统计数据,有的负责定价,林泽则是流程中的最终实施者,只因他的长相或多或少痞气了些,即使身份被对方识破,那人也会乖乖将“停车费”交出,破财免灾。林泽说,自己要写诗去了,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的,已经为他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夜里,他进行诗歌创作,在稿纸上写下几行文字,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又从桌子上另一堆先前完成得较为满意的作品里随机抽出几页,拿来与之对比,不甚满意,随即揉成团丢到墙角。几平米的房间里,废弃的纸团已然堆积成了小丘。其中有他未完成的手稿,更多的,还是包裹着烟灰的盗版书的内页。在林泽俯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钢笔时,他瞥见地毯与墙角之间的缝隙藏了只蟑螂。这是个活物,它的触须间或撩动。他置之不理。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夹层中,谁也无法笃定是否藏匿着这家伙的老巢。连续几天晚上,他都见到了这只蟑螂,但他无法判定是不是同一只。他饶有兴趣地跟踪它,以期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到这只蟑螂的同伙。他像只昆虫似的紧紧尾随其后,沿途陷入难以自拔的幻想,想着几天前这只蟑螂在回到它的巢穴后,是否会气咻咻地告诉它的同伴,自己险些被坠落的庞然大物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他望向天花板,落满灰尘的水晶吊灯随着窗外的风来回晃动,陌生又高远。几粒灰尘落下,每粒都堪比他四肢般大小。他猛然想到昨日看到的新闻,台风将在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登陆本市。地毯下面的世界有些虚幻,犹如梦中所见。微弱的光线已不足以让他寻觅到那只蟑螂向导的身影,全凭直觉。如果自己对时间的感应还算灵敏,他大概行进了十来分钟,全程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深邃、窒息、绝望。起初他没有丝毫恐惧。长时间的摸索后,周身环境并无改观,他这才逐渐有了畏惧的感受。如果他能在这个时候再次碰见那只蟑螂,也许情况就没那么糟糕。所有的恐惧都只源于暂时没有找到处理未知事物的方式。终于在某处由母狼、狮子和豹子看守的森林中找到朦朦胧胧的光亮,森林直通幽深空洞的地下世界。动物们没有予以放行。狮子告诉他,止步于此吧,这下面关押着罪大恶极的犯人。最深的第九层关押着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尔;至于林泽本人,则被囚禁于第八层,那里尽是些偷盗、诈骗、沉沦于搬弄是非的顽物。那里还幽禁着伊塔卡岛的国王奥德修斯,以及宙斯的儿子坦塔罗斯。他并不孤单。 以上,以十四行诗的形式写成无尽章回的叙事诗。林泽就此销声匿迹。他的朋友们最终在他未上锁的房间内发现了散落满地的手稿,上边写满密密麻麻的“地狱”。

梁平从店面回来时,看到了尹丽贴在冰箱上的字条,上面说,她要出去几天。她在字条上留下了个地址,中原街五号的大众餐馆。店是林泽开的。她告诉他晚餐可以到那里将就吃点。餐馆隐匿在美食街的尽头,店外路砖的缝隙被暗黑色的发黏的血迹填补。白天他们刚在这里宰过羊,空气里还滞留着若隐若现的腥臊。他推开门。从备餐间探出半个脑袋的家伙就是林泽了。他戴了顶油腻腻的白色帽子,眉清目秀,看着比梁平更不像是本地人。这边的人极度排外,当面不讲,背后一口一个“南蛮子”“北蛮子”,就连同市的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哪些是市内的,哪些是近郊的,哪些又是更偏远的县级市的,明明白白。