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拔菜籽 ——《香河纪事》之二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夏风,风风火火,吹在麦田里,吹在油菜地里。麦子们,菜籽们,便一天一个模样,一天一个颜色。麦田里,处于灌浆期的麦子们,麦穗儿日渐饱满,由青转黄,有如发育成熟的村姑,丰姿绰约,摇曳生情了。菜地里,原本黄灿灿油菜花,已花落籽现。油菜籽则如开怀的少妇,颗粒饱涨,由淡黄而至深黄。有的经不住夏风的热抚,炸开了。
姑娘家的肚子被搞大,自家媳妇被别个男人睡了,这样的事情,一如夏日的麦田、菜籽地,不断发生着,上演着。有人说,香河这一带有点乱。香河的村民们不觉得。乱?有不乱的地方么?
这刻儿,回乡知青柳春雨,和一帮男人、女人站在油菜地里,一起拔菜籽。“嗤——嗤——嗤——”随着双手的挥动,柳春雨身后,应声倒下一把把菜籽秸杆,连着根。知农情的都清楚,这油菜籽长成熟后,土壤松软了许多,拔起来并不太费力。现时,不再是拔菜籽,改用刀割,恐怕跟“懒种田”流行之后,土地板结不无关系。
眼见着柳春雨身后,拔下来的菜籽秸杆,由一把一把,聚拢为一堆一堆,看上去,堆放尚属齐整。这,并非柳春雨之功。跟在他身后堆放菜籽秸杆的,另有其人。
今天,是柳春雨初中毕业后,第一次干拔菜籽的农活。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为这头一回,妹妹翠云,在家里也反反复复讲解过拔菜籽的动作要点。手握菜籽秸杆要松紧适宜。过松,用不上劲儿。过紧,用的则是死力气,手掌容易起泡。用力起拔时,身体弯曲的弧度,与菜籽秸杆间的距离,必须处理好。否则,起拔动作不连贯,打了结似的,别扭得很,影响劳作效率。
与处于灌浆期的麦子不同,已颗粒饱涨的菜籽,万不能在火太阳底下拔。虽趁早,赶在出太阳前起拔。要不然,火太阳一烤,起拔时,回应你的便是“唦唦唦”响声,眼看着菜籽颗粒撒着欢儿,蹦蹦跳跳地出了荚子,钻到泥地里去。只能望而兴叹。
拔菜籽要趁早。这点儿经验,柳春雨还是有的。
拔菜籽,是个一条龙的活计。仅一个人拔,尚难以完成此项劳作。
拔下来的菜籽秸杆,捆把后或径直挑走,抑或挑上农船再运至土场之上,自然需要另外的劳力。如让一人完成这一连串的活计,效率就低了。哪个也不是三头六臂,拔,堆,捆,挑,运,确难独自应付。
于是,有经验的生产队长,派工时,几个人拔,几个人运,均事先盘算好,交代清楚。通常而言,两个人拔,一个人运。也有三、四个人拔,一个人运的。这要看拿钗子运菜籽的,是半劳力,还是整劳力。整劳力,也就是像三狗子这样的,腰粗膀圆,浑身劲鼓鼓的,沉甸甸的稻把、麦把,一钗四个,提上肩不打晃,跨步就走,稳当得很。运送菜籽,比起稻把、麦把,要轻巧得多。三、四个人拔,一个人运完全没问题。
这种农活作业小组,不论怎么组合,提前是不能影响农活进度。一旦影响农活进度,自然会有人来查点,追究。
说来也怪,每个生产队的劳作现场,并不能常见到香元支书身披蓝咔叽布中山装的身影。然,只要哪个生产队劳作现场出了什么不正常的状况,他总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芝麻粉”阿根伙,就曾认真地排查过香元支书在一队的“线人”。无果而终。说来好笑,他当初跟定祥大少时,外人都认为他阿根伙是祥大少的跟屁虫。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那时香元在一队的“线人”就是他自己。他真成了祥大少的跟屁虫,倒是后来的事情。
不再啰嗦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对于影响农活进度的事,香元支书从不打马虎眼儿,定然会追究责任。
村民们知道,香元支书追究起来,脸色很难看。通常为铁青色,沉重得很。现在是香元支书脸色难看。到了年终分红时,就会有生产队长脸色难看。香元支书的追究,通常到年终分红时才真正兑现。能不能得到表彰,抑或是表扬,全在香元支书的肚子里。用村民们话来说,他一肚子的数。真的如咬籽时节的鲫鱼一般。哪一阶段,哪项农活,哪些生产队完成得好,香元支书心中自有一本账。
