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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禹风:在丽娃河边打乒乓的夜晚(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 | 禹风  2025年01月06日08:31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中篇小说集《梦潜》《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北京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首先我回忆起三公子,三公子比我矮一头,长得单薄瘦削,两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为人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根本没纨绔子弟该有的那种放浪形骸。当然他是从东面宝岛来的,带着那边大户人家的家教修养。

那十来年间,阿拉上海滩上真来了不少台湾人,应该说该来不该来的全来了。台湾朋友很欢喜虹桥,有钱的买下古北的房产,不打算久住的就在仙霞路那一带租人家的新房子。总之我一旦跑去如今已撤销的“市对外贸易委员会”公干,出外贸大楼无论朝哪边走,沿途耳边皆是宝岛口音。我还蛮欢喜听那种文雅有礼的腔调,尤其是女生们的发音。

一认得三公子,三公子就对我讲:“好啦,什么文雅,虚伪的啦,不要信啦。我正要安排我老友白鼬来上海,你跟他见见,才晓得我们岛上有爽快的人!”

白鼬?还有人得到这种绰号?

三公子看看我,学阿姨婆婆那样撇撇嘴,对我翻起四分之一个白眼。他这人挺好,就是没啥幽默感,多的是那种常施于自己人的不耐烦:“白鼬啦,他这个绰号好哦,他是混社会的啦。喏,本来他不要来上海的,最近惹麻烦,上星期有人找到他,四把枪顶住他脑袋……他还是躲躲为好。”

白鼬为啥来投奔三公子呢,难道真当三公子的父亲是避风塘?“三公子”这绰号其实也讽刺,他并非大官大贾家的男丁,他父亲是宝岛某传统宗教教务协调会的秘书长。我看,白鼬碰到糟心事,倒有鲁智深的智慧,晓得找个庙属的菜园躲。

我和三公子年岁相当,我也才大学毕业没几年,来报馆里见世面。听三公子如此描述白鼬,我一方面不想和具有这番背景的人扯上干系,一方面却想见见白鼬,听他说些什么,每说一句会不会加点切口黑话,还有,会不会在上海也同什么人作对干起来……如果真干,倒是我的好素材,或成全我写一篇电视剧《上海滩》风格的“社会新闻大特写”。

“小沈(三公子个人要求我如此称呼他),白鼬来了,你准备在哪里摆接风宴?”我问。

“他?他才用不到我接风。”三公子微笑,“我嘛,摆筵席的钱就省省了,到时候大家在KTV见吧。”

那些KTV么,当然也是台湾人开的。仙霞路这一带到了晚上亮起很多闪闪烁烁的霓虹。各路KTV之间还间杂不少台湾人开的中小饭馆,人称小台北。我们报社总编辑说过:不要犹豫,和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因为我们是记者;可也不要陷进去,我们只是记者。我要求自己把握好分寸。

三公子是上海滩诸多“台巴子”中的一个。和台湾人打交道,记者都晓得要单线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不了解,串了线就较难保持交往。万一有点事而对方不告诉我,作为报社当宝贝一样养着的记者,到时候脸上挂不住。我们就该是“包打听”和“万事通”嘛。

三公子么,同我好像不全然是逢场作戏。举个例子,我对他随便说起买不到《金瓶梅》,他回岛一趟就单肩背了一套《金瓶梅词话》来送我。但凡拉我去KTV,在女孩子们面前他也尊我为大,可我不过是个小文人。

那时上海滩台商云集,大多数是逐金客,他们挺注重和报社的人打交道,但主要奔着报社广告部去。广告部的人在台巴子们那里吃香喝辣。

三公子却明言他不做生意无求于我,他说他老爸叫他来上海长长见识,他在这里没几个朋友,所以我俩就该在一起好好玩玩。我该多给他引引路,免得他受骗上当。

平日世界在常人眼里普普通通波澜不惊,可在我们这班大报年轻记者们眼里,这城市每天平地起几番风波,我们就像工蜂那样随时被老总遣往各处采访。

三公子忧郁地对我讲:“我懂得台北,可我却一点都不懂上海。”

我的耳朵原先不厉害,当了几年上海滩记者后,哪可能还是不厉害?我一听就明白了,他在上海情路不畅,或情场失意。但这关我什么事?我装木讷,小心翼翼把他的大哥大手机电池拆下来,在电子秤上称分量。Bingo!

“我不能冒冒失失先让白鼬见她。”三公子下定决心,他白皙的脸颊晕红了,“大哥,你帮我看看她,看看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每晚赴头一个饭局前那一小时,我总趴在办公桌上奋力写字。我从职工浴室冲了凉上来,头发散发蜂花檀香皂的气息,高高兴兴哼过了诸般小曲。

编务打赌输给我,所以她每天要费心保证我桌上至少有一百张文稿纸。我小心翼翼揭下表面那张,恭恭敬敬,行礼如仪,然后在稿纸左上角写下“本报讯”三个字。

如同按摩房的女掌门在她的流水上写“已更衣”,我们都能在简单的字词上获得工作者的幸福感。这不足为外人道。

“大哥,我到了。你不着急。恭候。”我收到三公子发到我BP机上的头一条短信息。

“三公子,世家子弟。”我轻蔑地冷笑一声,置之不理。

我必须立马写出一个完整的大特写,总共要求三千字。标题已拟好:淮海路八千户动迁悲欢。我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鼻子里哼哼:淮海路是什么地段,动迁悲欢?我才不想知道他们迁去哪里呢。

这只不过是任务,任务罢了。别陷进去,假如不产生情绪,我写完就能去吃饭。

大家都说我是快手:“你写得这么快,办其他事也如此吗?”

我仔细看看他们一脸脸的坏笑,有时也反唇相讥:“你们那不叫慢,你们到了前列县那地方走不快了。”

其实他们老奸巨猾,两小时拿出三千字的这种累活苦活,他们才不愿干呢。“让大学生干,到底科班出身嘛!”