若非林泽土生土长,方言流利,光凭他这张姑娘般白净娇嫩的脸,他的生意铁定是做不长久的。他认得梁平。他去过他们的婚礼。那时他已经不做诗人了,却在装有礼金的红色信封里面附上了他陈年旧岁创作的长诗。只要他认为它是值钱的,它就是值钱的。就如他曾经以诗人自居一样。顾客不多,几乎可以提前收工,工作日往往都是这样的情况。他请梁平吃双拼鲅鱼盖饭,一半烟熏,一半红烧,里面的刺均剔除掉,烹调起来费些工夫。鱼也是凌晨四点多从火车站北的海鲜市场采购来的,休渔期刚过,眼下正是肥嫩时。林泽试探地问,她又去山里了?看梁平的表情,他多半也不知道。他又问他有没有拆开信封看送给他们的诗。这是个设问句,不需要梁平去回答,他回答不上来。林泽接着自己的话,说,他把自己认为写得最好的一句送给了他们:“一生的道理太多,不必太早知晓全部。”在这句诗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补充,“人终归都是要死的。”有了这句,那首诗才算完整。可这是人家大婚的日子,谈什么死不死的,思前想后,林泽还是将后半句给删掉了。有些内容逡巡于唇齿之间,要么全盘托出,要么半吞半吐,要么举要删芜—所有事情的处理方式无非都是如此。尹丽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向别人描摹林泽的死亡。她说,改天不妨到墓地去,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个人的生卒时间。陈浩说,不必了,自己以为林泽还活着,才想着叫上他到游艇码头。长江路从西向东只有五公里,时间在这条路上却被反复折叠,它失去了因空间的运动而产生的矢量感,混沌不堪。这比印度洋上五十海里的渡济更冗长和无序,在那里,他可以置身事外地专注于维特根斯坦对“事实”与“事态”的区分上。在对已经发生的事实的处理上,他和尹丽刚好在用全然相反的两种方式处理。他逃避,想方设法遗忘,转移自己的专注对象。自始至终,陈浩都未否定过既成事态的存在;尹丽却对事态支离破碎地破坏、删改,改到面目全非,个中主体、行为、时间的先后顺序,似被车轮碾压过的绵延荒草,交错纵横,让人摸索不到逻辑和规律。事实是基本事态的存在。尹丽背弃了存在本身。

陈浩从尹丽家回去,院子里晾晒的所有咸鱼都被骤雨淋湿,无人叹惋。咸腥气味是他关于那段回忆的桎梏,挥之不散。通过被腌渍过的鱼的尸体,追本穷源,它们生前的模样渐次跳入他的想象里。他看到了成群结队的鱼。鱼群之中没有领袖,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它们的身体闪耀着银光,又趋光而来。当那些如同光一样的事实明灭可见地在记忆里闪烁时,他想起8月9日,他从尹丽家回来,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窝处形成淙淙水幕,模糊了他的视觉,以致不得不掩面而行。他在路上撞见了林泽,他打着伞,刚出门的样子。林泽问他是否要送他回去,他说不用,很快就到了。林泽也惦记着尹丽家的报纸。那条路正是通往尹丽家的,陈浩直截了当地摆了摆手,说,你也甭去了,我刚去过。林泽“哦”了声,却仍旧支支吾吾的。陈浩蹙眉,往林泽的雨伞底下钻,用手掌抹干了脸上所有的水,接着说,那锁眼根本捅弄不开。林泽问,不如敲门跟她借呢?陈浩半侧着,摇头晃脑甩干净头发上的水,说,她爸不得看吗?林泽又“哦”了声。这会儿他俩已经折返回去了。林泽问,你妈在家里头?陈浩说,在呢吧,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家呢。怎么了?林泽说,没事,随便问问。林泽将陈浩送到了回各自家的分岔路,陈浩双手捂住脑袋,意欲在滂沱大雨中往家飞驰的架势。这时林泽无端地抛出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浩我问你,我打个比方,假如说,我是说假如,我妈跟你爸偷偷亲嘴儿了,被你看到了,你该怎么做?

