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王新梅:老师李德才
来新单位不久,我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那是立春后的某个中午,食堂吃了饭,我打算午休。“你是王琼吗?”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窗外是繁华的街道,车辆马达的轰叫声、车胎刹车的尖叫声,无时无刻不冲进来。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弱,或者是一阵鸣笛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没听出来是谁。掩饰着午休被打扰的烦躁,我保持着礼貌:“您是谁?声音能大点儿吗?”对面也提高了嗓音:“我是李老师,李德才。”我的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想着也许是哪位共事过的同事。
李德才,我默念了一遍。看我迟疑,他又说:“我教过你,三年级的时候。”哦,好吧,三十多年的记忆重重叠叠,我脑子里闪出许多李老师的面孔。他的河南口音加上慢吞吞的语速似乎让我有了点记忆。我迷迷糊糊地判断着,嘴里“哦哦”地回应。
“我也喜欢文学,我写了点东西,你帮我看看。”见我想起来了,他接着说,语气谦卑得像所有打来电话的作者一样,“帮我看看”“请指导下”,他们觉得我都在杂志社工作了,就什么都懂,各类体裁的文章都会说出个一二三。一开始,我还诚心诚意地谦虚推辞,半年过后,一接到这样的求助电话,说实话,我就有点烦躁。但熬到中年,掩饰内心不良反应,宽厚平和才是第一要务。我一般都是诚心诚意地谦虚。之前也看过几个,装模作样用那些术语评论别人的文字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再说,我只负责我们这个教育系统内刊的一小部分版面。那一小部分,也就是几页纸的文学内容,还得写和教育行业有关的东西。我说:“李老师,您是老师,我咋能看得了您的文章。”我语速放慢,犹疑状、谦卑状,真诚得没有破绽。他好像并没听我说,继续自顾自地说:“王琼,你帮我看看,看我哪儿还写得不够好……”
和以前一样,我打定主意推辞掉。一般来说基本能推掉。老师却很坚持,隔着电话,我们拉锯一般两个来回。
“我过去一趟吧,你们杂志社在哪儿?”他突然说。
我不好再说拒绝的话,说:“您在哪儿?我过去看您。”他说:“我在女儿家,我没事,我这两天就去。”他依旧慢吞吞的语速,但明显下定了来找我的决心。电话放下,我蜷缩在沙发上,闭着眼把所有老师捋了一遍。终于想起来了,小学三四年级时确实有个男老师姓李,但好像不是语文老师。我发信息问一个小学同学,她在直播卖货,正在忙活,半天后回复我:是的,教我们体育和地理。
几天后的早晨,我一到单位就看到了楼道尽头的窗户边倚靠着一个人。逆光,那个黑影看见我后弹簧一般直起了身子。他步伐缓慢,脚掌擦着地前进,像病房里做了手术穿拖鞋走路的人。已是三月,他还穿着那种年代感很强的军大衣,戴着雷锋帽。瘦高的身形、走路的姿势,记忆里的体育老师渐渐在我脑海里复活了。老师老了,脊背比他这个年龄的老人更弯一点儿,皱纹、白胡子,面容根本看不出他曾经的高大挺拔。
他比我们上班时间还早来了半小时。我把门打开,招呼他进办公室。
坐在沙发上,他眼目低垂,双腿并拢,两只手掌合到一起夹在中间,像个害羞的学生,也像一个冻极了的人进了房间看到一堆炉火缩着身体。房子向阳,温度高,我让他把帽子摘了。他摘帽子的动作很慢,又打量着我的办公室,目光缓缓移动着。总之每个动作好像都在做重大的思考和定夺,让我想起当年他在课堂上的样子。
“我看过报纸上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我要向你学习。”他说。他把放在沙发上的棉帽又拿起,托在手上。
水烧开了,我倒了杯热水给他。他这才放下帽子,接过茶杯。
他是从另一个老师那知道我到了这家杂志社工作的。让女儿查了电话,确认小时候那个作文得奖和报纸上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也许瞥见了茶几上的晚报,他说:“我天天看报纸。”
办公室里有一面墙的柜子,里面摆放了满满当当的期刊。他目光在那儿逗留着,眼里满满的羡慕,说:“真好,这么多书。”
他转过身子,摩挲着他的书包。他一只手一直放在上面,又仿佛经过“思考和定夺”,从书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纸。“这是我写的,这是其中一部分,你帮我看看,你的水平高。”他说。我热爱文学,也发了好几个杂志,但每每谁一夸水平高,就像做了贼一样心虚。文学的山太高了!
