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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熊猫老家来
来源:文学报 | 陈果  2024年12月15日10:03

2014年3月18日,64岁的小学肄业退休职工罗维孝从邓池沟出发,历时115天,克服千难万险,骑行3万里路,沿丝绸之路穿越8个国家,传播和平友好的大熊猫文化,在法兰西掀起中国旋风,并在法国国家历史博物馆留下了属于中国草根的鲜亮印记。本书即以罗维孝西行之旅为主线,细致描摹了三万里长路上发生的曲折故事。

1

23日,乌鲁木齐突降大雪,成了雪城。罗维孝没敢贸然上路,而是打开电视,关注起天气预报。

“降雪伴随的低温破了30年气象纪录”,播音员的话,在罗维孝心里,无异一场雪暴。罗维孝告诫自己,极端天气不可冒犯,尊重并顺应自然,底线不可逾越。

在乌鲁木齐休整一天,既是对这一路日晒雨淋的补偿,又可为接下来的行程养精蓄锐,罗维孝相信自己的决定科学合理。心安稳下来,时间的河面,变得宽阔平静。罗维孝闭目养神,上游漂来的船舶,钻进他的眼底。他的目光盯得最牢,跟得最远的船,是这一艘——骑游青藏高原途中,他和骑友梁辉遭遇的一场生死考验。

那是另一场暴雪,下在2007年7月4日的骑行路上,下在《问道天路》的书页中——

……

我和梁辉在“长江源”纪念碑前摄影留念后,继续朝二道沟方向出发。

骑行至离二道沟20多公里时,天色骤变,狂风四起,天上下起大雨。我叫梁辉穿上雨衣再走,梁辉告诉我,坡上放行速度太快,无法停车,下坡再说。我好歹是停稳了车,穿上雨衣,戴上皮手套。

此时的可可西里上空乌云密布,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声声惊雷让旷野震颤,狂风卷起雪片、冰雹,片刻不停地袭击我们。狂风暴雪回旋扫荡着可可西里,一时天昏地暗。对面偶尔有汽车开过,平日里太阳般刺眼的防眩雾灯,成了萤火虫。凭着直觉,我和梁辉机械地行走在雪域高原。可可西里一带,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平原的40%。此前我曾听老乡讲,每年都有人在这里丢掉性命。就在不久前,一辆货车抛锚后无法启动,车上3人被活活冻死。当时我就想,如再找不到地方躲避暴风雪,这把老骨头,今天很可能“交代”在这里。

快要陷入绝望时,一辆汽车在面前停下。这是一辆交通车,专门赶来转运青藏铁路施工人员。车上的人也想伸手,却无法将我们的自行车放到车上,便邀请我们自行前往他们的驻地。

他们的驻地在5公里外,每往前一步,我们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暴风雪越来越猛烈,我们犹如大海中的扁舟左摇右晃。实在骑不动,推着车走。雪片如同刀片,划得脸火辣辣地痛,让人怀疑脸上早已伤口密布,血流成河,耳朵则完全冻得失去了知觉。身上的雨衣,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有同于无,雪和雨水在身上流成冰河,鞋子里装满雪水。皮手套完全淋湿了,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浑身抖个不停。

尽管我已坚持冬泳十几年,这种透心的冷,却是从未有过。这就是死神的温度吧,地狱的温度吧。梁辉的注意力,聚焦在了炸雷上。他感到耳膜快被震裂了,雷火在四周闪耀,有几次,他感到炸雷下一秒就要落到身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威胁,“有一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感觉”。

求生的欲望迫使我们拼命挣扎,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靠近修路工人的帐篷。帐篷离公路100米不到,但是至少视力范围内,没有路通过去。

好在还有路基边坡,可以抄近道。这一段公路高出地面大约两米,路基由泥土石块垒砌而成。边坡不长,但是陡峭。早一分钟抵达工棚,早一分钟回到人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向梁辉高喊道:“我先推着车下去,你抓紧跟上。”

我推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冲下边坡。路边全是沼泽地,当我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帐篷门口,才发现梁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大声喊话,要他赶紧下来。梁辉根本没有理会。意识到他听不到我的话,我支起车子,尽可能快地跑过去。上了公路,我问他:“全身都湿透了,干吗还在这儿傻站着?”梁辉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的双手已完全冻僵,根本握不住车把。

我推着他的自行车,带他进了帐篷。

梁辉抖个不停的双手冻成了紫色——不,是乌的。见此状况,有工人端来热水让他烫手。当时我正挪动停放自行车,扭头一看,大声喊他“别动!”

