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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5年1月上半月刊|南泽仁:花盛开
来源:《延河》2025年1月上半月刊 | 南泽仁  2025年01月13日08:30

正午的太阳照耀着七日村庄,两只白猫带着深色的影子,巧妙地经过了场坝边一排荆棘成群的篱墙。

我和满秀勾着小手指走向村口,一眼望见宽阔的平石板上歪坐着一个穿短袖衣裙的女子,一张粉绸帕随意地捆扎着一头蓬松卷曲的秀发,透露出活泼可爱的气韵。

快要走近那女子时,我停下脚步,去捡一块石子。石子在土地中生出了根须,我只好握紧拳头,对准她眼前的水麻树猛地张开五指,栖息在树上的一对野雀扑哧一声飞向了坎下的玉米林。女子惊讶地转过头来,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是谁的想象能令鸟儿忽地振翅飞起?然后她就见到了两个花花搭搭的姑娘,我们同时也认出了离开村庄快一个月之久的花盛。她的皮肤比以往更加洁白细腻,高挺的鼻子上点缀着的小雀斑也淡了许多。她正用一双大眼睛轻轻地凝望着我们,眼神中似乎还含着一点忧郁。

我拂去手上的尘土,想要抱住花盛表达重逢的喜悦,但她的安静让我感到了生疏。我就把手伸向了平石板,试图去探寻一两只红蚂蚁的踪迹。我的指尖刚触碰到被太阳晒烫的石板,便一颤缩了回来。满秀站在花盛身边,小心地注视着她,手指拨弄着她被微风轻动起的卷发。花盛这才回神来似的对着满秀微微一笑,还在她的脸颊上轻捏了一把,说道:“我是你们的伴儿,沃弥·花盛。”

我和满秀听到她的话语中带着往日的亲密,便一起扑向她,抱紧她圆润的臂膀,她摩擦我的额头,是感觉到我的呼吸在她的脖颈上爬行。我们的嬉笑清脆而起,七日村庄的盛夏顿时充满了鸟语花香。

“我要嫁人了。”

我和满秀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松开手,我们不胜惊讶地望着花盛的眼睛,那点忧郁已经散了。那么,她说的话就是真的了。

“他是仙林岗的人,我喜欢在他家过采茶的日子。”

花盛说着,反手解开了束发的绸帕,满头卷发松散开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尤显出她丰美的容貌来。她微微地摇晃着脑袋,我们就闻到了从她发丝里散发出的茶花的清香。花盛就这样在我们眼前轻摇着盛开了。花盛看到我和满秀眼睛里全是她的时候,她隐秘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我们眼前打开,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我们凑近细嗅,那股香气竟与花盛发间的一模一样。我们心灵相通地一起奔向磨房沟,风力很小、很轻柔地吹动起我们的刘海儿,又吹动起我们的衣摆。河面上,很快映现出三个姑娘灵动的身影。我们蹲在河边,手心窝里盛着花盛分发的粉末,兑水后抹在头发上搓揉,我们的头发就生发出了丰富的泡沫。我们不时地捧起河水浇在头发上,反复抓挠,相互吹起头发上的泡沫,一颗颗闪烁着七彩光芒,轻盈地升起,又“嚓”的一声破碎了。

我们清洗头发,头发像几簇水草一样动荡着。我们拧干头发,用手指当作梳子梳理整齐头发,披散在身后。我的膝头被河水浸湿了,索性就脱掉鞋子,挽起裤脚踏入河中。花盛和满秀见我在嬉水,也脱掉鞋子走进河沟里,沙子钻进了我们的脚丫,石子却在我们的脚底挣扎着想要游走,我们的心洋溢着自在,并大声地唱起了一首情歌:

初三十三二十三

情妹要翻鸡丑山

摘颗梅子丢进口

哥难舍来妹心牵

……

我们一边唱着,一边抬脚在水面上踩踏,溅起一朵朵灿银的水花,我们与水花一同闪着光亮。

一群干渴的盘羊从小草坪奔袭而下,见河沟已被我们占据,便停在了路上方机警地观望,缜密地挤在一起,伪装成一大片灰色的、漂浮不定的云。它们是在怀疑白岩子山顶上的几头四不像也下河了。这时,有几个穿白氆氇褂子的人从小草坪下方的弯道上走来,不细看,还以为是另一支羊群。盘羊们听到了一阵笑声,它们仓皇着四散后,又准确无误地奔向了白岩子山脚下。