年终,能在大队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从香元支书手上接到表彰奖状,那可是祥大少、阿根伙这些“芝麻粉”们脸上颇有光彩的事情。在一村人面前,光彩照人矣。即便没拿到奖状,大会上得到香元支书的口头表扬也行啊!不是说么,家中稻谷堆到屋梁,不抵大会上支书表扬。香河大队共七个生产队,能拿到大红烫金奖状的也就一两个,不容易。能够被支书表扬,也是一种荣光噢。虽然比拿奖状差一节,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既拿不到奖状,又得不到表扬,村民们会叽笑自己的生产队长是个“驼子”,两头不着实。下年当中,喊工、派工,都没有其他生产队长威信高。更何况那年头,崇尚的是“政治”。政治荣誉比命都金贵。难怪香元支书训斥起自己管属的“芝麻粉”来,总会问:你的“政治生命”还要不要了?通常得到的回答,要!要!“芝麻粉”们,瞬间将自己变成磕头小昆虫,只有不住气点头的份儿。宁肯性命不要,“政治生命”不能丢。说白了,这“政治生命”不是别的,乃乌纱帽是也。
既然拔菜籽的身后都配有捆菜籽、挑菜籽的,来看看柳春雨身后跟的是谁?
这回跟柳春雨组合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奶奶家琴丫头。琴丫头一把钗子只跟柳春雨一个人配合,在整个拔菜籽的大趟之中,有些个显眼。也有个别丫头、婆娘心里不平,悄声叽咕。话不说到跟前,屁不放到脸上,叽咕就叽咕呗。本姑娘就想跟春雨哥配合,搬砖头砸天去。琴丫头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
说起来,琴丫头和翠云是村子上人所共知的好姐妹。在大队文娱宣传队上,都是骨干分子。当然,柳春雨回村后,不仅成了文娱宣传队骨干分子,还被委以重任,当上了文娱宣传队队长。
柳春雨和琴丫头、翠云在村小读书时,同班不同级,他们仨同在“二四复式班”。柳春雨读四年级,琴丫头和翠云读二年级。后来,柳春雨到严吴中学读初中时,琴丫头和翠云只在严吴小学读完五年级,就回乡务农了。
他们仨在一起读书的时光,柳春雨是她们俩的学长。琴丫头总是跟在翠云后面,“春雨哥”、“春雨哥”的喊个不停。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柳春雨是琴丫头的哥哥呢。碰到学校里哪个“小杆子”男生欺负琴丫头,柳春雨也会挺身而出,俨然大哥哥的架势。身高一米八0的柳春雨,在严吴这样的农村中学,鹤立鸡群矣。这更让琴丫头对柳春雨多了一份依恋。
琴丫头和翠云回乡务农比柳春雨早几年,因此上,大多数农活都比柳春雨懂行。
听说,这拔菜籽跟柳春雨组合在一块,是琴丫头主动向队长阿根伙要求的。一个姑娘家,主动跟一个小伙子组合,其心事,不言自明。当然,为自家妹妹徇这么点儿私情,在阿根伙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柳春雨当上回乡知青后,仍然保留着在校时“鹤”的身份。要知道,柳春雨在村上仅有的几个初中毕业生当中,那可是要面子有面子(长相好),要里子有里子(肚子里墨水多)。在村民们眼里,柳家出这么个文化人,不奇怪。柳春雨的父亲柳安然,早年间教过私塾,就是个之乎者也的角色。
跟其他捆把、挑把的不同,琴丫头跟在柳春雨身后不仅捆、挑,且察看他起拔时是否得法,身体姿态是否正确,实时指点一二,免得事倍功半,免得在一帮男人中间调了队。这个琴丫头,跟柳春雨之间的一朵花刚吐蕊,就这么尽心尽意,痴情得很。
柳春雨和琴丫头情愫暗生,源起于油菜花初放之时的那片菜花地。
那时,油菜已起身抽薹。抽薹早的,亦有零星黄花开出,星星点点,尚未成气候。柳春雨,原本和其他男人一起,在麦地里给麦田清墒理沟。耳边忽然听到琴丫头在叫,声音细细的,软软的,抹了蜜一般,有股甜味。春雨哥,歇会儿。