7

朋友劝陈浩尽早下船,随便做点生意,好歹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这些年他靠远洋运输攒下的积蓄绝对可以在中央商务区的高档写字楼租间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办公室,六七个人便能运作。他可以搞外贸运输,细分的话,船运代理、货运代理、海运保险、法律咨询,太多了,这些他统统都能做。他的那些昔日为航运巨头卖命的故交,在摸清了门路后,自立门户,十个人里面九个都发了财。他很抵触这些。抵触自我角色的变更,抵触决策,抵触为某件事情提心吊胆,耗费心神,夙兴夜寐,也抵触这些人的说教。他知道这些人劝自己是出于善意,谁不想发财呢?可他以为这和说教没什么两样,那些人在诱导自己向主流的价值观靠拢,便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就要更换成和那个阶段相匹配的角色。就如同疾病一样。哪里有什么疾病呢?不过是那些所谓的病人在某个方面和绝大多数的人有所差别罢了。现在的他很享受在失去了社会关系纷扰的海洋上的纯粹与安宁。时间于此黯然失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的人生,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录别人所认为的那些高光时刻。当他站到船舷边,看见海面波纹起伏涌动,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生活里的大喜大悲,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当事人的心神,随后又像物理学中所有的波动一样,能量被分摊到四面八方,最终,生活又恢复成了本来的模样。何必呢?按理来说,尹丽应当是他们这些人里面家境最为优越的了。可是现在呢?当年这些孩子都还居住在平房时,尹丽就住在了让这些人无比艳羡的洋楼里,达官显贵都是她的邻居。她不玩泥巴,也不玩洋娃娃,她祖母带她侍花弄草,吟诵风雅,习书作画。男生经过她们家,见她恬静地站在阳台上,手肘撑着阳台外墙,手心托着右腮,都觉得这女孩像是童话里的公主走进了现实,高不可攀。后来他们发现了她嗜睡的隐疾,经常没来由地就在课堂上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给她起外号叫睡美人。等到千禧年之后,他们所住的平房纷纷拆迁,各自搬进崭新的楼房,尹丽依然住在陈旧的老宅时,这些人又觉得她不再那么灼灼其华。她刚念初中,她爸就死了。她早早结了婚,嫁给了各方面条件都十分普通的男人。没过多久,她丈夫也死掉了,她成了寡妇。她在那些昔日仰慕着她的男孩眼中,泯然众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接下来,她可能还要结婚,或许会和年纪比她大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结婚,他们也会因此而更加可怜自己。尹丽相信,建造和拆毁港韵广场上波塞冬塑像的,是同一支施工队。她无法设身处地地站在神的角度上,去揣摩看到自己具象化的形象慢慢形成,然后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心理落差。因为,以己度人的前提是彼此处在相同的维度上面,是信奉者通过修行与神明共情,而非夏虫语冰般的臆断。

尹丽揉搓着膝盖,看到了自己在擦拭得发亮的机车上的倒影,拨弄起头发。她问陈浩,这样看着习惯吗?陈浩说,那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会觉得习惯吗?他有模有样学着方才尹丽撩动头发的动作,二人相视一笑。陈浩说,我们船上,有名海员,上学那会儿就给跟他同宿舍的人理发,行头齐全。我愣是没让他给我剪。过海关,他们核验我的证件,拿上面的照片跟我本人反复比对,屡屡碰壁。照片上是短发,我得捋开头发,露出额头给他们瞧。尹丽说,我这头发是自己对着镜子剪的。还行吧?陈浩难以置信。她接着说,我记得是咱们二年级还是三年级那年,我记不太清了,毕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我记得我经过联营商场门口的电影院,看到外边贴着的电影海报,上面印着的是位漂亮的短发女人。