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期|九歌:个半人
一
二哥十六下庄稼地,秋头上。
三春不赶一秋忙,生产队人手不齐,允许二哥这个半拉子劳力成了农民,土地也默许。
于是他可以钻到地里掰玉米。
站秆玉米,男社员拎筐在马车两旁掰,车轱辘随着玉米垄在大野里往前,偶尔轧上垄脊,仄歪一下。马的心情不坏,叼一口随处可见的玉米叶子嚼着,将老绿近枯的玉米叶子嚼出绿汁唾沫。满筐过肩倒进车厢。男人们手快,清着车两边的玉米荡子。二哥和女社员在前面掰车道,掰满一筐挎到车道两边,攒堆,等男社员帮助倒进车里去。后面的马车一直在不远处慌慌地赶过来,头一辆被后头的车撵着,后一辆车被更后的车撵着,最后一辆车的后头,有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夹带的风雪。所有人心里,像弓子上绷根弦似的,慌慌的。
玉米叶子把二哥的手臂和脖颈刮出了血口,汗水一浸,疼得热辣。妈说头几日二哥熟睡时冷不丁坐起来,比比画画支架:“拿筐、拿筐!”喊几声,倒头又睡。打那以后,二哥落下个睡觉毛愣的病。
咬牙挺了一秋。早上做饭,妈往灶眼填火,门缝这边是抹泪的妈,门缝那边是黑黑瘦瘦头担炕沿酣睡的二哥。
磕磕绊绊干满两年,脱了准社员壳,正月十六,二哥成了一个正式社员。乡人有个谚:三岁牤牛十八岁汉。乡人信这个,周岁毛岁,夹板一扣,越扣越硬实,眼瞅着往正辕里走。
队上有个赵大甩,锄地割地回回被甩出半截地,回回记半个工,当半个人使唤。
赵大甩有原名,粗粗大大的胳膊腿,一身肥肉,走路扭,摇摇摆摆甩甩哒哒。
他在队里干过十来年,三十出头,好好的,不下地了。生产队队长到家找,他说他人过三十天过午,好时候过去了还干什么活。队长摔门走了。
赵大甩结婚晚,没孩子,不上工,靠老婆在队里挣工分,年顶年,勉勉强强领回口粮,年底分红,他老婆那个眼热,一个子儿也领不回家,盼了一年的袄面买不成,没少抹擦眼睛。
起初,赵大甩还天天出屋帮老婆抱两抱柴挑一挑水,后来,竟然大小恭都不上外头,窝里吃窝里拉,再后来不起炕,后来的后来,竟真的瘫了,想起起不来,胳膊肘撑着身子往屋子外头巴眼儿,要飞似的。整天不说一句话,成了个喘气的活死人。
房子住到没人抹,下雨天没柴火烧,房笆上的秫秆拽下来,好歹糊弄口饭。赵大甩老婆踩着板凳,一边往下薅秫秆一边哭。日子实在过不得,跟屯里一个光棍子跑了。
赵大甩把自己甩成了五保户,糗死在了炕上。
妈说:“听说过冻死饿死的,人世上咋死的都有,懒死的,也算见了。”
说完,抬头又说:“赵大甩他爹当年咋寻思的,还管他叫赵要强?”
二
社员们在西山外短盘地割高粱,下晌歇息的时候,坐地头磨刀,磨完刀,点着烟边吧嗒嘴边唠闲嗑。唠到干活上来,都说自己能干,一个比一个能吹牛,一个不宾服一个,宾服在能干的人眼里就是怂包。
“比试比试?”
“比试比试就比试比试。”
张大巴掌面带不屑挑战,应战的社员雁翅排开,齐刷刷地摆开一地头子。
大巴掌说:“轧东,你们拿六垄我拿九垄,俩来回。谁先到头,打头的差事让谁,我赢,你们一人供我一天烟。”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哗”地笑炸了声。
“别整没用的,亮刀吧,要不你也是个抽伸手牌的,逮谁蹭谁。”李小个子用镰刀把指着张大巴掌喊劈了嗓子。
张大巴掌不急火,抬脚,烟袋在鞋底磕打灭,裤腰一别,手握纸筒,“呸”地往里唾口唾沫,抄起镰刀,嘴里说着开始,哈腰上垄耍开了镰。
割高粱不像割谷,可以单跑,高粱秆子身量长,至少拿六根垄,才能把割倒的高粱横担垄台。好体格割满一天,都得累个半死;体质弱的,晚上回家拽着猫尾巴上炕。二哥那样的半拉子和女社员俩人抬一个高粱趟子,还让人落得不见踪影。
社员们干活和闲扯不一样,抱住趟子不带停歇,镰刃在高粱根间一扬一带,一人多高的小半抱高粱眼瞅着往怀里倒,几里地内都能听见唰唰刀响,没有杂声,高粱秆子成片成片地掼倒,眨眼工夫亮出身后一片开阔地,让被高粱糊久了的土地松快松快。
张大巴掌腿长胳膊长,一步跨出仨垄去,张手抓到离自己最远那根垄的高粱秆,手到刀到,一划拉一抱,一迈步一片。
这阵势让二哥看傻了眼,感觉血倒注回脑袋,眼睛都跟着使劲,想着给张大巴掌踢进高粱深处,换上自己。和二哥抬一个趟子的叔伯嫂子取笑他:“看啥看!快干活,黄毛小子,膀没硬还想扎蹦?”