他说:“我特别爱文学。”他的普通话还是带着浓浓的河南乡音,“特别”两个字咬得很重。这几个字,也是我的心声,我们一般都说喜欢文学。“爱”这个字总带着某种私密、热情、亲昵在里面,也怯于说。我们不说,也因为怕写得不够好,被人笑话。而面前这位全身都散发着衰老、土气、陈旧气息的老人,居然说出了“爱”这个字。我心头一热,失去了再把他的稿子往外推的决心。
他的稿纸是那种我年轻时用过的稿纸。那会儿人们把写作的人叫“爬格子”的,就和这种稿纸有关系。后来用电脑写了,许多人手都敲成腱鞘炎了,也没写出什么名堂,包括我。生活是转折句,总是半句美好,半句残酷。而残酷似乎是本质是真相。比如,虽然文学门槛看似低,然而很高冷。跋涉到金字塔尖的人能有几个呢。
“你帮我看看,你们这儿,”他犹豫般停顿了下,“你们的杂志能不能发?”像平静的湖水扔进去个石头,我的内心溅起水花,以至于他后面自语般咕哝着什么都没听清。
我们这个内刊,是个行业杂志,发教育行业的知识和信息多,发纯文学的版面很少,我笑着,语速放慢:“李老师,我们这个杂志就是个内刊。”“那你一定认识别的编辑吧。”他说。我轻轻地“啊”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呀,写了二十几年,认识几个编辑是肯定的。“你给我推荐一下吧。”他说。
我看着他的脸孔,辨别琢磨他的表情。好像是有一点点的为难,但总的来说,好像这就是件不需要掩饰的、理所应当的事,我心里像再次扔进去块石头。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那么憨厚、木讷,我真的,有些意外。我承认,哪有写出东西不渴望发表的作者?年轻时,或者就是几年前,我也是迫不及待地想发稿子的,那种想看到有我名字的目录的欲望,可是,我从来无法坦然地向别人发出这样的求助。
他又从黄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是本旧书。翻到有折页的地方,说:“你看,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还得奖了。”他凑过来身子让我看。我把书接过来,是1990年出的书。出版社的名称看着像个杜撰的,叫大世界出版社。再看那首他得奖的诗,诗的题目是《愿》。大约有十一二行,都是大白话,内容也很浅显,是优秀奖。证书是薄薄的一张红纸,像早些年办婚宴人家发出的请柬。我又翻了目录浏览,基本确定这是早些年那种给钱就可以上稿的书,年轻时我也遇到过。
他随即把稿纸捧给我,我只好接过。他的字横平竖直,一笔一画,透出主人老实人的气息。我没细看内容,只能是夸赞,夸他字写得好,但不好多夸。就像只有老师夸学生的作业,哪有学生夸老师的教案。反正我的字不行,夸这个我不别扭。
他告诉我他后来没有通过教师转正考试。“身体不好,复习的时候下不了苦,我爸也不让我考。”他说。李老师有一双眼皮子特别双的大眼睛,睫毛也很长,当年他该是个帅小伙儿的。
他说:“去年才又回到这城市,回来帮女儿看孩子……我从小就热爱文学……”他以0.5倍速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竟不小心打了个哈欠,问他发表过东西没,他没有正面说。他说:“现在发表作品是不是都得认识人?”我说:“不一定呀!写得不好认识了也没用。”老师显然没听出我话语里的讽刺。他说:“我小时候就喜欢看书,我爸说我有才气,让我多看书,我爸给我起的名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张口闭口我爸我爸的,
怪奇怪的。我怀疑他脑子不对劲,是不是以前就不对劲?我想起了小学时光。
