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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严孜铭:表演艺术家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 严孜铭  2025年01月10日08:07

凝神看那块木质门头许久,我才明白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木纹相似,一样漆了桐油,反射出一层发腻的光,而所刻字符已从“当下咖啡”变为“留白珈啡”。个把月没来,老店变作新店。把“咖”写作“珈”,这种以外来语音译字替换汉语词汇的手段,我做策划时也会用。推门进去,内部格局未曾改动,店员都眼熟。新老板很会计算成本。袋中手机传来一迭声响,甲方又抛出一串消息,才改第二稿,我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至少等待松松有事可做。

非工作日答复甲方,只会被对方盘剥更深,我点了杯美式后便先在手机备忘录记录要点,直到松松将手挥到眼皮底下。她的肚脐眼宛若米粒,形状规则,深蓝色针织上衣掐住胃,胸前排骨分明,脖颈处锁骨凸起,冷白面颊上一对黑眼圈高悬,与对岸蓝色眼影几乎要融成一个圆。她比起之前消瘦了一圈,往那一站,好似脚底飘浮,让人疑心她会飞。不必等她落座,我已经大致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得为她的失恋买单,要耗费精力制定吃喝玩乐计划,按章程逐一领她去,哄她开心。好在她口味不刁,即便说去吃苍蝇馆子,她也会立即拍手称好。阿瑞则不同,总是嘴上赞同,吵架时便倒打一耙,将吃路边摊视作罪证。我不嫌照顾松松麻烦,但讨厌做无用功,每逢“真爱”,她必以“心碎”告终。一个人就一颗心,哪来那么多次碎来碎去,又不是玻璃淬火,可以随便捏造。

从初次见面起,我就等待着见证她马脚露出的时刻。那夜风紧,阿瑞坚决不肯钻出热被窝,松松约我看电影。等我赶到放映时已经迟了一刻钟。靠前排的位子均已被占满,只能坐最后。空调温度过高,潮热感自背部往后脑勺上攀,外套脱得慌乱,顺着膝盖滑落而下,乌黑里低头摸索时碰上某个手背,棉絮似的擦过去,接着才抓到羽绒服袖子,拖回腿上。我说:“谢谢。”她没做声。这部《真爱至上》我早就看过,圣诞主题爱情喜剧,沪上青年偏爱十二月节日氛围里看它,媒体更借此大做文章,活像不看不配待在上海。值子发消息问要不要去吃夜宵,我回复,去你个大头,不是说过要去看电影吗?我补充道:运气很好,旁边还坐着一个美女。我当时是胡说八道。室内黢黑,压根看不清楚。光听声音,觉得是美女。值子很识趣,不再回复。我按灭屏幕,继续看那场情节烂熟的影片。

关掉备忘录,我问松松:“想喝点什么,热牛奶好吗?”她执意要点澳白。我说:“可你不是一直在失眠吗?”“喝不喝反正都一样,不可能睡得着。与其勉强自己,不如怎么开心怎么来。”她脸上流露出些哀怨。这更坐实了我的猜想,还有什么事情能叫她辗转反侧,不过就是感情。我叫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好分析利弊。

又是个发生在电影院的故事。“上周五晚,某个新锐导演有电影点映场次,我正在排队等待检票……”我打断她,“‘新锐’这个词,我听了就想笑你知道吧?什么新锐啦、小众啦,其实就是名不见经传,说得好听而已,都是包装。”她说:“别吵,听我说。”我低头看手机,阿瑞发消息问晚上吃什么,点开朋友圈,值子半小时前发布了一张在羽毛球场的照片,这小子找谁一块儿玩呢?很久没和他碰面了。松松的声音蓦地高上去,“我跟你说,不知道从周围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喊,松松,松松!好似杀猪!现在回想,那声音还有点像你呢。”据她所说,她扭头搜寻了一圈,没看到呼喊者,视线却不由地黏着在身后队伍里的高大男孩身上。她给我看照片,拇指食指在屏幕上一拉,放大了细看。论相貌,值子不比他差。“况且,你知道有多巧,我和他都穿同一种颜色。”她连连朝自己肩膀指过去。我说:“这没什么稀奇,最近流行克莱因蓝,商场转转到处都是,就连我同事做方案PPT都选这个颜色做背景。”她翻着白眼叫我滚。故事逐渐语焉不详,双方交换联络方式的细节被她略过。我说:“那电影放的什么?”松松说:“你别说啊,剧情还怪有意思的,讲有个人离乡十年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标准的家乡话,他不甘心,雇了个人每天语音练习、模仿,最后他好一通调查,发现自己雇的那个人反倒是个真正的外地佬,好笑哇?”