取出羽绒服帮梁辉换上,我轻轻为他搓揉双手。这时我才有时间告诉他:“如果刚才直接伸进热水里,这双手就毁掉了。”

搓揉20分钟后,梁辉的手上有了血色。我又端来热水让他温脚,过了半个小时,梁辉才缓过劲儿来。

……

2

事非经过不知险。抚今追昔,罗维孝没忍住给自己竖起大拇哥:“出门在外,就该审时度势,一切为安全让路!”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24日,罗维孝早早起床,趴在窗前等天明。他等的其实是雪霁天晴。

一个优秀的猎手不会轻易出击,更不会容许自己出手有一分一秒贻误。当天空显现出放晴的迹象,罗维孝的心,比身体更急切地赶往路上。上路之后,他才发现窗玻璃隔着的世界,长着一张骗人的脸。把衣服全部裹在身上,仍然挡不住寒冷侵略。风胡乱刮着,像一把刀在脸上剐蹭。好在有好友赠送的墨镜保驾护航,罗维孝的双眼,躲过了刺痛缠绕,躲过了“雪盲症”的威胁。“副作用”却也明显——雾气、雪水反反复复覆盖镜片,严重遮挡视线。

这一天的目的地是石河子市,一路上,车辆浩浩荡荡,拥挤如马拉河迁徙的角马,罗维孝只能小心翼翼贴着路边骑行。路边残雪尚未消融,偶有汽车闯入过的路段,路面轧成冰面,又溜又滑,时不时把罗维孝和他的车掀下路基。

抵达石河子市已是21时30分。当暖融融的灯光将他揽入怀中,罗维孝暗自庆幸活了下来。也是这一刻,他对自己说,一路逢凶化吉,不能不感谢自己——那个打不倒的小强一样的自己。

蜷在被子里,罗维孝记录下这段从大雪中逃离的极限体验。

坏天气紧追不舍。在奎屯,极端天气导致全城停水,没法洗漱,没有水喝,罗维孝度过了口干舌燥的一个晚上。

奎屯下一站,精河县的托托镇,临时变更为相距90公里的高泉镇,仍是因为坏天气作梗。出奎屯就遇上逆风,裹挟着让人透不过气的沙尘暴,不时还伴随横风,出“牌”全无规律。风中行车,时而像扭秧歌,时而像打醉拳,时而像跳迪斯科,罗维孝几次连人带车扑倒路边,等风发完淫威,才又重新上路。

第二天,坏天气妥了一下眼皮。趁这工夫,罗维孝早起晚投宿,耗时13小时26分,抢跑180.8公里,赶到博乐市下辖的五台镇。21时18分,将自行车抬进房间,罗维孝对它说了一段话:“不是我对你狠,是时间对我步步紧逼。现在离俄罗斯还有3100公里,时间不足一个月,每一天都得争分夺秒。”

坏天气又睁眼了。4月28日,当罗维孝来到伊宁市芦草沟乡,风沙刚低下头,雨雪又举起手臂。

芦草沟乡距离霍尔果斯口岸只有39公里,吹进口鼻的雪花,隐约有异域风味。再有几个小时就能站到国门前了,但罗维孝的自行车车头,拐向了另外一边。“一定要去吗?”

“当然去,必须去。”

问是罗维孝。答是罗维孝。

理由早已说过:“驴只知埋头拉磨,狼一边奔跑一边思考。两只眼睛只盯着车轮,我这身力气,倒不如去工地上换几个钱!”当年问道天路,绕道去看青海湖、羊湖、纳木错、班公湖;这趟行程的“过去时”里,亲近五彩丹霞、莫高窟,沿途体验美食,所图都是“宽”和“厚”。

取道五台镇,为的是赛里木湖。赛里木湖乃新疆高山湖泊“大姐大”,身姿动人,只是非来不可的根由之一。对罗维孝构成吸引的,还有与大西洋提前见上一面的冲动。大西洋暖湿气流经过长途跋涉,到达赛里木湖地区时元气耗尽,降落地面,“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之称,正是来自于此。此行目的地埃斯佩莱特,与大西洋彼此相邻,罗维孝由是想到,赛里木湖是大西洋暖湿气流最后眷顾的地方,不去见一面,将来少不了遗憾。