那个年代,村子连马厩墙上都写了要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接班人的口号,可培养“接班人”的教师一直不够。当时许多学校教师都不够,好多课将就地开着,能把数学和语文教全就不错了。我们校长重视教育,从村子里打听谁有点儿文化,就请来教学。
也许李老师半路病过一场?老公的叔叔自从脑梗后,后期锻炼又没跟上,人看着就不如以前了。
我打断他琐碎的叙述,问:“您女儿知道您写作吗?”他说家里人都知道呢,都不支持。他的“都”字拉得长长的。“我女儿说,这么大岁数了,写那些东西有啥用?也不让我乱跑……”他学着女儿的话,陷入了不被理解的不满情绪中。除了不满,应该还有一种什么情绪,有点儿决然,甚至有点儿大义凛然的意思。
让他下决心来找我的,是他在《小说世界》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小说世界》每期最后几页都是全国各个文学期刊的小说目录,我前段时间恰好发了个小说,就在那几页上出现了。这不是啥大事,对于我们这些末流作家来说,发到前面才是梦寐以求的事儿。再说,之前发过好几次小说,最初在那上面看到自己名字的欣喜淡化了许多。他找到我费了一番周折,并重复絮叨起找到我的过程。
他来有超过一节课的时间了。棉衣没脱,时间一长,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馊掉的味道。办公室小,那味道越来越重。
我强忍着,直到同事喊我,说领导找我,他才起身离开。
开会回来,差不多快下班了。我开始看李老师的文章,每个标题下面都有“李一白”三个字,那是老师给自己起的笔名。看着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想到古时候风流倜傥、桀骜不羁的李白,我不禁莞尔。稿纸挺厚,其实也就写了几十页。十几个小故事,每一个故事几页纸,两三千字那种,题目起得都类似《封神演义》里每个章节的题目,一律七字口诀似的格式。都看下来,感觉就是他把经典和典故,用自己的话叙述了一遍。比如,第一篇是讲山上有虎,村子里有个人本领很强,喝了酒后把虎打死了,根本就是武松打虎的情节。第二篇,整个儿就是把那个七仙女的故事改头换面讲了一遍。下面几个故事也是如此,半文半白的,读起来很不顺畅。
文字功底差,没有趣味,没有新鲜感,又是脱离时代的流水账,谁会发表这样的稿子呢?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让我判定这几乎就是一堆废纸。
我放柜子最下面一层了,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我打算不主动给老师打电话了。拖延一个坏消息,也算我一点儿良心吧。
果然,没过几天李老师打来了电话,问我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然后那边他不吭声,我知道他在等我评价。我说老师您的字挺好看的。他听了开心笑了,说:“爸爸说让我把字写好,就像做人一样。”我赶快打住了他的絮叨,直接说:“可是老师,您这样的稿子,应该好多刊物用不了。”原本想好的直接否定终于还是没那么理直气壮。他那边“哦”了一声,声音明显低沉下去。“老师,您看现在作者都用电子邮件投稿呢,您手写的,不好投稿。”想劝他不要再写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那低沉的充满失望的“哦”字打消了坦诚的勇气,临时找了这个杀伤力不那么强的理由。
那次电话后,老师几个星期没和我联系。我也陷入各种忙碌中,有时候整理材料,看到老师那一沓手写稿,脑子也会闪过些疑问:他是不是还在写?他爱了一辈子的东西,我那些话能让他放弃?