她边说边笑,倒冲淡了面上的愁绪。七点一刻。她称第一眼见到他就爱上他了。“这时间点因此而具有特殊意义。不会错,那时正巧网上跳了则新闻……有个独居女孩,被装进行李箱里劫走,你听说了吗?”她问我。

“那个报道我看了。”那天阿瑞把报道截屏发过来,我回复她:你怕什么,犯人但凡盯个三天,立马就放弃了。再说你有对象啊,他们都是挑独居外地女孩子,独居,外地,你都不沾。当时我心想,松松就不一样。此刻她坐在我面前,横竖看着很像会出现在社会新闻版面的受害者。多大的行李箱足以装下一个成年女性?24寸也许差不多,至少装下松松足够。灰色,不引人注意;布面材质,可以包容四肢蜷缩时的隆起。“肖皓,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她推我。我抬手覆住她手背,轻拍两下,“听到了,他最近显得比较冷淡,对你爱搭不理呗。”许是刚才一直摸着玻璃杯,她皮肤很凉。全然不同于那个冬夜。我们手背相触,温热而不黏腻,她不回应我的谢谢,人往椅背一靠,半边身子隐没在暗。我想的是,这是欲擒故纵。

毕业季将近,值子始终没来托我内推简历,事到如今还无法开口,实在古怪,毕竟最初他正是奔着工作辗转找到我的。那时他大三,正在找实习,坚持要请客法餐作为解疑的答谢,我乐得接受。他轻松落座,全无半点拜见师兄的拘谨,这并未激起我的计较之心,毕竟走路时他个头才抵到我下颌,像个高中生。他连提问都如此愚蠢——既不实实在在咨询坐班情况,也不懂探究收入底细,却好奇我是否喜欢这个行业。我说:“小孩子才关心工作开不开心,成年人只在乎收益,等你接受一点社会的毒打,就会知道厉害。”值子肩膀一耸,“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教训人。”接着他不再问,身子前倾,端起面前大马克杯,咕嘟咽下一大口热巧,唇边留下浅棕色的渍。我不懂他怎么会喜欢喝热巧克力。显然他也搞不懂我为什么点冰美式,眉头紧皱,说这种苦翻天的玩意简直和中药一样。他不知道只要冰块够足,饮得迅速,喉间最终只会留下一些冰冷和一点咖啡的酸。

他讲校园故事抑扬顿挫,我不得不挺直脊梁应对这种诚恳,好像那些翻墙逃学的情节听起来真的很新鲜。我希望那杯热饮糊住他的嗓子眼,看他那副嘴皮翻飞的样子又觉得有点趣味。总比我那些成天瘫在工位对着屏幕叹息的同事有意思。

“其实没有那么甜的,试试?”

我摇头,“小姑娘喝的东西,顶多给女朋友买杯尝尝。”

“你有女朋友啊?”

“她叫阿瑞,说起来算是你直系学姐,大你一级。”

他托腮想了片刻,然后“噢”一声,“听说过,长得漂亮,学习还好,很优秀。”

我摆手,“哎呀,一般化吧。”

往后我常邀值子来家里,渐渐他跟阿瑞也熟络起来。我们坐在地板上,一边喝啤酒啃鸡锁骨,一边斗地主。不管是否抽中那张明牌,阿瑞笃定要争地主之位,总是我和值子两个农民同她作战,输面赢面差不多。一输牌她就发怒,把牌往地上掼,一推,混成一团糟,然后嘴里念着“不公平……两个打一个……”,浑然忘掉是她要抢着做这地主。值子便打圆场,“哎呀,你俩才是一家,只要有一个赢,就等于全家赢啦。”他这么一讲,双目澄澈,活像这个人身上一点甚至半点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没有。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我以前觉得这比喻十分恶心,他一说话,我却想,那两扇窗户开得也太大了,风声呼啸。大家嬉笑一番,阿瑞输牌的事情便就此忘记。

如今阿瑞却抱怨我多管闲事起来,“人家没求你帮忙,你还打算去倒贴啊?”

