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2期|邹胜念:轻盈之法
湖边静坐
秋日午后,在湖水旁静坐
远处的一棵又一棵杉树
被几个孩子用石头砸倒在水面
我也捡起一块扁石,朝自己的倒影砸去
一颗栾树的红果实
蛇嘴般袭击了我脖颈
惊吓使得倒影碎去的瞬间
真身也若死去
我仿佛看见耸入秋云的杉树们
也死了百回
涟漪宁静,疼痛的波纹画着一个大圆
将湖边的我框了进去
“不要将孩子们框进来”
我朝孩子们喊,比画撤退的手势
秋日闲适,孩子顽皮
石头,不断往湖心飞去
秋色精明,而其中一个孩子笨拙
最后一棵树的完整由他保护
他的小石子崩到了我唇上
我摸到了血
秋日午后,杉树与我隔湖静坐
我看见——
石头在湖面开花,也在我唇上开花
月亮与地下铁
秋雨,开端于
沸腾言辞里冒出的几团水汽
而止于十万只蚂蚁的离乡背井
这样的雨水,触地不见踪影
停停顿顿,宛如不息的惊叹号——
落进典籍,锈了末代公主的凤冠霞帔
落进等一个人的漫长里
硬生生,叫一颗心从雪白冷到了惨白
我等的人
他沉重得没有水波可以载动
他提着一盏古典时代的月亮灯
在风中原地摇晃
河流愈发湍急,收紧着渔夫的视线
当城市有了地下铁,我再也不想漂洋过海
我期待,期待他能像蘑菇一样
从地下钻上来
期待他身后跟着一群蘑菇,千军万马地
在雨后冒出来
他们会乘着穿梭机
箭一般撞破地心的黑暗
到达感性和理性全不能至的极乐世界
那世界里:风物明亮,万物有姓
我就站在那里等
等意念一遍遍收起海水与船只
等迅疾的洞穴之风,肆意充盈他的袖口
与我的裙摆。我的想念——
出口向内,回向万物
它背负着“城市朝下”的维度与浪漫
宛若波浪,应和着陆地背面的另一种浮沉
我就站在这里等
因为,我心里再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事物
纵使,秋雨如此冰冷
也打湿不了一轮地下的铁月亮
高台民居
面具破碎
从南方披来的一身枯萎
撞在,也终可死在不施粉黛的墙体之下
衣袂拽住黄土与杨木
我宁愿
——成为塌陷的一部分
记载说
这里每降临一名婴儿
房就高出几米
孩子们各自有阁楼与花朵
这意味着,没有建筑师,天空
更易触手可及
约莫是迷路了
听不到自身啼哭
异乡,令我雪白
却叫人无处降临
在紧紧相连的蒙了尘的民居里
绿琉璃闪耀,木卡姆激昂
我见一片天空,要来收回一寸土地
我见墙皮固执地脱落
我见黄昏正缠绕着玫瑰与蛇
它们还能存在多久
无人预测
风,任它吹
吹搅着沙尘,输血一样淌入我心房
混合。黏稠。凝固后
体内杨木蓬勃,阁楼爬起
顺着山势,沿着崖
长着母亲模样的女人
她追赶着我,穿过
——数也数不尽的楼中楼
伏听俑
在博物馆,围着玻璃罩
人们笑他古怪的姿势:
侧耳贴地,双腿跪伏
髂骨,如再也无法隆起的山
“像一只驯兽”
“奴隶,他是奴隶”
孩儿笑,老妪笑,脸部抽搐后
观者与被观者之间:
一条生锈的铁链在晃动
人潮很难从一名伏听俑这里散去
他的素衣裳,他笑似哭
他可爱成一种被雷电击中般的耻辱
人潮在广播的催促下终于散去
馆外已是漆黑一片
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看到白天的笑声,借着即将隐没的灯
化成无数个人影尾随我们
给他的嘲笑,在闭馆的那一刻
