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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1期|海飞:裁缝(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1期 | 海飞  2025年01月20日08:17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著有小说集《海飞自选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散文集《惊蛰如此美好》《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长篇小说《惊蛰》《花雕》《昆仑海》《台风》等多部。参与制作影视作品《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多部。

童米格的目光越过后窗,看到屋后那条沟渠上许多红蜻蜓浮在半空。童米格就知道,春天已经入侵了整个南风镇。

童米格的下午,是在自己家院子里做裁缝。她在院里的一片石棉瓦下踩响了缝纫机,那是她让老公赵大盖搭起来的一个雨棚。她喜欢在这样的雨棚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做裁缝。下雨的时候,雨棚上的雨声很激越,像是战场上敲响的鼓点。有风的时候,雨棚下的一只铜铃就会敲响。那是白门送给她的,白门从旧货市场上淘来一只马铃,说是系在马脖子上的。童米格就说,那个的时候,你把马铃系我脖子上。白门吓了一跳,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童米格就把眼睛眯起来笑,笑成一条缝,说,真没用。

童米格的家在枫树桥28号,在南风镇的镇东头。嫁给赵大盖以前,她生活在另外一座小镇,那个小镇幽深而闭锁,她不想住了,就对父母说,把我嫁到远一点的地方。父母说,好的。媒人开始络绎不绝地在她家穿梭,最后童米格相中了赵大盖。赵大盖不是不爱说话,是说不来话,他喜欢搓着手红着脸说话。他最后把童米格娶回了南风镇,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家,去往杭州做工。他做的是水电安装,而且他还是一个小包工头,他对童米格说,其实你不用做裁缝,我赚的钱足够你花了。童米格就说,我做裁缝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艺术。赵大盖就说,裁缝也算是艺术?那我不懂艺术的。

童米格说,所以你不懂裁缝。

童米格的手艺是一流的,她嫁到南风镇枫树桥街以后,就成了全镇最优秀的裁缝。现在没人做衣服了,都是买现成的,去镇上的服装店里买,也有从网上买的,便宜,实惠,款式多得不得了。但是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些人来找她做衣服,她做的大衣很挺括,做的旗袍也很合身,所以镇上有头面的女人,都来找她。有时候县城里面的一些公务员,也来找她。她收的工钱有点贵,但是你要是还价,她会说好的。你还什么价她都说好的,这就让还价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她笑着说,没关系的,这几个钱还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镇上的人就觉得,这个童米格大气,会办事,有艺术的气质。

童米格很喜欢这三间二楼二底的房间,她和老公赵大盖住二楼的东边。她也喜欢这个院子,院子有些大,看上去就很空旷。童米格后来对白门说,我喜欢上了空旷,而空旷对我视若无睹。白门就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童米格说,你看什么?白门说,你很有诗人的气质,你说的话像诗歌。童米格就说,诗歌是不是艺术?白门就说,当然是,诗歌是艺术中的艺术。童米格说,难道做裁缝就不是艺术?

童米格家的院子,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却是泡桐树。童米格最喜欢雨季来临的时候,在院里石棉瓦搭的雨棚下做裁缝,而院地上,落满了一朵朵粉紫色的泡桐花。这些花残败地浸泡在雨水中,让童米格觉得有些林黛玉式的悲伤。她喜欢在悲伤中做衣服,她正在做一件预备用来冬天穿的呢子大衣,那是镇西头的那个姓沙的女人的。沙女人姓沙,名辛,辛苦的辛,但镇上很少有人知道她叫沙辛。沙女人的老公带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跑去外地做生意,把她给抛弃了。明明是她失败了,她却说自己是解放了。沙女人独来独往,走路的时候头会微微昂起来,脖子显得有些长。脖子长的女人当然适合穿呢大衣。本来童米格是在给白门做一件西装的,就快完工了,但是沙女人却临时来插一脚,说让童米格帮她赶一赶,她要去县城吃一场盛大的喜酒。童米格想,反正白门隔三岔五来爬她的院墙,做西装也不差一时半会儿。于是童米格笑嘻嘻地说,既然你那么重视这场喜酒,那我一定让你在喜酒场上光芒万丈。

