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期 | 程皎旸:海胆刺孩(节选)
程皎旸,作家,硕士毕业于香港大学,新书《打风》《飞往无重岛》即将上架,已出版小说集《乌鸦在港岛线起飞》《危险动物》,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入围台湾时报文学奖等;小说《香港快车》入选首届“青鸟作家导演起飞”计划;曾任国际4A广告公司策划师、大学讲师、金融集团市场营销等。
夜晚十点多,我从麻雀馆行出来,一团火色身影夺命似的烧到我跟前——是枚姐。我瞬间尴尬。这些天我不听她电话,不回她信息,她现在就杵在我眼皮底下,让我无法再扮失踪。
“带走你个仔啦。”枚姐说,“他发癫了。”这话她已经在信息里讲了好几次,但我不信,觉得她唬我,无非想找我多要点“寄养费”,毕竟,我已经连续三个月周末没把阿藤接回家住了。
但枚姐不听我讲废话,指着对面的巴士站,说她已经把阿藤带出来了,如果我不领走他,就让他睡街上吧。只见阿藤正坐在站牌旁的银灰色长椅上,身后的广告灯箱将他浸染成一团安静的火烧云。他蜷缩在松垮的外套里,低垂脑袋,盯着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巨大画册,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摇摇欲坠,镜腿上绑着一串肉色橡皮筋,嫁接曾经断裂的骨架。
我问枚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枚姐说要我眼见为实。她拖着我过马路,车灯陆续在我眼下滑过,我这才留意到,她垂坠的右手上裹着一层白色纱布。
阿藤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跟我打招呼。他苍白的脸愈发清瘦了,颧骨下的皮肉微微塌陷,尖下巴上有一块乌云似的胎记。
“嗨。” 他若有似无地微笑着,瞳孔在镜片后闪烁褐色微光。我没理他,只是盯着枚姐,只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气球,吹胀了它。当鼓胀的气球出现在阿藤面前,他猛地弹起身,像嗅了腥血的僵尸,右手握拳从过大的袖口里打出来,捶向气球——我惊了,他那原本惨白、干瘪的拳头上竟长满了黑刺。“嘣——”气球在我眼前爆炸。枚姐继续吹气球,吹胀一个,阿藤就刺爆一个,“嘣嘣嘣”在夜色里响成一片。
枚姐用完最后一个气球,然后,她指挥阿藤:“除衫给你妈看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藤已经照做了。随着外套拉链下移,我仿佛看到一根根黑色的刺,在他五脏六腑里飞速生长,刺透血管,刺破皮囊,刺向我的双眼。一阵电击般的酸痛向我袭来,令我麻痹、冰冷,直到我听到阿藤笑嘻嘻地对我说:“妈咪你看,我的身上长满了刺。”
那晚,我和阿藤搭小巴回家。我全身僵直,生怕挨到阿藤,被他刺伤——就像枚姐的手那样。她解开纱布,把伤口给我看,密密麻麻的血窟窿,好像哭红的眼睛,布满肌肤。据说,她养的小仓鼠、小金鱼、小白兔,以及那一排码放在沙发上的毛绒公仔,全在一夜之间,遭到了阿藤的黑刺暴击。“你快教你个仔做个人吧……”枚姐半哭半怒地向我投诉阿藤的暴行。此刻,阿藤静坐在我身边,侧脸凝望窗外,完全不像枚姐叙述的那般狂躁;绿色树影划过路灯,向他投去一片叶海的金黄。
“你看什么呢?”我问他。
“月亮。”他说。
到家以后,趁阿藤冲凉,我爬到床底下,扯出藏在收纳箱里的旧棉毯,铺在客厅的折叠沙发床上,当作阿藤留宿的空间。这个沙发床虽是社工送给我的二手货,但布艺表面印着我钟意的大叶紫薇、棕榈树叶,我不希望它被阿藤满身的刺给扎坏。
“妈咪——”
他很快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裸着上半身,好像一棵发黑的仙人掌树,向我走来。
我叫停他,让他不许乱动,然后,我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卡其色工装外套——这是一个男人留下的。
“穿上它。”我命令阿藤。
“好热。”他说。四月的香港温暖,他的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不知是刚刚冲凉留下的水,还是汗。
“穿上它,保护你的身体。” 我说。其实,我只是不想他刺坏家私。虽然我住的只是180平方英尺的公屋,但我将它打理得很整洁,地面铺着莫兰迪色泡沫地毯,墙壁上挂着喷绘画布和彩色亚克力收纳盒,好像装满了生活的风铃。方窗防盗网生锈了,我就挂上邻居送的暗灰窗帘,在染了油污的地方缝上波希米亚彩色方格,那全是我亲手钩织的,明黄,翠绿,宝石蓝……每个来我家的朋友都喜欢这里,他们说好像一个拥挤的梦。
“妈咪……”阿藤又叫我。我回头看,他已经穿上了卡其色工装,加大号的外套像是麻袋一样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妈咪,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会呢?”我撒谎,“我一早就想把你从枚姨那里接回来住,但她不舍得你,因为她自己无仔女,当你是亲生的。”
“但我不想再返枚姨家……”
“为什么?”