柳春雨抬眼望见不远处,琴丫头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呢,一边招手,一边指指手中花头巾裹着的什么,想来是可食之物。
琴丫头避开其他男人的视线,将柳春雨引进了与麦田相隔不远的菜花地。择了一处土干的墒沟,落坐。
你刚回来,但凡农活得悠着点,不能做伤了。琴丫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老练地提醒着她的“春雨哥”。此时,烤山芋的香味,从花头巾里飘散出来,香甜诱人。同样诱人的,还有琴丫头脸上搽的雪花膏的香。柳春雨头一回跟琴丫头坐得如此近,闻得很是真切。
带烤山芋了?柳春雨问。嗯。琴丫头一脸儿笑,轻应一声。花头巾被打开了,确是几只烤山芋。春雨哥,你吃一个。好,吃一个。
一般说来,村民家中煮山芋者众。眼下这时节,早晨的一餐,多半稀饭加山芋。单稀饭不熬饥,咬上几个煮山芋,粉粉的,实实的,不至几泡尿就瘪了肚皮。然,烤山芋者少。多半家有馋嘴小孩子,大人才会费事在灶堂里烤上几个山芋。比锅煮的,多出几份干香,亦更甜。
看起来,这花头巾里的烤山芋,是琴丫头专门为她的“春雨哥”烤的。
你怎么不吃?早晨起来替老父亲磨了一作豆浆,上工时有点儿匆忙,柳春雨早饭吃得不怎儿逸当。这刻儿,琴丫头的烤山芋,成了柳春雨胃中之贵宾,受到了热烈欢迎。一时忘记了身边的琴丫头,一直没动口。柳春雨很为自己的胃蕾大开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吃,人家看你吃。琴丫头的嘴角似乎淌得出蜜来。
小琴,你脸上的香味真好闻。柳春雨脱口,叫了琴丫头一声“小琴”。
琴丫头的心房,被一声“小琴”,电击开了。在香河,她一直被村民们“琴丫头”、“琴丫头”的叫着,多少年了。今天头一回,有人叫得不一样了。“小琴”二字,从“春雨哥”嘴里喊出,竟然如此悦耳。琴丫头喜出望外,心里头美滋滋的。
春雨哥,我也有好听的名字了。你再叫一声,好不好!琴丫头这刻儿,似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心底的一份期待,一个小小的梦想。
小琴!
再叫一声。琴丫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心口上的小鹿,“扑腾”得厉害起来。
小琴!
柳春雨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小琴搂到自己胸前。两个青春的身体被彼此点燃了。柳春雨火火的唇,贴着心爱姑娘的香腮,蜿蜒前行,最终滑入孜孜以求的所在。两个期盼已久的软体,终于等来了第一次相遇,亲蜜在了一起。他俩上演了一出口腔里的芭蕾。时儿追逐,时儿翻转,忘记了这是在劳作的田间。
两个人在油菜薹掩护下,消失了。
拔下的菜籽,在土场上晒几个时辰的大太阳之后,便可进行一道工序:盘菜籽。这盘菜籽,多半靠人工。
盘,这里是指用脚踩,踩菜籽之秸杆。盘,在村民们口中用途较为宽泛。农活当中,比如盘田。家庭之中,比如盘咸菜。再细至女红,有盘鞋口,盘衣领,不能一一列举。
话说这盘菜籽,须注意脚上的鞋,不能是硬底,以软底布鞋为佳。硬底,容易踩碎菜籽,跟后面说到的石磙子碾压弊端相仿佛。其时,村民们脚上多为布鞋。有硬底鞋的,极少。硬底鞋,多为大头皮鞋。在村民眼里,那可是希罕物。公社王副主任到香河检查农业生产时,就脚蹬一双大头皮鞋,看得出是部队上的,军用产品。王副主任穿着军用大头皮鞋,走在龙巷之上,“咔嚓、咔嚓”作响,神气,有派。
不过,在香河也不是一双大头皮鞋没有。二侉子就有一双大头皮鞋。二侉子早年在东北当兵,那东北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属小意思。要御寒,部队上就发毛窝子,发大头皮鞋。二侉子从东北回来好多年了,也没见他穿过几回大头皮鞋。据说,当年二侉子在东北和当地一个姑娘好上了,不想回老家的。可在老家,他早已跟李鸭子订过亲。要悔亲,三奶奶的脸皮往哪里搁?是三奶奶到部队上,硬把二侉子拽回老家的。