童米格还喜欢屋背后的那条沟渠,沟渠里流淌着照得见人影的清水。童米格也喜欢清水,还喜欢水面上飞翔的红蜻蜓。特别是在春天的雨后,红蜻蜓成群结队地在沟渠上空飞翔,像飞行员似的。它们扇动翅膀的嗡嗡声,让人觉得这个春天已经蓄势待发了。

童米格在院门口挂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写了两个字:春风。这是她自己用毛笔写的,字写得并不好,歪歪扭扭,笔画也不匀称。白门说他出面去县文联的书协主席那儿求一幅,被她拒绝了。童米格说,来找我的人又不是因为我字写得好,是因为我做裁缝的手艺好。镇上的人就问,你为什么在木牌上写“春风”,而不写“米格成衣铺”或者“米格裁缝店”呢?童米格就举了一下裁缝剪子说,你有没有文化,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刀就是裁缝,我就是剪刀。

于是在咣当咣当的缝纫机声中,童米格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老公赵大盖发来的,说,我要回来一趟,明天是端午了,我上午就能到家。童米格就回复,好的。赵大盖说,那要不要买点定胜糕回来给你尝尝?童米格说,不要。赵大盖说,为什么不要?童米格就说,吃了定胜糕就一定能胜利吗?赵大盖又说,那我买黄鱼回来吧,再买黄蟮,再买一些雄黄酒,再买一些肉粽,顺便我再去镇外土埂上采一些艾草,我们把端午过得很像一个端午,你说怎么样?童米格说,不怎么样。我又不是白蛇,你也不是许仙。

这天晚上白门翻院墙进入院子,敲开了童米格的门。童米格看到白门手中拎着一条鱼,鱼嘴上穿着一根新鲜的草,说是镇里的水库刚打捞的。负责农业的副镇长,让水库给镇里送了一些过来,每个人发了几条,算是福利。童米格喜欢这条白皙的鱼,叫作白条,嘴巴有些尖,身材修长得有些迷人。她眯着眼睛说,我要好好地来烧这条鱼,我想做成剁椒的,我不怕吃辣。那天童米格在冰箱里翻找,找出了一瓶前几天买的新鲜的剁椒,找出了姜,找出了葱,还找出了一捆有些干瘪的青菜,找出了一块熟牛肉,还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土绍酒。童米格对这条鱼的重视,让白门感到很迷惑,同时也感到了绝望。白门看着童米格的阵势,说你这是要大宴群朋吗?童米格笑了,说就我们两个,但是我想好好做这道菜。那天童米格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认真地在水龙头前杀鱼。她杀得十分缓慢,把鱼的内脏全部取出以后,一直在用清水冲洗着。其间一只红蜻蜓,不停地绕着童米格转,童米格就显得很高兴,对白门说,我看小红的翅膀每一次振动,都是一次喜庆的欢呼。白门就有些无趣,他说早知道我就不送这条鱼过来了,这条鱼占用了我们大量的时间。童米格就认真地说,那要那么多时间干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呀。白门只好耐着性子,看童米格给那条鱼片刀,每个刀口上再斜插一片姜,然后浇上酒,撒上糖,撒上盐,甚至还放了一小片茴香。她开始认真地做这道菜,像是一株向阳的植物,正在认真地开出一朵花。

