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野水:我已消失
陈金花一直鄙视我,说我是一个有梦想无追求的人。我觉得她说的可能有一点儿道理,也可能没有任何道理。
这么说吧,我觉得她说的没有道理,因为当年接父亲的班刚到这个厂里时,我还是那批为数不多接班者中,唯一念完高中即将参加高考预选的人。厂领导为了提高我们这批啥也干不了的青年工人的水平,动员大家复习报考广播电视大学,各人根据自己的情况报选适合自己的专业。我想了想,觉得财务部的人很牛,几乎整天数钱,肯定不缺钱。于是我报了会计,并买了一些复习资料,准备做一个有文化有作为的青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坐在财务处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用我爸的话说:你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好好学吧,有文化以后,努力一下也许可以当一个车间主任呢。然而我常常被那些和我一样初来乍到的青年拉去喝啤酒吃烤肉,复习的事情一再推迟。每天上班骑上自行车穿过那条长长的、两边梧桐交错覆盖的马路,看着那些脏兮兮的、由青变黄的树皮,我都会想起那是我们晚上站在树下给树浇灌的结果。走近那些树,你都会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儿。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跟那些人去吃夜市喝啤酒。没有钱是一个原因,另外我有目标。我想考上电大,将来毕业换一下工作环境,不再浑身上下脏兮兮得像那些树身子一样,但我没办法安静。
四个人一间单身宿舍,他们几乎天天晚上要出去溜达,还不忘挟裹着我一起出门。不去吃夜市的晚上,他们在宿舍谈论女工,将我们厂里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大的女青年逐一点评打分,最后将几个女工的优点结合起来,组合成一个公认的完美女人。如果我对组合美人这件事不积极不参与,他们就会将我手中的书扔到楼道里去,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这种环境里,我慢慢松懈下来,也跟上他们跑到女工单身楼下吹口哨,喊女工的名字,我喊的是陈金花。后来我虽然参加了考试,但没有考上,最后连那些资料也找不见了,我彻底放弃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人家陈金花说的有道理。这么多年里,我失掉的不仅仅是考上电大的机会,还有很多别的机会,都从我的手里溜走了。在外地办事处发展的机会,进厂部宣传科的机会,等等,这些机会应该都是有的。即使没有文凭,也有好几个人出人头地了,但我都没有抓住。就是陈金花,也不是我抓住了她,而是她抓住了我。那些年里,在女工宿舍后边的树林子里,我终于被我们宿舍的其他人带动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恋爱者,我带她吃遍了我们厂子周围的小饭馆,尽管我入不敷出。
我的办公室在城市中心的写字楼里,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企业改制,厂里拿出四个车间,和南方一个民营电梯厂合作共建新公司,鉴于我有多次出差外地维修售后的经验,于是被动员进入盈亏自负的新厂办公室。又因为我会写点儿文字,在厂报副刊发过几篇不痛不痒的稿子,又被划到企宣部。不知道这是福是祸,但我没有反抗的权利,我只能服从领导的安排。
我进出电梯,在路上开着那辆排量1.4升的小破车,勇敢地见缝插针,像一条小鱼一样在那些高大威猛的车辆间穿梭。但从收入上来说,我也许还比不上人家那些看起来工作环境差的人们。那天我居然看到一辆车停在一处施工工地的电动栅栏门口,呼啦啦下来五个衣帽整洁的排场男人,他们打开车门开始换沾满灰浆或机油铁锈的工作服,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就成了工地上的工人。
我受不了刘总漂亮的女秘书看着刘总批评挖苦我时那阳光灿烂的脸。回到家里,陈金花也常常不给我准备晚饭。每天下午,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摁下电梯按钮准备下楼的时候,估计陈金花已经在小区门口的空地上开始跳起了广场舞。每天下班前,要是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都大声在电话里喊:“没饭!自己回来弄,我还要去占地方呢,晚了就没地儿了!”