我嫌她讲话难听,却知道这怨气从何而来。她一边小心翼翼捏着那个高温卷发棒绕头发,横一下竖一下,随心所欲塑形,把一头直发变成波浪,一边说,“他难不成没有自己的生活啦,烦死了。”

“人家陪你打牌哄你开心的时候没看你烦。”

“那也不能做什么都跟着啊。”

“不是吧你,我又不是跟女的一起玩,犯得着跟他计较?”

阿瑞把卷发棒搁到桌子上,“砰”一声响。她软了嗓音,“以后我们结婚了,总不能也这样三天两头到家里吧?我爸妈都知道他。”我说:“莫名其妙。”她作势要将卷发棒照我脸上扔,虽然知道是假动作,但我还是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单独和值子在外面玩,我很少提阿瑞,说松松多些。每当我提她近况,失恋或失眠,他便断言我喜欢她。有时我烦了,就追问,“你小子胡乱编排,无凭无据乱放屁,你倒讲出个一二三?”他就说,“谁能这么关心好朋友啊,你对她在意过头了,老想推测人家的内心世界,你又不是哲学家、心理学家,我觉得好奇心就是喜欢。”我懒得理。他却把话题切过去,说松松名字很好。问何解,他说:“感觉很放松,很自由。”他不知道,松松是这两个形容词的反面。

他一笑,“我的名字就没那么好。”我抬眼望。

“当年我爸妈始终怀不上孩子,到处求医问药终于有了我,生下来,竟然真是个儿子。我爸高兴得要死,说,值得,为了他,这些折腾都值得。一个耗费艰辛但值得的儿子,就是‘值子’”。话毕,他仍然在笑。

一个月后我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太晚了。

甲方策划案改到第五版仍不满意,这还不算完,更糟糕的是他一见到我,就必定要摇我肩膀,宣称凭自己的idea能改变世界。“创造的快乐你懂吗?做男人,就是要有这种开天辟地的觉悟。兄弟,我知道你肯定能懂。”他的眼里几乎要闪烁泪光。作为乙方,我自然连连点头。他要改变什么我不在乎,准时结项打款就行。

趁地铁还没到站,我抽出时间回复松松那数十条未读消息,劝她别太沉溺。顺带抱怨这个项目耗时耗力,并分享即将登门阿瑞家见父母的消息。阿瑞那边来问礼品准备得如何。当初是我主动追求她的,她在新闻系很有名,私下很多人讨论那张漂亮脸蛋。妙在没人敢出击,都自以为配不上。其实追求这样的女孩,越自信胜算越大,况且我并不差,用通行标准来衡量,身高一米八,体型适中,可以称得上帅。值子对这段故事很感兴趣,一度饭桌上问个仔细,连我表白那天的天气都不放过。时值仲夏,我将阿瑞约到外滩,江风很大,夜色里她头发乱飞。我们把身子背转过来,逆住风,这才站定。她把头发往两面拨,好不容易露出脸来,问我何必这么晚非来外滩。“游客才喜欢往这里跑呢,我们都不来的。”她口中的“我们”,指的是本地人,户口310打头。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对面值子的眼睛紧盯住我。我从桌底踢他一脚,“狗东西,问来问去,难不成是暗恋你阿瑞学姐?”

值子的脸白了一瞬,随后涨红。阿瑞骂,“你不瞎说会死。”值子端起手边小瓷杯,一口米酒咽下去。我穷追不舍,“确实,认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喜欢哪个妹子?马上快要工作了,抓紧啊,喜欢什么样的,给你介绍?”

冰镇啤酒顺着喉咙往下滚,落到肠胃里轰然一热。他不答话,只是抬眼看我。他那两扇窗户又透风了。酒劲上来,又被盯得发晕,我便摆摆手,“不说拉倒。”值子微笑,面上红色慢慢褪去,还是那么白净。我和他私下讲过,这么白很不男人,他个子矮,已经处于先天劣势。“其实我原本也是个白皮,后来我天天下午两点钟去打篮球,足足晒够一个暑假,怎么样,改头换面了吧?下次打球带上你,你也该晒一晒。”值子推脱,说自己只喜欢打羽毛球,又道,“你打篮球真是挺牛,我大二时在学校联赛看过。”我说:“你大二就知道我啊?”值子点头。

我给阿瑞回信息:给你爸带了个GUCCI钱包,给你妈带了条LV丝巾。松松发来消息,询问那个项目明细,说能给我出主意。我没回应。值子来问我,我或许会详细讲讲,但松松怎么懂呢?