“她日日打我……”
“我同你讲过几多次?她是你教母,打你是为你好。”
“但是好痛……”
“所有小朋友都会被大人打的啦。”我打断他,“你快睡,不要乱想。”
“妈咪。”他说,“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刺伤你的。”
然后阿藤没再说话了。他裹着外套,仰卧在棉毯上。我将一盏电扇放在他床脚,熄了灯,没关窗帘,对面楼宇密集的方窗亮着,灯光流泻进来,为我照明。我又将桌椅折叠,搬入厨房,再将一米五高的晾衣架从厕所搬出来,放在沙发床旁,搭上一条床单,它便成了一堵轻盈的墙,隔开我与阿藤。我擦洗了泡沫地毯,席地而睡。屋子窄,身边一手远的地方,便是三开门板材衣柜——这是社工捐赠给我的二手家私。它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五彩植物、斑斓波点、密集色块……有些是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有些是约会过的男人送我的,它们填充着我贫瘠的生活。我天生对色彩有着狗对肉般的敏锐,小学美术老师常说,我以后会成为时装设计师;但她说得不准,我现在只是一个洗头妹,在旺角的salon(理发店)里,最常接触的颜料便是染发剂。
那晚我一直做噩梦,梦里,一只手握着大剪刀,刀尖戳向一只海胆,向下凿开一个孔,顺着开口向侧边用力裁剪,每剪一下,就像有毒刺扎向我,疼痛钻心;但剪刀不停地剪,我就不停地疼,直到海胆成了两半,露出鲜橙般浓稠的卵巢。忽然,一个球体从中蹦出来——竟是阿藤的头,他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打转,一边转,一边对我说:妈咪,是我呀,妈咪……
我惊醒了。才七点多,阿藤已在穿衣服,准备上学了。阳光如微火,缓缓烧开我的视线,我看到阿藤青绿色的校服衬衫,已被刺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我赶紧爬起来,翻出医药包,抽出层层白纱,裹住他的四肢、腹背,蒙住那些黑刺,并让他在衬衫外多穿一层毛线外套。
“无论几热都不要除衫。否则你的刺会被同学发现。”我说。
阿藤点头。我知道他在对我笑,褐色的双眼正发出讨好的光——但我就是不愿看。
阿藤走后,我睡不着回笼觉,便扒拉手机,不停在网上搜索资料。“如果人身上长满了刺会怎样?”我在搜索栏里打下这行字,得到的只有“刺身”“倒刺”的照片作为回应。
怎么办,我想,阿藤变得这样奇怪,肯定没人愿意收养他了。
“——抵死。”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脑子里说话:“你行衰运,所以生个仔都是那么衰。衰婆。”
这声音时不时与我对话,它总是打击我,嘲笑我,讽刺我,击垮我花了好久才重新拼凑起来的自尊。社工告诉我,下次再听到它,就要捂住耳朵,深呼吸。我照做了,但我的视线还是再次脱离了现实。我不再看到手机,而是看到那张脸,那张浮雕般立体锋利的脸,被百分之五十的英伦血统涂满白釉的脸。他在对我微笑,向我走来,牵住我的手,轻轻吻它;但我一摇头,他就成了一个高大瘦长的背影,时而穿燕尾服,时而穿高尔夫球套装,时而完全裸露在泳池中。我不断追,他不断跑,待我好不容易拽住他的胳膊,他猛地一回头,一只冒着火焰的鬼向我袭来,灼烧、疼痛,我动弹不得……“欧阳柏林”,我不断在手机浏览器上输入他的名字,疯狂浏览与他相关的图片。他与名模出席邮轮慈善晚会;他与整个剧组吃杀青饭;他和朋友观看香港国际七人橄榄球赛;他在吃晚餐;他在过圣诞;他在祈祷……他捧住一双新生儿的小脚丫。他在文案里写:感谢主,让我们迎来新的希望……七年过去了,时光给他的眼角留下了细微纹路,胡须爬上了他的下颌,但他比以前更幸福了。
不是说恶有恶报吗?为什么他还没死?