我感到沮丧,对生活对工作对未来。我对生活无望的同时身体也每况愈下,我拖着身体上下楼时常常觉得左膝盖疼。我曾经花了几百块钱去看医生拍片子做体检,医生冷冷地说回去减肥吧,你等于是肩膀上多扛了一袋50斤的面袋在走路,那膝盖能不疼吗?!他随后微笑着给我介绍了一家据说减肥做得很不错的机构。我去问过了,那个瘦得像麻秆样儿的前台姑娘说半年减30斤需要8000元,让我办卡。我想了想觉得太贵,就说,我没时间来按摩,也不想肚子吃不饱难受。
不扯了,说正事。
公司最近实行改革,全员销售提成。像我们这种小型电梯厂,主要是靠市场部在外订制后生产。质量方面,说实话,我坐过的电梯都比我们的好,升降平稳,无声。而我们的电梯声音大,还摇晃,鬼知道是怎么合格的。有两次还突然失控,上蹿下跳,把电梯里的人吓得半死。人家投诉到我们厂来,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了结的。反正,我们刘总有的是办法,总能够呼风唤雨逢凶化吉。现在,公司要求每个人发动自己身边的关系客户订购电梯,订出去一台可以提成20%。你想想,一台电梯30万的话,一笔订单就可以提成6万!这可是我这个名为公司文案,实际就是写点宣传资料、领导讲话稿的小小干事一年的工资了!但我没有这个能力。能拍板订购的不是国企老板就是房地产老板,我的生活圈子哪有这种人啊?
星期天我要赶场子。所谓赶场子,其实是我不想放过认识人的机会,每次跟上我仅有的那几个朋友混饭局,都要提前把名片整理一下,好在酒喝到酣热时双手呈上,求人照顾,看有没有需要安装电梯的,如果没有,也多介绍自己身边的朋友提供线索。刘总规定,公司每个部门都要动起来,每个销售人员在一年之内至少要订出去两台电梯。我们部门的两个小女孩儿哪里有什么关系,只好靠我去打拼关系了。
眼看一年了,我的销路还是一筹莫展。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刘总对我早就不满了。不说卖不出去一台电梯,平时的企宣文字他也总是不满意,说我的文章斯斯文文暮气沉沉,没有任何创意,既不煽情也不热烈,文字和我的人一样死板,缺乏活力,再这样下去就卷铺盖走人。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微信突然提示来消息了,一看,是高中同学贾石。
贾石毕业于西都交通大学自动化专业。虽然在几年前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加了微信,但彼此很少来往,即使在微信里也很少交流。他几乎不发微信,是在朋友圈里挺尸睡大觉的那种。但现在,他说他来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五星级百丽酒店参加一个人工智能高峰论坛,突然想起我,想顺便见我一下,问我愿不愿意听听,开开眼界。当然,主要是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天呐,我虽然喜欢科技类,但毕竟是外行,能有什么意见?再说了,人家那高峰论坛肯定是大腕云集,而且不是科学家就是院士之类的,我去听讲无异于牛听弹琴。我自卑起来,说当然很想见见老同学。贾石对我不忘旧情表示很满意,为我考虑,就不要我破费了,这两天他都在百丽酒店,吃住那是非常好,我去就是。晚上还可以和他同居一室好好叙旧。酒店一楼有咖啡厅、茶馆,我随便喝,这几天他和他的朋友在酒店的所有消费都由组委会报销,不用我尽地主之谊。
好家伙,那阵势好气派!听主持人介绍,头衔都是科学界高人。我的这位老同学贾石,居然是本次论坛最大的腕儿!我只知道他有留学经历,原来是西都交通大学博士生导师,后来又去南方H市某研究所工作,现在才知道他还是目前国内智能机器人方面的顶尖专家。贾石甫一上台,全场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着炫目的光,贾石西装革履容光焕发地走过红地毯,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我听得如醉如痴,感觉大开眼界。
贾石说,随着科技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智能机器人不仅仅是在电影当中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也活跃了起来。智能机器人能像我们人一样完成要做的日常事情,这个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下一步,我们还要研发更高级的机器人,它可以设置需要的性别,可以有情感地与人类交流。更重要的是,假如——假如我们哪个家庭失去了一个成员,而此人生前的行为习惯、语音类型、情感系统积累被科学家详细记录下来的话,我们就可以利用大数据分析,制造出一个和死亡者一样的人来,重新进入家庭和社会。他(她)会具备和逝去的人一模一样的口音、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稀释这个家庭的悲痛气氛,令在世的其他家庭成员不再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那天晚上,贾石拒绝了三个私人邀请,和我坐在一楼咖啡厅的角落。我以为凭他目前的名头和级别,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我这个落魄的改制企业职工有什么共同语言,事实证明我错了。
