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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前:喊工 ——《香河纪事》之一
来源:《大家》2019年第1期 | 刘仁前  2024年12月19日16:31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天刚麻花亮,阿根伙的叫喊声,便在龙巷上空响起: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用在阿根伙身上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喊。细个子的阿根伙,嗓音甚是洪亮,极易让人想起夏日枝头的鸣蝉。说来奇怪,蝉儿那短小的形体,发出的声音真是响亮。眼下,刚开春,离听蝉鸣尚早。

香河,地处里下河苏北平原,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不一样。这早春时节,柳吐嫩绿,桃发新蕊,香河水流泛亮,村舍裹在薄纱般的春色里,淡成一幅江南水墨。此时,行走在苏北平原上,可谓是一麦碧千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碧绿的麦田,在春风里高低起伏着,碧波荡漾着,让人有如置身于蔚蓝色的大海。

香河一带,则稍有不同。此时的田野上,除了大片的绿,还有大片的黄。大片的绿,是碧绿的麦田;大片的黄,则是黄灿灿的油菜花,摇曳在春风里,甚是妖娆。不是说,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么?复苏的岂止是“物”,还有“人”。被春色包裹着的香河的男男女女们,亦随着春天的脚步,从隆冬里苏醒过来。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随着阿根伙的叫喊,男人们这才悉悉窣窣地离开自己婆娘的热被头。这一夜中,搂在怀里的,果真都是自己的婆娘么?未必。

香河的一天,从喊工开始。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更不用对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烧早饭这样的事情,感到奇怪。的确是有人在喊村民们起床,的确是有人在喊村民们起床烧早饭。这,应属“大集体”年代之独创。

过不了多会子,各家各户的门,鸣着鸟语,吱吱呀呀地打开。阿根伙便忙着与“烂熟藕”一般熟识的村民们,点头,打招呼,派工。他这时段的工作不再是“喊”,区别不同情形,有的需登堂入室,跟一家之主交代几句。也有登堂入室之后,没了下文。

此时的巷子上,便有虚掩着怀,蓬松着发髻,挟着淘米箩,捏着牙刷、毛巾的大姑娘、小媳妇,三三两两往水桩码头去。

阿根伙见着,眼馋,手痒。眼馋,便肆无忌惮往女人颈脖子里钻。手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在这个胸脯上抓一把,在那个脸蛋上捏一下。被追打,被唾骂,是他极乐意得到的回报。

垂柳掩映着的水桩码头上,那些女人们,淘了米,漱了嘴,洗了脸,说了一会子家长里短的闲话,之后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散开。

很快,各家各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家前屋后,鸡鸣犬吠。沉寂了一夜的村庄,愈发热闹起来。

叫人家起床,叫人家起床烧早饭,有个正正规规的名称:“喊工”。

喊工,颇辛苦,得早起。一年四季,春秋天,气候宜人,早起就早起,尚不费难。寒冬腊月,炎炎夏日,气候不如春秋季温驯,鹅毛大雪说来就来,刮风下雨,亦无定时。这样恶劣天气下喊工,显然是要吃点辛苦的。

间或,也会有费口舌的事情发生。一般寻常人家,起床,烧早饭,吃早饭,按时上工,没问题。家中有没断奶的婴儿,喂奶,则是年轻母亲上工前必须做的。自然会耽搁工夫。家中有新人的,那新婚的小俩口,正是恋床的阶段,不被催得“屎急扒塘”,舍不得起床。想要小俩口按时出门,难。

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烧早饭,只是喊工之前奏。隔不了多会子,阿根伙的喊叫声便会再次在村头巷口响起来,只是喊的内容变了。听——

上工啰——各家各户快上工啰——

从喊人起床到催人上工,中间隔多长时间?一顿早饭的工夫。

喊村民们“上工”,才是喊工目的之所在。这样的工作,是有专人负责的。不是哪个想喊,就能喊的。喊工,是村级权力运行体系中重要一环,是乡村基层权力运行的一种象征。与派工,计工,共同构成一个完备的整体。

生产队长便是这一权力运行链条中的执行官。称生产队长为“执行官”,似有“58”语风。照中国吏制,“七品”才有“芝麻官”之称谓。这农村大队中的生产队长,似只能称“芝麻粉”。然,县官不如现管。“芝麻粉”阿根伙们,还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这看似辛苦的喊工上,慢慢生出些甜头来,甚至是意想不到的甜头。

细个子阿根伙,脚头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他的管辖区为龙巷东头的一队,即:第一生产队。香河大队,共七个生产队,自然有七个生产队长。每个生产队长,只管自己生产队的几十户百十口子人。

