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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泰店记
来源:北京日报 | 肖复兴  2025年01月22日08:45

西打磨厂这条老街,因明朝建都聚集了从房山来的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而得名。清末民初,这里最大的特点,除饭馆多,就是旅店多,旅店比饭馆更多,至今还能看到它们的遗址,不仅有的老院老房还在,连门楣上旅店的旧字号都还看得见。这依赖于1901年前门火车站的建立,交通便利,来往人员增多,紧靠着火车站的西打磨厂这条老街,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早早褪去石匠店铺的外衣,适时应需,成为了旅店集中之地。

根据光绪年间的《朝市丛载》书中记载,当时北京旅店有101家,前门一带有75家,西打磨厂老街上,就占30家:鸿泰店、聚泰店、德泰店、同泰店、泰昌店、会成店、太谷店、悦来店……

这些旅店,一般分为三种。

一种专门住南来北往的客人,称之为客店。这样的客店,很多一直延续到民国和北平和平解放初期。民国时期,学者邓云乡小时候随家人来北京,最初住兴顺店,就在西打磨厂的西口。1949年5月,诗人邵燕祥从河北正定到北京工作,住在西打磨厂路北中组部招待所,是以前的“利顺德”二层木楼的老旅店。

一种是货栈,须有宽敞的空场,以备装货卸货停车用。货栈,是如今的物流中心,通过它们将货物运到或运出火车站,流通全国。近代旅店业,货栈曾经占据北京的大半江山,如今,西打磨厂现存的太谷、大丰旧址,当年有前后门,有宽敞的货场,后门紧挨着前门火车站的货场,都是有名的货栈或粮栈。

另一种是大车店,住的是为火车站运送货物的工人和他们的家眷。

百年沧桑之后,如今,老街上这些旅店大多尚在,但基本都变成了大杂院。前面《朝市丛载》记载老街上30家旅店中的第四家同泰店,就是一家大车店,如今已经成了大杂院。

最初,住在同泰店里的,基本都是在火车站扛大个儿的(即搬运工),蹬排子车或拉大车赶马车运货的工人。每天从傍晚到夜里,院里车轮滚动,“咕隆隆”,粗葫芦大嗓门,声响颇大,和一般大院锅碗瓢勺的碰撞,葱花、花椒炝锅“刺啦”的响声,完全不同。这样轰如轻雷滚动的各种车轮声,成为同泰店的特点,这是收工的工人累了一天,拉着车回来了。他们要先烫一壶烧酒,喝两盅,边喝边骂骂这一天见到的不顺的事与人。

同泰店很大,两扇黑漆木门,门前有四层高台阶,把车抬上来进院,没把子力气不灵。大门后有门房和过廊,院子里不像四合院那样规整,房东何家当年买下这座大院就是这样的格局,随坡就弯,见缝插针,尽量多盖了些房子。房子都不算大,却有47间之多,一溜儿南北的房子密集,多出前后两个西跨院,像鼓出的两个大包。何家住西后跨院,这是一个独立成章的小院,有院门,北房三间,西厢房和倒座房各两间,共七间宽敞房屋。

1950年,有一户毕姓人家住进了同泰店。

毕家的入住,源于毕大爷与同泰店房东何掌柜的结识。前几年,他们同在沈阳做生意。辽沈战役爆发,生意做不成了,毕家的经济来源断了,一筹莫展之际,何掌柜好心让毕大爷来北平谋生计。毕大爷先从沈阳来到北平,新中国成立后,毕大妈带着孩子来到北京,住进了同泰店西前跨院的刀把儿两间小屋。

起初,同泰店里的老住户,谁也不会注意,因为同泰店里总会有进进出出的住户。他们没有想到,毕家的入住,改变了同泰店的人员构成,命定般开启了同泰店潜移默化的变化。世上所有的变化,都是这样从微不足道开始,像一丝丝风,你听不见,也没看见,它已经掠过树梢,吹拂房顶鱼鳞瓦上的鼠尾草在动了。

毕大爷是河北昌黎乐亭人,年轻时出关到沈阳做生意。毕大妈留在老家,当小学老师。两口子毕竟有文化,和扛大个儿的工人不一样。初住同泰店,毕大妈还曾经被邀请到街道上,去扫盲班教这帮人识字呢。