仇恨像钝刀子一样,缓缓将我凌迟——但我死不了,只是在噩梦中睡去,直到闹钟再次将我吵醒。快十点了,我起身去上班。
我原本学理发的,师傅说我有天赋,审美好,很快就让我接触了大客户,例如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修剪发型的少妇,把头发色染成彩色的潮人,要在鬓角修剪出字母的型男……后来,在社区大学念书的第二个暑期,我没事可做,被师傅推荐去跟剧组,做小工。跟剧组开工很好玩,只是拍一条几分钟的广告片,都要用一个星期搭场景。货车进进出出,留下家私、道具、服装……最后竟在一个废弃工厂似的空间里,搭出一个家。我跟着美术组,什么都做,烫衫、油墙、给假发套修剪发型。正式拍摄的时候,演员到齐,坐在亮满灯泡的镜子前,化妆师、发型师就在他们脸上、头上一顿操作,我在旁边递工具,端茶倒水,好似看真人秀。我还记得那个发型师,是个男人,瘦瘦高高,却要盘个女人发髻,着中式长衫。我叫他裙哥,他叫我阿妹。他说,“你好似好年轻。”我说,“是呀,我读大学二年级。”他说,“那你做事都几快手。”我说,“还好啦,跟师傅混了一年多。”他说,“那我下次开工再叫你。”我说,“有无明星先?”他说,“无就不叫你。”我那时笑得好开心,给他递烟,点火。想不到这就过去了七八年,也不知现在裙哥混得好不好?那件事以后,我已经退了学,注销了社交媒体账号,换了电话,不跟圈内人来往。我不能再做理发师,心思总是飘散,手一抖,就会把剪刀戳到客户头皮上。师傅可怜我,介绍我来现在这家理发店,做洗头妹。起初我都不钟意,但后来发现,洗头几好啊,好轻松,不用脑,时间顺着手上的泡沫就流过了。这里的姐妹都很喜欢跟我聊天,什么这个商场,那个餐厅啦,这个打折鞋子,那个廉价机票啦,令我很快就把烦恼扔到了脑后。休息时,我喜欢去后巷抽烟。这么多年,我只买些便宜烟,口味重。她们喜欢抽那些细细的、尼古丁含量低的女士烟。“一样都有毒,”我跟她们说,“早晚都要生癌。” 她们纷纷骂我乌鸦嘴,我却笑得很大声。“今晚去你家打牌?”她们问我,烟圈弥漫开来。“等过几天,最近都约了人。”我撒谎道。
我跟阿藤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天,他与我印象中一样乖,懂得自己洗漱,更衣,上学,放学,写功课——我想,这都是枚姐严厉管教的结果。每晚等我到家,他已穿好工装外套,躺在棉毯上睡着了。小夜灯昏黄的光渗漏在他脸上,那面容看起来终于不那么惨白了;紧闭的眼睑仿佛两抹浅浅的叶,遮蔽着褐色眼珠。每当这种时刻,我才愿意多望他几眼。看着那些从他锁骨上露出的黑刺,我想,那不过就是一些反常的小东西,就像有人生暗疮,有人长麻子,也没什么大碍吧。我每天只需为他包裹纱布,把刺屏蔽,不要伤到他人就好。我甚至怀疑枚姐骗人,因为我从未见到阿藤有任何暴力行为。我打算过完这个月,再请枚姐吃餐饭,把阿藤给她送回去。我必须与阿藤保持距离——这是社工对我的建议。他说我需要隔离一切令我回忆起过往的人和事,于是我把阿藤推出了我的生活。朋友说我狠心,但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狠,否则阿藤都不会被生出来。最初我发现怀孕,是想死的,但是阿妈不许,她说自杀会下地狱。我说那我去落仔,她吓得反锁房门,不准我出去。我尝试撬门逃跑,她就找人捉住我,绑我在家,把我当宠物养着。后来肚子越来越大,我怕再去堕胎会痛死,只好生下阿藤。都说生仔超级痛,但我竟然生得很轻松。生完我就自由了,阿妈也不再锁我,天天守着她的乖孙。可能她太开心,有次带阿藤出去玩,阿藤一路跑,她一路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倒地死了。阿妈一死,我快活了,天天把男友带回家,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印度的,土耳其的,法国的,墨西哥的。其实我以前对爱情多少有点幻想,但那件事以后,我只想认识新男人,没有最新,只有更新——因为只有初识的男人才会对我好。