阿根伙刚获得“芝麻粉”称谓时间不长,之前一队被称之为“芝麻粉”的,叫祥大少。那时的阿根伙,只是个“助喊”。真正行使“喊工”责权的,是一队之长祥大少。

祥大少喊工的做派,与阿根伙完全两样。身高马大的祥大少,有一副大脚板,早更头走在空荡荡的龙巷上,“啪哒”、“啪哒”,空声响,不知情的,还以为村子里进了怪兽,有点儿吓人。好在,紧跟着“啪哒”、“啪哒”脚步声,祥大少的喊声便响起来了——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虽然,祥大少喊的,与阿根伙喊的,字面上无差异。但,听起来相差就大了。前面介绍了,阿根伙的嗓子洪亮,准确点儿讲,“洪亮”一词用在阿根伙身上,不是并联,是偏正,主要是“亮”。这跟他能唱一口好听的小淮调,不无关系。

不止于此,他能在那帮女人面前肆无忌惮地“眼馋”、“手痒”,跟他能唱一口好听的小淮调,亦不无关系。阿根伙的小淮调从哪儿学会的?没人去细究过。好在阿根伙不拿大,对妇女们可谓是有求必应。

与阿根伙的“亮”嗓不同,祥大少的嗓子,用得上一个词:粗犷。如若要细细追究的话,祥大少的嗓子重音在“粗”字上。不止于此,听惯了祥大少喊工的,还能听出他与阿根伙语句间隙的差别。与阿根伙亮嗓一句完整的喊出口不同,祥大少在“各家各户”与“起床啰——”之间,似有停顿,而第二句“起床烧早饭噢——”则紧跟着,听上去命令的意味要浓些,强势,霸气。阿根伙,有时会学前任的喊法,终究是学虎不成反类犬,因此上喊声“霸气”的时候,少。

全村人都知道,芝麻粉祥大少有“三好”:玩牌,听戏,打老婆。

祥大少的老婆,在整个香河的婆娘当中,都够得上一词:标致。白果子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撩人。匀称的身子,前挺后翘,让村上男人见了眼痒,手痒,心痒。尤其像蔡和尚、瘌扣伙这些光棍汉,当然也包括阿根伙,三十出头了,依然是光棍一条。他们这些男人,在如此标致的女人面前,口水早就不知淌出多少个三尺长了。只是吃惧祥大少,身高马大的,又是一队之长,惹不起。果真不识相,只能是找死。

于是乎,这帮光棍堂儿单身汉,手痒?自己往墙角上掼;心痒?只能夜里钻进被窝自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解解眼馋。这些男人,见着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一个个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变成了带彩的狼,两只眼放着绿光,真恨不能眼光里长出手来。

就是这样一个令多少男人垂涎的婆娘,祥大少通常的礼遇,一个字:打。

与村上其他男人打女人不同,祥大少很少将自己老婆关在家里打。祥大少打老婆颇具形式感,拽着他老婆长长的黑发,在龙巷上拖,一拖几个来回。只听到那婆娘“哇哇哇”叫,听不见回嘴。

如此标致的女人,是个哑巴,且不能生孩子。怪可惜的。这也让祥大少打老婆,变得十分理直气壮。

祥大少打老婆打累了,严谨说来,应该是拖累了,便会从怀里掏出那台随身带着的半旧不新的半导体,听戏。

祥大少所谓“听戏”,便是听革命现代京剧选段。什么“要做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什么“提篮小卖”之类。想听别的,门都没有。

有时候也听“浑身是胆雄纠纠”。过份了不是,一个如此标致的哑巴女人,被你个大男人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能眼泪汪汪的回家,给你做饭。你还“浑身是胆雄纠纠”了?背地里,也有看不过去的,指着祥大少脊梁骨叽咕几句。

这样的叽咕,有如春天田野上的微风,给祥大少挠痒痒呢,没任何杀伤力。祥大少根本不会理睬。那几年,他正“红”在势头上,哪个也不敢公开站出来,替哑巴女人鸣不平。尽管大伙儿都知道,这标致的哑巴,怪可怜的。

其实,后来祥大少常年听的,多为淮戏。香河一带,原本就有听淮戏的传统,只不过中间有几年大搞破四旧,阵势搞得蛮大的,老淮戏都给破掉了。上了年岁的,只能在自家灶台后面哼哼,不足为外人道也。要不然,像阿根伙,哪能唱得一口小淮调?