顺便交代一句,这二侉子不是旁人,乃三奶奶家二儿子是也。三奶奶共生有三男一女:大儿子英年早逝,二儿子便是二侉子,三儿子在《香河纪事》开篇就出现过,阿根伙。还有一女,想必细心的读者朋友已经知晓,琴丫头。
话题扯得有点远,请读者诸君原谅。闲言少叙,言归正传。盘过的菜籽,便有紫红色的菜籽粒儿脱荚而出,铺满场头一角,任由火太阳晒。如若想偷懒,用石磙子碾压,效率是高了,效果未必好。何也?菜籽精贵得很,石磙子碾压时,极易将颗粒压碎。压碎的菜籽,出油率低,出售价也要打折扣。显然,得不偿失。
这盘菜籽,多为穿软底鞋“盘”。也有连软底鞋都不穿,光脚板上场的。祥大少在世时就常这么干。蔡和尚、瘌扣伙他们,脚板底老皮厚厚一层,光脚板上场,也不算什么难事。这事,放在柳春雨、陆根水之流喝过几天墨水的身上,就不那么容易矣。当然,让阿根伙光脚板盘菜籽,也蛮费难的。阿根伙没当上“芝麻粉”之前,正正规规下地干活的时候少,七儿八碰的,算不上正规劳力。在村民们眼里,他就是个跟在祥大少后面吃“浮食”的。脚板上功夫,跟三狗子、蔡和尚他们比起来,差远了。
那天,一帮男人、女人在土场上盘菜籽。柳春雨和琴丫头紧挨着,边“盘”,边清理空了壳的菜籽秸杆,边说笑着,俨然一对小鸳鸯,谁也不肯离谁远出半步。
陆根水料定琴丫头会到土场上盘菜籽,特地主动向“芝麻粉”阿根伙请缨,加入盘菜籽的行列。农技员主动要求干农活,阿根伙当然欢迎。他才不管陆根水动机何在,多个劳力多份功效。这才是阿根伙看重的。
陆根水来土场上,活计还没有干多少,最后还滋生出事情来,这让“芝麻粉”阿根伙,心里头颇为不爽。
见不得柳春雨和琴丫头在众人面前秀恩爱,陆根水想出出柳春雨的洋相。你俩毕竟一没订亲,二没有完婚,如此不避嫌,秀恩爱秀得尺码也太大了吧?即便是人家小俩口,秀恩爱也是在家里。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总该顾忌一些。再说,你琴丫头不是不知道,我陆根水一直在追着呢,并没有罢手。就一点不顾及我的感受?可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没路走时,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天底下的理,一样的。
这陆根水没有真正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不懂得恋爱中男女的心理也属正常。如果放在一般人,对柳春雨和琴丫头这一对,也只是羡慕,赞许。但,陆根水哪里是一般人?琴丫头,早就是他瞄准的一只猎物矣。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不捕获此猎物,绝不罢手。
面对柳春雨、琴丫头的恩爱秀,陆根水妒火中烧,不能自已。
陆根水从蔡和尚、瘌扣伙光脚板盘菜籽上,获得灵感。向柳春雨发出挑战:两个人脱了布鞋盘菜籽,谁坚持时间久谁赢,谁先退出比赛谁输。输者,出二斤肉,两瓶“大麦烧”,约在场的几个男人吃碰头。如若菜籽“盘”结束时,尚未分胜负,则陆根水认输,自愿买酒,打肉,请大伙儿搓一顿。
在阿根伙看来,陆根水脑子肯定是进了那个啥。要不然,怎么会出这样坑自己的馊主意?明眼人都清楚,前提条件对柳春雨十分有利。除非柳春雨主动退出,陆根水方能胜出。其他所有情形,胜出之天平都是倾向柳春雨的。留给陆根水的只一个字:输。就陆根水自身条件而言,他在村上劳作,也没有真正男劳力顶场。干农活,象征性的时候居多。这也就是说,他的脚板子,也不一定就比柳春雨的硬。
有二斤肉、两瓶“大麦烧”呢,可不能让它们从嘴边上滑掉。春雨伙,赌噢!蔡和尚、瘌扣伙几个经常在一起吃碰头的男人,率先辍哄柳春雨。赌噢!阿根伙不愿意自己未来的妹夫在众人面前当缩头乌龟,也跟着摇起芭蕉扇子,干起了煽风点火的勾当。
有好戏看,这帮丫头婆娘自然开心。起哄,则是她们最擅长的。碰到像香玉这样吃得开的婆娘,到时候还能跟几个男人混到一块,扳上几盅“大麦烧”。何乐不为?