花盛看见这几个人的装束,她的脸颊陡然变红了,她周章失措地拾起鞋子,赤脚跑向了最近的一座磨坊后方。我和满秀也拾起鞋子与她一起藏匿在磨坊后方,我们秘密地看着那几个人,他们腰上系着红红绿绿的氆氇带子,手里提着烟酒糖果,他们脚步在河沟的石头上轻轻点踏,每一次跨越,他们的脸上都会扬起笑容,眼睛里随之闪烁起喜悦的光芒,显得十分年轻。他们没有在平石板上停歇,一转身走进了村庄。

花盛蜷坐在磨坊门槛上,脸深埋在头发间,肩膀微微地耸动。磨坊里的石磨轱辘辘地转动,掩盖了一切声响。我和满秀蹲在花盛身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内心一阵失落与迷茫。阳光洒在花盛的头发上,发丝在舒卷,在生长。我拈起她的一缕卷发,放在舌尖上舔尝,竟有丝丝缕缕花蕊般的甜香。满秀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离别,轻声抽泣起来,她用袖口擦拭着眼睛,手背也被泪水打湿了。花盛从蓬乱的卷发中抬起头,眼睛泛着红,湿漉漉的长睫毛无助地张望着晃眼的平石板。

我和满秀从没有离开过村庄一个月那么久,我们小心地陪伴在花盛身边,打算走进那个与我们命运相关的未知世界。花盛的手中折卷着那张淡粉色的绸帕,折出一只蝴蝶的翅翼时,她缓缓开口说:“仙林岗是一座陡峭的大山,山上的房屋依山体凿挖的地基而建,仿若被大山隐秘地衔在口中。庄稼地呈阶梯状一级级向上延伸,嫩绿的是苞谷和甘蔗,红黄紫相间的是瓜果。站在山上眺望,对岸是连绵巍峨的群山,曲折的山道比镰刀还要险要,中间横亘着一条奔腾咆哮的雅砻江。听说,瓜果成熟,如果不及时采摘,它们就会东一个西一个地滚落进大江里,一点回音都没有。可是,就是这样的大山上,土地却丰沃得很,种下什么种子都能萌发出茁壮的苗子,结出硕大饱满的果实。我抵达仙林岗村,已是傍晚时分,他的阿妹在村口迎候我。我随她回家,拴在门后的四眼藏狗嗅到生人的气息,狂吠不止,那叫声令人烦热郁闷。阿妹呵斥四眼没有眼水,解开绳子将它关进阴暗的柴房。我独自沿着屋后的小路走向一片青菜繁茂的园子,边缘种着一排家桃树,树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粉红桃子。我欢喜地仰头张望,脚下竟接连踩到几个软乎乎的东西。拨开青菜一瞧,原来是落了一地的桃子。那青红相衬的颜色,简直是对我到来的一场热切欢迎。我就去盘腿坐在桃树下吃桃子,它们熟透了,剥开桃皮就露出了鲜嫩的果肉,一口咬下去,桃汁甜蜜芳香,让我忘记了离开家乡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满秀的喉咙蓦地呛出几声咳嗽,她扯了扯衣角,好似那咳嗽是因微风吹起薄裳而着凉了。我的脑海里就为满秀映现了她正与花盛一同坐在桃树下吃果子的情景。我不在她们之中,是因为我满心期待聆听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他家的人在院子里一声声唤我的名字,无数只蝉子在齐声替我答应,他们便更加拖长了声调呼唤。我想笑,又不能笑,那笑意只在胸口上下跳跃。后来,我发觉那呼唤声悠长无比,一声就唤尽了我未来所有的日子一样。我的鼻头陡然一酸,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就在我擦亮眼睛起身的刹那,我看到暖红的夕阳照亮了仙林岗的两座山脉,那光芒温柔极了,令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盛顿了顿,转折问我和满秀,“你们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和满秀在她突如其来的发问中,点头又赶忙摇头,确定各自的无所知,但又渴望知晓答案。花盛再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温暖柔情,她说:“我看到了一对丰盈饱满的奶子,是姑娘家的那种。”