等到祥大少的半导体里有了什么《打金枝》,什么《牙痕记》,什么《铡美案》之类,已经是以后的事情。祥大少的运势反而差了。

听革命现代京剧的那会子,祥大少“芝麻粉”当得正带劲。在大队部开会时,面对香元支书,自己表态发言也好,接受香元指派的任务也罢,高门粗嗓,劲暴得很,从不拖泥带水,从不口出软语。

同样劲暴的,还有他裤裆里小老二,雄纠纠气昂昂的,俨然一介武士。每天夜里,在哑巴婆娘身上,折腾来,折腾去,不到精疲力竭,不来个一泻千里,断不收兵。白天嘴上再劲暴,夜里躺在床上,总会想着自家的香火,如若在自己手上断了,自己绝了后不谈,还要落得顶“大不孝”的帽子,那不是要挨全村人耻笑?更对不起自家的列祖列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旧礼,老辈人传下来的,祥大少懂。

细皮嫩肉的哑巴婆娘,身上那地方,恨不能掐得出水来,就是不争气,让祥大少的好雨总是落在荒田里。祥大少再不死心,也没办法。心里头郁闷。

祥大少的郁闷,被阿根伙看在眼里,辍哄他到谭驼子家玩牌。其时,在村民眼里,阿根伙就是祥大少的跟屁虫,最主要工作便是“助喊”: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阿根伙跟在祥大少后头,偶或也能过过“芝麻粉”的瘾,那感觉,蛮不错的。阿根伙打定主意跟定祥大少,自然想着法子讨好祥大少。

在谭驼子家玩牌,原本是瘌扣伙、蔡和尚几个单身汉,私下悄悄玩的,属“小来来”的那种。虽说有点小赌资,但说不上赌。隔一阵子,几个男人嘴里淡出鸟来,想喝酒了,便约好到谭驼子家玩一下,弄瓶大麦烧,煮碗细鱼儿,便热嘈起来。有时也会到柳安然老先生家豆腐坊,拾几方豆腐,让香玉做个汪豆腐,抑或麻辣豆腐之类。这几个男人,实际就是借玩牌,吃个“碰头”。当然,也有赌运气意思,毕竟是输牌的掏腰包。比起各人直接掏份子,有副牌在手上玩起来,还是多了些乐趣。

开春不比四夏大忙,农活不重,主要是田间管理。男人们也就是到田里,做些清沟理墒之类的农活,身子闲着呢。不是说闲则生非么?非份之想倒不是没有,有的想得到,有的想也白想。譬如祥大少家哑巴婆娘,祥大少不当回事,要是摆在瘌扣伙他们几个屋里,哪个不把哑巴婆娘当菩萨一样供着!

既然想也是白想,那就甭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几个光棍汉,从男人们惯常放在心头盘算的几个字中,挑了一个跟“赌”相近的,玩牌。“小来来”,之后吃碰头,喝点小酒。这就让原本清汤寡水的日子,生出些滋味来。

玩牌地点放在谭驼子家,主要是便利。谭驼子是个远近有名的“摸鱼鬼子”,家里几乎不脱鱼。当然,这鱼得花钱。钱,出在牌桌上。更为便利的,谭驼子家婆娘香玉,做得一手好菜。只要香玉往锅灶前一站,总能给你烧出几样菜来,蛮吊人味口的。

其实,吊人味口的,不只是香玉烧菜的厨艺。这几个男人,哪个不是吃腥的猫?吃惧祥大少,再标致的哑巴婆娘不敢碰。在贪小的谭驼子那里找到了缝隙。

在日常之中,他们几个,多多少少都从香玉身上得到过甜头:嘴头上快活快活,说些色彩偏黄的话;手上这块抓一把,那块捏一把,不在少数。香玉有个好处,一般婆娘比不了。香玉开得起玩笑,不怕你揩油。阿根伙就摸过香玉的奶子,香玉不仅没生气,还友情提醒,别让她家谭驼子知道。虽说隔着夹布褂子,阿根伙摸上去,香玉的大奶子,肉乎乎,软绵绵,还是蛮有感觉的。

祥大少到谭驼子家玩牌,只玩“寸符儿”。一玩,就上了瘾。

这可是个崇尚“革命”的年月,每个人头脑里都有根弦,紧绷着。

然,香河大队山高皇帝远,从香河进乌金荡,到公社所在地,要有走一天的水路,公社干部都难得来,遑论县上来人矣。还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这巴掌大的香河,大队支书香元无疑是最高首长,他的话在香河就是“最高指示”。祥大少们这些个“芝麻粉”,自然也就权倾一队之域,我的地盘我做主。有“芝麻粉”祥大少参与进来,原本几个光棍堂男人的“小来来”,多了一道保险。

