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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记
来源:文汇报 | 盛文强  2025年01月13日08:43

红漆的木楼梯,绿漆的栏杆。楼梯与栏杆缠绕在一起,共同旋转着上升到塔尖,如同螺壳的内壁。在螺旋通道的中心,留出了面盆大小的柱状空白,径直贯穿了灯塔上下,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虚拟轴线。上楼时围绕轴线旋转上升,中途遇到顶层窗口灌进来的海风,它们从肩头掠过,带来一阵阴凉,随后径直从灯塔顶部直扑下去,仿佛听到了扑通落地的声响。

到了顶层再往下看,台阶旋转着向深渊递送,无限延展,仿佛时间隧道,可以穿回到久远的年代。曾有过多次登塔的经历,便常在梦中飞到灯塔内部,随着气流上下,楼梯和栏杆贴着后背擦过,在头部将要触地时猛然惊觉,醒来仍心惊不已,手心里热汗涔涔。

青岛的历史,从小青岛灯塔的基座算起。那还是一百多年前,小船载来了两个勘测员,他们拨开荒草,一路攀到了岛屿的制高点,岛屿的情形尽在眼底。远远可望见往来奔走的船只,小岛正处在航线的一侧,外围有暗礁密布,时常有船误入其中。灯塔的建造与频繁的海难有关,这里暗礁和岬角密布,常有船只在这里触礁沉没。灯塔就建在岛屿的最高处,外面是悬崖峭壁,内侧是峻急的斜坡。大潮来时,猛烈拍击石壁,空心的灯塔里也会有嗡嗡的回声,岛屿常在巨大的轰鸣中度过长夜。

乘船而来的人经过这座岛屿,先看到的是高处的灯塔。岛屿只是漂浮在海面的一个石堆,表面有黄土覆盖,在冬季里晦暗不明,裸露出岩石的骨架。到了温暖多雨的时节,灌木遍布全岛,岛屿的轮廓蓬松、臃肿,如同刚出壳的鸭雏,周身上下笼罩着嫩黄的绒毛。雪天的岛屿就顶着白头,顿时显露出清瘦苍老之态。岛屿介于老与少之间,拥有无数次生命,衰败的石壁剥落,掉进海水中,悬崖上又露出新石。闪闪发光的石英晶体,让石壁像海面一样跳跃着。

灯塔插在六边形的基座上。基座的花岗岩来自岛屿北端,人们开凿山体,把岩石切割为方块。石块也是岛屿的一部分,花岗岩坚硬而又笨拙,用来做灯塔的基座最为合用。基座的接缝里藏有暗榫,巨石交错咬合。它们把棱角藏进了体内,少数露在外面的棱角,也排列为齐整的边缘。地基破开土层,直接和岛屿深处的岩基相连。从那以后,岛上嫁接了一处细长的石质尖顶,新添了一景。在黑夜里行船经过岛屿,船上的水手抬起头仰望塔尖,有了这一处亮光,岛屿的形状退隐到夜色的背景之中。

石砌的灯塔接近自然状貌,对水手们来说,灯塔是一处古老的地标。在灯塔脚下,渔船来回跑动,身后拖着白亮的尾迹,海湾里搅扰不休,唯有灯塔是安静的。水手相约在这里集结出航,归来时已经鬓发斑白。没有人为此感到难过,只是指着白头互相戏谑、拍手大笑而已。水手对衰老浑不在意,他们登上过无人居住的小岛,也到达过遥远的异域,目睹了海外的世界。他们的生命宽度,早就异于常人。在空间上的无限延展,使他们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灯塔何时建成?没有人能说得清。民间的记忆总是不牢靠,超出三代以上,就到了极限,只能说爷爷辈的人见过灯塔,再往前翻一辈,已经无人可问。先人早就长眠,带着对灯塔的全部记忆。而年轻一代眼中的灯塔,早就是习以为常的景观。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灯塔,在阳光下,灯塔外壁的白色涂料闪闪发光。在岛民的家中,灯塔出现在窗口,立在山顶的一根银针,到了夜里,就有光线从针上穿过,而且还要在黑色天幕上来回拉扯。投宿在岛上的外来客,在窗口望着灯塔的光,眼睛里也是凌乱的光线,直到天光放亮。

