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12期 | 赵荔红:线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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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醒来。手脚冰冷,被子滑在一边。我裹紧被子,像一只蚕蛹、春卷、百叶包……时间过去一格、二格……枕头、被子有熟悉的香气,大红牡丹花枝被面……我是躺在妈妈的床上。是清晨?黄昏?绿窗帘低垂着,一线灰光漏进,光线在衣柜角折了折,落在写字台一只青花水仙盆上。衣柜漆皮皲裂,色泽暗淡,不复原本亮红,柜门上的描金梅花、青绿枝叶,却一如四十年前美好。写字台下有个内凹小柜,儿时,每见妈妈蹲下去,扒开柜门,变戏法般取出鸡蛋、大豆、花生、米粉、线面……
“妹囝——阿紧爬起咯,起鼓食面咯——”天蒙蒙亮,妈妈就在纱门外大叫。见我没动静,推门进来,呵了呵双手,将我连着被子从床上挖起来。我才六七岁,坐着,兀自闭着眼、东倒西歪,妈妈将被子给我裹裹紧,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崭新的红花棉袄棉裤(藏了许久),转身对我笑道:“阿妹有乖,阿紧爬起咯!爬起穿新裳、食线面咯!今旦初一早,起早早,一整年不会困晚晚……”听见有新衣穿,我立马睁开眼,爬起来站在床沿,端着期待的新新的脸;妈妈一件一件给我穿毛衣、毛裤,最后套上崭新的棉袄棉裤。我短短地、鼓囊囊地站在床沿,像一个新缝的布娃娃,妈妈端详着,撩开我额头的细黄刘海,亲亲我的鼻子,笑说:“阿妹生款款(漂亮)!鼻子扁扁好看……”
“妹囝——阿紧爬起咯,起鼓食线面咯——”天蒙蒙亮,七十六岁的妈妈就在纱门外大叫,依旧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只不如五十年前那般清脆。我兀自闭着眼,神思慢慢醒转——是了,我是躺在妈妈的床上,今旦是2024年正月初一。妈妈叫好我,转去厨房,传来碗筷碰撞声,冲开水瓶的咕噜声,炒菜落锅的刺啦声,油烟机的嗡嗡声,不时间,还有零星鞭炮声响起,像似撒在地上的豆子——鞭炮声一响,意味着有人家开始吃初一早的线面了,这让妈妈很着急,她总想要比别人家更早吃线面——油烟气、炒菜香气溢进卧室,混杂着淡淡花香——床边写字台上的水仙花,开了六朵,一个多月前,妈妈就买来水仙球,将它雕刻好蹲在花盆里,看着苗叶抽长,长到筷子高,用红丝绳将叶片扎拢,她是算准了春节会开花……衣柜边挂着一套衣裳,喜上眉梢红毛衣开衫、青灰薄呢阔腿长裤,是我给妈妈买的新衣,她还舍不得穿,她要忙完年末家祭、除夕围炉,煮好初一早的线面,收拾停当了家务事,才会脱去旧裳、穿上新衣,出门去往城隍庙,去上年初一的第一把香。
见我好半天没动静,妈妈推开纱门进来,穿着红毛衣,圆圆鼓鼓站在床前,用商量的口气说:“阿妹,阿紧爬起咯,线面捞好了,一会儿面糊掉咯冷掉咯,今旦初一早,早早爬起,一整年不会困晚晚……别人家炮都放好咯……”