这时,上海马戏城的报站声响起来。

我要离开上海了。

车门开启,几个乘客见缝插针地挤过来,手机被汗水浸得滑腻,一撞便脱出掌心,我两手慌忙上下乱挥,勉强接住。三点四十五分,在一号线上海马戏城站,收到这条信息,一瞬间仿佛自己不是人,倒像是负责逗趣的猴子。你看过这种表演吗?驯兽师用一根绳子系住猿猴的脖子,做出各种赋予过含义的手势,然后它就会根据指令条件反射有所行动。人们乐于看它,因为它虽然有着类似于人的外形,却四肢细长,腹部凸起,棕色毛发旺盛,爪子锐利,做得再像,都不会带来被取代的恐惧。

滴滴声急促响过,地铁继续行进。

我回复:你开哪门子玩笑?她在这已经待了六年,去年末刚换新工作。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要走,绝无可能不提前和我商量。她要不在上海,还有谁能够像我那样,陪她探访犄角旮旯处那些苍蝇馆子,花一个半小时坐地铁再陪她挤进小小3平米的店面——那些所谓百年老店员工还个个傲慢无礼。再说,那个男孩呢?哪怕为了他,松松也不会走。

这儿又不是我家,我想走就走。

克莱因蓝呢?

半分钟后,她回复,他两周前走了。

反复回看聊天记录,我后悔听故事时不够认真。松松毕业时压根没想过回老家,问她原因却不肯说。其实苏州富庶,我不少同学毕业返乡,家里首付一出,朝九晚五,周末乐意就自驾到周边玩玩,不高兴就在街口吃碗面啃几个卤鸡爪。松松觉得这样的生活没劲。我猜测她家庭破碎,经济堪忧,但没问,反正我又不和她结婚。

她一定是在装腔作势。

这套做派我早已见识过。《真爱至上》难道不是一部标准喜剧,正常人谁会看到流泪?散场时灯光一亮她向我借面纸,还问待会有无安排。其实我答应了阿瑞给她带宵夜,但我说没事。她本想吃面条,但天太冷,我们便挑了最近的馄饨铺。“上海的面条嘛,比不上我们苏州素浇面好吃。馄饨还成吧。”她两只手拢住馄饨碗,蒸腾雾气中脸上泪痕犹在。我就问,“怎么了姐,哭得这么伤心?”她舀了一勺小馄饨,正烫得吐舌头,没吭声。

我说:“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我等着看她露出被说中心事的窘相。

她慢吞吞把小馄饨咽下去。

我说:“别难过,不就是男人嘛,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遍地是?何况,你还是个美女。”任何时候夸对方是美女总归不会错。我继续宽慰她,“那肯定是个渣男。”

她勺子里的汤险些洒出来,朝我直摆手,“其实他人挺好的。”她转移话题,嗓音跟着一道扬上去,“这电影真有意思,有句台词你记得吗?My wasted heart will love you ,多好,我就是看到这句开始哭的。”

那句词中文翻译为,我荒废的心会一直爱你。得亏是英文,国产电影这么讲台词只会令我觉得恶心。怎么可能呢,难不成她相信人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当代痴情种。不出所料,后来松松爱上过很多人,对每个都海枯石烂。反倒是我,离开家乡来上海,只交过一个女友,恋爱、同居,理所当然计划结婚。一切都会在合理的轨道上前行。刚和阿瑞交往时,我妈常常会发微信拨视频问东问西,后来她总算问够听够,心满意足。这次我要去拜见丈人丈母,她再三嘱咐我一定要讲礼貌,别再说浑话。我说:“妈妈,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来不及和松松掰扯,要出站了。

我要离开上海了。

说这话的人却是值子。

这种巧合使我感到不适。我们确实有段时日没见,上次发信息聊天还停留在我告诉他我准备结婚的事情。他说:“提前祝福百年好合。”我说:“什么玩意儿这祝词,土到爆。”再联络,就是发来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