女人笑容诡异,在我看到她之后的几天,她始终在我梦中缠绕。陈浩问她,说的是不是《天使爱美丽》。她说,对。她又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有天突发奇想,也想剪成海报上那个恐怖女人的短发,家人不允,她便擅作主张,到理发店剪成和艾米丽七八分相像的式样。剪成后,她有些后悔,如果偷偷把海报从电影院外墙撕下来,让理发师照着上边的发型去修剪,没准会剪得更像。陈浩说,我不记得你之前留过长发。尹丽说,那是因为我戴了假发。我的脑袋被密不透风地紧紧包裹在里面,像是在蒸桑拿,又痒又闷又潮。我反复向家人哀求,假发可不可以不戴了。我向她们展示了我头皮上生出的红疹,她们无动于衷,在次日替我戴好假发前,往我脑袋上撒了层痱子粉。林泽知道她戴假发的事。有一回她到“基地”,林泽和陈浩还没到,她就将假发取下,搁在书包上,这时林泽恰好翻窗户进来,被他撞见。尹丽诓他,称自己患有癌症,嗜睡也是因为癌症,她这才剪去头发并用假发掩盖。她请求林泽替自己保密。林泽深信不疑。

“基地”是学校旁边的小区里一处无人问津的毛坯房,位于临街那栋楼的一层,四十平方米左右,畸形,各房间没有一处构造是周正的。她们从来没有具体测量过,可能是个巨大的三角形,也可能是个不对称的梯形。窗户底下恰好堆满别家装修施工用的沙袋,尹丽她们爬窗就能翻进去,再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是陈浩最先发现的这块宝地,分享给了林泽,之后尹丽也参与进来。慢慢地,“基地”就成了属于他们的秘密又奢侈的空间,彼此心照不宣,绝不将它透露给三人之外的其他人。陈浩收集来废弃纤维板,在三角形卧室的墙角拼搭起简易书架,他和林泽把用零花钱偷买的漫画书都藏在里面,临走前不忘用编织袋将书架罩住。他们也会将捉到的知了、蝴蝶、蜻蜓,以及零食和上锁的日记,统统放在里边,那里藏着当时三个人几乎所有的秘密。他们偶尔也在里边排演戏剧,客厅是他们的舞台,黑洞洞的卫生间则是候场区。尹丽创作的剧本,情节乖谬又虚幻,将她读到的故事换汤不换药地杂糅起来,进行到极其荒诞的地方,经不起推敲,几人便舍弃剧本,即兴表演。要么结局可以自圆其说,要么在某人“且听下回分解”的旁白声中结束,又在次日的相同时间以连续剧的形式与之串联。树的枝条可以将情节与空间连接。几乎不朽的、不受时间约束的生命,与不知何时便寿终正寝的房间,在某种机遇下开始有了联系。确实,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房子就会被人买下,他们同时也在质疑,什么样的人会对这种奇形怪状,并且几乎看不到光照的房子感兴趣呢?按照尾房来处理,房子的单价定然不会很贵,估摸着,买它的人,多少是有些拮据的。延伸进三角形房间的是根法桐的斜生枝,尹丽见过它的主干,就算是他们三人牵手也合抱不住,自落地生根至今已逾百年,极有可能是沙俄占领时期种下的。仔细查看,外表皮的角质层上应该还留着种植者的签名,或者,签名早就因风霜雨雪的侵蚀,伴随着皲裂的外组织剥落,零落成泥。他的名字可能是什么“斯基”,也可能叫作什么“太郎”。后者基于她先前的推断舛误,那它被种下的时间就要更迟些,未必不是和日军占领孙大帅的府邸处在同年。其他枝丫也跟随着最初的那根闯到房间里来,在方寸之地开枝散叶,使其焕然一新,从不毛之地变为生机勃勃的丛林。她又想到了男孩和魔豆的神话,想到了四福音书,想到这些枝条捅破屋顶载她通向天国的场景。她用经段援引,这种子比其他一切种子都小,但长大了却比其他的蔬菜都大。它成为一棵树,甚至连天空的飞鸟也来在它的枝子上面搭窝(《马太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二节)。屋中的旁条侧枝果真就都有了根。热带雨林在《厄斯特罗特的英格夫人》台词中恣意摇曳,独木成林,阿喀琉斯的对白沿着河流的轨迹最终在下游河段传播开来,野蜂携带它们来到芜秽地带,数日便开满以自由作为花语的鸢尾花,菡萏葳蕤。她从鸢尾花丛的缝隙里窥见致密的赭红色野菊,以及1889年扳机扣动前的凡·高。林泽和陈浩还在客厅里用沙石垒建微缩版的防波堤。他们轻唤尹丽的名字,没有回应,看来她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她要拨弄开树枝和藤条才能依稀见着光亮,这中间下过两场雨,眼下正是雨林里雨水最为丰沛的季节。过了七八日,也许更久,她只记得树枝上蹿出条蛇,诱骗她去吃法桐上的球形果实。她没有吃,只是将果实摘下,捏在手里,果实瞬间变成摇晃后能够发出声响的银铃。