等我们起来梳洗罢,妈妈就催爸爸赶紧去放炮,才七点多,左邻右舍的鞭炮声已此起彼落,放好炮仗,才能吃面,这是规矩。妈妈趴在窗边探头看,我家的鞭炮声,终于噼噼啪啪宣告新岁到来,在炮仗的白色烟气中,妈妈笑盈盈回过脸,大声宣布:“起鼓吃线面咯——”我们就一起围坐在八仙桌边——桌上早已排好了六碗线面,虽只有爸妈和我们夫妇四个人,没有回家的姐姐、姐夫,也定要捞好面,摆上筷子,这样,一家子就团圆了。
穿新衣,吃线面,是我家乡大年初一的习俗。线面,又叫长寿面,手工制作,带点咸味,又细又长,每捆头部扎以红绳。初一早吃的是干捞线面:大锅清水烧开,下线面,滚上几滚即捞起,裹在碗里,加香麻油拌匀(传统用爆好的葱油),这样,面就不会粘连、抟结,好的线面,虽细长,韧劲足,不易粘连;捞面的汤水要多,烧滚过程,也能去掉线面的咸味。淡淡咸味、拌以香油的线面,不必佐菜,也能吃光光。
但初一早吃的线面,与平日不同,配菜要丰富,要有仪式感,才显得新岁开始的隆重庄严。先在碗底卧上炒好的油亮碧绿芥榄菜,再裹进干捞拌好香油的线面,然后将烧好的菜肴,诸如赭黑整朵香菇、莹白柔软肉片、淡黄脆响冬笋,还有油炸香芋片、干烧油豆腐、鸡块酱鸭等,成双成对围铺在线面上,中间是一丛油炸过的黑脆紫菜,紫菜中卧一撮油氽亮红花生米。扑扑满一大碗,五颜六色,又好看又诱人:这样一碗线面,初一早上,得全部吃光,新岁才算开始。儿时总听父母亲告诫:不能将面上的菜肴吃光,单留着线面,像是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是不礼貌的;得一边吃面,一边吃配菜。若我说太撑了、面吃不完,爸妈就会说:“乖囝要吃光面,吃不光,没法长大一岁。”我又喊面太干了,要喝汤,妈妈就说:“喝了汤,新年一出门就碰上落雨……”只有莆田本地人才吃这种干捞线面。某年初一我去同学彤屏家,她家是“客囝”,彤屏妈妈煮给我吃的线面,就带汤水,我吃了,那一年,出门也没总遇着落雨。其实是我们闽南多雨,出门遇雨,是常有而烦恼的事,所以年初一要祈祷出门不遇雨。
吃完线面,穿了新衣,随大人去亲戚家拜年。儿时去拜年,且喜且忧,喜的是有压岁钱好拿,叫声姑奶舅爷,兜里就塞满花生瓜子寸枣糖果,忧的是要吃线面。每拜一家,主人家都要下一碗线面,给上门拜年的客人吃。即便是动动筷子,面吃一点,菜吃一点,从上午走到下午,一家家拜过去,肚皮已然撑得圆圆鼓鼓,更夸张的是,有好客人家,端上来的,是两碗面扣在一起,客人得吃光上面一碗面,将下面一碗留着。这都是旧俗了,显现着在那个物产不丰沛的年代,家乡人特有的好客与盛情。
在我家乡,过年其实要吃两回线面。一回在大年初一,线面又细又长,祈求全家人长命(面)百岁,平平安安,初一只有吃了线面,一年才真正开始,没吃线面,等同于不曾过春节。所以在明朝,某年倭寇作乱,大年初一进入莆田县城,屠戮百姓,到了年初二,乡下亲戚进城拜年,满城挂白,户户哭声。此后,我家乡习俗,年初二不能上门去拜年;年初四,要过大年,就是补过一次除夕“围炉”聚餐;而年初五,要再吃一回干捞线面,线面上菜肴的丰盛,一如年初一。这样,才算是完整地过完一个年。