交稿时编辑部主任笑嘻嘻看我,快熄灭的香烟还在他瘪嘴上滚东滚西:“小伙子火力壮。”他使劲夸,从桌头扯过一张废稿纸,秃笔往上写:“明月轩,兹介绍本报同事X X来贵店就餐,同行者一至两人。”他把纸条折成一只精美的方胜递给我:“带女朋友去。”

我刚走出报社,暖风拂面,BP机收到三公子第二通短信。我回他三个字:你先乐。

我赶到新锦江大酒店,请客的主儿正西装革履站在大厅的讲台上致词。他的秘书塞给我资料袋,在我肩膀上有分寸地拍了三五拍。我坐到放着我名牌的大圆桌边,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兄弟单位的那些混世魔王们都看着我笑,他们排了一排满满的酒罚我。我说“明天整版大特写”,他们便撤掉一半酒杯,以示宽容。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他们推过一碟酒糟门腔给我下酒,不怀好意地笑。

我再赶到对面花园饭店,第二个场子的座上宾们已酒酣耳热,没兴趣同我计较。他们把主办单位留给我的马甲袋递给我,笑嘻嘻地低语:“又在赶头条呀?小伙子正当年!”

我的BP机激烈地在我腰带上振动,三公子按捺不住了:“快来,快来,夜来香盛开!”

我终于摆脱了众声鼎沸酒池肉林的宴会,一个人孤零零赶出酒店外。戴白手套的门卫问了我的去向,拿起对讲机要出租车上来;又殷勤接过我手里的包袋,帮我放进清洁整齐的后备厢。我道谢,夸他,他温柔又大方:“谢谢你喜欢我们的标准日式服务。”

司机见我前往虹桥的“小台北”,他笑了:“嘉年华呀,小先生。”

银匣子KTV是夜娱一条街上最昂贵的夜店,我第一回来。三公子这人拘泥礼法,一定问明了我的车踪,候在KTV门口等我:“大哥,辛苦辛苦,快点楼上来宽坐。”我看他一件意大利长袖白衬衣,银色的长裤,配着他黑色长发和白皙的瘦长脸颊,其实不用表情,也是忧郁王子扮相。他订下了最大的KTV包厢。我走进去,好像走入一间热闹的女演员更衣室。

“这么多人呀。”我有点尴尬,手里除了自己的背包,还那么多不三不四的礼品袋子。

一个“公主”殷勤接过我手里所有东西,放进墙脚立柜。初夏,空调已微微送凉。我接过另一个“公主”送来的热手巾,看它簇新,便擦了把手面,登时清爽。

人一清爽,眼前所见就不同。

三公子已坐在长方形房间尽头的长沙发上,他和几个美貌女子相处起来毫无距离感,几个人像黏成一堆,互相连手连脚,占据了夜空下的飘窗区域。他们十来双眼睛一起朝我打量,夜空下滚滚的无色蛛丝朝我涌来。

我连忙倒退一步,不过,我的兴趣也高起来。

“大哥,你坐我右手边。”三公子柔柔地吐音,像他已加入了女生阵营。我确实感觉我认识的那个三公子消失了,这里坐着一个他的龙凤胎姐妹。三公子说:“绛紫和红蜜,你们陪大哥。”

我大方地任由两个姑娘到我两侧落座,任由她们用牙签挑起水果盘里的美国红提和智利车厘子轮流敬我。我笑嘻嘻回敬她们,为她俩沏茶,所谓礼尚往来。

我看定三公子:“今晚还有其他人来吗?”

“你是最晚到达的。”三公子沉浸在主场感中,轻抬手腕看表,对赶来的领班交代,“路易十三。”

我并不阻拦任何人摆阔,不过三公子本身风雅,并非单纯摆阔。他可以把他点的任何一款酒给大家讲成课。

我们举起倾满琼浆的车花玻璃杯,咕噜咕噜先喝一杯,个个倒转杯子,往下滴尽余汁。三公子说:“我和大哥每人再喝三杯,否则哪能开心起来?”

我不晓得如何推辞如何谦逊,更不晓得要不要敷衍、该如何敷衍身边这种身份的女生,我口袋里准备了红包,仅此而已。

说实在的我还从没同不相识的女生假扮过亲密。所以,这是比晚上那些宴会意义更严格的社交。

三公子察言观色,对我照照酒杯:“大哥不要拘束。”

周日我永不工作。我周六也不怎么工作,但我周六常补觉,睡得昏天黑地没时辰,我的BP机也关熄。三公子也在周日打过我电话,约我出去玩,但我告诉他周日我要去大学图书馆,是雷打不动的老习惯。

我自己的本科院校在城市东北部,我毕业已搬回城中心,不肯跑远路再回母校去了。我在从小常去春游的长风公园附近租了房,小小装修一番,一个人和两只鸟同居。

这阶段就是我力图在报上霸版(直到成名)的时光,没成功的革命要求我放弃其他绮思。但没绮思的革命是不真诚的,我需要时时回校园去。

住处附近有一所景色秀丽的大学,丽娃河穿校而过。我一走进这校园,漫步莲叶田田的小荷塘,走在汩汩东去的丽娃河边,就看见了图书馆。喜出望外的是图书馆竟慨允我办一张阅览证,我觉得这是天底下对我最包涵最温情的校园。假使有一个周末我不去读书,我定要在周中补去。我在那里翻开的任何一本书都夹了我个人的书签,我在意我的读书进程。

这图书馆的藏书和我母校图书馆的藏书风格迥异。我母校的图书馆体现了学校高亮的前额和巡天的眼神,到处充斥令人们诚惶诚恐的“名著”(个人传记为主),且一应俱全到连那本臭名昭著的《我的奋斗》英文版都有。我在母校的四年就不停啃噬名著的躯体,也变成了一条势利眼的衣鱼,一开口会散发腐纸陈香。

丽娃河边这家崭新的图书馆多的是英文、法文和德文的画册。一切的新知识都试图通过图像涌向我,我惊喜地发现,较之文字,图像更让我产生哲学性思维。阅读图册,浏览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图像,我心里不停地镶拼属于我自己的图案。我觉得这非常美好,不过不足与外人道。

三公子在宝岛上有没有固定女友?我没问过,一次也不问。他在银匣子KTV里的相好是暖云,当然谁都明白暖云是这位女生的艺名。

第一次见到暖云的那夜,她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KTV女郎们有很精致的妆容,以至于我怀疑若白天街头相遇,她们能认出我而我认不出她们。