我不喜欢夏天,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出站的一瞬间,眼前空气的振动兜头一击,轰一下照脑袋砸,我眩晕了一刻。胳膊仍残留着车厢里空调的冰冷,随即耳边响起尖锐的嗞嗞声音,响了好一阵子。我扶住墙壁,抬头觑向外边,道路两旁树木绿得诡异,眼前一黑,然后慢慢变白,变亮,重新清楚了。世界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我给值子拨去电话,漫长等待之后,那边接通了。电话那头不做声。我亦无言,就迈步朝家的方向走。我不该穿这双皮鞋的。它的底太薄了,酷暑天气下人行道滚烫,每走一步,都似烧脚心。仿佛童话故事里那条人鱼,尾巴拆开变作双腿。每走一步,立于刀尖,人鱼断裂成两段尾巴尖,哒、哒哒、哒哒哒……砸在漆黑柏油路上,尾巴边缘处皮肉烫得皱缩起来。我说:“我都想好怎么跟HR推荐你了。”

那边寂然。

我说:“在上海不好吗,你的同学、朋友,还有我,不都在这里吗?到外地去你认识谁?”

路上每个人都走得软塌塌的。肋下一阵尖锐的疼痛,令我喘不动气。值子终于开口。他说其实已经拖延两个月了,他早就拿到深圳的offer,只是在犹豫。脚下越来越烫了。我说:“难不成你就一个上海的offer都没拿到?”

他轻咳,“也有几个上海的。”似乎是动摇。

邪门的事情发生了,如此闷热的天气里,无缘无故起了风。

那阵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卷起尘土和落叶,地面翻滚几下,似也觉得滚烫,朝我的脚面扑来。远处,一道惨白而狭长的光划过眼皮,再看天空,那蓝愈发幽暗。随后传来轰隆雷声。没有任何反应余地,暴雨就下起来了。

天地之间,飞沙走石,即便近在身侧,擦肩而过,人们也看不清彼此面目。跑得快或者慢,淋湿的面积是相似的吗?鞋子很快浸饱水,袜子在里边摩擦。至少没那么烫了。倘若真是人鱼,那么此刻就该原形毕露——即便付出巨大代价,用嗓音交换双腿,换取混迹人群的机会,然而只要一旦沾水,腿就会重新化为鱼尾。不要忘记,人鱼的下场是化为泡沫。

我挂断电话。把屏幕上的水珠在衣服上蹭掉,揣进口袋,跑起来。

阿瑞怪我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好了呀,礼物包装袋全打湿了。”她坐下来,用手去捏纸袋,袋子立即开了个口子。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里边东西又不影响,形式不改变本质嘛。”阿瑞白我一眼,“胡说八道。”我说:“你放心,噶么我找设计部朋友,专门给你爸妈设计个logo,批量打印出来做成包装袋,以后逢年过节送礼全用它装,成不成?”阿瑞扑嗤一下笑了,“神经。”不知道是在笑这句话,还是笑我调用上海话词汇。“我去冲澡。”她半湿长发披散,密密遮住大半个身子,晃进浴室。

大风呼啸。这场雨毫无变小的迹象。玻璃窗被敲得梆梆响。

桌上阿瑞的手机连着响了几声。我向来对窥探他人隐私没有兴趣,此刻一颗心竟揣在胸口胡乱跳。雨水仍旧密密地落。我们这座小区周围还在建设,颇有一些空旷处,因此风声更是尖利、回旋。水龙头哗啦啦直响。

我抓起阿瑞的手机,解锁。

消息来自阿瑞妈妈:那个IT,就完全不考虑啦?往上翻,阿瑞说:那个人走到哪里脖子一昂,鼻孔朝天,看着就烦,哪里好啦?她妈又问:结婚是大事情,自己规划好。阿瑞回复,我心里有数,小肖爸妈远在天边,我跟他都在上海,你俩白捡一个儿子,别再瞎介绍了好伐?