除了年初一特定要吃线面,四时祭祀,祭祖宗、祭天地、祭观音、祭灶王爷,线面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角:有将细长的干线面,一捆捆叠在篾盘里,直接端到案上的;也有将捞好的线面,成碗排在菩萨神主面前。家人过生日,老人过寿,也必定要吃一碗线面。尤其是老人逢五逢十的大寿,做女儿的要挑“一担盘”(一担有十个盘子,每盘盛放不同物什),从家里一直走到父母家,这“一担盘”,第一个大盘,装满的就是线面,每捆线面须得完完整整,扎好红绳子,盘盒上要盖红布,提梁上要扎红绸。
线面,承载着我家乡人的节日仪式感,有线面的时日,是隆重的、端庄的、郑重其事的。线面的滋味,是完满的记忆、逝去的似水年华。
2
记忆中,最有年味的春节,是在我十岁返乡至十八岁上大学前,20世纪80年代,在我爷爷奶奶的老房子。1985年的除夕夜,是全家最齐整的一次团圆。
我家乡过年,从腊月二十就开始了,洒扫、洗刷、备年货、做糕团,到腊月二十九午夜十二点一过,年三十的家祭就开始了,家祭结束,除夕白日,该忙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做好迎接新岁的准备了,家主的辛苦可以稍稍告一段落,全家老小巴巴等着除夕夜吃团圆饭,我家乡话称之为“围炉”。
南方冬日,多是温暖的,除夕那天,也晴好为主。劳苦工作的人多已返家,行人不多,街市安静,好似为着次日喷涌的闹热,小城在悄悄积聚着能量。阳光鲜亮照耀着青石路面、红砖黛瓦,不少人家木门上已贴好簇新对联,门楣两侧也挂起了大红灯笼。我家临街门口的两棵柳树,叶片依旧垂绿,石台阶两侧,爷爷特别地各摆上一盆绽放的大丽花,还有一盆金灿灿挂果的小桔树,一盆累累红子的南天竺。南天竺是佳树,爷爷总会剪下一枝,插在观音龛前,以为清供。
爷爷和爸爸在门口挂灯笼。爸爸踩在竹凳上,拎着灯笼比画着问底下的爷爷:“有齐不?”爷爷仰着头说,“高了,高了”“低一点点”“差不多咯”“平平齐、正正好咯”。挂好了,两个人站在台阶上,笑着看那一对写有“赵”字的大红灯笼——天一暗,点上蜡烛,祈福的红光会晕染家门前那一小片,路过的人,也会被光照染红。接着是贴门联。往年一到腊月,爷爷会到新华书店或电影院前的春联摊头转悠,挑选意思好、字好的对联。今年爸爸回乡了,他的字好看,就由爸爸来写春联,爷爷只早早备下红纸。除夕前两日,爸爸在红漆圆台面上,将红纸一一折叠、裁出,有预备写门联、横批的长短条,也有写单字的四方块。爷爷欣欣然取出一本自己用麻绳装订的牛皮纸簿子,上面记录他喜欢的联句——爷爷和我穿街走巷,一件重要的事,是欣赏家家户户的对联,遇见喜欢的联句,爷爷就默记下来,回家抄到牛皮簿子里,日积月累,竟积下厚厚一大本——爸爸翻着簿子,顺爷爷的喜好,挑些祝福祈愿的句子,在红纸上一一写下,干透了,收起来。到了除夕早上,爷爷先用面粉调好糨糊,拿毛刷子刷在对联背面,乘着未干,爸爸赶紧就贴,爷爷指点着高低左右齐整与否,除了大门的对联、“福”字,屋里厢,只要有门,都贴“福”字,水井、米缸贴“满”字,有时也贴“招财进宝”合体字。这样,要一直忙到中午。