我大约记得一位高挑艳丽但略显木讷的女生端坐在三公子身边,看上去比三公子还高大。自始至终,她认真过来敬酒三趟,但没一趟不是勉强履行仪式。我有身边两位姑娘要对付,既要同她们玩骰子,又要同她们喝酒。我没专门去打量三公子号称“搞不定”的暖云。

这天天气异常暖热,校园里男男女女都第一次穿上夏装,我不敢多看丽娃河边络绎的佳丽,躲进图书馆,在最近书架的阅览桌上摊开旧的《时代》和《国家地理》杂志。仍有无穷无尽的生词为难我,我带了本沉重的《英汉双解词典》,硬碰硬,一字一字死抠。

我偶尔抬起头,看见一位高个的素颜女生朝我微笑,她手里拿一只红色大苹果,扎着晃来晃去的马尾。我不认识她,不好意思盯着她看。我笑笑,低头继续查词典。

女生坐到了我面前,我再次抬头,困惑地看去,她仍在对我微笑,不过,那微笑不但不挑逗,连自然都称不上,她比我还尴尬。

于是,我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她直愣愣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我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她的模样,可惜没这样高挑的旧影。我松了口气,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暖云?你和三公子一起来的?”

她卸妆素颜,当然不该怪我认她不出,这就像某些在夜店胡闹的人第二天打扮得人模人样去上班,人家常常也看他不出。暖云说:“当然不能怪你,今天小沈送我来,叫我同你读读书,他还有事,没停车就回去了。”

“是的,”我说,“小沈知道我在这里,前次是他送我过来。那么你要找什么书读呢?”

暖云笑了,笑颜蛮漂亮,让我想到闪亮的糖果包装纸。她现在不在夜场,近看还曾薄施脂粉,与素颜相近。我觉得她不在夜场那舞台而回到柴米油盐的市井,反而变得有点姿色了。不过,她自己坦白:“家人都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也承认的。我没读过什么书,现在不想再‘绣花枕头一包草’。”

我听懂了,不过我为难,难道这是跑几回图书馆能改变的吗?

“三公子对你不错。”我试探她。

“嗯。”她答,“人在KTV里都逢场作戏。”

“你要怎样才好?”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黄鱼脑袋,我去KTV只为拿点坐台钱回去补贴我妈。”暖云并不对我设防,她甚至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我坐在那里卖笑,本来卖不了几天的,老板都已警告过我,说客人天生要动手动脚的,我们必须始终有礼貌。还好三公子来,没动手动脚的习惯,我才没回家去当女工。”

“你对三公子如何,是不是他想你当他女朋友?”我索性问个明白。

她倒一下子矜持起来,半天不开腔,看我一看,微笑,又看我一看,最后说:“我是要人明媒正娶的。我不是拉三。”

当我面,她说出这么一番心意,立刻赢得了我些许尊重。

我从来只是和我那些女同学们打打交道,和暖云这样的女生隔开了许多条街的物理距离,不曾接近。我说:“我先测试测试你的阅读兴趣如何?如果不嫌我冒昧,我去找本小说你翻翻,你看够了同我谈谈读后感。可以?”

我给暖云找的那本小说是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并非特意挑选,因为这个图书馆里此类通俗小说很少,而我觉得没法要暖云去读太艰深的东西,那样定会叫她望而却步。

事实是一位欢场的女孩子想读点书,我怎样都该竭力迎合。再说三公子似乎还寄托了期待。

“我和台湾人,”暖云接过书还想跟我聊,“……没什么好结果的吧?”

我心里知她这话不糊涂,不过,说出这种话,女生往往就快要犯糊涂了。

当然,我不适合说什么。我看看她,微笑,只是无言之笑。

她终于坐到旁边窗户下有太阳的某个座位上,低头读起了村上君。

校园的正门在中山路上,后门是条窄街,窄街上开满了专做学生生意的小餐馆小酒吧和小书店,还间杂容下几家不怎么上档次的成衣铺子。路的一边靠学校围墙,另一边是大学教师的住宅楼,走过教师住宅区继续朝南,路尽头便是长风公园的2号门。公园里自然别有天地。

其实这个周日下午我有个约会,我一想到它就不免忐忑。

那是先前偶遇的一个女生,我说不出她到底是漂亮还是迷人,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已对她动念,一切都模模糊糊充满了不确定。我心里试着回想她:她身材不高,有一头特别有表现力的长发,眼睛长得洋气,鼻梁挺直,肤色白皙,动态中有沉静。那天我去参加皇冠假日酒店举办的聚会,酒店的公关经理介绍我们认识。不晓得为什么我提到了我在利用其图书馆的大学,她兴趣陡生,说想跟着来看看……

我见暖云安顿下来开始阅读,就看看自己手表,看齐紫晨是不是就快到了。

很快我放下书溜出图书馆,门外花岗岩雕塑周围的一圈冬青嫩叶葳蕤,正是春深处的色调和质感。我深深吸了口清甜空气,转眼看见齐紫晨从丽娃河河堤上气度端庄地走过来。

她看见我,眼神亮了几亮,大方地招手,然后小跑几步,到我身边仰头一笑:“我准时到的吧?”

我自然心头一酥。

“图书馆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在校园走一圈?”我提议。

齐紫晨欣然接受。

我心里琢磨:一个女生愿意大老远地跑来找我坐图书馆,到了也不着急进去。毕竟她有点喜欢我?那我喜不喜欢她呢?还陌生,但她很雅致。

我看看她,感到亲近;她将眼神从丽娃河河面转回,看我,笑意漾起在她脸颊。她正在明媚的年龄,这我一目了然。

“你看,校园多美。”我由衷赞叹,“这是师范大学,学生们气质不同。我喜欢师范大学。”

“你的母校更好,我喜欢你们学校的学生,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齐紫晨笑了,“师范生没你们身上那么大的能量!”

我们身上的能量?我被她这句话绊了。确实,我们身上为什么总野火熊熊?