我摸出自己手机,按亮屏幕。没有未读消息。

水声停了,阿瑞在哼歌。她曾经是校园十大歌手之一。我把她追到手,他们都说,“牛哇。”我说,“皓哥风云人物,该配风云人物。”在她断断续续的歌声里,我发消息给值子:走之前碰一面吧。他回复:好。

值子并未由于四处求职改变穿衣风格,米色套头衫外边罩件牛仔外套,踩双球鞋。其实我也差不多,平时碰上去见甲方才会穿西装皮鞋,演得人模人样。前天那双鞋浸得湿透了,皮子全都软掉,我趁天气好放到阳台上暴晒。阿瑞说:“拉倒吧,这鞋报废了。”但我不信,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为他要了杯可可。沉默的时刻拉得太长。好半晌,他先开口问:“事情都忙完了?”我说:“啊,你问的是哪一件?”没等他回话,我急急说:“都没个了结。甲方脑子有坑,刘瑞瑞——”我一顿,想起那个聊天界面,“脑子也有坑。”他朝我摇头,“别这么说,我觉得阿瑞姐挺好的。”

我说:“真的假的啊值子,她天天和你抢地主你都要说她好话呢。”

那张脸上稍微现出一点点笑意,又转瞬即逝。

他垂下眼睛来,两只手在膝盖上搅拧,“阿瑞姐人蛮好的,她应该拥有一段好的婚姻。”我问他:“怎么定义一段婚姻是好的婚姻?”他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我说:“你想过吗,不吵架可能就是当代婚姻最佳的形式。以后我绝对不和她吵架,对她好,她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他的头垂得太低,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我会对她很好。”我又重复一遍。这一遍我说话太快,空气呛进嗓子里,在这个酷热午后冷箭似的穿喉。

我推他一把,“怎么啦?”他不理。“你这么犟到底在犯什么病?”玻璃杯重重搁下“砰”的一声响,我说,“我挑中阿瑞,难道她不是一样挑我?”

午后阳光最是刺目。上次和松松来,气候还算宜人,现在已然入夏,落地窗外的阳光毫不避讳地直射进来,就算此刻坐在靠墙角的位置,依旧有道光线不偏不倚刺在脸上。眼前又黑了一下,耳边嗞嗞嗞响动起来,响尾蛇在游。我感觉喘不过气来,深呼吸一下,只觉得进一口气,出来只剩半口。

值子总算开口,“你知道吗,我从小身体不好,一病,我妈就哭,说都怪她不好,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向她要巧克力吃,她就会特别高兴。她自己也爱吃,吃得都高血糖了。当初他们为了生我,跑很多医院,吃药打针都不落下。吃药太苦,打针太痛,她就吃点巧克力缓解。我就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吃糖呢?她说因为太甜了。我心里很纳闷,甜不好吗?”

视线里重新浮现他的模样,他不再低着头,双眼注视着我。我的头更眩晕,嘴唇不自觉发颤,张张口,音节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截断。他说:“尝尝看呗,喝一口又不会死。”他把杯子朝我面前推,柔软手指一触,凉飕飕。我看着那棕褐色的液体,玻璃杯里有冰块,杯壁蒙上一层冷热交战后的白霜。

我一直以为它很甜,抿一口后才知道不是。

松松推门的瞬间带了股热浪进来,她还是穿着那件克莱因蓝短上衣。我半立起来,喊,“松松,这儿。”她的眼神有了焦点,掠过来,扫过边上的值子,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个笑。

她看他大概还顺眼。

她挨着我坐下,对值子说:“你就是值子吧?我叫松松。”

我说:“哟,还没介绍呢,就知道他是谁了?”

二人黑洞洞的视线直直投到我的方向来。

我挺直背,说,“来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松松,我们值子不错的,马上就要毕业工作赚钱了,未来可期。”

她没作声,身子朝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高高举起菜单,一页页翻得很慢。

翻页声里,我瞟到值子“嚯”一下站起来了。

我忙慌抬头,他拿包的动作顿了一下。静默中我和他对视片刻,然后他说,“我不舒服,走了。”我讷讷叫他。他说:“真不舒服,不骗你。”接着他就背过身,走了。推门走出好远都没回过头。桌上那杯冰可可只喝过一口,乍看还是满的。我长久没有动弹,也不说话。直到边上松松忽然笑了——是一声嗤笑。

慢慢地,她把遮住脸颊的菜单移下来,先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再是整张森然的脸。

她很少这样笑。那年冬夜吃过小馄饨我邀她再去喝一杯,称可以送她回家,她就是像这样笑的,一侧嘴角吊得极高,眼睛眯起来,然后摇头说,“不,明天还要早起去工作。”当时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没有作声。