未贴的大小春联,全摊在门口走道地砖上,六角形地砖擦洗得通通红。走道靠墙一架竹床,居中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一盆水仙花正盛开,红绳扎着叶片,花朵婷婷,散发着甜美香气。茶几上还有一把单人紫砂壶,一只白瓷小酒杯,一碟花生米,一瓶蜜沉沉米酒;阿灿叔叔坐在竹床上,支着一条腿,依靠着茶几,一如往日喝完早茶,又开始喝酒,单是不吃早饭,奶奶的数落他充耳不闻。这种蜜沉沉,是他爱喝的,儿时,他常唤我去大路街供销社买酒,多出的零钱就赏给我;他倒些酒在小勺子上,喂我,看我呛得咳嗽流泪,就恶作剧地笑起来,这也很挨奶奶的骂。奶奶骂归骂,其实极偏爱这个小儿子,因他手巧,会烧菜,会逗乐子,除了不爱读书,样样都通。“文革”末期,阿灿叔叔念到初中,辍学、插队,后来分配到三明钢铁厂,身上有种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所谓劲;大龄才结的婚,仅在冬夏假期返乡与妻儿相聚,所以他总像个单身汉,也不晓得怎么当父亲、教儿子。此时已近中午,他抿一口酒,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笑着看我爷爷和爸爸贴春联,对爸爸说:“你带回来的大红袍还不错,下次再带些。”梦飞婶婶抱着三岁智儿立在边上。阿灿叔叔扭头见到儿子,顺势瞪一眼,智儿就撇撇嘴,要哭不哭的,他母亲赶紧亲一口小脸蛋,阿灿就又瞪了老婆一眼:“整天抱抱抱!你就宠吧,都被你宠坏了。”我的堂弟智儿,便是这般在他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溺爱中慢慢长大,变得叛逆,不喜读书,却爱画画,往后靠着临摹手艺谋生。
正对门口走道,有道木楼梯通向二楼。楼上朝北是两个叔叔的卧室,以木板隔开两小间,极不隔音。木楼梯走起来吱嘎吱嘎响,灰尘往下掉,楼梯下垂幅塑料帘子,隔出一个小小的洗澡间。十岁的堂妹钲儿站在木楼梯顶端,扭来扭去,故意弄出声响,原来她已穿上新衣,头顶用红丝绸扎了朵花,阿灿叔叔终于瞧见她了,笑嘻嘻说:“身少(好看)不死,呐身少笃笃——”阿锋叔叔正登上楼梯,看见女儿,就说:“新裳今旦穿咯,初一早穿甚么?小心弄脏了!”钲儿妈妈、美丽婶婶在房内答腔道:“伊呐硬卜穿,讲不听!”传来婶婶跟唱李谷一的歌,大约她往唱机里放张唱片,对着窗外,抖着腿,边听边跟着唱。两位叔叔,阿锋同阿灿,都是初中未毕业就去插队,后来阿灿去了三明钢铁厂,阿锋留在老家,进搬运站开车,美丽婶婶家庭出身不好,只能进一个民办脱水厂做工,没有正式编制。钲儿自小头发黄、皮肤黑,却像她母亲一般五官精致,也同她母亲一般爱俏、爱唱歌,后考进厦大音乐系,常念叨,“我要睡好点”“我不喝酒”,为了保护嗓子;但她终于没能成为歌唱家,进一个大单位做行政,忙忙碌碌中,嗓子的事,也就忘了。如今,她专注培养儿子弹钢琴。
二楼朝南是露台,十来平方米,三分之二铺正方形枣红地砖,三分之一裸露着,与底楼厨房的露天天井相通。种花,晒衣,乘凉,看星星,都在露台,这是我极喜待的地方。1985年除夕早上,姐姐和我抬着一铅桶淘米水爬上楼梯,到露台浇花。南面是一户人家的灰瓦白墙,洞开的窗户传来喜庆的十音八乐;西边矮墙上一盆火红辣椒、一盆金桔挂果累累;露台砖地上也排着十几盆花草,有一个砖混水泥砌的花坛,种一棵老桩茉莉,爷爷喂了它多少豆渣、鱼鳞、动物内脏、淘米水茶水,枝干粗壮,叶片肥绿,五六月间,一茬一茬开出莹白的花。朝东是一道高至大人腰间的L形木栏杆,排着几盆兰花,一盆紫红三角梅,一个大陶盆种着碗莲。从栏杆探头向下看,是底楼的水井,爷爷总告诫我们小孩儿,不许爬上栏杆,跌下楼,会直接跌到井里去。姐姐和我用瓜瓢将淘米水一瓢一瓢舀到花盆里,乳白淘米水慢慢渗透出,流淌在枣红地砖上。露台居中摆着一张红漆四方桌,这是尚未撤去的供桌,每年腊月三十零点,全家人要在此祭拜天地——承天地雨露,最是洁净有灵;祭天地最大,须摆上十荤十素,爷爷奶奶牵头,全家老小依次点香拜拜祈福。一年四季,从头祭到尾祭,爷爷奶奶全都庄严对待,一丝不苟;小孩子喜欢祭祀,多是因为有好东西吃。我从小跟着大人行礼拜拜,成了习惯,长大后,见到偶像,自然礼敬,闻着香火气味,便觉亲切。