有一对人儿在樱桃树下耳鬓厮磨,旁若无人。我尴尬地转开视线,只听见齐紫晨咯咯笑了起来:“玩在复旦,吃在同济,住在交大,爱在师大。”

这个顺口溜我早听说过了,我点点头,心里并不痛快,我不能够默不作声,我说:“所以我的母校只是玩的地方,不要动什么真感情。要动感情,来丽娃河边吧。”

我伴着齐紫晨走进学生俱乐部,这里有橙味汽水和白雪牌冰激凌出售。我问她的身份证是上海哪个区的,她说卢湾。我想了想,买了汽水也买了冰激凌,讨两个大塑料杯。

“对的,你懂经的,”齐紫晨兴奋起来,“我们小时候都这样把橘子水和冰激凌泡一起喝。”是啊,我俩各自归属的街区紧挨在一起,像两个相邻的大村子。

我和齐紫晨没聊什么特别的,有种发小相遇式的亲切感主宰着当时的气氛。喝完冰激凌橙味汽水,我纯然地高兴,我和她沿着被高大法国梧桐的繁盛枝叶遮盖的大路走到学校后门。跨出后门,我们意犹未尽,竟是她掏出钱来买了长风公园的门票。

我俩快步走到银锄湖边的游船码头,我租了船,和她一起用力把小舟划向湖中央。天云开阔,阳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

等我们累了,缓步朝图书馆走回去,我才想起暖云一个人被晾在了那里。我们走进图书馆时暖云已回去了,村上春树的书放在我借的图书上。暖云给我留了纸条:书读了一半,小沈来接我了。白鼬来了,我们要去招待他。下次见。

齐紫晨从书架上找回来一大沓建筑图册和相片集,全是欧式建筑。我忽然醒悟自己的粗疏,我都没问过她在哪里上班,在酒店聚会上依稀听人介绍她是设计师。

“那么,紫晨,你是建筑设计师吗?”我不好意思地求问。

她抬起脸对我笑:“你还应该补充了解到我是以‘吃得好’知名的那所大学的毕业生,目前在日资建筑商社当小职员。”

我笑了,我说我去你们同济吃过好几回的,只是没碰见过你。

三公子打电话告诉我:“白鼬到了,大哥你该采访他一下。”

我脑里瞬间现出四把枪顶在一个莽汉额头的幻景。这个诨名白鼬的人,我有必要见他吗?我若不能写他什么,何必要见?

在报社浴室洗完澡我上楼,本来电梯里只我一个,途中门开,我报总编辑先生西装革履走进来。我马上立正,笑着打招呼。老大和气地看看我,说你的大特写我看了,你有写大场面的能耐。如果你肯当摄影记者,估计也能把拍奥运会的活儿放心交给你。我听了心里一美,说汀老师您赶紧派我出国吧,我真得开开眼界了。

电梯速度贼慢,我没话找话,为让汀老师也好奇,就提起那个未曾谋面的“白鼬”:“汀老师,您看看,这种身份的人,我们当记者的是见还是不见?”

汀老师一步跨出电梯,却转身挡住要合拢的门,对我说:“一个好记者,采访对象是没有限制的。有我在,你大胆去采访!”

我向总编辑点头不迭,满心钦慕,肥皂盒都掉在电梯地上。不过,我不着急见那个“白鼬”,我有更高级别的约会,我要和齐紫晨一起去紫金山天文台。

天文学家预报当晚有一场壮观的流星雨,我本来一个人坐采访车去公干,但我忍不住问了一声齐紫晨,紫晨立刻央求我带她去看流星,她非得去不可,她甚至愿意为此给我一个感谢之吻。我特地找到采访车司机,塞给他两大盒瑞士巧克力,他答应带上女生,但不答应替我保密。

采访车在公路上飞驰,每个采访车司机都有一颗飞行员的心。

我问身边穿水洗浅蓝牛仔衫裤的紫晨怕不怕,她脸色发白语气哆嗦:“看流星雨总是刺激的,现在就开始刺激了!”

好像不是行驶到邻省的省会而只是去市郊,司机一路超速,太阳还高挂在西边天上,我们就到了紫金山山巅的天文台。天文台为各地来的记者们准备了晚餐和饮料。我和紫晨先在山巅游荡,烟霞苍茫,辽阔景色尽入心底。我们去食堂吃晚饭,没想到食堂的茄子青菜和冬瓜无比鲜美,一问才晓得是“活杀蔬菜”,天文台雇人就地种植,做饭前才去采摘。

“我就羡慕这种自然的生活环境,自己种植自己过活。”紫晨满脸神往之色,“每天固定工作时间,该干什么就干些什么,不加班,也不要什么互相合作。”

“日本商社怎样?”我笑问。

“人们像面粉被揉成一团,每个人都闲不下来。”她摇摇头,“早晚我要跳槽,或直接去美国!”

太阳随嘈杂鸟声沉下山峦,天暗了,夜幕罩群峰。采访车司机不见了踪影,我和紫晨还浑身是劲,在天文台的展览室里游荡。中间抽空我跑去采访了两个天文台的研究员,反正他们演说的那套普通人听不懂,我只要选几句通俗的白话作我报道的背书。

我渐渐意识到这将是浪漫的一夜。

我和紫晨各自从天文台接待处领到一个睡袋。天文台的接待秘书很体贴地提醒我们半夜会很凉,要注意保暖。

观测地点任由我们在大院及四周的坡地上自由选择,我让紫晨选,她说“随鸡随狗,你的工作你决定”,我一面琢磨她用词的暗示性,一面乐呵呵找了个围墙外侧被小叶黄杨环绕的清静所在,准备和美女单独熬夜观星。

距离天文台预测的流星雨时间还有长长的六七个小时,我们能干聊些啥?忽然我意识到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庸,我的心怦怦急跳起来。

齐紫晨大大方方说:“靠在墙上又湿又冷,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背靠背地说说话。”

我转身,让她舒舒服服靠到我背上,我保持让她舒服的姿势。我朝前方望去,只看见紫金山下星星灯火。南京城正在浩大的夜色中,古都确有种烟笼的调调。

“喂,你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背后的女生问。

我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这种事难道不是写在额头上的吗,有必要掩饰吗?”她笑了,我感觉到她身体有节律的颤抖。

我恼羞成怒:“那么,你看我俩合不合适?”