我和满秀听到花盛这么大方地说出这句话,我们都感到了害羞,像我们也盛放了一样深深地垂下头去。但我们又在各自散发着茶花香味的发丝中,静静等待花盛继续叙说。

“我回到他家的锅庄屋,屋子宽敞却低矮,靠墙摆放着一新一旧两壁橱柜,上面镂空雕刻着各种果实与粮食。或许在他们心中,食物便是人们敬奉的如意八宝。火塘边,一位头缠红长帕、身穿白氆氇藏袍的妇人,正在茶壶里煮米饭,砂罐里炖羊肉。见我进门,她用围裙擦拭双手,又一把抹了抹脸,快步上前牵住我的手,在一盏明亮的瓦斯灯下用和蔼的眼神细细打量我。接着,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阿妹领着一群人涌了进来,有的抱着奶娃,有的牵着孩童。他们看向我的眼神,比那位妇人多了几分喜庆,孩子们围在我身边,身上散发着各种草木的气息。我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吃着米饭,喝着肉汤,还未吃上几口,便被几个小孩拽着衣服站起身来。妇人说道:‘去吧,是扎什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在邀请你,今晚,你得挨个去认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串门,慢慢认识。’那晚,阿妹伴着我在那建在阶梯上的村庄里走了十几户人家,天快亮时,我们才踏着一路月光回到家中。我没有感到劳累和困倦,内心一直充盈着喜悦,感觉自己是这个村庄遗失的孩子,一夜间就被相认了。

“次日,我从羊叫声中醒来,太阳已然照亮了对河两岸的大山。我走出房门,只见院中挤满了毛茸茸的绵羊,清瘦秀美的阿妹站在中间。我们赶着羊群朝山坡走去,阿妹不用牧哨赶羊,而是对着它们唱起了‘四句子’山歌,那悠扬的歌声如同昨日在前院呼唤我的名字一般。这让我想起落日映照下的那两座山头,抬头远望,只见两座山半重叠着,山头圆润,其余山峰却险峻锋锐。阿妹也同我一样拱手遮在额上望着那两座山,说道,它们叫‘奶子山’。关于这山名,还有一个传说。从前,仙林岗村有一个女孩,常在梦中见到一棵开满红花的桃树。一日,她走向了那棵桃树下,花瓣纷纷扬扬飘落,铺洒在草地上,那花香令她迷醉,她便趴在树下的一块石包上沉沉睡去了。恍惚中,有一个少年,提着一只木桶来为桃花浇水,桃树开始迅速地抽芽,并结出一颗颗小毛桃儿。女孩觉得少年有神力,想看清他的模样,便轻咳一声吸引他的注意,可树下的少年瞬息消失不见了。女孩醒来,发现树下有一只盛着半桶清水还在晃动的木桶,她觉得嗓子干涩,便伸手舀水喝。一段时间后,女孩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小腹微微隆起,胸部也变得饱满。接下来的日子,她明显感觉到身体里正在缔结一个小生命,心中慌神无助。一天傍晚,趁家人去村中一户人家吟诵真言,她背着一个装满谷物的氆氇筒包独自朝着大山走去,从此再没有归来。她的家人四处寻找,没有音讯。一天,几个放牧的孩子回来说,听到山上有奶娃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哼唱声。女孩的家人朝山上眺望,只见暖红的夕阳照亮了两座半重叠的山头,那景象温厚无比,那么像一对饱满的奶子。此前,他们从未见过这般殊胜的景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他们对着那两座山静静地吟唱起了《慈母颂》。”

我和满秀相互望了一眼,隐约感应到花盛就是从那个传说里重生的女孩,她离开七日,离开我们是为了回到她的故乡仙林岗去。花盛手中的绸帕,折叠成了一只蝴蝶,她让它歇在自己的膝头上,又翩飞到肩头上。她侧着脸,轻微地望着蝴蝶,她的鼻子就显得更加高挺了起来,我离她如此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我不自主地伸出食指,蘸了河水,在旁侧的石头上细细描绘着花盛,一边画,一边在消失,石头就记住了她的模样。花盛摆弄着蝴蝶,想是并不生动,就拆散了。现在,她又在折叠,我们就看到了一对立起的灵动耳壳。花盛不停地卷曲手帕,耳壳下就出现了一截短小身子。花盛停下手,望了望七日河流逝的方向,那是河流汇入雅砻江的地方,她凝思片刻后开始延续她在仙林岗经历的事情。