有天打开邮箱,忽然看到了写着李老师名字的邮件。他怎么知道我邮箱的我不得而知。打开看,真是他的。每篇稿子下面都写着“李一白”。都是一两千字的文章,统统都是回忆小时候的往事。还是那种半文半白的腔调。后面又附了几首格律诗。我不是太懂,扫了一眼感觉内容不咋地。谁给老师打出来的?也许他的女儿吧!我猜。唉,白费了力气。
半个月后,我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他这些东西全部是掏钱在外面打印店打的,打完,又让打印店的人发的。
我“啊”了一声,问老师这得好多钱吧。我心里想着,发不了就发不了,还倒贴钱。老师说:“没关系,我给女儿看娃娃,她每月给我几个钱。”幸亏他以前的稿子没拿去打印。结果他说,以前的稿子也要打。他问我看新的没有,能不能用。老师直奔主题。他又讲起了写这篇文章的初心,无非是小时候看到什么了,一直没有忘记……
我答应老师,散文我再看看,格律诗我看不懂,我让单位懂的人看看。他连说“中,中”。
一连几天,同事没来。有天中午,我正加班,忙碌中手机响了。一看是李老师的,我头都大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他问我同事看了没。听我说同事不在,还没看,他有点儿失望。
整理着档案,我脑子里是老师那可怜巴巴的腔调。老师这份对文学固执的迷恋,让我不再感动,却沉重莫名。想起那句话:“我爱的人他不爱我。”老师和文学就是这样的关系。年轻时我一直觉得所有的理想都应该坚持。可经过这些年的人和事,我早已对这句话打了问号。
过了几天,同事来上班了。我把老师那几首诗让她看了下。果真,她只看了两眼就说,内容不行,也不押韵,连个打油诗都算不上。还不如小孩唱的儿歌。
这次因为是别人说的,加上也懒得找理由了,我直接复述了同事的话。
“老师,夏天热,别写了,保重身体呀!”我说。
老师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哦哦哦”地应着。我赶紧挂了电话。
夏天来了后,我们请了一个教育出身的名作家讲课。
为了撑场子,我吆喝了好多人去。无奈天热,加上网络信息来源广泛,学习资源唾手可得,尽管是个著名作家,报名听课的还是不多。因为讲课的书店在老师家附近,我就给老师打了个电话。老师听了后还有点儿小激动,满口答应。
那天讲座结束后,许多人都花钱买书签名。老师也是。他弓下身子,像那些年轻会员一样两手举着书——讲座的作家大名鼎鼎却很年轻,应该比老师的儿子都要小。
我和书店老板一边寒暄,一边瞅着现场。老师是听众里岁数最大的,签完名后和许多年轻人一样,等着和名家合影。照完后,又对着这个点头说谢谢,对着那个作揖。
八月份某天,我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他问我家在哪儿,说女婿从南疆带回来几箱苹果,想送我一箱,问我方不方便来取,如果不方便,他让女婿送。我当然明白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半年多来,老师对文学的热情变成一种压力蔓延到我身上,我有些承受不了。我也做不了什么。表达了谢意,我拒绝了。老师显然也不是多么会把握社交上进退那个度,还在那儿一厢情愿地执意要送。这让我觉得有点儿烦,一定是我的话语中带出来了不耐烦。
他终于说了声好吧。挂了电话,我长舒口气。
后面老师又打来电话,或者说又写了新的东西,或者说给我送东西。我都找了理由避开了。
同事知道了,说:“这都怪你,你应该直接告诉他,他写的东西不行,没人看,让他好好在家养生吧!”话虽然难听,但其实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想表达的意思。我下决心再见他时把这些说清楚。不然,老师余生追求的可能是他根本得不到的东西。