柳春雨——陆根水——脱掉鞋子,赌!
柳春雨——陆根水——脱掉鞋子,赌!
土场上,吼浪起来。
其实,陆根水抛出这样的赌题,注定要输的。这菜籽的秸杆,原本就没有太厉害的刺。要说扎人,最多也就是菜籽荚子的尖子,如若朝上的话,有些个扎脚板。别的,实在没什么难得住人的。况且,晒过几个时辰的大太阳之后,菜籽的秸杆,脆了许多,踩起来更为容易。
人人有面,树树有皮。赌就赌!难不曾我柳春雨还惧怕你陆根水?柳春雨在众人的哄叫声中,爽快地脱下布鞋,递给身旁的琴丫头。柳春雨递鞋时,给了琴丫头一个眼神,意思很明了:放心!
毕竟柳春雨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就连拔菜籽,今天也是第一次。尽管没多大的危险,琴丫头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琴丫头心里的不踏实,柳春雨未必能完全领会。琴丫头自己知道,她的不踏实,来自于陆根水的用意。陆根水这坑题,出得有些蹊跷。常听说,坑爹,坑娘,坑集体,哪有自己坑自己?这场赌,陆根水输的概率,远远高于柳春雨。他仍然刻意为之,显然是想看柳春雨的笑话。只是这“笑”从何来,琴丫头百思不得其解。
琴丫头知道,陆根水在意的,不是那二斤肉、两瓶“大麦烧”。这样一想,陆根水的不怀好意,是肯定的。但,这不能放到桌面上来说。要扯这样的话题,就必然扯到陆根水对自己的情感问题。她琴丫头态度再明朗,陆根水这头犟驴,仍然是一副撞到南山也不回头的架势。这也让琴丫头一个姑娘家为难。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陆根水死心。
当然,她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柳春雨参与进来,不愿意柳春雨跟陆根水发生什么不愉快。毕竟一村子住着。早不见,晚上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生了伤,不是什么好事情。
琴丫头还在头脑里前思后想呢,两个年青人均脱了鞋,踩上菜籽秸杆,加入光脚盘菜籽的行列之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陆根水和柳春雨,两个人都憋着一股劲,用脚均颇为有力,频率变不低于蔡和尚、瘌扣伙他们这些老手。此处,可能称“老脚”更为贴切。
柳春雨输给了陆根水!
这场光脚盘菜籽比赛,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柳春雨赢定了情况下,柳春雨却输了。
说起来,整个比赛乏善可陈。如若两个年青人就这么一脚一脚踩下去,陆根水铁定会输掉比赛。这没有丝毫悬念。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就在这枯燥乏味的踩踏声中,突然,柳春雨一声尖叫,啊——
只见他两手捧着左脚,一蹦一跳地退出场地,坐倒在土场边上。
琴丫头、阿根伙连忙赶到柳春雨身旁,只见一根扁扁的巴锔钉,两根尖钉深深地扎进了柳春雨的左脚板。鲜血,顿时从脚板底钉眼处渗出来。
春雨伙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蔡和尚、瘌扣伙他们停下了劳作,围拢上来关切地问。说实话,刚开始,毕竟他们辍哄着,想吃顿白大肉饭的。这刻儿,见柳春雨意外受伤,且伤得不轻,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
这哪个王八蛋干的,还不站出来?阿根伙厉声喝道。以“芝麻粉”阿根伙的判断,这巴锔钉是有人故意设的局。要不然,这平整清扫过的土场上,怎么会冒出个巴锔钉来呢?而且,不是什么其他的洋钉,偏偏是扁扁的巴锔钉,如若两端的钉尖朝上,一般情况下都能稳稳地立着,不易翻倒。这还不是有人蓄意所为?