北平和平解放时,日子虽难,总算安定下来了。毕大爷联系到曾经在东北一起做生意的朋友,买到一些关东烟叶,运到北京,想靠卖关东烟养家糊口。毕大爷每天一清早起来,出老街西口到前门,然后走上两里多地,到天桥摆摊卖关东烟。毕大妈在家里给人家缝袜子、洗衣服,后来在老街也摆了个小摊,卖烟、卖小零食,维持生计。几个孩子放学之后,黄昏的时候,就会跑到南深沟边上的一家小工厂门前,人家这时候倒炉灰渣子,里面有没完全烧干净的煤核儿,冒着残存的光亮,一闪一闪,像萤火虫的屁股,闪动着微弱的希望。这时候,他们会和好多贫寒人家的孩子一样,围上煤火堆去抢。

如果从生活水平看,毕家人口多,远赶不上同泰店那些扛大个儿的,翻身解放后,他们的收入更高些,也更稳定些。毕家带给同泰店最醒目的影响,要从门口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说起。那口大水缸,冬天用来储存大白菜;夏天,每天中午,毕大妈都要接满一缸水,让毒辣辣的太阳照一下午,缸里的水烫手。黄昏,几个男孩放学了,毕大妈把他们叫过来,一个个排队洗澡。毕大妈用盆舀出缸里晒热的水,孩子们连玩带洗,大呼小叫,噼里啪啦的,溅起一盆的水花,演出一场哪吒闹海,成为同泰店热闹也新鲜的一景。

看人家毕家,多会过日子,怎么想出来的?让老阳儿晒热了水,给孩子洗澡!街坊们这样啧啧赞叹着毕家。日子再难再苦,总算回黄转绿,一点点有了生机。让同泰店街坊们没有品出的滋味是,日子并不仅是靠收入的多少过的,同样艰苦的日子,过的意思并不相同,就像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毕大爷毕大妈一共有七男一女八个孩子,个个都很争气。七个男孩子,前后陆陆续续上了大学,唯一的女儿,在毕家排老五,看到家里这么多孩子都要上大学,自己上了西城师范学校,吃饭住校不花钱,还有助学金。毕业以后,一直在北京小学当老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才出水见得两腿泥。在整个同泰店那么多户人家里,谁家能赶得上毕家?毕家持家有方,教子有方,在我们一条老街都有名。

何家的生意很多,不止同泰店一处。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何掌柜一直坐镇南京,忙着经营生意,便把同泰店交给了已经长大的女儿。何家的女儿,自是佩服毕家,心里拿定主意,一定也得找个有文化的男人,帮自己管理同泰店,让自己的家也能和毕家一样。同泰店住户那么多人家里,只有何家的女儿有这样的心思。

最后,如愿以偿,她找到一个姓张的大学生,中国大学(初名国民大学,1917年改名为中国大学,1949年停办)法律系毕业。在同泰店,何家的女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毕家当模板并成功的一位。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毕家的孩子都渐渐长大,学业有成;何家有房产有买卖,孩子们个个出息,生活富富裕裕;同泰店的街坊们虽都是普通百姓,干的是力气活,却扬眉吐气,地位高涨,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同泰店里这样三种类型的人家,如三道泉水,在各自的水渠中流淌,并行不悖,泛起各自的水花。自然,故事很多,各有各自的开头和结尾,不必细说。

前不久,我约何家的外孙女张国英和毕家老七,一起回老街看看同泰店。同泰店已经彻底拆除,正在重新翻建,变化很大,簇新的房间及其格局和布局,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好在两个西跨院都在,多少保存一些过去的记忆。

毕家老七带我们到西前跨院,房子翻盖一新,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还在,依旧枝叶婆娑。

国英带我们到西后跨院,指着新建的三间北房,对我们说:“幸亏我姥爷抗战期间在老家香河做买卖,经营布匹,供给八路军做军服有功,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我姥爷把买同泰店的房契上缴之后,作为先进事迹,房契一直保存在北京市档案馆里。老街老院拆迁时,我到市档案馆找到房契,拍下了照片,找到拆迁办。”最后谈判的时候,国英出面,同泰店以前47间房,只要求这三间北房盖好归自己,其余的房子都交给国家了。

“拆房之前,我告诉拆迁的人,‘同泰店’以前的大木匾,一直在我的床边,顶着墙放着。也不知道这块匾他们保留下来没有?”国英又这样对我说。

国英比我小三岁,和我弟弟以及毕家老七是同学,我们从小一起在老街上长大。她笑着对我和毕家老七说:老街拆迁改造,以后你们回来看看,我这里是你们的落脚之地,可以到这里喝喝茶,怀怀旧。

毕家老七对我说:当年我六哥从北京钢铁学院毕业,分配到鞍钢,在鞍山结婚安家之后,特意回北京,把原来放在我们家门前的那口大水缸,运到鞍山他家里了,到现在,还放在他家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