岛屿也有风雨大作的时刻,天空中的大团乌云从中间撕裂,电光从裂缝中漏下,紧接着,是云层滚动的隆隆巨响。海面上也起了阵仗,大风推着波浪涌上天空,浪峰高过了灯塔。空中落下的雨点也被风吹得横飞,落地后划出长痕。塔尖上有一红点,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红光,绕着塔尖画圆,灯光扫过的地方,包括远处的岬角、礁石现出身形,亮光过后,黑暗又合拢了。在风雨中,灯塔的门窗格格作响,只有红光是稳定的,再大的风也不会把光吹散。灯塔上的红光仍按照自己的频率,在空中划出了圆弧,穿过了风浪、乌云和雨水,送到远处。这时,海面与夜空的界限已经模糊,海水上扬,侵入天空,天空积攒了多时的雨水往下泼洒,海平线凭空消失,海天交接处是液体与气体的混合态,夜航的水手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混沌,终于望见了红光穿破云层,就知道前方有暗礁险滩,赶紧调整船头,急急转向北去,继续在暴风雨中跋涉。

暴风雨过后,迸溅的水珠碎屑漂浮在低空,海面大雾弥漫,灯塔的光柱大受折损。就在这时,海上响起了牛哞声,连续的长音,中间稍作间隔,又连续循环,这是灯塔上的雾笛响了。雾气遮挡不住声音,水手们听懂了鸣笛包藏的暗语,暗语中提示着暗礁的方位,他们的眼睛失去了一切,索性闭上双目,在黑夜的雾海上侧着耳朵。马达关停,那一刻,他们在海上滑行。

守塔人的小屋在灯塔一侧,挨着灯塔外壁,这里是灯下的黑暗区域,和灯塔的光华相比,这里晦暗不明,几乎消失在黑夜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守塔人,他在小屋里炒菜,刀勺齐响之后,是葱花的异香,随风传遍了全岛。白天他爬到小屋上修理屋顶,身上的蓝布褂在红瓦间缓缓移动,夜晚的灯室里也有他的身影晃动,那无边无际的明亮中因他而有了微瑕,如同太阳黑子。

灯室是神奇的所在,在灯塔的最高层,从圆柱中截出来的一段环形空间,周围全由落地的玻璃窗镶嵌而成,不设墙壁,只有几条钢架支撑玻璃。这里拒斥黑暗,唯有满眼闪耀的白光,几乎令人目盲。在灯室里,影子也被稀释了,身形映在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纱。这里是终夜制造光源的密室,整个灯塔都是为了托举光源。早年是燃烧的火焰,躁动而又灼烫,大股黑烟释放到夜空中,换来等量的光。如今是电的世界,灯室中心有八面透镜围成的笼罩,灯管安置在其中,灯管比拇指略粗,长度也仅与食指相当,在透镜的帮助下,灯光能照到二十里开外。灯管内部嘶嘶作响,实际上也是在燃烧。巨石堆砌的灯塔沉重,而灯管却如此轻盈,它小小的身躯,散发着惊人的力量。

灯室的白光过于热闹,难以久待,明亮亦是视觉的喧嚣,俨然置身闹市。下了灯塔,在黑暗中获得片刻宁静,眼中仍有光焰留下的虚影,向空中望去,眼前还有光斑在虚空之处闪烁。周围有树林,裸露的枝条将灯塔环绕,灯塔高出树林之上,光柱扫过树林上空,枝条的鞭影从空而降,向下挥落。猝然遭遇,来不及躲闪,劈头盖脸打下来千万条。在巨大的光芒之下,影子也黑得像烧焦的枯木,抽在身上如有印痕。惊魂未定之际,树影已从身上褪去,转瞬又落在地上,蛇一样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