张大巴掌一气没歇,割完两个来回,地头磕打鞋窠里的土,倒在正对着自己趟子的大道上,拢成一堆,撅一截箭杆,插上,算作标记,蹬上鞋,镰刀胳肢窝一夹,回了家。
大巴掌又多一个绰号—— 一个半人。
三
北沟岔拉谷子,队里派去两挂马车。
王木匠赵大甩和刘二黑子一组,二哥和另外两个人一组。
二哥和赵大甩都是队里的半拉子,只能摆车,另外几个人负责装。
王木匠急性子,车到地头,追撵装车。赵大甩嘴馋身懒,跑到道下糜子地里打乌米吃。刘二黑子看赵大甩不装车,也蹲地头抽烟磨工。
王木匠急:“我他妈不用你俩,自己装。没有你俩这鸡子儿,照样吃槽子糕!”
“哎,那挂车听着,一起装,看谁先到头。”
两辆车摽上了劲。
王木匠吆马顺垄沟走,自己一个人耍开了叉子。
眼到叉去,手起捆落,摆边,勾心,车左车右,车上车下,把谷子捆服服帖帖挑上了车。
二哥在后挂车上看得忘了摆车,两边扔上来的谷子捆,把他挤在车心。车下装车那俩人见二哥这副模样,捂肚子笑,回过神来,早让王木匠甩出小半截地。
王木匠一股劲装到地头,最后一大捆谷子倒插车心,扬手一撇,不偏不倚,三齿木叉,穿心锁住谷捆,车辕鞭座里拔下大鞭,赶马车往回走。
二哥他们这挂车到地头一瞅,王木匠赶着大马车,已行岗上半里开外。
王木匠赢了个绰号——两个半人。
宁可不吃不睡,不攒手头活。王木匠恨活计,自小勤快,好说话,队里有活叫他,社员谁家有活也找他,无病无灾,越活越硬朗。
不藏奸心,干一回活出一身透汗,王木匠到谁家都好吃好喝,年逾九十拔腰板走路,将出屯子的路能走出一道沟来。初升的太阳很红很大,将王木匠的影子打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仿佛直接往屯子里渗,惦记渗得比屯子还长远。
四
小快当是女社员,个子高挑,小鼻子小眼很耐看,出天花,脸上落下几个浅浅的小麻坑。
大号叫刘玉华,眼快,手快,腿快,嘴也快,干啥像啥。当年和小快当一起干活的,有一位岁数大的女社员,拖拖拉拉,“赶趟”不离嘴,社员叫她“老赶趟”。
女社员到东北山弯薅谷子,负责分工的张大巴掌为了加快进度,采取五垄记一工的办法,鼓励大家快薅多薅。
小快当骑在垄上,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撅着,左右开弓,整个人在地里连走带爬没歇时候。老赶趟一会儿直腰,一会儿撒尿,大姑娘梳歪桃——随辫(便)了。三天谷子薅完,一累计,小快当薅了三十五根,老赶趟十根,小快当正正好好顶老赶趟三个半人。
打那以后,小快当这个名号彻底歇了,刘玉华改叫了三个半人。
张大巴掌一看小快当干活一顶几个,当晚到小快当家,为外甥王木匠保媒。小快当爹妈一想,王木匠虽说个小,但干活是把好手,还有手艺,一口应下这门亲事。过门以后果不其然,小两口你抬日子我扫岁月,过得红红火火。
屯西一盘碾子,碾米磨面都去那儿,都用的时候,三天五日排不上号。
大年三十,小快当到碾道扔把笤帚占住碾子,回家包饺子接神。
初一早上,小快当怕拜年去晚孩子捞不着糖球,再加上心里惦记推碾子,着急忙慌吃过饭,叫过老小儿给抹把脸,套件花布衫,抱着孩子回娘家拜年,“哼”了一声,堆到了炕沿底下。王木匠把她抱回到炕上,咋叫也没叫过来。
五
秦老师编了一个绕口令——
南街住着半个人/北街住着个半人/东头住着两个半人/西头住着三个半人
个半人是两个半人的舅舅/三个半人喜欢两个半人/个半人给两个半人当媒人/两个半人娶了三个半人
半个人干活不出力/个半人干活使蛮力/两个半人耍体力/三个半人弄巧力
懒死了半个人/累死了个半人/老死了两个半人/不知道咋死了三个半人
【九歌,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内蒙古分会会员、兴安盟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草原》《当代人》《北方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