阿藤有时也哭闹,但我不理他,我是故意冷落他,后来他就习惯了,一人在卧室里看漫画。有一晚,一个男人饮醉酒,发癫,打我,我发出尖叫,不久,警察居然来了,是阿藤报的警。那次以后,就有社工联络我,跟进我的生活,日日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嘘寒问暖,搞得我很烦。不过有时,我又很感谢社工,是他们给我送来漂亮家私、衣服,还帮我找到枚姐。她是中年教师,一直未婚、独居,就想找个小孩来养。送走阿藤那天,他一直抱着我的大腿,最后是被社工还有枚姐一点点将他的手指从我身上抠下来,抱走的。他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欧阳柏林,你的孽种终于被我扔走了,我自由了。我这样想,以为会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但是好像也没有,反而觉得家里好静,屋子变得好大,我好小。
就这样,又平安过了一日。 午饭时间,我正窝在充满洗发水味道的角落里吃盒饭,忽然,手机一阵响,来电显示是圣基小学马Sir(指老师)。如果是以往,我会挂断,然后叫枚姐替我打回去,但我这次犹豫了几秒,还是自己接了。马Sir的咆哮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命令我马上赶到学校,否则,他对阿藤所造成的任何严重后果都不负责任。他的语气那样笃定,急迫,令我脑子再次闪现出可怕的噩梦:阿藤变成一只巨大的海胆,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用他满身的刺扎向一具具脆弱的肉体。血肉模糊的画面令我全身冒冷汗。我顶着被扣钱的风险,强行跟老板请了假,迅速赶往学校。当的士计价器上的数字不断飙升时,那个声音再次与我对话:
“——你为什么要为了阿藤那么做?他只是一个肮脏的产物,你忘了吗?”
但我来不及自我搏击了,司机已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染了一头红毛,又露出覆满脖颈的曼陀罗文身,我被门卫扣留了身份证才让进校门。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疯鱼一样涌出来。我逆着鱼群,向教学楼五层的走廊尽头行去,感到目光纷纷粘上了我的背脊。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正要叩响它时,里面传来一阵咆哮声。我推门而进。在充满温热汗臭的小房间里,我看到了阿藤——披着破烂的校服衬衫,腰腹上还挂着几条纱布,他此刻像是被僵尸附体,硬着脖子,张大嘴巴,伸长胳膊,仿佛要掐死马Sir。好在那双失控的胳膊已被马Sir肥硕的大手紧紧捉住,但也正因如此,胳膊上的黑刺深深扎入那手掌里,血水渗出来。手掌主人惊慌大叫。
我立即关门,反锁,跑到阿藤身边,想把他从马Sir身上扯回来,但又怕被他刺伤,手足无措时,正好望见办公桌上堆了些派对用品:礼花筒、生日帽,还有一包气球。我拿起一只气球,吹胀它,将它扎到阿藤后背的刺上——“嘣”——阿藤瞬间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清醒过来,他身子软了,胳膊耷拉下来,转身望着我,褐色的眼睛像是湖泊般,泛着委屈的涟漪。
马Sir不断挥舞满是伤口的双手,骂我:“你好心做个人啦!你个仔身上长刺,你都不带他看医生?他如果有病怎么办,如果传染怎么办?生了仔也不管教,生来做什么?不懂做人,就不要学人做阿妈啦!”
恍惚间,周遭日光消失,我仿佛不断下沉,坠入暗黑,我的头被踩着,双臂被反绑,一张张照片甩到我脸上,我看到自己,裸露的身体,痴迷的表情,唾液从歪斜嘴角渗出来……它们仿佛皮鞭抽着我。我听到陌生男声在骂我,羞辱我。他们让我闭嘴,永远消失,不许说出任何与欧阳柏林有关的真相。
我感到尖锐的物体划开心房,血水好像眼泪,漫过我被踩在地上的侧脸。
“——起身。反抗。”那个声音又跟我说话了,“现在机会来了,为什么不报仇?”