“绵羊顺着巍峨的山道吃草去了,阿妹引我去她家的茶园子。我们穿过一面残墙,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古老的房子,里面长满了荒草,开满了黄的、白的闹羊花。再越过一个溪水沟,我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古茶树林,树下落了一层淡黄的茶花。阿妹说,这是她家祖上留下的茶园子,已经有四百多年了。她说着,摘了两片幼嫩的茶叶递给我,中间夹着一簇茶花,我咬下茶花在口中咀嚼,有一种华丽的果香味,透着悠远和谐,让我感到自己身在一种独特的舒适与宁静里。我们把衣服铺展在树下,捧起雪那样捧起茶花,拿回家烘焙。阿妹说,茶花熬煮后兑入酥油和蜂蜜饮下,睡眠深沉,接连几天走路、爬山都轻巧。那几天,我每天都去拾掇茶花,是想要把它们全部带回七日村庄,送给我在牧场上的阿普和全村老人。他们再去参加锅庄舞会,就可以从火塘边轻松起身,围着柱子和酒坛跳起古老的舞步。我就这样在仙林岗住了一天又一天,茶花落了一层又一层,我离开那天也没有见到他归来。阿妹送别我的时候,告诉我,他的哥哥扎什到八角镇上卖茶叶去了,耽搁那么久,是在一个作坊里用茶花制作香料和洗发粉。我就是他在镇上卖茶叶时一眼看见,再不能忘记的姑娘。过几天,他就会采买糖酒礼品去七日村向沃弥家提亲……阿妹的话留着一点幽香,我已经背着满袋子的茶叶、茶花搭乘上了一辆回八角镇的汽车。”

花盛说完,手里的绸帕折成了一只机敏的树鼠,支棱着长过身体的大尾巴。花盛举着它左右看,它的影子在草丛深处东瞅西望地,是在寻找同伴,又或是在找旧年的干松果。花盛的手对着树鼠的耳朵和尾巴一拉,整只树鼠就被拆散了,她用绸帕束起全部头发,然后说:“回去看看,叫扎什的那个人已经去我家了。如果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明天我就跟他去仙林岗过日子。如果不是,我还在平石板上等你们。”

我们也束起头发,跟着花盛回到村庄,我们没有道别。我们犹豫着朝各自的家门走去,我们期待花盛在身后唤我们的名字,很快我们就听到花盛的呼唤:“布赤,满秀。”我们赶忙回头去看,花盛已经朝着家门奔跑而去,那绸帕像一只翅膀硕大的花蝴蝶,在她头顶上轻轻跃动。

一回到家,我就去趴在后窗上望花盛家的院子,空落落的。后来,几个又几个村中长辈反穿着岩羊皮褂子像一群来自上古的祥瑞之兽一样徐徐地踱入了院中,风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两扇木门。

我隐隐感到了离别在一场庄重的仪式里进行,这时,花盛独自来到了院子里。我没有像从前那样发出一声“布谷”来呼唤她,不然她就会惊喜地抬头来回应我,而后,我们很快就会在平石板上相见。很多时候,她能从我的呼唤里洞晓我的情绪。欢喜的时候,她会摘一颗酸杏子,冷不丁地放进我的嘴巴,让我酸到流出眼泪水;难过的时候,她会包一块麻糖藏在身后,还没有等我开口,甜蜜就已经渗透在我心窝。花盛说,人生总是交织着各种滋味,我们都要提前去体会。

不久前,我就体会到了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我和满秀去金家沟深处割猪草,大山过于宽广,我们起先还说着话,隔远了,我们就响着嗓子呼唤彼此一声。直到我遇见一棵结满棠梨的野树,我们就彻底走散了。我把背篓丢弃在树下,一心去摘棠梨,低处的果子味道青涩。我就踮脚去摘半黄的果子,有酸甜的滋味。再向上望,树梢上全是灿黄的熟果。果子在蓝天的映衬下,那么明丽。再加上一个仪貌都雅的姑娘伸手就能采摘下一颗颗果子,那简直就是一副可以贴在双门大衣柜上的年画了。我正丰富着思想,突然感到整个人都被轻松地托举了起来,熟透的棠梨在我眼前闪闪耀耀。我几颗一把地摘下,揣进衣兜里。就在我稍微从树梢上看远山时,山晃动了起来,我重重地跌落在了棠梨树下。我没有感到痛,原来身下垫着森布,他是村中一个大眼睛,方嘴唇,不爱作声的少年。他正做着痛苦的表情,我一把攥紧他胸口上的衣服起身,衣兜里的棠梨随之撒了一地。我没有捡棠梨,而是抓起衣兜里剩下的棠梨冰雹一样打落在森布脸上。他闭着眼睛,不敢说一句话,脸像吃了辣酒一样通红。我窘迫地背上半背篓猪草就朝山下赶去,有时候我在跑,有时候树在跑。一路上,我的心都在为我的逃遁打着鼓声一样的节奏。到达金家沟口的时候,我听到林中响起了连续的哨声,像婚礼上吹响的法螺一样幽远、空灵、悠扬。