贾石说他虽然和我说话不多,但内心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人,他说虽然没有点赞评论,但他仔细看过我分享在朋友圈的所有文字,不管是叙写童年的旧时光,还是对人生的剖析,都很到位,是难得的人才,像我这样有自己独立思想和自由人格的人现在简直稀缺得像熊猫一样。我一贯很少被人赞誉,大多的时候都是内心自卑。在幽暗的灯光下我直直地盯着贾石的脸,发现他的表情是认真的,那么他的内心也应该是真诚的。我有了一丝安慰,只是不知道他所说的我那些思想对他这个智能机器人专家到底有什么用。
贾石捧起面前的咖啡说:“我今晚不打算睡觉了,你也别睡,咱们好好谈谈。”
尽管贾石的真诚赞赏让我很受用,但还是拿出一副谦恭的样子说:“老同学,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能干什么呢?我都迷失了方向,觉得人生太累太累。”
贾石抿一小口咖啡,笑而不答。
停了好一会儿,贾石看看前后左右。因为时间晚了,咖啡厅除了我俩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贾石的脸朝前凑了凑:“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的团队已经研发出了很高级的机器人,比我今天在论坛上的发言更为激动人心!只是有一点我有点儿担心:在实验当中,我发现机器人有了它自己的新的思维,超出了我们的预设想象,但还在可掌控之中。下一步,我想找一个可靠的人详细试验一下,但我不确定它是否会失控,即造成难以想象的局面。”
“找我实验吗?”我感觉我的眼珠已经鼓出眼眶了。
“对!为什么呢,我觉得你的思维有相当的定力,我没有看错,那时候在学校你就沉默寡言,给人一种善于思考的良好印象。现在从你发的微信来看,你有自己的既定思维轨迹,思想稳定。也就是说,如果我需要找一个复制的模板的话,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复制我的思想吗?”
“当然!但还要延展开来,赋予它进一步思考的拓展空间。现在做一个外表是很容易的,那都是小儿科的事,我们要的是内涵!”
贾石又拿起勺子,在空中指点一下:“和你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万一它的思维进一步拓展,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伦理问题。你是有思想的人,经常看一些人类学哲学书,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没有吭气,喝一口咖啡,同时觉得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有几滴咖啡滴落在面前洁
白的台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来。
贾石补充道:“我们团队会和你签订一个秘密协议,这个协议确定我们用大致一年的时间制造一个和你同样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控制住他,因为是研究阶段,他只出现在我们研究所里,不能外出,不能让他给你的生活带来麻烦。当然,我们会继续研究你们俩在一起时如何交流,这似乎更有趣。你做好心理准备就是。最大的问题是:沈亮,你要绝对保守秘密!”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参加往常的饭局那样给贾石发名片,更没有说让他帮忙寻找客户订购电梯的事。我觉得我的思维进一步开阔起来,而那一台电梯的提成,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欲望了。
按照贾石的要求,三天以后我微信回复了他,答应做他的实验替身。我之所以给贾石说需要三天思考时间,并不是我真的需要深思熟虑。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对他先给我预付50万元,然后一年里每个月给我银行卡里打进3万元劳务费的事显得垂涎三尺、急不可耐,我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另外我还从他那晚无意中的话语里听出来,他们这个研发团队获得了两个亿的专项资金,而他那几位研究生几乎是给他免费打工,只是象征性地发一点点酬劳而已。这个实验要求我必须在他的研究所和他们的团队隔三岔五在一起。当然,我也可以在他所在的H市找一份临时工作,可以正常上班,和上司同事交流,但须得在腋下植入一块芯片收集我的大脑思维信息。
我给刘总是这样说的: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想请一年的长假,出去散散心。我妹夫在海南有一栋海景房,他们长年不在那里。我想在那里休养一段时间,看看是否能够好转。