轮到她发愣了,哼哼。然后,她终于在我背后说:“这还真说不好。这种事……”

“是啊,这种事靠翻嘴皮子怎么行呢?还不就得好好试试!”我得理不饶人,“不试试怎么晓得合适不合适,就算一双新鞋子……”

突然她从我背上消失了,我正纳闷,一只手抄住我的头颈,把我朝上拔。我连忙站起来,齐紫晨向上伸手,揪住我的衬衣领子,让我低头看她。她沉默着,脸上没那种平素伪装的和气,她此刻是一个性感的妇人,微启朱唇,露出白色的整洁的牙。

我没有思绪,我只有反应。

我搂住她腰肢,低下头去。

不过,亲吻并没一发不可收。简直叫人吃惊,我们仍旧坐回了睡袋之上,肩并肩地坐着,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的BP机发出鸣声,三公子询问我身在何处。他和白鼬一起去了银匣子。阔气的白鼬请二十位佳丽相陪,他们打开了一长溜的路易十三。暖云问三公子我为什么不到场。

“我在南京公干。”我给三公子回电话,却不诚实。我在南京公干是报道流星雨,不是和一个依旧陌生的女生胡调。如果她和我不能彼此确认,就该尽快体面地告别,从此不必再见。

“你,”身边的女子打破了沉默,“你准不准备去美国?”

紫晨悄悄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

“美国?”我茫然应答。

为什么我要准备去美国呢?我当然知道,从我初二那年开始,身边很多同学都陆续去了美国,但他们家都有海外关系嘛,或者,他们读的专业只有去美国才有市场。我?太平洋的那边没我的亲友,不会有人欢迎接待照料我,我的英文也算不得好,要是过去了还得“咿呀学语”。我在这城市里虽不出挑,但我干这行干得还算顺风顺水……

我望着星空下的紫金山,心里漫过阵阵潮水。我说:“为什么去?你给我个理由。”

“我也不晓得。”紫晨仿佛惆怅,“不过,你不觉得上海的局面太小?你没有觉得闷气?”

我低头想紫晨的话,关于局面,我能有什么好说?一个人的局面不是他自己想大就大,一个人的局面总是一家人好几辈撑起来、传下来的。我闷气不闷气?我当然闷气,但我毕竟还有个游刃有余的职业。

“去了美国就不再闷气?”我低声问。

“去了美国,大家都是外来的。那边人少事多,只要你聪明勤奋……”

“我聪明勤奋?”我笑了,“你是个小人贩子吧?”

齐紫晨也咯咯笑起来:“我当然不是人贩子,我找合作伙伴嘛。如果我们能互补,我们的能量就以一当十。”

“你当然好,去了美国可以在设计上脱颖而出。我去干什么?那边的中文报纸都归属边缘团体。我给《新闻周刊》写报道吗?我的英文不及格。”我抬头寻找流星雨的蛛丝马迹,要不要趁它们飞过时打结许愿,愿我将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紫晨依偎到我身上,给我一阵温暖:“我没想到过这么多,只是朦朦胧胧。”

是啊,这姑娘给我的感觉可不就是朦朦胧胧的没有确定性?她像一只孵化不久的蝴蝶,犹犹豫豫在寻找自己的路途,而我只是她途中遇到的另一只蝴蝶,她还没准备好对我散发她一切就绪的那种气味。

我们聊着聊着,慢慢困倦,萤火虫从草丛里游过,有几只小守宫在围墙上伏击夜虫。齐紫晨靠在我胸膛上睡着了,我搂着她肩膀,用我的大手给她瘦削的肩膀送暖。闻着她头发散发的香气,我觉得夜蛮好,人间也蛮好的。

我摁停了腰间BP机的颤动,三公子又给我留言:今晚银匣子玩得太疯了!白鼬了不起,所有的开心事都轮流来上一遍!明晚你一定来呀!

我不能睡,我得等着流星雨。据说这是前后五十年里最大的流星雨,我不能错过,错过它我就写不出报道。我从不愿意糊弄我的读者,哪怕他们根本不在乎被糊弄。

可这仿如生活本身。齐紫晨在我的怀抱里安然沉睡,我答应流星雨来时叫醒她。只是流星雨始终没践约,它们从地球边缘呼啸而过,却不愿被我们这个地区的人窥见,不愿给我打结许愿的机会。

天露出了鱼肚白,失望的记者们嘟嘟囔囔到食堂吃早饭去了。齐紫晨醒来,听见我的报告,她像个大姐一样摸摸我脸,安慰我说一个美丽的谎言胜过什么也没有。我们也去食堂吃早餐,有绿豆汤,有油条,也有咸豆花,气象台是世外桃源。

在下山的车上,我写着报道。我说山间公路上此刻下山的汽车尾灯是这一夜我见到的最像流星雨的东西。

到了山下,山头上旭日升起,我看看齐紫晨,她已补好了妆容,而且恢复到端庄的状态。她精神抖擞地对我说:“交了稿子你必须回家睡觉,让自己有黑眼圈是犯罪行为!”

我闭目养神,她的手与我相握,像一种无声的赞许。我需要赞许,我已被否定得太多太久,如一棵干草需要春天的第一滴水珠复活它。

稿件上了当天的头版头条。人们喜欢读流星雨放大家鸽子的花边新闻,对真正科普性的报道却没多大兴趣。我用车灯调侃流星雨的那句,莫名其妙就在城里流传了一夜。

那时刚开始流行说“变化比计划快”,这话的魔力到处飞扬。回想起来,大约便是那个时代的魔法。

回上海没多久,我就遇上了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到来,一下子让齐紫晨滑出了我的心绪。

图书馆是我的秘密花园,这句话不是横向说而是纵向说。当年我没学会多少字就被当教师的父亲带去中学图书馆,他教我在散发霉味的书架间狩猎,捕捉别人看不见的兽和鸟。我升上中学后,常悄悄溜进空寂无人的校阅览室,在那里找寻无人问津的欧美小说……