蛇在听到铃声后坦言相告,将会有持续百日的洪水,是时候要将制造巨轮的计划提上日程。图纸是她从父亲书房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据此以易拉罐的铝片剪裁拼接。敷衍了事地制作完成后,几人将房间灌满水,方舟下水试航。数月,洪水未至,这让尹丽不得不怀疑预言的可靠性,打算废然而返,泊船靠港。陈浩说,等等。他从船舱听到低低切切的西皮三眼的板式。循声而至,是蒋老轨的声音。蒋老轨在船舱里头唱着《捉放曹》,唱到吕伯奢刚为孟德所杀,陈宫意欲相劝,此时初更鼓未响:“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这时候我只得暂且忍耐在心下,既同行共大事,必须劝解于他!”他常去麒麟西巷的京剧院,本地人管这叫南山大庙,搁过去,就叫东本愿寺了。寺里唱戏,人神共赏。他说,他跟他爱人结婚也缘起于此。他边说边从绿罩台灯下取来他们的合影让陈浩看。单从照片来看,他妻子比他年轻很多,就算说是父女也不为过。实际她却只比蒋老轨小四岁。学生时代他到他妻子家里做客,看到墙上裱着整套梅兰芳无齿票。所谓“无齿票”,指的是四周未打孔的邮票,发行量小,因而比有齿的更珍贵。这套票总共八张,画片上印着的分别是梅兰芳本人的画像及其经典剧目演出形象。1962年发行的邮票,其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能够完好保存下来尤为不易。爱屋及乌,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她结了婚。早些时候,1980年前后,他每月工资到手八九百元,妻子在大学做图书管理员,月薪只有六十多元,相差十余倍。他下船就迫不及待到园子听戏,当时的票价是一块两毛钱一张。他们唱《七侠五义》的连台本戏,他便日日跟着捧场,从不间断。好在那年头社会风气好,没票贩子,也没人加塞儿。本地的剧团里边谈不上能成角儿的,票贩子就这么左手倒右手的,够不上。若是真有外埠的角儿来了,也该是万人空巷的,没票也趴在园子外边听到散场。半个月还没到,十多块没了,只要粮票足够,这钱够买百斤大米。妻子嫌恶他奢靡、不务正业。蒋老轨说,自己就这点嗜好了。他们跑东南亚航线,船刚泊靠在港区锚地,当地船娘就乘渔艖纷至沓来。他碰都不碰那些姑娘,只让她们帮忙整理房间。船员们因而给他起外号,管他叫法海。称呼口口相传,整艘船上的人都这样叫着,船娘们竟信了这便是蒋老轨的本名,用蹩脚的南洋英语客客气气地称呼他法先生、法大哥。年轻水手在舱室里和船娘行着风流韵事,两男两女,晃得甲板也跟着摇。他们尚且不知蒋老轨已有家室,只知他不近女色、不解风情,便说他有病。他是用英语说的,吞吞吐吐地将几个英文单词组合起来,全然不合语法。在那句话的前面,他接连用了三个表示“疾病”的形容词,无一贴切,中间没有用谓语连接。句子的最后是两个倒装的并列主语,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法大哥”。流言之花自然不会常开不败,无趣的话,苍蝇都不屑于给它授粉,自生自灭。越是有趣,南来的北往的就都要凑凑热闹。久而久之,这病在船娘她们那儿也散播开,并且传得愈发邪乎,末了,她们口中的“法先生”被说成是染了性病,刚好那阵子船上有些人的身上无缘无故生出红疹,众人怕了,船娘们争相弃船而逃。讲到这里,蒋老轨乍然从床上站起,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做出单捋中髯的手势,褶子慢脚步,昂首向前一探,附以“呔”字攘臂瞋目,徐吟道,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

8

声音来自别处。现在,在尹丽暂住的红砖楼的房子里,床对面的铁架上,那艘船的模型还在。唱戏的声音也在,也是老生,那声音可能来自隔壁住户的楼上或是楼下,谁知道呢,她还没全然见到自己的邻居都长什么样子,等认清了,将平日在屋子里听到的说话声跟每张脸全都对应上,她可能就不住在这儿了。偶然的敲门声都会让她错愕不已,庆幸每回开门之后,外面站着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梁平的债主们来找过尹丽几次,她反倒不惧怕这帮人,孑然的现状让那些人心知肚明,从自己身上是获取不到任何东西的。她客气地请他们进房间,就坐在开裂的塑料凳子上,要坐得老实,坐姿稍有不正,便很可能从凳子上摔下。