阿根伙的这一声厉喝,让在场的男女都吃了一惊:怎么?有人故意使坏?人群中有了窃窃私语。有人不自觉地将眼光转到了陆根水身上。陆根水臭声臭气地呵斥道:看什么看?不认识老子啦?
陆根水阴沉着脸,退出盘菜籽的场地,掸掸自己的光脚板,穿上之前扔在土场角落上的布鞋,径直走到受伤的柳春雨跟前,冷冷地丢下句:你输了!之后,独自离开了土场。
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陆根水是这么一个阴险的人。土场上,有人嘀咕道。
没证据的事,你们千万不能妄下结论。这对陆根水不公平。柳春雨呻吟着,阻止道。
这还要什么证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不然,他怎么想得起来,跟你打这样一个必输无疑的赌?有人继续为柳春雨鸣不平。
好了,在没有查出使坏之人前,大家伙儿还是听春雨伙的,不要乱指责陆根水。本队长决不会让这样的坏蛋逍遥的,一定要让他知道本队长的厉害。阿根伙口齿严厉地说道。
哥,你就别在这儿义愤填膺了,赶紧背春雨到水妹的卫生室救治。这巴锔钉还钉在春雨脚板上呢!琴丫头眼中泛着泪花,声音拖着哭腔。细心的人发现,她对柳春雨的称呼,又变了。直接叫了“春雨”。
该死,该死,把我们重伤号给耽搁了。蔡和尚,快,背着春雨伙直接上大瓦屋,找王先生。这钉子,得认真对待。春雨伙受点疼肉事小,治疗不当,万一得了破伤风,那可不得了。水妹那儿就别去了,她只能看个伤风、咳嗽之类的小毛病。阿根伙一边指派蔡和尚背柳春雨去大瓦屋,一边指挥土场上的村民们继续劳作,把剩下的菜籽盘结束。
琴丫头对三哥的安排蛮感激的。心想,到底是当了队长,想事情竟比她要周全,妥贴。于是,提着春雨的一双布鞋,跟在蔡和尚后头,赶往大瓦屋。
阿根伙所言“大瓦屋”,便是公社设在香河的医疗点。有三五名医务人员。其负责人姓王,村民们都叫他王先生,不叫王医生,也不叫王医师。不知何故。
三奶奶平日里,倒是在这大瓦屋,给王先生他们做饭。在村民们眼里,王先生儒雅得很,虽已年过半百,但不显老。富富态态的脸上,架着一副半框金丝镜。一看就是个墨水喝得多的人。
王先生有学问,医疗水平高,这是村民们亲身体验过、领略过的。谁吃了五谷不生灾?有了毛病不要紧,关键要能有医生给予精确诊断,对症下药。如此,方能药到病除,解除病人痛苦。更有甚者,挽救病人生命。在香河村民眼里,王先生就是这样的医生。
与人打交道,王先生极平易。三奶奶给王先生他们三人做饭,王先生客气得很,没有嫂子不开口。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三奶奶去办,多半是买菜。王先生会说,嫂子,今天到柳老先生豆腐坊上拾几方豆腐,再到王老五肉案子上打斤把肉,馋你做的汪豆腐呢。要不就是,嫂子,你到谭驼子家拎两条鲫鱼回来,烧个鲫鱼汤吧。关照谭驼子放心,鱼钱过两天给他送上门。
三奶奶自然一一照办。三奶奶给王先生他们做饭,为主的也就做中午一餐。早餐,比较好解决,王先生他们就自己解决。晚餐,则是三奶奶中午一餐之延伸。通常是三奶奶做中午饭时,有意多做一些,留给王先生他们晚上热一热,抑或稍作加工,一顿晚餐便有了。好在王先生他们在吃上,并不十分讲究,应付过去就行。
听村上老辈人讲,三奶奶有着非凡的过去。她男人是一名响当当的军官,在打老蒋的一次战役中光荣了。她家因此落得个烈属称号。据说,二侉子能到部队上,跟这烈属称号有关。说来巧得很,三奶奶家男人,跟王先生同宗,也姓王。这样一来,王先生叫三奶奶一声“嫂子”,似无不妥。
尽管拖了迟了一些时日,柳春雨还是兑现了与陆根水打的赌。
柳春雨没等左脚好利索,就张罗着安排这次意义特别的聚餐。据说,酒钱,肉钱,都是柳安然主动拿给柳春雨的。他跟陆根水打赌出事后,老父亲当即就赶到了大瓦屋,也没过多责备他。只是关切地向王先生询问,有无大碍?回家之后,叮嘱柳春雨的就一条:人不可言而无信。