又回到我们腹中
深夜来到,隐痛明显
一名伏听俑,于我们腹中隆起
他不听马蹄,不听回声
他骄傲的脊背,快要顶翻我久已忍耐的心
我只能贴合他的轮廓一道站起
站在新月下
他捏着我的后颈
逼我朝夜空里一头若隐若现的石狮
——低吼
抵 达
四野的风,吹裂高傲的石头
她闯入这风
醒于一身的虚汗
草不言语,白鹭出现了三次
水就在不远处
四处可转弯,滩涂洁白
秋给的颜色如此明确
拥有步伐的人,却不想行走
到达。需尽快到达
跨过左边到达右边
黑夜美妙。沉默美妙
恩情美妙。灾难也美妙
困惑一个久病不愈的她
太过容易
昏黄的枕头,有豁口的瓷碗
皆能引发精神危机。而诗与理论
——不过是她旧衬衣上的盐碱
也是体内之雪,落得凛冽
落得纷纷扬扬
想比一条河流获得更稳固的流动
想得到父亲更多惦念
想眼前的砍柴人过得不那么辛苦
愿望太多后,他们便说这是欲望
体内之雪,落得彻底
胃里落,血管里落
当后背结晶出一条辽阔海岸线
是不是,另一场幸福的悲哀在启程
诗意困顿已久,它与汗泪
合力勾勒出的一张咸湿的岛国地图
只有站在我身后的人才能看见
没有人轻拍我肩膀
我不被真诚告诉
我的风吹裂石头,吹痛头颅
我的孤傲,我的言说
荒谬如漏水的船,浸透在我的抵达
苦旅,如一场没缘由的触发装置
星子触发我,栾树触发我
我似无处抵达,但我终将抵达
祖母的园子
夏末,在祖母的园子割草
刀法不熟,草疼得折腰
靴子,被狠狠划破
镰刀明亮
腿,连同浮起的血痕
再次伸进藤蔓之中
痒着并痛着。继续割草
刀法还是不好
有时割的是空空的一阵风
杂草最大的本事:吞掉结界
当它浩瀚如海
园子已失去园子本身
园子也找不回主人
我自知,割的是一片没有疆界的虚无
杀猪的叫屠夫
而我右手割草,左手写诗
我被称作什么
脚下青血横流,它流向更远的废墟
它其中的一滴,似药
我想取给祖母喝
夏末之雨滂沱
蚊虫赐我一身山丘
淹没我,捉弄我
屋檐悬挂起泥条状的黄昏
浸在水底的镰刀
它割不了腐于地心的王朝
也割不了祖母满身的病灶
与深夜里疼痛的哀号
祷 书
雷电盛行
她仍决意从我怀中逃离
薄暮尾随,弥漫成她最后一件纱裙
海边有船,在等她
船里有灯,灯下再无成片的香樟林
身躯不回
就去摇动她的树
摇动耸入青云的地球的果蒂
就扯掉欲坠的叶,于之疯狂涂鸦
画风暴与恶魔
画动荡与鬼影
画她懊悔的模样
再画一条明亮的线,给她做后退的路
画不了相逢
现代的林,沿袭古代的伤
叶在秋日轻轻破
我在树下狠狠恨
捡啊,捡片片叶
缝制成一沓可歌可泣的沉默
一地有两树
一棵先于一棵凋零
她的决绝
是我的命运
废火与新柴
面对面,难以蠢蠢欲动
我的祷书
于风中,无火自燃
我凝聚所有的贫困
绘制成一纸豪华
归与不归
都——祈她顺
轻盈之法
树的心脏
夜晚,从树里跑出来
秃鹫的腹部隆起,它说它很满
牧民灯下,三只小羊拥成一团雪
蒙古包满,草原满
马蹄踩下的坑洼涨满露水
整个夜晚满
树的心脏,在下一个夜晚
依然从树里跑出来
如果野狼孤独,失了心
它就去补上,补成牧民的第四只小羊
如果这里的一切,满得过于失真
它就一直跑,跑得天惊地动
惊得黑夜滑出它黑色的心
失了心的夜:一张虚弱的纸
树来把它撑住
失了心的夜:一片缺水的驼峰
歪倒在雪山的背面
抱着羊羔入眠的小孩儿
身子柔软成了第五只小羊
他的睡梦很轻,他再不用
——猜测母亲的第一百零一种模样
蝴蝶新生