家徒四壁,连用来给他们喝水的杯子都凑不齐整套,她就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喝水,她好从邻居那儿借水杯。她跟他们讲,梁平半点儿遗产没留,你们来找我也是白搭。我还年轻,我要生活,我还会嫁人,总不至于就这样孤独终老。梁平的死,终结的是他自己的人生,影响不了我的生活。人死债清。你们做这行的,比我更清楚。这些话说得语无伦次,但语调始终是非常平静的。这大概不是尹丽头回说这些话,在他们来之前,还有其他的债主也来找过她。豪华的车子隔三差五便停在红砖楼的楼下,这种老建筑的楼梯都是敞开式的,邻居就看着从车上下来的这些人最终会敲响几楼几户的房门。门响了。尹丽方才听到的楼上唱戏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紧跟着,她似乎能听到楼上的那个人疾步去了阳台,她又听到了阳台窗户被拉开的声音。想必那个邻居此刻已经探出脑袋朝自己家门口这边张望了。这时尹丽也推开了门,外面站着的是陈浩,他来接她去海韵广场。尹丽言辞焦躁,说,别拍门,拍门是报丧。陈浩惶然,无言以对,一动不动站在门外。他不经意地抬头,左上方有张骷髅似的脸正对着自己,眼窝完全凹陷进去,面部毫无血色,仿佛白脸妆的日本艺妓。见陈浩也在朝着他看,这张脸飞快缩了回去。他进了房间,合上门,安分地在门口守着。他说,洋楼的人给的他这个地址,他便找到这里。尹丽说,是,那里不住了,抵押了。她从衣柜里找出外套披在身上,袖子还没来得及套到胳膊上,脑子里想着的净是陈浩刚刚拍门的声音。她父亲被抓捕时,外面也是这样的拍门声。“啪啪啪啪”,短促有力的四声。太糟糕了。记忆中可骇的声音卷土重来。会有人像那天夜里的那些人在自己的家里翻找不停,她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应该是些很机要的文件,应该不是她从书房里捡到的废弃图纸。他们对照着图纸生疏地拼接起船体的每个部分,成品不像是货轮或是客船,倒更像是舰艇。没错,这和她捡到的图纸没有半点关系,它们都被揉成了纸团。

手工课在铃声响了两声后才算真正开始。陈浩和林泽向尹丽展示他们花费十二天时间制作的船模。尹丽问,怎么如此肯定是十二天,每天都会以日记的形式记录进度吗?陈浩说,没有。他们每天只裁剪两个易拉罐,再将剪下的铝片当日组合完成。截至昨日竣工,共消耗掉二十四枚铝罐,所以是十二天。尹丽试图捏住模型驾驶室的位置,以此将甲板层掀开看看,问林泽,这上面的雷达制作得很精细,确定粘得牢固吗?我直接拿起来不会散架吧?林泽让她放心大胆地打开。她打开了甲板,里面被纸团塞满。她诧异地看着他俩。陈浩解释说,舱体是空的,上层建筑又过于笨重,他们就把图纸塞到里面,用来增加稳定性。傍晚,他们回到了“基地”,尹丽在路上听到不知是林泽说的还是陈浩说的,说,秋天就要来了。她心不在焉。不是连续的时间片段,却仅仅是回过神来的瞬间,尹丽忽然意识到她目之所及的时空都逐渐瑟缩起来—老态龙钟的空气、郁郁寡欢的暮霭、奄奄一息的鸟鸣。原先延伸进入房间的法桐枝条也被人拨弄回室外,“基地”的窗户就此被彻底锁上,窗户下边的沙袋也都被人移走。这间房子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房子,他们口中的那个奇形怪状,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人购置的房子;主人,他们口中的那个囊中羞涩的冤大头。

9

尹丽终于回来了。梁平守在大厅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说,回来了?他没问尹丽这些天去了哪里,她给他留过字条,算不上不辞而别。尹丽主动说,我去看了孩子。梁平将电视的遥控器搁在沙发扶手上,直坐起来,问她,孩子?尹丽说,没错,我以前到贵州山里支教的那些孩子。我每年都会过去待上一段时间。你慢慢就会习惯。尹丽上了楼。梁平幻想过很多次,利用她在浴室洗澡的空档,悄悄潜进她房间,拉开她那只米黄色皮包的拉链。在皮包内胆的夹层里面,塞着皱巴巴的票据。根据那些票据,他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譬如她乘坐的是几点的飞机,中途经转几趟大巴,去过哪些地方,下榻在哪家酒店,又在哪家饭馆就餐过,他靠着票据都能大致猜度。绿色在视野中向后奔走。从刚下车到闲庭信步到气喘吁吁,对于绿色的喘息,梁平感同身受。他联想到了研磨机的刀头,由锋利无比地直至慢慢钝化。