快到除夕中午了,家祭早已结束,围炉大餐尚未开始,这是一个松弛的时间段,一切有条不紊有节奏地进行着。我浇完花,从栏杆探头俯看,看穿大红毛衣的妈妈一下一下往上拉井绳,拉到井沿,左手握绳,右手拎一铅桶井水,倒进边上的粗陶水缸——我家不牵自来水,只喝井水,奶奶说,井水是甜的,买下这幢房子,就是看中这口井——水缸满了,奶奶拿只瓜瓢,往大锅里舀水,她站在灶头前,穿件暗红花斜襟棉袄,边忙活,边与妈妈絮絮说话,阳光忽闪忽闪,照亮井沿、水缸、水缸边的洗菜池子,照亮奶奶的满头银丝和妈妈的银手镯,手镯撞在铅桶、水池边,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声响……
我从露台下来,溜进厨房。厨房里流溢着菜的香气,奶奶和妈妈身上也尽是菜香。枣红六角地砖冲洗得通红,黄竹菜橱刷得干干净净,观音龛内香炉倒去了旧灰添了新香,地上一盆锡箔灰尚有余温,一张老榆木桌上排满了吃食:红团叠排在竹匾里像穿红兜的圆脸娃娃,春卷薄薄皮裹着鼓囊囊馅子排队等着炸,拳头大的豆腐丸子捞熟了中间点了红,一盘子荔枝肉、一整条鲤鱼炸到半熟,猪脚猪肚子炖好了盛在“糜隐”里……都是为除夕夜“围炉”大餐做的准备。我拈起一片炸香芋吃吃,又尝尝油豆腐,奶奶瞟见了,笑骂道:“手有洗不?这儿食一下,那儿食一下,等会儿食线面糊,又食不下咯……”
奶奶站在灶头,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煤炉烧得红旺旺,大铁锅水一滚,妈妈就一碗一碗递菜肴给奶奶,奶奶一样一样往锅里倒,鸡杂鸡块,十几个大虾,一大勺牡蛎、芡肉,捣碎的菜圆子,水发香菇丝、目鱼丝,奶奶通通下到铁锅中,又舀了一大勺子猪肚汤加入,盖上锅盖,一起焖烧;此时,妈妈已将线面备在报纸里,每捆面掰成两截,等汤水焖烧好了,就将线面倒进锅里,开一开,再倒进调好的水地瓜粉,奶奶拿大勺子搅动,不能太糊,也不能太稀,线面本身带咸味,不能多放盐,奶奶舀一勺尝了尝,自个儿点点头,最后倒入芹菜、香菜,出锅前,再加香油与胡椒粉,这便是我家乡美味的线面糊啦——
“吃线面糊啦——”妈妈朝众人喊道。红漆圆桌已拉到饭厅中间,阿灿叔叔三个,阿锋叔叔三个,爸爸姐姐和我,所有人围着圆桌坐定。奶奶一碗一碗舀线面糊,爷爷和妈妈一碗一碗端过来。大人一海碗,小人是中碗,不够再添。烫到上颚掉层皮,鲜得眉毛掉下来,大家埋头不说话,吃得稀里呼噜、满头大汗。在我家乡,除夕中午,家家户户,多有吃线面糊的,困难时日,不多的线面,能煮出一大锅线面糊,好骗一骗穷苦人的嘴巴和胃;后来却成为风俗传下来,一碗线面糊,唇齿鲜美,入胃暖和,且易消化,不影响晚上吃正餐。就像一首交响曲的前奏,一出大戏的引子,除夕中午的线面糊,以其简单直接的美味宣告夜间“围炉”即将到来。如果说初一早的干捞线面是首长诗,线面糊就是一支小令,美好各自不同,全都令人回味。