那之后,老师还打过来一次电话,正开会,我挂掉了。本想着会后回一个,但想想无非是那些话,也懒得回。
之后,老师再没联系我。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很轻松。但愿老师好好享受含饴弄孙的生活。我想。
再次看到老师是在朋友圈里。
是我们当地最大的报纸公众号上一则新闻。新闻的标题是:大爱无言六十载,痴心不改文学梦——记李一白的文学人生。人是那个人,为了利于宣传,报纸直接用了老师更响亮的笔名“李一白”。标题也很浮夸,老师也就63岁。报纸用一个整版报道了他的追梦历程。概括起来就是老师从小热爱文学,一直不放弃,但一生从未发表过稿子。用三个篇章分别从他小时候的文学梦、中年的追求和老年的不放弃,诠释了痴心和执着。文章忽略了他的文字能力,全部都是坚持梦想、矢志不渝这些煽情的词句。老师这样的故事在这个追求短平快、追求日新月异的时代确实罕见,或者说够奇葩,那篇文章的点击率挺高的。
为了圆老师的梦,报纸还用了一整版给老师发稿子。我在单位找出那份报纸,翻到那一版。果真,除了一个广告,全部是老师的文章。和之前给我的稿子内容差别不大,但显然是改动过的,起码流畅多了。
我还能常常看到他。
朋友圈里、报纸上,都能看到或听到老师的名字。他换了发型,戴上了眼镜。衣服换了棉麻袍子,像个老道士的样子。他被请到学校给学生戴红领巾,是新开业书店的嘉宾。我甚至还在一家新开业的民宿看到了老师。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扇子。只是那双牛一般的大眼睛里,除了欣喜,还有一丝木然和慌张。
在这个人人都可以出名15分钟的网络时代里,老师终于出名了。他常常被大家分享:比如有人追求独身几十年的李老师了,有人给李老师出书了……老师的一举一动都出现在那个阅读量十几万的网络世界里。网上搜“李白”,也能搜出老师的新闻,俨然网红。
有一天,几个作家朋友一起吃饭,桌子上一个人说:“王老师,那个李白老师你认识不?哪天把他请来让我们认识下吧!”不知道是不是调侃,他们现在都不叫他李一白了,直接叫李白了。这也应该是发掘他的媒体的功劳吧!
那个冬天,老师又消失在我的视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来年春天。他住院了,在ICU,是他女儿告诉我的。之前我打过电话给她,让她好好提醒老爷子不要写东西了,
不要再往我这儿跑了。我失去了耐心,至于他女儿会不会告诉他我已经顾不上了。
我去的时候,老师已经从ICU出来了。他还在昏迷中,头上绕了绷带,那双大眼睛紧紧闭着,长睫毛像沉重的金属一动不动。
她女儿说,这大半年,老人活得像个梦一样,本来快消停了,那天一家杂志听说了他的事情,为他搞了一次活动。人家也是好心,他女儿说,给他发了一篇散文,然后内地来了个文学大咖,也带他去散心。结果,吃饭的时候,他学着别人把新写的文章给了那个大咖指导。大咖不知道他的事,回宿舍看完后,说写的啥东西,太垃圾了。这话后来被老爷子知道了,第二天去参观一个著名作家的纪念馆,一头撞在那个刻着名家名字的石碑上。
从李老师那里回来,我心情有点儿沉重,总想再和谁说说什么。
我给同学打了电话。李老师在那个村子待过好多年。她说,李老师小时候在内地长大,家里有钱,供他上了初中。后来给村里一家做了上门女婿。他身体不好,地里干活儿不行,恰好被人知道他上过初中(村子里上过初中的就算秀才了),就被村委会主任请来了。同学说,他好像一开始教的是六年级的语文,是被寄予厚望的。后来发现他教不了,学生总考倒数,村主任念他算个秀才,留他教低年级语文和体育等副科。但还是不行,教得不好,还管不住学生。李老师教过同学的姐姐半年语文,前后鼻音不分,导致她姐姐上初中后还在纠正自己的发音。“你记不记得?”她说,“有次他别出心裁让我们做蛙跳。他先做示范,结果自己给跪趴在地上。”我们大笑,一如当年。但即刻我想起医院里他头上的绷带,又闭上了嘴。