五台镇距赛里木湖60公里,两地海拔,相差1490米。三台,一个人户稀疏的村落。罗维孝正挑战长坡,路边蹿出一条恶狗。幸亏黑影在余光覆盖范围,否则罗维孝腿上有一块肉,或已不翼而飞。也许从没见过自行车这种圆腿怪物,也许被长胡子老者“滚一边去”的训斥伤了自尊,黑狗在短暂停顿后,狂叫着追赶罗维孝。虽说在狗主人的侧面助攻下,罗维孝成功卫冕“爬坡王”桂冠,但力气掏空后的双腿又酸又胀,别说接着骑车,就是推车走路,他的每一步,也像踩在了棉花里。

海拔一点点升高,罗维孝的腿越来越沉。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里,罗维孝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人推着车,还是车推着人。

3

一开始,赛里木湖没给罗维孝好脸色看。雨雪笼罩下的湖面,一多半上了冻,铅灰色的天空映在冰面,那也是罗维孝心情的倒影。

罗维孝盯着湖面的眼睛,还是亮了。那是在他再次意识到,这是他和“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珍贵晤面之后。还有70公里下坡路要走,必须出发了。

雪不见减小,雨越来越大。过了果子沟大桥,罗维孝的皮手套已经湿透,双脚有如浸在水中。雨水、雪水顺着帽檐流成瀑布,寒意深入骨髓,在罗维孝心底汇聚成浩瀚无边的赛里木湖。比天气更严苛的考验,来自严苛天气下长下坡的巨大风险——自行车把手和车速掌握稍有不当,人车极易失控。罗维孝死死盯住前方,目光在路面凿出两排深坑。他的全部力气灌注在了十指之间,对于脖颈、腰身、臂膀、手腕发出的抗议,完全不予理睬。他知道,此刻抓在手里的不是自行车车头,而是不仅仅属于自己的一条命。赛里木湖,不能成为自己和家人的最后一滴眼泪。

最长最陡的那道坡,终于收敛起严酷姿态,稍稍变得平和。罗维孝提到嗓子眼的心,往下落了一截。

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急弯。冰雪路面上,猛打车头是大忌,罗维孝通过调整身体重心,向车轮发出转弯信号。车身反应,远不如平时灵敏,自行车偏离主道,任着性子俯冲。坡道尽头并不在视线范围内,道路右侧的悬崖步步紧逼。罗维孝知道,是死是活,一半在人,一半在天,但是这个时候,必须把老天控制的那一半,尽可能争夺过来。此情此景下,刹车导线等同绊绳,罗维孝唯一能做的,是将人和车绊倒在地。恰是倒地之后,自行车成了脱缰野马,斜躺在车身上的罗维孝,眼睁睁看着车和人一起向下、向外飘移。

悬崖和悬崖边的一棵大树,迎面向他扑来。

人不可能总是被幸运眷顾,总是化险为夷,罗维孝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是的,已经不是第一次踏进鬼门关了,这次出发前,二姐提起的发生在2011年4月28日上午的那场车祸,闪回到他的眼前。

那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江西、安徽、福建,将骑行地图上最后的空白点一举歼灭,罗维孝筹划已久。拐弯去古田,冲着古田会议遗址,冲着毛泽东主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古田县城前方的羊角岭隧道,提前为罗维孝的此次行程画上了句号——一阵劲风裹着重型货车紧急制动的啸叫声从身后刮来,罗维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已失去了知觉。

巡逻路过的水口派出所民警协助卫生院将罗维孝送到古田县医院紧急抢救。医生检查后做出诊断:右侧颞叶挫裂伤,侧颧弓及左侧颞骨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擦伤,左眼结膜挫伤,中颅窝颅底骨折。

医生告诉随后赶到的交警,伤者深度昏迷,头部伤情严重,可能伤及头部神经,存在难以醒来的可能性——即使醒来,也很可能成为“植物人”。

从随车行包里,交警找到罗维孝的身份证和紧急联络电话。妻子、儿子、儿媳十万火急,于第二天赶到古田。

罗维孝终于醒过来了。看到家人守在身边,一个个哭成泪人,他才知道,过去的30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当悬崖边上那棵树迅速逼近,罗维孝看到人生终点,向自己飞奔而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棵树拦停了人和车,再一次为他的生命亮起绿灯。

扑扑乱跳的心脏勉强安定下来,罗维孝终于看清楚了,自行车车头卡在树根处,半个后轮,悬在绝壁上方!

(选自《我从熊猫老家来——“CHINA罗”丝路单骑法兰西》陈果/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