此刻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啊,”她耸肩,“就是没想到你同时叫了值子呗。组这个局,怎么,你要拉郎配呀?”我说:“什么拉郎配,太难听了吧。多认识几个不同的,你好挑啊,我这是为你好,懂吧?”这种情况松松本该哈哈大笑说谢谢,但她开不起玩笑,脸色逐渐阴下来。值子和松松,一个想当然要去深圳,一个随便张口要离开上海,对人生毫无责任心,今天偏偏一本正经,倒像我是不通情理的小人。手机响了一声,我以为是值子,结果是条自动弹出的新闻:独居女孩被劫杀案已告侦破,那口箱子漂荡在郊区一条无名小河上。

大雨过后,水位上升,河水被搅得一塌糊涂,沉下去的东西,终究还会漂上来。

“肖皓,按照自己的想法摆布别人,你是不是觉得特有意思?”

她目光落在那杯冰可可牛奶上。睫毛看起来纤长而脆弱,一掀动,隐隐好像有空气振动的波纹漾起。她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谁。”我说:“什么时代了,你真要演痴情种?”

她说:“我哪能和你比啊?那女孩叫什么来着,你好像都没说过名字。”她又在演了,托腮像是极力思索,“咦,竟然真没说过。就是那个嘛,漂漂亮亮,上海本地人,家境又好。”

最后松松又嗤一声,“很适合结婚的嘛。”

我的太阳穴锐利地跳,耳边电磁声尖叫,她的面目在这一瞬间模糊。我抓了一下她手臂,只觉得扑个空,细看是握住的。她形销骨立,像以身体作剑,发狠要刺痛我。我试图说服她:“松松,别闹了,你过段时间慢慢就会忘掉那个人。我今天特意叫上值子……你听我说过很多他的事情,他各方面都好,现在也拿到offer了,你们都在上海……”接着松松打断我,“你没看到人家跑那么快吗?以前光是听你说,没见过他,今天见到我本人就懂了。”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那你打算离开上海去哪里?”

“杭州。”

“难不成那个男生在杭州?”

对面沉默。我长舒一口气,松松还是那个松松,并没有太大长进。于是我放开她,说,“工作怎么办,你要裸辞?跑到外地去,一个新城市,还要重新适应。你不行的,别高估你自己了,到时候天天在出租房里哭,没人来救你。”

我食指叩桌,一阵闷响。

“我早就接到了offer。这段时间把资料整理清楚,工作对接也已经搞定了。你不会认为我这一个月都在躺着睡觉吧?”

她语速极慢,字词从她嘴里一粒粒一颗颗跳出来,溅射到我跟前,四处围着打转,舞成了斗大的符号,噼里啪啦朝着我头上落。我摆手,想要挥散,又什么也没摸着。胸口沉闷加剧,“这么说你倒是早有职业规划了?”

通宵修改策划案,中午我吃得很少,此刻胃里一阵翻腾,刚刚喝下去的几口巧克力仿佛在喉管里上下涌动,随时要冒出来。我想起值子的脸,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他竟然完全没变过。那年他才大三,说些蠢话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是不懂变通。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将眼前的脸拼凑回松松的脸。只是很怪,她茫然地望着我,好像我平白长出张怪物的脸庞,若真是这样,她眼睛里应该添些恐惧,然而那阵茫然如同雾气般散去,聚拢出一些新的,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她很久都没有眨眼,倒好像她才是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怪物,水光渐渐从眼眶里浮上去,漏出来,点点滴滴落在下巴上,这下子就连脸颊也散发淡淡的光——她哭了。我不确定刚刚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我说话了吗?其实松松不爱哭,她总把自己搞得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但哪怕只是在早春的武康路街头看到第一支郁金香,她都能蹦得很高,对路人的异样目光恍若未觉;看到烂片咒骂不绝,但吃一碗好吃的面条便即刻平息怒火;去滴水湖,她就一直沿路走到乱石堆前,等到游客渐稀,朝着水面大喊一些意义不明的电影台词,假装那是大海。

我的声音发颤了,“松松,你别走,别离开上海。”

她无动于衷。

我说,“你真的疯了。”