这不是眨眼的瞬间,却在某个需要停下来休息调整的时刻才后知后觉。就在这个时候,视角变得更宽广了些,似乎她抬头了,并注意到另一种维度的绿色。从纵向的空间上,这些绿色分成了两个部分,灵活的、多变的,以及腐朽的、木讷的。有些早就行将就木,已经可以从它们身上嗅出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妥协跟无助。它们蹒跚地倚杖而行,数着这是自己翻过的倒数第几个山头,余生还剩下几个,之后便再也越不过去,望洋兴叹。没有被研磨成粉的巨大绿松石颗粒从空中缓缓坠落,这些颗粒要在机器的盖子打开,粉末筛选完成后,网罗起来并重新研磨。将它们收集在褶皱的绿色纸币上,钞票得到了短暂的焕然一新,而后又打回原形。那是张苟延残喘的即将被限制流通的两元纸币,上面印着两位少数民族的姑娘,开始有依稀的妇女形象出现在视野里面。她们裹着头巾,也有戴着当地特色金属头饰的,琳琅满目。这并不陌生,常常能够从黄胄的画中看到。画上的七头驴载粮而归,绿头巾的女人坐在当中最为壮硕的公驴身上,赶驴前行。现在,关于绿色的视角似乎变得更高了些,能够看到队列前面摇摇晃晃的头巾。可惜头巾太厚实了,它们在织造时丝毫没有偷工减料,如果可以再稀薄一点、轻盈一点,像根羽毛似的,透过它的缝隙,朦朦胧胧地,看到远处矮塌塌的房子被忧郁的绿色笼罩,也成了绿色,从而想到了略萨在1966年发表的《绿房子》,花花绿绿的肉体堆叠成了山丘,赫然浮现。真正地向嘈杂过度,是从那些乌压压的人头给绿色提供了光影效果和透视关系开始。它试图为自己增添些具象化的形象,其中包括人物和景观,并细致描摹有关它们的细节。骑驴妇女的身形是佝偻着的,或者,因她颠簸在驴背上,为了保持平衡,身体只能前倾,久而久之,当她回到地面上时,她的后背依然在坍缩着。她们即将迎来接洽者,就在前方的岔路口,油猪和土鸡也都徐徐叫唤,饱暖思淫欲,有必要考虑是否要在画布周围固定上用以装裱的画框,以及画框的材质。就在此时,她注意到了下面聚集着十多个孩子的苦楝树。她跟那些孩子共处几日,像每回她去看望他们一样,被追溯的时间可以使驼背妇女直立行走,色彩恢复到最初的混沌状态,不必区分它们的鲜明度和饱和度,黧黑的面孔就可以和赤黑色的土地达成融洽的契约关系—即使要死,也要这方土地将自己深埋。然后,梁平在翻看过了那只包里面的所有票据后,会将它们恢复原状。他不一定记得它们的排列顺序,其中,总共有几张五块钱的纸币放在一起,它们的后面放着的是车票还有沙坪当地卫生院的挂号单。挂号单被折叠了几次,还有上面填写的信息,怎么可能全都记得住呢?他太谨慎了,常人怎么会顾及这些细节呢?现在如果有人问他,你是在猜疑吗?你的猜疑是有必要的吗?你猜他会怎么回答?他会将挂号单从那沓票据里抽出来,将折痕展平呈给你看,你于是就看到了一张泛黄的、身份证大小的挂号单,底部印着几行注意事项的小字,再往上,是她手写的姓名和勾选的性别,连年龄信息都没有,自然也就无从考证这张挂号单诞生于何时。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这张无足轻重的纸,激发起了你的探索欲,更确切些,是窥探他人隐私的兴奋感,这种亢奋可以比肩于年轻时看到年轻女孩胸罩的颜色从浅色的衣服上透出。你希望此类风韵得以延续,却不能赋予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假借上帝之手在女人的子宫里放进去了个孩子。那个孩子顺利地降生了,她就在那十多个孩子当中。于是,你的臆测和事情的真相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尹丽所说的“孩子”就是她自己偷偷生下的。她早就有孩子了。内衣的颜色昭然若揭,她不得不换身衣服示人。沿海大道,陈浩的那句“还好没孩子”萦绕耳畔,尹丽想,他们男人在对待这件事情上是否都是同样的心理状态,以至于女性在割舍前段感情时,连带着就要把自己的骨肉也抛弃掉,这样就如释重负了?如获新生?那么,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告诉他们,多年前在村里举行的某个仪式上,她用绳子套中了个瓷娃娃,次日身边就多了个水灵灵的孩子,呱呱坠地,开口就能字正腔圆地喊自己妈妈。天方夜谭。你信吗?还是说你信?她挨个问。反正她自己是不信。她要名正言顺地给这孩子一个由头。