这日子,总是如平静的香河水,不急不慢地淌,乏味了不是?不指望它大河奔涌,偶尔翻出朵浪花来,也能给这刻版一样的日子增添些许情趣。玩这种“小来来”的牌,游戏一般,便是几个男人自己翻出的浪花。

祥大少自然不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但与香玉几杯大麦烧干下肚之后,舒坦多了。一来二去,忙前忙后的香玉,留在祥大少眼睛里的,不只是眉眼,还有颤动不已的乳房。于是乎,祥大少的浪花不止于“寸符儿”与大麦烧了。

细心的村民发现,祥大少喜欢逗弄村子里上学下学的小孩子了。尤其是剃着小平顶的小男孩。在龙巷上被祥大少碰上了,祥大少便会笑呵呵地,用自己宽厚的手掌,轻轻的,轻轻的,抚摸小男孩的平顶头。小男孩的短发,刷得祥大少手心蛮舒坦。这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两块硬糖果来,亲手剥一块送到小男孩嘴里。问一句,甜不甜?小男孩有糖果吃,自然开心,会乖巧地应一句:甜!之后,一蹦一跳地离祥大少而去。望着蹦蹦跳跳离开的小男孩,祥大少口里总会自言自语,快了,快了,马上轮到我了。

这一段,祥大少可谓是浪花里频频地飞出欢乐的歌。他心里头炖了盆猪油,美滋滋的。自认为“无后”之帽这下肯定能摘除,当然也就能给列祖列宗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然,他的摘帽方案在施行过程中,碰到了拦路虎。他承载下一代梦想的小船,遇到了惊涛骇浪。祥大少的浪花,被另一朵巨浪花裹挟了,激荡了。香河,顿时风大浪高,巨浪滚滚。祥大少的梦想小舟,险象环生矣。

要知道,在风平浪静的水里,随你怎么戏水,危险不大。碰上风大浪高,那就不好玩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常言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果不其然,某夜,祥大少家“走水”。

被人发现时,早已火光冲天。满村找不到“祥大少”。可奇的是,从南边锅灶间里,发现了一只空酒瓶和他命根子似的半导体。半导体开着,是秦香莲的声音——

把你比作父,不认二姣生。

把你比作子,不孝二双亲。

把你比作禽,无翅又无鳞。

祥大少家“走水”后,村上也有些传言。

说,祥大少打老婆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次,祥大少少有的将哑巴婆娘关起门来,打。

邻居听见哑巴女人杀猪似的嚎叫,怎么敲门,祥大少也不开。直到有上了年岁的,告诫祥大少:再打,会出人命的!祥大少才停下手里的杀猪棒,屋内的嚎叫,渐渐变成了哭泣。门,始终不见开。

几天之后,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一根绳子将自己悬在了自家的屋梁上。

又说,祥大少将哑巴婆娘往死里打,就是想好了,自己也不过了。他遇到了解不开的“死结”。

说实在的,祥大少与谭驼子家婆娘香玉有一腿,在香河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的说,就连谭驼子也心知肚明,养着他们两条活鱼,好处自不用说。哪天谭驼子不高兴了,随时收网,定能有个好价钱。

那天,一如往常天刚放亮时分,祥大少的喊声在龙巷上响起——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祥大少边喊边走,喊到谭驼子家门口时,在大门上重重地拍了三下,特地关照:今儿坐船上垛田做活计,不许拖拖拉拉的,农船不等人。祥大少并不等屋内有人回应,转到下家去了。

祥大少喊工的对象几十户人家呢,他必须一户不空。若是社员出工不齐,势必影响整个生产队农活进度。而对于相同的工作,香元支书是会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检查的。七个生产队中哪个进度快,哪个拖后腿,香元给的脸色是不一样的。脸色,到年终就会替换为奖励。在这一点上,祥大少们是不敢马虎的。

那天,祥大少有些个马虎了。他的马虎,不是马虎在喊工上。

等到上工的农船撑出水桩码头,祥大少一早上的工作暂告一段落,通常回家去喝几碗疙瘩粥,复个早觉。那天,祥大少没有像通常那样回家去喝疙瘩粥,更谈不上复早觉了。瞄着农船一离开,便急吼吼地跨进了香玉家大门。

不料想,在他之前,早有人登堂入室,房间内正热火朝天,高潮迭起。

祥大少原以为,跟香玉好上之后,自己的好雨不再落在荒田里,再也不用背负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沉重包袱。他心里盘算着,等到在香玉这块肥田上有所收获之后,再跟谭驼子摊牌。在乡里,“借腹子”不是从他祥大少起,亦不会到他祥大少止。他已经做好了谭驼子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现在,祥大少梦想的一切,被香玉房内此起彼伏的呻吟击碎,化为泡影。