我儿时,最喜欢吃的点心,一是兴化米粉,再就是线面糊。都容易做,一小撮虾米在水里烧烧开,下一点线面,勾芡上水地瓜粉,撒一把葱花或香菜,滴些香油,就好吃了。最好吃的线面糊,当然得加牡蛎、芡肉,或鱿鱼丝、鸡蛋,香菜及胡椒粉当然也必不可少。后来我到上海,不知是少了高汤,还是水土、配料不同,从未有家乡的味道;每到厦门,就去黄则和吃一碗海鲜线面糊,必要多加牡蛎或鱿鱼,但也不是奶奶煮的线面糊的滋味。
1985年除夕中午,线面糊的滋味不可再得。那一年,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全家十二个人,齐齐整整围在红漆圆桌面,稀里呼噜、满头大汗一起吃线面糊。这年夏天,姐姐离开家乡回闽北参加中考,再过四年,我去上海读书。十年之后,这幢老房子拆了,阿灿阿锋两位叔叔分家了,水井及老桩茉莉无法带走,填了,铲了。1998年之后,爷爷奶奶相续过世。再过十年,阿灿叔叔、美丽婶婶也过世了。当年在场的亲人,再也没有机会相聚。
3
今年春节,我人未到家,妈妈就预备好让我带回上海的特产。线面是必带的。
一个莆田人,他出生之时,生日、过寿,每年初一早的第一餐,日常节庆,及至去世后家人祭扫,都离不开线面,他的一生,生生死死,都与线面缠绕一起。故而,妈妈如同所有莆田人,对线面,情有独钟。
莆田在闽南沿海,我父母则在闽北山区工作,以前市场不发达,手工线面几乎买不到,所以,只要回家乡,父母亲必要带几斤线面回闽北;偏又不能多带,南方多雨,存放不好,就发霉,可惜了的。当时家中有个巨大陶瓮,从莆田带回的线面、米粉、豆腐衣、虾米虾仁、蛏干桂圆干,以及妈妈自己采摘晒干的香菇、红菇、金针菜、笋干,从自留地收获煮熟晒干的花生,所有这些,林林总总的干货,爸爸全都一样一样包上好几重塑料袋,再牢牢扎上橡皮筋,一包一包储存在大陶瓮中,放上一整年,也不会霉坏。在匮乏年代,那个神奇的大陶瓮,好比聚宝盆,但凡是特殊日子,妈妈就趴在那里掏呀掏,桌上便会多一道菜。但妈妈总是小心计算着,不经常去掏,保证从年初到年底,都有好东西吃。尤其是,每个人过生日时得有线面吃,线面上得卧一个油煎鸡蛋,大年初一,全家也一定得吃上线面!!
父母亲退休后返回莆田老家,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巨大陶瓮,竟也随他们回去了。其实在莆田,想吃线面或海鲜,随时可买。但父母经历过困难时期,又长年在闽北买不到莆田特产,就养成了囤货习惯,轻易不会改掉,也依旧习惯用塑料袋包裹干货,一包一包囤在大陶瓮里。若是大陶瓮不在,或空空荡荡的,心中就很不踏实,所以春节时,爸爸要特别给陶瓮写一个字——“满”,端端正正地贴在陶瓮身上。
不能太早告诉妈妈我的返乡日期。一告诉,从知晓那天,妈妈就开始盘算,让我带什么东西走。她每天去市场梭巡、挑选,东买一点,西买一点,买回来,着令爸爸扎好,囤在大陶瓮里。等我返沪前一天,她变戏法般,一包一包从瓮中搬出来,要我全部驮到上海去。我说,路上拎着又重又麻烦,网上什么都买得到。妈妈不以为然地说:“我买的,和你买的不一样,东西不一样。”总之,得全部带走。所以,不能太早告诉妈妈我的归期,明日出发,今天才说,妈妈每次都在电话中叫起来:“我还什么都没买!你总是搞突然袭击!”