按照我们公司的请假惯例,如果是病假,需要医院的证明。可是刘总连看也没看就在行政总监签过字的纸上签字了。他还笑着很客气地说:“好好疗养吧,公司还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刘总的女秘书对着我吃吃地笑,似乎很诡异。
我很清楚,像我现在干的这工作,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完全可以做好。平常就是维护公司的公众号而已,每天发一些公司宣传类消息,表扬公司好人好事,他也可能巴不得我赶快卷铺盖走人呢。
我对老婆陈金花这样说:“公司要派我去南方H市的销售分公司工作,一年时间。这一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另外要管好我们儿子的学习,不要放任他上网打游戏。”
陈金花泪水盈盈,第二天她早早起床,打开衣柜,一件件清理收拾我一年里需要的穿戴。好在H市的冬天不是很冷,一件薄毛衣足可过冬。她叮咛我不要胡乱花钱而且要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不要在南方的繁华里迷失自己。我一一答应。
我在H市的生活是那么好。为了排遣我可能无所事事的单调,在研究之余,贾石还安排我在他的一位朋友开的民营企业做一份差事,月薪8000元。这家企业是为他的研究团队提供机器人零配件的。我上班时间自由,可以随时离开公司。因为芯片的内存有限,而我的大脑每天产生巨大的信息流,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去他的研究所,让他们卸下我戴的电子芯片收集我的大脑信息,或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玩。三个月之后,随着我的思维信息规律化,我只需要一星期去一次研究所即可。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阳春三月了。我在贾石朋友的厂里担任质量监督。所谓质量监督,其实就是看着那些工人用超声波探测铸造的零件里边是否有裂纹,或者一些电镀的金属元件是否合格等等。
我在这里找回了自信。我像刘总批评我一样批评那些可怜的工人。有一批电镀产品被客户投诉并且退回来了,理由是电镀质量不合格,色度和牢固度都不行,有的直接就在安装过程中镀层脱落。我将客户投诉的一批元件“哗啦”一声扔在电镀车间主任面前:“看看你们干的活儿!咋弄的?你们是吃干饭呢?!客户差点要打我!”电镀车间主任一脸不解,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从。我其实也不懂——我哪里懂电镀?!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丝毫不影响我反背双手意气风发扬长而去的心情。
下午,我出去在街道溜达,看到一个书店,就走了进去。书店不小,我转到科技类书架前,找出一本电镀科学方面的书,翻一下目录买下了。之后,我带着那本书走进一家洗脚屋,半躺在沙发上边看书边享受服务员温柔妥帖的按摩。我终于在书里找到电镀元件不合格的问题所在,心情大好。尽管她的手频频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在我的敏感部位探寻神经末梢,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第二天晨会,我问电镀车间主任找出问题没有,车间主任仍然是一筹莫展的表情。我将昨天在书上看到的电镀问题像背书一样哗哗流出,车间主任和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您太内行了!果然是老板请来的高手!我们干了这么多年,完全是凭经验弄的,谁知道这里边那么多知识啊!”
按照我的指导,车间主任很快就返工做出合乎客户质量要求的电镀品来。我一时在这个小小的厂子里声名大震,就连厂长——贾石的朋友,也对我刮目相看。中午,厂长执意请我去街道东边那个大香港鲍翅酒楼吃饭,说那里的鲨鱼翅很好吃,厨师也是香港一流的鲍翅专家梁大厨——世界级名厨。饭局开始,厂长啪啪两声拍掌,包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位靓妹走进来,厂长示意她坐在我身边。当着好几个人的面,我有些羞涩,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闻着那位靓妹夺人口鼻的体香,我的身体有些膨胀。厂长酒量很好,频频举杯,其他人也是高声赞美我有知识有文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连连给我敬酒,我喝了不少。
曲终人散,厂长用目光示意一下那位靓妹,同时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下午你就不要去厂里了,我已经给你安排了酒楼三层的客房,一会儿你上去好好睡一觉吧!”