师大的图书馆展示给我画本和摄影图册的陌生世界,我迷在其中不能自拔。我最不能放手的是一本重达十五公斤的巴黎画册,一个勤勉的摄影师摄了一辈子整整六十年,整个巴黎市都入其册。对我而言这是本标准的“禁书”,谁开了禁就大开眼界。

那天我爱不释手地来回细看有关卢浮宫的三十多页;等我过完瘾抬头,发觉暮色已深,正是周六之夜。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

夜风中传来断续的歌声,远处的校体育馆正举办舞会。啊,舞会,我已多久没涉足?有种酸楚随着翻飞的蝙蝠群朝我涌来……

我不由自主踅到体育馆门口,不过我没舞票,两个膀大腰圆戴红臂章的男生把守着大门,我都没法进去看看。我叹了口气,这毕竟不是我的学校,而且,我已经毕业了,这也不再是我的时光了。

我慢慢转身,觉得自己正黯然离开青春的核心圈,一阵遗憾和伤心。

“喂,你,你是不是没舞票?”一个穿白裙子的大学女生微笑着大声问我。

我站住了,看着她,这不太寻常。我点点头:“我没学生证,不能买。”

“跟我来。”她一挥手,我犹豫一下,赶紧快步上前。我俩来到了售票窗口。

“你自己付钱哦。”女生回头对我说,我赶紧掏出钱包。她对着售票员挥挥她的学生证:“一张舞票。”

我高兴起来,我太感谢也太喜欢她这样的陌生人了。可她接过我的五元钱递进窗口,再转身把票塞给我,说一声“周末快乐”就急急跑开了,连道谢的机会也没留我。

我走进这个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学生舞厅,旋球彩灯将五色洒向拥挤的人群。体育馆里至少挤着五六百个男女学生,但空调还挺够的,让人有跃跃欲试的舒适。

正放着凤飞飞的“靡靡之音”呢,这个小宇宙软玉温香,洋溢着激情和人类的恋慕感。我环视四周,看见那些师大帅哥挽住师大的温柔女郎们翩翩起舞。

我嘴角翘起来,笑了,我不是师大的,我是我那个学校的,我身上仍有我校著名的孤傲当我的护体。

我走到视野最佳的角落,站到观众席的台阶上,并不想找舞伴跳舞,就是看看热闹。

没想到我站在那里看,一看便沉醉在美景里,忘了时间。

从前不曾细听的歌曲此刻听来有趣得很,我置身事外看别人寻偶觅伴,便有不少幽默和有趣的镜头。我的笑很纯粹,略带讽刺意味。我手插裤袋,只遗憾不能抽烟。这体育馆此刻就是一只大蜂巢,蜜蜂们都忙着转圈呢。我看见不少美女,渐渐地,她们令我蠢蠢欲动。

真正使我从看台上蹦下来的原因是我突然看见了替我买票的白裙女生。我跑过去,微笑着插入一位男生与她之间,对有点惊讶的她说:“跟我跳舞吧,我的票是你给的。”

那女生同她的男伴咕哝了几句,随我滑入舞池,笑问:“校外来的吧?我们不让校外的进舞厅。”

“为什么?”我装糊涂,“我是复旦过来查资料的。”

“可不是嘛,我猜你就是其他学校的,不是街上的小流氓。”她哈哈一笑,“我不忍心让你就那样落寞地走开。我心软。”

她无意中代表壮阔的青春挽留了我。我们舞了一圈,我热烈地向她道了谢,在曲终前转回原地,把她还给她的男伴。

我准备离开,我感到愉快,但这终究是别人的舞会。

我朝出口挤过去时听见舞曲换成了吉特巴,慢舞的人散开,让热舞的人上场。

我驻足观看,看有一对跳得很有意思。他们不是舞姿超群,而是舞姿处于生涩与流畅之间,那种状态可遇不可求,就如同孔雀第一次开屏,如昙花在夜色里刚刚舒展细长的花瓣。我喜欢那种稚嫩却尝试着风骚的态度。我定睛观看那女生,她的眼神太可爱了,就是我说的带羞的风流。

一曲终了,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女生的男伴朝她欠欠身,竟然走开了。又一曲吉特巴乐声初啼,我瞬间变成一只奋力捕猎的水鸟,朝一条落单的鱼飞去。

我就是这样认识姚婷的。我曾在吉特巴上下过苦功夫,虽然有阵子没跳了,但我竭力侍奉,且略加引导,让这姑娘又惊又喜。本来她新尝吉特巴的趣味,现在一下子沉浸于这种舞蹈的快感。

“很荣幸和你一起快乐。”我倒是无比真诚的,我对师大的女生们有种全体性的好感,我并未对这一位发生特别的情绪。

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我喜欢她的羞涩,我认定这是真羞涩,真实的羞涩很有价值。我暗想,我已变成了比她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大灰狼”,可从容揣摩这些“小白羊”了。这让我笑我自己,我有隐痛。

我拉着这位舞伴的手没放,音乐已停止了。她轻轻抽了抽她的手,我没放开,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我欣赏着她的羞涩,她的脸红了。

“再跳一曲吧,我们配合得很好。”我说。她点点头,又看我一看,我看出她很喜欢我的建议。

下一曲仍旧是吉特巴,哈哈,太开心了,我让舞伴不停旋转和蹦跳,让舞蹈制造的快活一波接一波,特别流畅。她是个聪明姑娘,已迅速揣摩到了舞步的奥秘,虽还不熟稔,她却像一位跳上野马的漂亮女骑手,并没从马背跌落。

曲终,我该向她说谢谢,然后扬长而去,这样,这个夜晚对她对我就完美了。

但是,事故依然发生了。我和她放开手,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可我俩就是紧挨着讪讪地不说话,开不了口。

舞曲再次响起,终于是慢四。

她抬起头寻找我的目光,我也看她。我们的手自如地找到了对方,我搂住了她腰肢。她靠近我,近到我们彼此可以嗅到对方的气味。我们无力地随着旋转的人流滑向夜晚的暗处。

我凑到她耳边:“刚才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如果是别人和你跳这一曲,我会嫉妒。”

我说这话没羞没臊,因为凭着真情实感。

她没抬起脸,但我觉得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拉我肩膀,她的脸埋进了我的胸怀。

我感到一阵炽热的迷乱。这位姑娘多么陌生,却又多么亲切。

跳吉特巴出了身热汗,慢四一曲既终,我问她:“很热,去不去校园散步吹风?”