他教了好多年学,总也教不好,不过,他倒是从来不打学生。同学说:“嗯嗯,是呀,那些年,老师们脾气都很火爆,我们哪个没被稀奇古怪的办法体罚过。”还说起当年有个老师骂他的话有多难听。说起来,只有李老师没有打骂过我们。
后来,他就从学校出来了。老两口儿跟着孩子去了别处,情况她就不知道了。
他女儿说,老爷子这么多年一直写东西,也不去打工。因为这个事,和她母亲闹了好多年。“最让我妈生气的是,为了写作,他可没少花钱。年轻时参加一个什么征文比赛,花了几千元,得了优秀奖,最后不过是在一本破书上登了首诗。那以后,还自费跟风上一些采风创作班。没见他发表过啥,这儿几百,那儿几千的,钱却花了一大把,那都是我妈的血汗钱。他和我哥嫂的关系也不行,我妈说他是个窝囊废。他有几年不写了,没想到后来又开始写了。我爸是个死脑筋,他老记着我爷爷说他有点儿才,要做个写字的人。”他女儿愤懑地说。
那个下午,我想起了第一次见老师时,他从窗户边弹起身的迅捷,想起就在身后的沙发旁,老师让我看那本书上他那首叫《愿》的诗。我记得最后一句是:粉身碎骨都不怕,只愿梦想成真。
九月,某个炎热的下午,有人约请吃饭。内地来了几个大咖,来吧,认识下。他说。认识大咖,混个脸熟,这是每个作者都期望的事。他一番好意,我自然感谢并应允。
去了才知道,那位说老师文字狗彘不如的大咖也在。我原来在网上和书里都见过他的照片,和现实中的真人差别有点儿大。不过,这也不奇怪,我也给过公众号滤镜后的照片。才从沙漠回来的大咖脸晒得黑红,厚厚的眼镜片后目光平和自信,虽身材瘦小,却不乏气场。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大咖就网上热点发表着看法。我努力克服睡眠不足造成的眼睛干涩,两眼炯炯地望着他,偶尔做出被激起共鸣又茅塞顿开的样子。
大家挨着敬酒,个个表达了对大咖的仰慕和崇拜。还有一位写得一般但喝酒一流的人即兴编了首打油诗夸赞。太夸张了,我们几个眼神会意了下,赶紧附和着点头称是。大咖扶着眼镜听着,目光平静,面目慈祥。我们猜大咖早听腻了恭维,此刻只是在礼节性地掩饰吧!该我敬酒了。我想不出新鲜的客套之词,脱口而出的话和别人无二致。大咖没有嫌弃重复的夸奖,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谦和,很有定力很有修养的直视感。我一米七的个子,体重七十公斤,加上穿了高跟鞋,高且宽,有点儿喧宾夺主的意思。为了显得谦虚得体,我把身体缩了缩,弓背弯腰状。大咖鼓励我要多思考,要想得比写得多,说完一双汗津津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身体绷紧了。互相敬酒的声音太吵了,他又凑近给我说什么。与此同时,略过烟酒味、饭菜味,我闻到了一个身体发热后带出的馊味。
半年后,老师完全康复。那家杂志社给他联系了一家出版社旗下的书店,我有次路过,看到他面无表情坐在门口,脚下一盆三角梅,艳丽的花瓣好像翻飞的蝴蝶,在风中抖动。书店倒也不大,十几平米吧,顾客在挑选书。醒目的是旁边一家美甲店,店铺装修得很时髦,店员一字排开,每个店员前面坐一个顾客,她们低着头,一只手伸给店员,一只手在刷手机。
作者简介:王新梅,中国作协会员,鲁44高研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长江文艺》《作品》《芳草》《广州文艺》《朔方》《湖南文学》《青年作家》《清明》《安徽文学》等杂志。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选用。《泰山石》入选花城出版社2022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比时间更久》。出版小说集《夏天》《博格达峰下》。获得第七届天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