自以为是的痴情种,摆在她面前的出路显而易见,她还算得上年轻,也称得上漂亮,挑选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不难,但她非要搞这套为爱发狂的戏码。松松也好,值子也罢,他们离开上海,难道我就找不到几个新朋友来代替?我根本不在乎。

这时她开始说点什么,那些字眼漫天纷飞,好似下雪,但怎么都落不到我耳朵里。那些字眼那么含混,那么快就融化了。看《真爱至上》那年圣诞节下雪了吗?她说:“你这样活不是很没劲吗?别再算来算去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分明是想尽办法希望他们个个都好。值子走了,甚至没回头。满腔辩驳的话语涌动在喉咙间,我奋力张口,却觉得身子飘浮,好像在梦里一样,一切都不听使唤。

我想要喊,声带却松下来。她拎起旁边的巨大挎包,起身。

我要抓住她,捏住她那根瘦弱的胳膊,攥得紧紧的直到碎裂。然而她闪避一下,扭头去了。我眼前又黑了一瞬,踉跄着跟上去,脚下使不出力气,软塌塌地好像踩在烂泥地上。她的后背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窄,一条影子似的不堪一击。我要追上去,一把拢住。松松比起初见那年更加瘦弱,失眠、呕吐让她精神恍惚,那么一副身躯,假使要装进一个行李箱中,不需要太大,24寸完全足够。

我追上去,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喊出来,“松松,松松!”

我推开玻璃门,热浪袭来,战栗感爬上脊梁骨。我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近在咫尺。我想对她说:你不要走,你们全都不要走。我奋力一跃,果然攥住了她的胳膊。然而手上温润微凉的触感没有维持很久就消失了。松松晃动了一下,像颗果冻似的。我想把这一切看清,但手臂上的肌肉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慢慢牵起来,拉上去,拽动着。她的短发从肩膀上飘动起来,逐渐高过了我,肩膀、腹部……最后是腿和脚,她整个人升腾起来,缓缓高过我的身躯。我的小臂一阵剧痛,想把她拉下来,但那股力量奇大无比,我的每一寸筋脉仿佛都要被撕裂了。

抓不住,我再也抓不住了。

松松飘得很高很高,像一颗气球那样飞走了。

此刻哪怕下一场瓢泼大雨呢,哪怕要淋湿我脚上这双新皮鞋呢。假使下起大雨,松松就飞不了多远,雨声阵阵中,她会掉落下来。但我抬头,只看到晴空万里,满眼碧蓝。不要说是雨,连一片云都没有。空气有肉眼可见的振动,形成一道道波纹,我所看到的世界,周遭一切事物的边沿都变得模糊,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边界,车与车之间的边界,广告牌与广告牌之间的边界——弥合了,或者说是消散了。

甲方打电话来。他说:“兄弟,你改得不对啊。”我没有作声。他还在说,“得再改,一会儿发你新意见。”我环顾四周,“留白珈啡”边上有新店开业,门牌上一串花体英文,鬼画符似的无从辨别语义,手机一振,最新跳出来的消息来自阿瑞:明天早点起来,我给你拾掇拾掇,改头换面,再去我家。

我立在原地,不知道抬脚该往哪一个方向走。

汗水黏腻,衣服贴在后背,闷热潮湿一如那年夏天。所有人陷进午后昏昏入睡的混沌中时,我抱起一颗篮球,上场独自练习。那颗球脱手而出,每次的轨道都相差甚大。尽管我努力对准球筐发射,但大部分时候,它并不顺从我的心意。

“咚……咚……”篮球有时砸中玻璃板,有时砸在篮筐边沿。“哒……哒……”人鱼尾尖支在柏油路上,边前行边皱缩。汗珠沿着脸颊、下巴簌簌而落,在地面上凝为一点水渍,转瞬干透。太阳晒久了,眼前老是笼着一圈白光,反复睁眼闭眼都消散不掉。赛场上又太过吵闹,人声鼎沸,哨声尖锐,眼前总是模糊,那些声音和耳边电流的嗞嗞声交织在一起。传球,奔跑,投篮。那时候我不知道,乌泱泱的观众中,有值子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不过现在我知道,值子和松松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简介:严孜铭,生于1997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青年作家》《大家》《特区文学》《湖南文学》《青春》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余烬》,曾获由《作家》《青春》《青年作家》发起的“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短篇小说大赛”银奖;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