再也不能,窝于沙发就写出痛快的句子
窗外,只开出三朵花的园子
一年一年,修辞般缔结着重复的网
必须寻几处山野,悬崖作烟斗
瞳孔献给采药师。碎银几两
不过是遥远的在山坡蠕动的白影
我真心的造访,令心怀猎奇
从我脚踝爬至耳蜗的五光十色的飞虫
兴奋不已。它们没有喙
却轻易啄开我行囊,随后
“一只蝴蝶与一块苔藓”暴露——
窒息已久,暗淡如两个被遗弃的词语
于此,被定义为掠夺者
本想占有无名的新鲜
以换取字里行间的呼吸与停顿
当舌与手饱受辞藻囚困
我只能仰头长鸣,投星空所好
两个生命,已死亡得彻底
有何复活术。我的本领
不过是在山的另一边,娶一妻,生一子
我追求的大气象,如一匹失去烈性的马
折返于摇床与梦魇
在山顶,在虫的责备声里
我惶恐又安稳地度过整个夏季
回到家园,成片的栾树已发出金光
栅栏外,秋水卷着枯柳与纸屑
在本体与意象的结界里来回涤荡
妻子跑来给我拥抱。她说离开的日子里
我们的婴儿夜夜啼哭
哭到每一次晨曦爬上天空的脸
哭醒一只枯蝴蝶,直至它再次翕动
哭到此刻满园果香,哭断了岁月的帘珠
也唤回了一头
即将背叛语言的泪流满面的困兽
音 墙
当你放声高歌
你便有了体外之音
让它飘升
它已无形,不可追溯
你不要将它视为你的花蕊
为了吸引一只蜂来授粉
当蝉鸣四起
你便有了体内之音
它潮汐般灌入,无论你是否想要
你体内的轰轰隆隆
是血脉贯通的声音
也是思想难产的声音
当月亮升起
你看到腾空而起的蓝光
瞬间覆盖山头
你用眼睛遮挡耳朵
也挡住星系之间摩擦的声音
当你耳膜止不住颤动
当你欲言的和欲听的都无尽
你的身体,必将置于轰轰烈烈
而轰轰烈烈的尽头
——必是空旷
那些不易听见的
应当融入你的躯体
当你拿肉体做音墙
你才找到你的声音
它言说着不可说
它在不可说里,替你开辟着大道与光明
女 红
九岁时,跟着母亲学女红
她从月影里
摘下一朵笼于村庄的乌云
我看见针线反复穿过那云
筛子一般的云
黑夜之外的无数光,从针孔漏下来
孩子,每人抱住一束
于田野,于山头
往光源处逐渐攀升
后来,母亲仍在黄昏里穿针
她累了,便躺在秋的尽头
等几颗石头在她肋骨里开花
她绣下桑梓,缝在一条无名河的开端
她给荒野织一件罩衫
她变细变塌的双眼里:
村庄似乎比城市诱人了一些
阳光沙漏般
一次次洒于青瓦与栈桥
母亲,并没看见一个孩子
顺着那光线漏下来
孔越来越大
手臂粗的金光,云梯一样
旋转至母亲的怀中
她并没看见一个长大的孩子
沿着台阶走下来
掘窟悲歌
——在克孜尔石窟
窟外,时间与风燥
一步一步,收紧马儿的五官
菱格内,众神割了眉,失了眼
河道弯弯,于戈壁消隐
山头跳动的羊,跳到了舌尖
心有妄语
仰头
却接到菩萨的一滴血
云扮翡翠,做鼻
沙充黄金,当眼
聚拢所有的荒漠与雨
为寻真身,而塑一千座真身
满目伤痕前
我——
穷得头顶一片无畏
富得一无所有
朱红落黑子,裙带杀脖颈
左脸与右腮,难再相逢
叫世人不恨
却是伤痛不能自已
不恨远洋利斧
不恨脚底斡旋的草与砾
敢问他方之土,亦有我地慈悲?
千佛,无眉无眼
——是为浮众生相
教我屹风沙中,而衣冠不浊
教我跪残垣里,而心生谅
盗,亦是人;刀,亦是菩提
风绕过石窟
而山腰残缺的雨,竭力滴成——
一个又一个圆
【作者: 邹胜念,1988年生,江苏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