刹那间,日光再次明亮,我的视觉恢复了正常。马Sir还在喋喋不休,我却只是望向阿藤,他满身黑刺,瑟瑟发抖,刺随着他的战栗而在皮肤上震颤起伏。我走向他,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朝着邪恶的纺锤,按下我的手指——
“妈咪!”阿藤赶紧弹开,但也迟了,冰凉的痛意已深入我心,血珠在我的拇指上绽开了花。
我不是没想过报仇。有个姐妹跟古惑仔拍拖,我问她,“条仔能不能帮忙劈人?”她听了笑我,“什么年代,还劈人?现在发发信息、打打电话,用个靓女相片跟男人聊聊天,就可以骗到钱,谁还要见血呀。”
我又跑去找私家侦探。那是个全女班的侦探社,贴满了“为女性伸张正义”的标语。在那个私密的会议室里,我对社长说了自己的遭遇。社长也是女人,短头发,穿三件套西服。她听完后,义愤填膺地发誓要动用全部资源,帮我筹划复仇大计。我很兴奋,当即落了订,交了几千蚊。结果,那班扑街,收了我的钱,却只给我调查出些边角料,什么他经常去西九龙私会情人,太太每周五都要去澳门赌钱,女儿在九龙塘国际学校上小学——她叫做Melissa(梅丽莎)。每周三下午,欧阳家的菲佣都会把Melissa从小学接走,然后送她去又一城的溜冰场,随后,菲佣就会跑去跟泰国女友约会,直到两个钟后再出现。侦探把偷拍到的照片及视频给我看。Melissa穿着浅粉色小衬衫,蓝色格子小短裙,天生混血儿的头发闪着浅啡色的光,一对丸子头被高高盘起在脑门上,好像从玩具店里走出来的洋娃娃。我问侦探,“给我这些资料有鬼用呀?”侦探说,“你看看要不要搞他的家人然后泄愤啰。”我说,“谁搞,你有人吗?” 侦探说,“欸,我们只负责打探信息,不负责别的喔。如果你想报仇,可以设计一场“意外”嘛……”
什么样的意外呢? 那时我想不到,现在我有了灵感。
一到家,我就将之前侦探给我的资料从柜子里翻了出来。望着Melissa纤细的身影,那么白皙的四肢,我觉得阿藤的刺是伤害她的绝佳武器。
此刻,阿藤还在为自己误伤同学的事情懊恼,蜷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着:“不关我事的……纱布从校服里掉出来,同学笑我是木乃伊,逼我除衫……然后,那些刺就发癫,它们要我去伤人……”
我走过去,抚摸他的头发,对他说:
“不要哭了,妈咪带你去溜冰。”
我很久没溜冰了。小时候在老家,我爸是体育老师,教我轮滑,叫我想象自己是哪吒,穿上轮滑鞋就是踩上了风火轮。他在前方牵着我,叫我将重心向前,右脚在地面一踩,腿部重心就马上换到左边;如果感到快要跌倒了,双膝合拢,整个人向前倾,轮子就会缓缓停下。我很快就学会了。体育课上,我经常踩着轮滑鞋,跟同学玩“贪吃蛇”。我站在最前方,后面的同学依次扶着前一个人的腰。我们一致向前,左脚、右脚,好像一条巨大的贪吃蛇,在操场上飞速滑行。到了香港后,我没再玩轮滑,人太多,车太多,而街道太窄。搬来香港时我才八岁,那年我妈闹离婚,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香港人。继父当年在内地开公司,卖保健品,因此认得我妈,收她为下线。我最初不想跟我妈走,但我爸逼我走,说我不要做他的拖油瓶——其实我明白,他是希望我去香港过好日子。只是那时大家都猜不到,没过几年继父的保健品公司被查封了,他又跑去搞理财产品,结果被2003年的金融风暴杀得片甲不留,日日被追数佬恐吓,得了抑郁症,看医生也没见效,吃了一大瓶安眠药死掉了。他的遗产都拿去还债了,我妈只好带我从美孚新邨搬去彩虹邨住公屋。很好奇如果我妈一早能预知未来,当年还会不会拖着我远嫁来香港?继父死的那年,我已是中学生,偶尔逃课去冰场——原来懂得在土地上轮滑,溜冰就易如反掌。
此刻,阿藤已在我的指导下,穿上了黑色溜冰鞋。起初,他很兴奋,但也有点害怕,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抓着围栏。
我想起以前爸爸教我轮滑时说的话,便复述给阿藤听:“别紧张,想象你是只雀仔,双脚是你对翼,你好轻好轻,飞过冰面。”
他好像有所领悟,逐渐放松四肢,迈步自如了些。我又抓过他另一只手,缓缓向后倒退,拉着他向前。他的手裹了纱布,又戴了毛线手套,握在手心里好像小动物的肉爪。他努力掌握平衡,有时滑得快了,会向前倾倒,额头撞到我腰间。就这样带他滑了三圈,我尝试放手,让他独自一人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在冰上,有时前倾,有时后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但也可以很快爬起,逐渐滑远,绕过旁人,顺着圆形冰场,滑出一条弧线。我看着他小小小小的身影,竟恍惚间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在操场,滑过灌木丛、篮球筐,又回到起点,我爸就坐在那里,等着给我擦汗。
“——你不要圣母心泛滥。”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打断我的回忆。它持续冷却我对阿藤若有似无的情感,反复对我呐喊:“你记住,你要报仇,报仇,报仇!”
……
(节选自《山花》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