尽管“突然袭击”,可我回上海前,妈妈还是能从陶瓮里掏出许多东西——
银鱼干、蛏干、虾米冻在冰箱里,先拿出晾晾,去去水汽,才能放到旅行箱里。
桂圆干已帮我剥了壳,冰冻起来,妈妈说每次抓几粒炖汤怎么着都好。
豆腐衣一张一张,又大又脆,怕压怕揉,很占地方,得找盒子单独装。有一年,爸爸想了个办法,将每张豆腐衣用蒸汽蒸一蒸,就软了,可以卷起来。老两口在厨房里,一个蒸,一个卷,我听着他俩絮絮唠叨——应该这样卷,应该那样,烫到手了——忙乎了两小时,所有的豆腐衣卷成一大卷,用细麻绳扎好,妈妈满意地说:“这样不占地方了吧?”我没敢告诉他们:那年带回上海的豆腐衣,没有熬过黄梅天,因为水蒸气蒸过,太潮了,我又没再晒晒,全发霉了,不得不扔掉。爸妈知道了大约要肉麻心痛死。
重中之重是线面。妈妈每回都说:“总共就十斤,五斤你们自己吃,五斤给姐姐。就两捆,随便往箱子一塞,就带走了。”哪能随便一塞呢?线面每捆长四十厘米,五斤一包十几捆,每包爸爸用四层塑料头尾相套,包得扎扎实实。若是不带走,爸妈会觉得我两手空空回上海,一整年都没有好东西吃。并且,的确如妈妈说的,与网上买的“不一样”。我带走的线面,妈妈总要先尝尝,要日期新鲜,色泽不黑,不能太咸,细如发丝,却不易烧糊……今年我“突然袭击”回家过春节,妈妈捞了几碗之前囤的线面吃,说:“这次面不好,太咸了,我们自己留着。明天再去买好的,给你带走。”
次日早上才八点,妈妈已穿戴整齐,等着我一起去涵华市场买线面。我已年近半百,几十年在外独立生活,走过许多国家、城市,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跟在七十六岁的妈妈身边,似乎依然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而妈妈,依旧严厉、健壮如老母鸡。她紧紧拽着我的手,好似我一脱离她的控制,就会在涵江拥挤的街道遭遇危险。站在十字路口,妈妈说:“等等,等车过完了我们再走。”我说:“妈,这车能过得完吗?”
涵华市场出人意料地繁荣,水产海鲜菜蔬肉蛋,满满当当,井然有序。妈妈拽着我,在这个摊点和那个之间穿梭,肥胖的身子灵活游动,我反是跌跌撞撞、无所适从。妈妈不要我单独去买菜,总说:“你一开嘴,人家就知道是个‘客囝’(外地人),就要被杀猪(挨宰)。”显然,妈妈是那几个摊点的老主顾,摊主们一见她就眉开眼笑,起身招呼道——“这个阿姨,今旦花蛤呐大大个,土吐呐清清净,称一斤回家炒一下呐好好食”“阿姨,这厝看一下,今旦牡蛎全部野生的,卜干卜新鲜”“芥榄菜勒本地的,不是客囝的”——买菜乃人间大事,面对众多选择,须有综合评判能力、有经验、有审美、有对家人偏好的知晓、有创造美食的热情与想象力;妈妈在这上面,从不被花言巧语迷惑,不贪多放任,也不机会主义。她再三权衡,我手里多了一把空心菜、一包花蛤、半斤虾仁、一尾海鲈鱼、一元钱卤水豆腐,以及一斤排骨。妈妈说:“你们上海,哪里吃得到我们涵江这么新鲜的花蛤!”