我与满秀会合后,背篓里只有几颗野棠梨,满秀体贴地用袖口帮我擦拭额上的汗渍,我也没有把这遇见告诉她。我觉得,一口吃下几种颜色交织的棠梨,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此刻,满秀一定在绣花。她说,我和花盛谁先出嫁她就要送她一条青布围裙,绣一树桃花还有一对唱歌的客雀。满秀总是默默地,她的针脚在替她说话,很多美好奇妙的话。唉,我再也不能回想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了,那样只会让泪水模糊我守望花盛家院子的视线。我就这样悄默地凝望着,花盛先是抓起一把碎玉米撒在院中,几只白马鸡从院墙上笨拙地飞落而下,低头啄食,又不时地抬头张望,像它们在回想深山里的草籽。花盛走到院角,拾起她从几个深沟里捡回的干柴,一根根齐整地码放在柴垛上。从院外经过的人,只消抬头就能知道,这户人家有个勤快且爱好的姑娘。随后,花盛拿起竹扫把清扫院落,每扫一下,天色便暗沉一点,扫完整个院子,村庄须臾间就陷入了黑夜里。我依旧趴在窗口等待,盼着星星和月亮升起来,重新照亮这如银子般的村庄,照亮院子里的花盛。然而,星星和月亮并未出现。

我躺在木床上,望着窗外,渐渐合上双眼。梦中,月光洒满大地,萤火虫在村道上忽闪……

花盛家的院子中央放着三块白石,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边上围着村中的老人。其中的一位老人伴着火苗跳动的节律起了一首山歌,一句唱完,老人们齐唱,并悠悠颤颤地跨腿开始朝着反方向跳起了原始锅庄舞。花盛坐在角落里,身着白氆氇袍子,头戴镶狗牙花边的青布帕子,乌亮的发辫盘绕着头帕,她低垂着头,却也那么耀眼。老人们舞步逐渐缓慢下来时,花盛便双手捧起酒碗逐一为老人们敬酒。老人们用无名指蘸酒,洒向天空,天空瞬间就布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好似就要滑落花盛睫毛上的泪珠子。这时,一个穿着白氆氇褂子,腰系红氆氇带子的高个儿男子来到了花盛身边,他们双双对着老人们躬身致意的样子那么像一朵傍晚时分凝成的白云。

我在哪儿呢?我开始在梦中寻找自己,我被一阵铃声牵引着来到了场坝上,一匹打扮花哨的骡子在坝心跺走,村道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时,它就安静了。只见,花盛被那些穿白氆氇褂子的人簇拥着从村道而来,她被那个腰系红氆氇带子的男子抱上骡子,歪坐在骡背上。那头骡子就显得更加矮小了,可是,它的蹄子却很有力量,驮着花盛优雅地走过了我家院墙下,走向了村口。我看见完全消失的花盛,想发出“布谷”的呼唤,一使劲,我就走出了梦地。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我守了一夜的后窗上蹲踞着晚归的白猫,见我醒来,它对着我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叫唤。我想,没有一碗羊奶是不能满足它所有供给的。我往它的木碗里倒满一碗温热奶汁的时候,屋外响起了满秀的呼唤:“布赤,布赤。”这持续的唤声,像在暗示一场疾驰。我匆忙下楼,我们一口气奔向村口,平石板上堆放着糖果瓜子。我和满秀无声地走向平石板,轻吹走几只蚂蚁,然后坐在上面,我们剥糖果,嗑瓜子,想象着我们置身在一场独特的喜宴上,眼睛却望着磨房沟的那条路,望着八角镇,我们眼睛潮湿朦胧了,又被我们的手心和手背擦亮了。

太阳和从前一样,先是照亮白岩子山顶,再同时照亮磨坊沟和平石板。我们看见,七日村庄被太阳迟缓地照亮时,几张颜色鲜亮的糖纸在篱墙根下,扑来扑去。没有名字的花,在篱墙上轻摇着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