跟陆根水之间兑现承诺的聚餐,安排在了谭驼子家。盘菜籽时在场的蔡和尚、瘌扣伙当然到了场。这地点放在谭驼子家,还是蔡和尚提议的。说是图谭驼子婆娘香玉有一手好厨艺。其实也不尽然。
祥大少在时,谭驼子家就是祥大少、蔡和尚、瘌扣伙几个男人吃碰头的据点。当然少不了阿根伙。蔡和尚他们几个光棍汉,或多或少都尝到过香玉的甜头。只不过,倒是祥大少来了个后来者居上,直接骑到香玉身子上去了。这让几个光棍汉颇为愤愤然。愤愤然,就愤愤然,在祥大少面前屁不敢放半声。现在,接替祥大少的阿根伙,也火烧火燎的,盯着香玉的胸脯淌口水呢。
他们这些个男人的把戏,入不了柳春雨、陆根水的法眼。他们两个来谭驼子家,纯粹是覆行承诺。严格说来,一方履行,一方接受。为的是言而有信。或许有人会质疑,陆根水还有脸面来展示胜利者的姿态?
顺便说一句,尽管在柳春雨被扎伤的现场,阿根伙信誓旦旦,决意要查出原凶。然,个把月过去,也不见有下文。弄得自己的亲妹妹,这一阵子都不拿正眼瞧他,也不跟他说话。阿根伙也是哑巴吃黄连。就凭一根巴锔钉,哪那么容易就能找出原凶?再说,又不是什么人命案,好报案让公社派公安干警介入。柳春雨也就受了一段时间疼肉,并没有得破伤风之类,不曾有性命之虞,这也让阿根伙对追查原凶,动力骤减。
既然没有证据证明菜籽秸杆丛中的那根巴锔钉,是我陆根水放的,那么,作为打赌的胜出方,我前来参加柳春雨覆行承诺的这次聚会,不仅理所应当,而且天经地义。说到底,是给柳春雨的面子。
柳春雨虽然不主张旁人在没有证据情况下,公然指责陆根水。但,这并不等于,他在心里,不把账记在陆根水身上。因此上,对陆根水的到场,他的态度只是默认,别无其他。要想他摆出多热情的架势,显然是妄想。
因为有蔡和尚、瘌扣伙,以及谭驼子、香玉两口子在场,再加之阿根伙从中调停,这兑现承诺之聚餐,总算顺顺当当吃到最后,喝到最后,没有再横生枝节。
对柳春雨一瘸一拐的左腿,陆根水没有半句言语。也没有半点喜形于色,当然也就不会幸灾乐祸。这倒让原本看似指向单一案情,变得扑朔迷离。连柳春雨自己也不敢肯定,那根巴锔钉,是不是陆根水所为。
关于盘菜籽时土场上的那根巴锔钉,谜底揭开时,早过了菜籽场,也过了麦收,过了插秧场。且在柳春雨、琴丫头和陆根水三人之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不可逆转的大事情之后。这件事情的发生,直接导致了柳春雨和琴丫头情侣关系的终结。出人意料的,让陆根水最终抱得美人归。
在陆根水与琴丫头成亲的当晚,陆根水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带着十二分的醉意,陆根水十二分自得地告诉琴丫头,扎在她情哥哥左脚上的巴锔钉,就是他陆根水事先安放好了的。
陆根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新娘子琴丫头,举起一把锐利的剪刀,刺向醉鬼新郎官陆根水。其实,这把一直藏于己身的剪刀,原本是琴丫头为自己准备的。
结果,用在了陆根水身上。这是连琴丫头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作者简介:刘仁前,笔名刘香河、瓜棚主人,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文学创作一级。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黄河》《西部》《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朔方》《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生命的年轮》《五湖八荡》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1年9月,《香河》英文版面世。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