线面还没买。豆腐左侧,鸡蛋右边,一溜排着干货摊子。香菇红菇,虾米虾仁,蛏干鱿鱼干,紫菜海带竹笋干,林林总总,袋子敞着口,货品堆尖尖的。摊主见我们过来,抖擞精神、殷勤招呼,妈妈极优雅地拈起一粒小虾米送进嘴里尝了尝,点头不语,俨然是评阅论文的学术权威。我拽着妈妈离开那些诱人的海货山货,来到线面和米粉摊头,米粉是腰缠红线的方脑袋“打捕囝”(男孩),高高累叠在一起;线面是身材修长、头扎红绳的“阿妹糕”(女孩),挨挨挤挤、并头并脚。我以为色泽白是线面首选,妈妈不轻易下结论,每到一个摊头,她就掰一小段线面,送嘴里细嚼、慢品,摊主边满含期待看她的反应,边嗫嚅着:“我家面最好,一点都不咸,食呐QQ哩……”妈妈如总司令下总攻命令般,气派地指指其中一家,摊主立马称了十斤,包包好,递过来,眉开眼笑道:“阿姨,食有好,下次再来。”
从涵华市场出去,就是宫口河。小河分开石板路,三座石拱桥横跨河面,民国时,沿河有成排的红砖骑楼,客栈店铺多达四十家,后渐萧条,如今尚存一些斑驳老店铺。我立在线面糊小吃店前,看斜襟蓝衣阿姨手脚麻利地从钢精锅里舀一碗煮好的线面糊,加一个油煎荷包蛋,一勺子白焯牡蛎,再加榨菜碎、花生碎、胡椒粉、一小撮香菜,滴几滴麻油,颤巍巍端到坐在竹矮凳的客人跟前。一个黑衣婆婆靠着小石桥栏杆坐,屁股下垫个竹斗笠,面前两筐青橄榄,妈妈蹲下来,她的眼睛就放出光彩,抓了几粒塞妈妈手里说:“这是糯米橄榄,好好食,汝食一粒看看。”石桥对面一家灯笼铺子,挂着摊着各样竹骨纸肤灯笼,白灯笼上多有关公、秦琼、尉迟恭画图,也有五福图、福禄寿字样,大红灯笼多墨写人家姓氏,诸如“林府”“陈府”之类,灯笼们围着一个蓝衣黑瘦老伯,坐着垂头抱一个大灯笼拿朱砂笔画“福”字。又有鸟鱼古玩花木店,满地排着鲜花盆栽,水仙、杜鹃、茉莉、吊兰、三角梅、大丽花、南天竺、发财树、观音树,我一家家看过去,见两只巨大金黄佛手卧在绿叶间散发着诱人香气,样态高贵神秘,我就站着不动,妈妈买好一斤青橄榄,过来拽我走,说:“涵江东西这么多,你都搬回去?”妈妈说养花生虫子,不如买东西吃掉,我很不以为然,觉得她太实用主义。从宫口出来,是些服装店。涵江旧称小上海,衣服、鞋子、包饰多而时尚。每次我从上海给妈妈带衣服,她就简洁断言:“我们涵江,什么没有。你那上海,地方又大,东西又贵。”但她穿了新衣裳碰到女伴,又会说:“喏,这是我女儿从上海买的。”
顺涵华大街转回家。两边尽是鸡蛋花树,盛开的黄白花好似蝴蝶飞在枝头,落在地上又像黄手帕。杧果树结了青果子,隐秘而喜悦地藏在阔叶间。年初六,家家户户还贴着簇新门联,门口散些鞭炮碎纸屑。妈妈拎着一袋子线面走在前边,紫红毛衣枣色马甲,身材臃肿,步履蹒跚,沉默的背影,并不诉说时间流逝、过往艰辛,只呈现一份现世的平和与忍耐,给予家人的呵护与热爱——
——那个青春健壮、留着长辫子的妈妈,背着茶篓子,奔跑在雨中的茶园小路上,清亮的笑声好似山中的布谷鸟,她教给我对世界的热爱和无惧无畏;那个冬夜在被子里读《水浒传》的妈妈,让年少的我对知识心生好奇与渴望;那个端午节在门边插艾草、为我结五彩蛋兜、为我点雄黄的妈妈,教给我天地间花草树木人情故事;那个看电视剧拿手帕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妈妈,生就了柔软多情的我;那个拎着一袋子线面走在前边、步履蹒跚的妈妈,让我懂得人世的善意与温情永不会逝去……我的妈妈,像很多在底层的人民,没读多少书,却有天生的聪慧,本性的善良,对人对事富有天性的热情、仗义,对生命出自本能的热爱、包容与大度。每在忧郁时间,遇见痛苦忧愁之事,我就吃一碗线面,想一想我的妈妈,想一想还有这样质朴、本性向善的人民,心中多少生出希望,觉得温暖。
【赵荔红,散文作家,电影评论家。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宛如幻觉》《回声与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灵》《意思》《情未央》等,电影评论集《七个半导演》《幻声空色——赵荔红电影札记》。主编有《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假如听见喵喵叫》等。曾获紫金·雨花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