从浴室走出后,她躺在床上,这比她在沙坪睡过的梆硬又湿冷的麦秆床简直不要舒适太多。倦意难掩,她尽量使自己的眼皮不完全合上,视线聚焦在对面墙壁上的白玉兰壁灯上,思忖着关于自己寄养在贞丰县的那个女孩身世的说辞。大约六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或者四年前,大洪水还未消散时,她们的方舟航行到太平洋赤道附近海域,彼时是在夜里,月光之下,那片海域的岛屿星罗棋布,明灭可见,她猜测她们大概来到了美拉尼西亚、密克罗尼西亚,或者波利尼西亚群岛,总之应该就是那里了。她将泛着绿光的台灯挪至旁边,又将桌子上铺着的世界地图拿起,和舷窗外的环境对照着,就像真能从中看出名堂一样。渐渐地,她的指尖原本捏住地图的地方开始有了触摸沙子颗粒般的粗糙感,她真切感受到了阴冷潮湿的海风划过裸露的皮肤。她凭空来到了方舟之外,手中的地图也消失无踪。她抬起头,这晚是满月,在丰盈且不安的红树林中,潮汐的躁动不绝于耳。开始有零零星星异域面孔的人从海上朝自己这边走来。那些人边走边谈,用的是她能听明白的语言,但装束的风格却让她全然陌生,华丽、夸张又肥硕,似乎能与大航海时代至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的穿着相称。她听到其中有人说,传舌人的言语,如同美食深入人的心腹(《箴言》第十八章第八节),又听闻紧伴其侧的女人不断重复着,圣母无玷始孕。等那女人慢慢走近,她注意到她胸前闪烁着的帕托石,纵使是在夜晚,也格外璀璨夺目。她试图看清女人的面孔,被法式兜帽整齐箍住的长发底下,竟无清晰可辨的五官!她惶恐不安地掉头向岛屿丛林深处奔跑,不经意地再次抬头看见月亮,月亮以一种诡异的、接近赤红色的光焰持续增强其发出的光芒,灿若白昼。惊骇之余,她坠入丛林中提前布好的陷阱。

身临其境的踩空感让她伴着尖叫惊醒,急促地呼吸着。她看向对面墙壁上的白玉兰壁灯,磨砂的玻璃灯罩比她刚睡去的时候明显泛黄许多,黄铜基座滋生出零散的绿斑,上边还落着不少灰尘。尹丽下了楼,叫了几遍梁平的名字,得不到回应,这便瞟见客厅茶几上摊开着的报纸,民生版面刊登了梁平的死讯。

此前她对外的回答是,她的丈夫躲债失踪了。如今,她又要更新自己的说辞。这样也好,债主们闻讯后很难再登门造访,她也不必苦口婆心地向他们反复解释。对于梁平的去向,她全然不知。并且,这栋宅子已经抵押了出去,她马上就要搬离这里。倘若其中依然有穷追不舍的,她就将报纸甩到他们脸上。但求能够以此解脱吧。她已经过了八十六天暗无天日的生活。从梁平失踪的头天开始,秋分,9月23日,到现在,12月20日,她几乎就没怎么出去过。白天总有那么两三辆车子,要么驻守在楼下,要么就是藏在隔壁巷子里。她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全能望见。上午九点至十点,大门外边会出现一辆蓝色保时捷,车牌尾号是三个八。那台车只坐着司机一人。她在阳台上目睹过这人下车的样子,很纤瘦,看起来像是瘾君子,不过他从没按响过她家门铃,每周会来两次,中午之前必定离开。车型稍大点的,大都是日系车,丰田、尼桑之类。车漆颜色也较为内敛,要么黑色,要么灰色,连白色都很少见。这些车的车里通常会坐三到四人,她是清清楚楚见过他们长相的,没有想象中那般獐头鼠目,但多数算不上端正,出挑的则更凤毛麟角。每次上门只来两人,其余的都留守车内。询问过尹丽这边也无梁平的消息后,匆匆抿了口她沏的茶,他们便回到车里继续监视,直至西山日暮。还有两天就冬至了,她想在这之前搬进她新的住所,搬离这个终日令自己惴惴不安的地方,然后在冬至日的当天,在新家心无旁骛地吃顿饺子。热乎乎的馅料对她贫乏的味蕾不断试探,但这并非口腹之欲,她没有心思去深究新家的这顿饺子要包成什么馅儿的。芹菜的、韭菜的,还是白菜的,这些通通都无所谓。饮食如今在她看来,只是用以果腹的形式。她亲自烹调,或是叫外卖,再或者,不情愿地换身行头到外头的餐馆解决,没有任何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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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本刊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许牧,本名牟福鹏,1994年生于辽宁大连。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当代小说》《唐山文学》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