姑娘抬脸看我,她的睫毛还在跳舞,她点点头。

我们挤出了人群,有人恶狠狠地瞪我,我才不在乎呢!走到体育馆外面,一阵清风拂面。我问明白了她的名字,我说我们去吃冷饮吧。

那个美好的夜晚,我当时什么都不想,就专注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姚婷看我的次数不多,每次看我,她的睫毛就不由自主跳起舞来,只好转开视线,脸泛红晕。我明白一些真实的瞬间正在次第发生,我将无法挽留它们,只有尽情地体验。

吃过冷饮之后,我诚实而完整地告诉了姚婷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校园,又为何来到舞池,她终于开口说话:“哦,真的不算是校卫队严防的社会人员?”

我想了想,既有意开开玩笑,又觉得不该采取不严肃的态度,她是受到学校保护的,是这个学校墙内的花朵,我真的有越界进入的罪恶感,但我真诚地想认识她,同她交往。

姚婷说:“那我们就走走吧,夜风很凉爽。”

我们沿着丽娃河散步,很没有真实感,像身在梦中,害怕自己马上要醒。

“你是什么系的呢?”我好奇。

“中文系。”

走到河边数学楼附近,一盏特意加强电力的路灯下竟有一张干干净净的乒乓台,有两个女生正袅娜地打乒乓。我看见一只长尾绿蚕蛾从路灯灯盘边飘落下来,俨如一朵坠花。我指给姚婷看,她惊呼一声,好像那是神秘的天外来客。两个女生用乒乓球拍去拍打蛾子,蛾子落在乒乓台上,并没受伤。她俩用手拢住蛾子,叽叽喳喳地欣赏,也让我们观看。然后她们说要放到寝室里去养着。

“你们去吧,我们借你们的球拍和乒乓球玩会儿?”我笑问。

寂静的这片空地只剩下我和姚婷,听得见丽娃河流淌的声音。

“你会打乒乓的吧?”我问。

“你试试。”她笑了,活泼泼地拿起球拍和球,一扭身就有模样。

打起来我晓得碰到了高手,姚婷的乒乓打得太棒了,绝对是经过精心培训的。我虽说打得还不错,但我是野路子,所谓“自学成才”的,勉强可陪着她玩。任她不停地抽削推吊,我立志救起每一个必输的球,让她玩得开心。

她收起球拍,满额头晶亮汗珠,一脸明媚的笑,完全没有了羞涩,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她说:“你再多练练,就能赢我。”

她不肯告诉我她的球是哪里学的,说暂时保密。

我们放下球拍,不晓得再去哪里,夜已深了,远处舞厅的音乐声停了,她该回宿舍了。我表示这就将她送回寝室楼,她看着我,凝视我,两枚眼珠认真得有点对眼了。她说:“还早,我带你去看看丽娃河的全景。”

这是一条探险般的路径,因为灯光全无,我们走入黑暗中。

若非她知路,恐怕我们无法在夜色中来到数学楼外的防火梯边。我们摸索着沿防火梯上行,一共走了五层,到达了最高层的拐角平台。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我看见丽娃河有接近一公里长的河段在月色下泛起微光,俯瞰很美。

姚婷说还有更好的观景平台,她伸出手拉住我,我们手挽手朝前走,来到一架笔直的铁梯前,这是楼顶水箱的维修梯。只见姚婷矫健地开始攀高,她的手臂抓住铁条,身体跟上,脚灵巧地踏在铁条上,很快到了顶部。我觉得有点失面子,我不善于这种“体育运动”。我小心翼翼开始学着向上爬,生怕自己打滑;我忘了姚婷的存在,我在自己的黑暗中试图胜利,战胜我个人的恐惧和笨拙。

等我踏上楼顶,她并没取笑我,她安静地看着我,回转身带我到看得见丽娃河的那一侧:漫天星辰和月亮全掉在河里,我们看见的是纯私密的景色。

“你看见什么?”她问。

“时间。”我答,“将来我会常常回忆的一段时间。”

她向我靠拢,我张开手臂,我们满怀热忱和期待,舒心地拥抱在一起……

三公子打电话给我:“大哥,你还没见过白鼬,他已经来了十天了。”

哦,是的,那个从宝岛过来避风头的家伙,白鼬。可我为什么要见他?

“你来吃午饭吧!我们到黄浦江边吃西餐,暖云想见你。”三公子的口气近乎恳求。

暖云为什么想见我,难道又要我荐书?我才不信呢。我对暖云没成见,但我不相信一个从不读书的人会对读书有真切的兴趣。假如我不当记者,也许我不会对人性过分敏感,但我正当着记者呢,而且持续接触大量陌生人,我的直觉越来越有点意思,我信自己的直觉。这个暖云,或这个三公子肯定别有所求。

但三公子一直对我恭敬有礼,我轻易没理由拒绝他的饭局。我只能对他说我准时到。

来到海湾大厦时我没特别的感觉,尽管这是第一次来。但我走进那西餐厅却不免惊艳:大厦的占位太好了,正好俯瞰黄浦江从北往南的大弯水道,真是百舸竞发尽收眼底。我远远看见三公子和暖云站在窗边,没看见任何膀大腰圆的男人,大概白鼬从不在白天出场,他应该是黑夜之杰。

我和三公子握手,向暖云点头微笑。三公子不顾暖云,将我拉向另一边,一位高挑俊秀的小白脸笑着迎上来握住我的手:“幸会大哥,我是涂小云。”

我有点茫然,这人有文雅的宝岛口音和潇洒的体态,出乎我意料。三公子哈哈一笑:“大哥,这就是著名的白鼬呀!”

白鼬?被四把枪顶住了前额的白鼬?开什么玩笑!大概全是些杜撰的笑谈。一个新来的世家子弟,让我猜猜,这回该是某个富商的幼子吧,百般娇生惯养。

白鼬公子很文静地一笑:“大哥没见过我这号人物,真是不好意思,我唐突了。”

我们落座,三公子点菜。我看看白鼬涂小云,又看看暖云,倒是暖云今天比较惹眼,她比前几回水灵了,有点眉锁春烟。

“您在台湾做什么生意?”我问涂小云,“是来投资吗?”