曾几何时,祥大少认定自己一定会美梦成真的。在心底,他不止一次地想像过那一天到来的幸福场景:让孩子跟香玉结为干亲,补偿肯定能堵住谭驼子嘴。从今往后,戒掉打老婆的毛病,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然,香玉房内此起彼伏的呻吟,明白无误地告诉祥大少,他原先设想的一切,只能是白日梦,破碎是惟一的答案。他似乎被香玉这个骚婆娘给耍了。压根儿,这或许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天方夜谭。

一直在香河如鱼得水的祥大少,从没感觉到像眼下这样窝囊,而又愤懑。

他真的就退出门来,把自己变成个缩头乌龟?想想也不能如此便宜香玉这个骚货!对,冲进去,把香玉这个骚货拉下马来。给两个裸身男女心口上插一刀。祥大少闭着眼,都知道香玉苟且时的情形。一丝不挂,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

祥大少卯足了劲,准备撞门而入,打算把自己变成“碎玉”。“咳,咳——”房内传来那男人带着喘息的两声咳嗽,魔咒一般,捆住了他的双脚,令他动弹不得。

祥大少在那个男人面前,犹如悟空之于如来。一个斤斗再翻十万八千里,如来也能从手指根部嗅到孙猴子的那一股尿骚味,还折腾个什么劲?

祥大少嘴唇咬出血来。之后,悄无声息地退出门来,把自己变成了标标准准的缩头乌龟。

一口恶气,最终出在了自己哑巴婆娘身上。

再怎么不把哑巴婆娘当回事,祥大少撞见自己老婆悬在屋梁上的刹那间,还是一股青烟从头顶冒出,魂魄出窍,空成躯壳。

就在一村人都以为,祥大少葬身于自家那一场大火之后,没几天,祥大少用一根麻绳,将自己悬在了香河大队部的屋梁上。据解绳抬尸的村民讲,那根麻绳结实得很。

这祥大少和他哑巴老婆,没隔多长时间,先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在香河亦属奇矣。

阿根伙的喊声,正式在香河龙巷上响起来: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不仅如此,劳作的田间,时常也能听到阿根伙的小淮调了。听——

贫农(嗡)下中农,

一条(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调来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来,来个”荤”点儿的!来个”荤”点儿的!这些个丫头、婆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野起来,不比荤话连天的男人好到哪块去,侉得很。

女人们的嘻闹,为阿根伙大开了方便之门。此时的阿根伙,泛着绿光的眼睛里,射出的是密集的锥子雨,刺得女人们那些特定部位似痒似疼,越发的不安分,体内的“蠢蠢”活跃起来,想动矣。

阿根伙自然是应了女人们的要求再来一段:

一更(喃)里来,小尼姑守禅房,

手抱着木鱼儿,两眼泪汪汪。

…………

三更(喃)里来,小尼姑睡朦胧,

见一个,少年郎走进庵中,

二人(喃)挽手阳台上,

颠鸾倒凤,鱼水交融。

唱着唱着,动起手来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天在油菜地里清墒,阿根伙唱得来情绪了,没控制得住,擦枪走火了。撞到阿根伙枪口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根伙垂涎日久的香玉。

顺便说一句,祥大少家“走水”之后,一村人都晓得,香玉是个裤带松的女人,上过她床的,不算少。可,让阿根伙恼火的是,这么个被不少男人骑过的主,现在倒像是在替哪个守着那片肥水田,就是不让他近身,眼睛里根本没他这个一队之长!气人不?!

阿根伙眼瞅着,蹲身墒沟里的香玉,撅在外面的那一大块炫目的白,眼光扎进那炫白之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就在阿根伙不能自拔的当口,香玉的身下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条溪流,伴随着那诱人的“嗤嗤嗤”声响,流向一点就燃的阿根伙。这不是要人命么?

这刻儿,阿根伙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不要命。于是,阿根伙不要命地从香玉的身后扑将上去。

过了一刻儿,得偿所愿的阿根伙丢下一句:歇着吧,今天多给你记3分工。之后,便喘着粗气,离开那段被油菜花遮掩着的墒沟。

阿根伙的身后,一地金黄。油菜花,在春风里,花枝乱颤,风情万种。

【作者简介:刘仁前,笔名刘香河、瓜棚主人,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文学创作一级。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黄河》《西部》《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朔方》《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生命的年轮》《五湖八荡》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1年9月,《香河》英文版面世。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