那天的晚上无比漫长,他们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才开始上菜和吃酒。三道清清爽爽的菜,已经放在了桌上。收音机里正在唱一曲评弹,是《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苏州的气息就弥漫了过来。童米格很开心,但是白门却吃得很潦草,不时地看手表,说你太慢了。白门和童米格好上已经有一年了,他是在帮老婆武红来做一件红色的大衣时认识童米格的。白门其实不叫白门,白门是笔名,意思是李白的门下。白门在南风镇的水文站工作,经常和水打交道,所以他的人也长得比较“水”,也比较白。他在水文站上班,空得不得了,业余时间喜欢写散文,也喜欢练书法,经常性参加县文联组织的活动。他喜欢咬文嚼字,把“经常”说成“经常性”。因为他热爱文学,所以业余时间当上了镇文化站内部刊物的责任编辑。他对那个掉光了全部头发的站长说,站长,以前咱们省有一个杂志叫《东海》,那我们南风镇的刊物就不能叫《南海》,级别不一样的,不如叫《南溪》吧。于是刊物就叫了《南溪》。他经常性地在夜里翻院墙找童米格,因为童米格说,我不给你开院门,我要你翻墙进来。白门说,翻墙很危险,被人看到了也不好,而且有伤风化。童米格就冷笑一声,你从院门进来,就不伤风化了?

童米格还说,我同你讲,翻墙是一种仪式感。

因为经常性翻墙,白门的翻墙功能已经十分强大了,他的身手变得十分敏捷。有一次白门说,你看我敏捷不敏捷,我简直是动如脱兔。童米格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勉强及格吧。

端午节那天的清晨,童米格天不亮就让白门就离开了,依然是翻着院墙出去的。童米格说,今天赵大盖要回来,大概中午到,为了安全起见,你天不亮就得离开。白门说好的,迅速地穿衣起床,动如脱兔地翻墙出去了。白门所以能经常性地来找童米格,是因为他经常需要在水文站值班,有时候是他当镇妇联主席的老婆武红在镇政府值班。值班值得越多,他就越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的不是力气,是自由。

童米格因为和动如脱兔的白门纠缠得太累了,所以白门离开以后,她很快就睡了过去。快中午的时候,童米格家的院门就被拍响。童米格睡眼惺忪地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赵大盖的堂弟赵小米。赵小米说,大事不好了,我堂哥出了车祸,当场毙命。童米格就白了赵小米一眼说,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死掉就死掉,说什么毙命。赵小米就边哭边说,死掉和毙命,有什么两样,最后还不都是烧掉。赵小米哭得很难过,那是因为他真的伤心了。赵小米哭得也很难看,因为他的五官长得比较开,现在一哭就凑成了一堆。他的名字叫赵小米,意思是“小米加步枪”,他的堂兄叫赵大盖,意思是“三八大盖”,都是一种武器。当初媒婆跟童米格说,南风镇上那个男人,是个孤儿,父母早亡,自力更生,发扬了艰苦奋斗精神,造起了三间两层楼的房子。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赵大盖。童米格一听就乐了,说可以可以。媒婆就说,可以的意思是说他的名字可以,还是说你可以嫁给他。童米格说,可以嫁给他,因为他只是三八大盖,我却是米格战斗机。我们都是武器,但我的武器性能,完全碾轧了他。我找一个胜利的日子嫁给他。童米格一转头,对正在炒菜的目瞪口呆的娘说,娘,准备嫁妆。至少一台缝纫机,一台拷边机。

赵小米和赵大盖虽然是堂兄弟,但条件没法比。赵大盖没有父母,以后就免去了养老送终。赵大盖会水电安装,那是技术活儿。赵小米啥也不会,他连走路都不太会,走路他腿软,打战,看上去就像在抽风。赵大盖有三间两层楼房和一个院子,赵小米就两间土坯房,东倒西歪,随时有可能散架。赵大盖身体健康,一米七二,不算太帅,但走出去也不会吓倒人。赵小米得了小儿麻痹症,一米五几的个头,走路一歪一歪,不能走一条直线。所以他小时候练习的是,尽量不走着走着走进池塘里。虽然矮小,但是赵小米的自尊心特别强,他对外公布的身高数据是一米六八。赵小米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镇上的人就说,小米,你竟敢说自己是书生,那我们全镇人民都是书生。你要是书生的话,你的书在哪儿?赵小米就歪着嘴侧过头,口齿不清地说,暂时寄存在文化站的图书室。

赵小米没有力气,胆小如鼠,害怕一阵刚正不阿的风将他刮走。所以小镇有台风来的时候,他一向拒绝出门。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