涂小云立马客气了一番,说自己哪里能投资,然后,他静了静,问我:“小沈没告诉你?我就是白鼬呀。是个社会上打混的。”

三公子不解地望着我,突然笑了:“大哥是不信白鼬有暴力倾向吧?”

我们三个,两男一女,都看着涂小云笑。涂小云好脾气地低下头:“惭愧惭愧,一向让社会公众误解,是我们自己的失措。”

他站起身,拿起服务生小心翼翼送来的红酒,介绍说是法国波尔多的顶级Grand Cru,宝岛上的被喝完了,没想到上海还有。三公子问服务生红酒价格。服务生一报,我以为听错了,又报了一回,我和暖云张口结舌。我觉得有义务劝阻:“涂先生,我真是外行,不懂品尝的,没必要把好酒浪费在我身上。换一种吧。”

涂小云风度翩翩地一笑,没直接回答我,扭头对服务生说:“听说市场上有很多假酒,我呢,今天就和朋友们一起试试你们店。如果酒好,不用担心,如果酒假了,不要想我付钱哦。”

服务生点点头:“先生,这个您尽管放心。我们也不敢闯祸的,来这里的都是大佬。”

他把木塞拔去,把一瓶酒全倾在醒酒器里,猩红的酒液传出香气,我觉得是深厚的花香,三公子夸赞有释迦果香。涂小云飙了一句闽南语,又用国语说:“哪里有释迦香啦,法国人见都没见过释迦果。”

暖云一直在打量涂小云,这会儿就说:“白鼬哥哥真有钱,中午就喝掉一大笔钱。”

涂小云一愣,转脸看看我,忸怩说:“倒不是有钱摆阔,我这种人留不住钱,放在口袋里就觉得它咬我。你们想,谁知道哪一天你们眼前这个白鼬会倒霉呢,要是真吃了子弹,我的钱就再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和好朋友们一起饮酒唱歌,不虚人生。”

我听他讲得情真意切,才有点相信这个美男子就是混社会的白鼬。

前菜是法国鹅肝酱,然后上一道少少量的鱼面,鲜美无比。大家碰杯饮酒,酒味很沉很醇厚,我觉得开心。然后直接就上来T骨牛排(暖云吃鱼),我们三个男生都是肉食动物,食指大动,加倍地喝酒。我想,这酒的价格差不多是几道菜总价的十倍,我们的奢侈还是在于这难得的名酒。我有点醉意了,觉得暖云今天挺迷人。

白鼬敬我酒:“大哥,你是土地爷,说说我可以去哪里玩,哪里有上海滩的味道?”

三公子解释白鼬问的是哪里有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味道,白鼬对周润发演的许文强崇拜服得五体投地。这下子我确信涂小云就是白鼬本尊,我只是想岔了,以为混社会的人都长得粗豪孔武。

“什么地方都没那个电视剧的味道,电视剧就是电视剧。”我笑了,“不过,喝完了酒,我可以带你们去南市,去城隍庙、豫园,那里还有点旧上海的建筑。”

我没想到,我随口的提议获得了热烈的响应,我们草草喝光美酒吃掉佳肴就打车往城隍庙去。

那个下午豫园和城隍庙的游客不多,九曲桥上的游人还能从容驻足观看池塘里的红鱼。白鼬同三公子就像从前那些第一次白相沪上大世界游乐场的上海小市民,高兴得龇牙咧嘴欢蹦乱跳。我带他们尝了蟹粉小笼,又买了五香豆和梨膏糖,吃得他们咂嘴弄舌。我看他们是真高兴,连暖云也不顾形象,看见什么都稀奇。

我好奇问暖云为什么也像没来过一样,她不是个本地人嘛!

暖云哀怨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怵,只听她幽幽地说:“我是彭浦新村的,彭浦新村就是我的国家,我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我吐吐舌头避开她,去听白鼬和三公子对话:

“池塘边那些老头子玩的什么?我愿意留长胡子混进去,每天喝了麦茶打牌下棋,一辈子躲在这里。”

“这不是你我的人生,只能是你白鼬的假期。”

我笑笑,没说什么。我也不想告诉白鼬那边女贞树下老头儿们正在下四国大战军棋,他没福分玩这个,如果他玩过,他会更想退隐,哪怕在这里当个隐姓埋名的小道士。

到傍晚前后,我带他们上了九曲桥边的茶楼,那里,一对男女评弹先生已调好了弦,准备开唱《杨乃武与小白菜》。白鼬涂小云听了一曲评弹,拿钱出来点曲,却不懂点什么,结果人家给他唱了苏州话的《茉莉花》,喜得他手不停在膝盖上打拍子。

晚上,我本已准备找个借口开溜,一个人跑去师大找姚婷,但我没事先同姚婷约,不晓得她在不在宿舍楼。

我们四个跑出城隍庙刚步行到外滩,有人给我的BP机留言:你在哪里?晚上见个面?我一看是齐紫晨,心头一惊,一种遗忘了又被提醒、没来得及忠诚就背叛的犯罪感涌上心头。

“大哥,我已订好了银匣子,我们这就过去。”三公子挽着暖云对我说。我赶紧告诉他有人约我,我急着赶过去。

“哎呀大哥,你怎么可以走?”白鼬很有分寸地轻拉我手肘,“今天一天的快乐都是你带来的,晚上怎缺得了你?”

看看满脸诚恳的白鼬,我为难地说:“人家在等我,是个女生。”

“请她一起来银匣子,我们一定招待好她。”白鼬坚定地宣布,“大哥放心,我们的品位也不俗,今天我包场,一个也不许她们做生意,来其他客人全部挡驾,我们全场自己娱乐!我亲自弹吉他!”

不晓得为什么,我答应了白鼬和三公子。如果放在平时,我肯定不会。

白鼬的安排给了我一种安全感,我宁愿和他们待在一起见齐紫晨,不想单独与她面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