在别人的搀扶下,我上了三楼。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变成了一条赤裸的大鱼,在那张大床上像一条船游弋在大海。大海变成了耀眼的白色。我深深地陷入白色的沙滩。一晃眼,我又觉得那白色的海水变成了漂亮的刘总秘书。我一路跋涉,将陈金花那暗淡的臃肿的高原抛在了九霄云外,我感到了久违的激情燃烧。
贾石团队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们一如既往地辛勤工作,一丝不苟地按照既定计划一步步接近制高点。12月下旬的一天晚上,贾石发来一条信息,让我去一趟研究所,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我”,让我一饱眼福。彼时,我正躺在H市最高级别的私人会所的床上。美女的清香,一次次扫过我的肌肤,我的身体正在绷成一张随时可能弹射的弓。
我没有及时回复贾石,对此我已心静如水。我和贾石的再次会面是在研究所外,一个幽静无人的茶馆。我已在他发来短信的第二天在研究所见了面,我们三人,贾石,我,还有一个“我”,我们三人侃侃而谈。那个“我”不用说,外貌体征和我一模一样,令我惊奇的是,我说什么,他答什么,简直是天衣无缝。我问过他过去的一些问题,而他所答完全是我过去经历的事情,并无什么可疑之处。我甚至问到我的一些隐私和爱好,他都和我以前一样略显腼腆但却完整回答了。
“现在,你已经验证了我们的成果,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啊!”贾石喝下一口茶,手舞足蹈起来。
我并没有他那么激动,相反,我很冷静。我说:“贾石,你只是做出来了一个我,但要完全验证是否达到更高的智能要求,就需要他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比如陈金花、我的孩子,还有我过去的朋友们。即要进入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圈子去验证才是!”
贾石没有吭气,貌似在沉思。
“这在目前是不允许的。我们做这个实验,就是要验证高智能机器人的顶级点在哪里,如果将这个你放进你的家庭和你的生活朋友圈,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问题,这在伦理上说不通,也是目前国家法律严格禁止的。确切说,尽管花费了这么多钱,但要将我们制造出来的你放进你说的环境里,我还是没有把握,我害怕出问题。一旦被社会知道,我将身败名裂,你懂的。我之所以找你实验,就是觉得你的思想是有担当的,也会在这方面注意,不会走漏风声。”
贾石脸色凝重,似乎没有了以前成功的快感。
我点燃一根烟,端起茶杯说:“贾石,你是我很崇拜的科学家,没有之一。我建议这样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即使“假我”回到我的家里思想有什么变化,这也是正常的啊。你想想,我在这里待了一年,完全不是我以前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了,思想也会变的,我的家人,包括我原来的朋友们怎么能不知道这点呢?”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不仅仅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假如我们制造出来的你在你的家人心目中已经超过了你的真人,也就是以前的你,换句话说,我发现他已经有了很深的思维能力,你不是科学家,你看不出来,而我能够从他的言行的蛛丝马迹里看得出来,那你怎么回去?”
我笑了一下:“你们肯定能控制住他!”
“你错了!恰恰是:我们很可能难以控制住他,这是我最大的担心!”
“贾石,科学是无止境的,我知道。难道你不愿意追求更刺激的结果吗?!”
贾石睁大了眼睛:“刺激?!沈亮同学,别开玩笑了,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机器人如果有了感情和喜怒哀乐,同样会和现实世界一样闹出天大的事情的,你应该懂得。”
“那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个?”我也不退让。
“我当初的想法你是知道的,我只想到给去世的人以复活的机会,也就是一开始说的,假如一个人遭遇不测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们可以利用高科技的手段造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人来缓解失去亲人的悲痛,而不是乱套!”
“是的,我理解,但你不把我放进我的家庭,又怎么能够验证你的产品的性能呢?”
“是的,有道理,这也是我的考虑,只是,我希望在这个实验当中我们能够掌控他,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我们不能控制住他,那就需要你回来再配合,当然,也说不定,即使有你的配合,我们也可能控制不了局面,这点你也要考虑到。”
“没问题!”我的回答很干脆。
贾石站起来,和我握手。我笑了:“别这么紧张嘛!”
一年的时间很快结束,我已被贾石的朋友任命为副总,替他掌管全厂的内外事务。贾石和我眼看着“我”拉着拉杆箱走进高铁站的检票口。他还回头向我们招手致意。
“假我”拿走了我的手机,我重新办理了一张手机卡,给贾石说了新手机号,以便随时联系观察“假我”。
三月份的一天,我接到贾石的电话,他气急败坏地说“假我”回到家后和陈金花一直争吵,最后发展到动武,混乱中“假我”抄起菜刀砍死了陈金花,现在公安局已经介入了。街坊邻里被公安问询时都说我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公司的刘总也替我说话,说我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很听话,不多事。邻居也说以前没有听到我和陈金花争吵的声音,只是听到陈金花常常大声呵斥教训我。现在公安局准备检验我是否患有癫痫什么的。
我给贾石发去一条短信:“我已消失。”然后关掉手机,抽出那张卡,扔进了抽水马 桶。
我花了20万元整容,我的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准备开始一场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