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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成花:月亮坠入豌豆地(中篇小说)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12期 | 蒙成花  2024年12月19日09:23

蒙成花,农民,1965年生。作品发表在《雪莲》《金银滩文学》《青海日报》等报刊。

月亮坠入豌豆地(中篇小说)

蒙成花

朵清秀做庄稼活是很在行的。繁重的体力活把她磨砺得皮糙肉厚,她结实的身板扛过犁铧,也扛着沉甸甸的日子。

每年,田地里的翻茬和春播等农活都是她跟她父亲两个人驾辕套犁耕翻播种的。母亲缠绵病榻数载,弟弟和妹妹们都上学,父亲出外揽活干,剩下的农活就是她一个人做的。比如十几亩地里的冬灌水她一人完成,冬天驾辕往地里送粪,春播后的灌溉和耙耱,夏季除草灌溉等。农闲时节她家门口几个男人在打扑克,她急匆匆地做完琐碎的家务活也跟男人们聚堆打扑克,旁边的女人们挤眉弄眼调侃,咦,这个朵清秀大大咧咧的没一丁点女娃娃的羞涩含蓄,难怪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嫁不出去呢。夜晚,她在灯下做针线活。她的刺绣活在旗村是顶呱呱的。

后来的事情让旗村的人们都对她刮目相看了。她居然被邻村的一个叫伊晨旭的男子相中了还死心塌地娶了她。伊晨旭在朵清秀眼里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对朵清秀体贴入微,他们做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这在方圆几十里成为佳话。

伊晨旭不在了,她不想撂荒几亩薄田,她忙不过来让儿子闺女搭把手,他们就嚷嚷道,把承包地都让给别人去播种吧。再说庄稼的收成也不比往年了,你看见没,多数人家撂荒了土地出外去打工挣钱了,十多亩土地的收入还不如半年打工的收入呢。年轻人逃离了村庄去城里打工且在县城或省城买了房子。只有一半人家守护着沉寂的村庄播种着几亩薄田。

大片被撂荒的土地荒草萋萋,朵清秀内心恓惶焦躁。村子附近的柳树和杨树榆树都因为建工厂而被砍伐了,刮大风的天气里满天飞舞着烂纸片、塑料袋子、破布片和草屑等。广袤的乡村完全被荒芜和衰败覆盖了。老人们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溢满了凄凉和落寞。

一大家子干农活的也只有朵清秀了,公婆都是耄耋之年的人了,想帮她干点农活也力不从心了。轻松的日子变得沉重和晦暗。

儿子伊秀生的媳妇吕燕生下儿子刚刚满月就跟一个贩卖虫草的人私奔了,嗷嗷待哺的儿子丢给婆婆朵清秀照顾,老婆婆丛莲也尽力帮她看孩子呢。农忙时节丛莲和老伴儿伊成林喂鸡鸭鹅的,也多少替朵清秀分担家务。伊秀生心灰意冷地带着愤懑和屈辱去了外地打工,朵清秀膝下两个外孙女和一个孙子。闲暇时节,朵清秀想,唉,晨旭呀,如果你在天有灵,求你帮我分担一半忧愁一半疲惫就好啦。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把你整个的身体都透支了,你走得那么匆忙,如果你躺在病榻上让我伺候你三年五载的,我也不至于这么伤悲呀。哪怕你病恹恹的身子啥活都不能干,陪伴着我,陪我到老到死也行啊。如今,我要带着三个娃呀,还要干地里的活,我感觉真的疲累不堪哦。

早晨天不亮她就起来给大外孙女做早饭,打发走了大的又要把饭热一热叫醒孙女和孙子吃早饭,然后给孙女扎小辫子。把孙女和孙子送幼儿园了她回来收拾屋子时老婆婆丛莲已经替她收拾干净了,桌子柜子都擦得锃亮锃亮的,地板也拖干净了,家里的犄角旮旯婆婆都收拾得清爽干净,每天她都摸黑起来,她怕惊醒朵清秀,东西轻拿轻放就把院子拾掇得清清爽爽的了,三个娃的衣服洗漱时顺带都洗干净了。她还让孙女伊朵儿从网上买来各种花卉摆在朵清秀的窗台上,她想让朵清秀每天看看花卉盆景就忘掉忧愁烦恼。

周六、日小孙子上午要去学跆拳道,孙女去跳拉丁舞,朵清秀把这俩孩子分别送到武术馆和舞蹈班,她在文化广场附近观赏花卉草木,等俩孩子都学完了该学习的课程就乘车回家来。朵清秀忙得陀螺似的,回家来给两个娃做饭,这俩小屁孩挑食,她做的面食看都不看,一个想吃麻辣烫,一个想吃干煸土豆,她先给老婆婆和老公公做面条,然后给孙子孙女做他俩想吃的饭。当三个娃都睡着了,她摊开十字绣想把剩下的那些景物绣完,可是,心累了,没精神气,困得慌。每当月朗星稀的夜晚,她盯着窗外,越困越闭不上眼睛。只好拿出十字绣来,那幅伊晨旭帮她绣了一半的“花好月圆”,抚摸着伊晨旭绣好的那些个屋舍呀,湛蓝的晴空呀,一弯新月呀。她每次摊开绣布时先抚摸一下伊晨旭绣过的每一枚叶子和花朵。每一朵花和褐色的枝干上仿佛都有他手指滑过的痕迹,然后回忆跟伊晨旭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再用两三个月就绣完了可以拿去装裱,等儿子秀生娶媳妇时挂在他的婚房里。但她在琐碎的时光里都在重温伊晨旭磁性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她满脑子都装满了他。白天空气很燥热时她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唇角就会浮出温婉的笑,打着轻微的鼾在做梦。她梦见伊晨旭在屋檐下给花们浇水或神情专注地帮她绣十字绣。她模糊的意识里确信他一直不曾离开过她,一直在默默地陪伴着她。

每个有月亮的夜晚她拿着绣布抚摸着,那上面仿佛有伊晨旭的体温。借着窗外溶溶的月光瞥一眼院子里那些恣意绽放的各色旱金莲、指甲花、豌豆花和大丽花,她眼前晃动着伊晨旭清瘦挺拔的身影。她总是沉溺于过往的点滴生活中,她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播放着一幕幕她和伊晨旭那温馨又幸福的生活片段。尤其是一轮满月穿行在薄薄的云朵间,她和伊晨旭坐在篱笆墙下,伊晨旭拿出一壶酩馏酒品几口。他从来就不想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想醉意朦胧地和朵清秀闲聊。斑驳的月影在他们脸上身上闪烁跳跃。月光下的花们被一缕轻柔的微风缠绵着和明丽的月光书写另一种情致。

姑娘时候的朵清秀长得不好看,圆乎乎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细小的眼睛,但眼神清澈单纯,塌鼻子下一张嘟嘟唇。粗壮的腰身和结实挺拔的双腿跟苗条俩字相距甚远。她的母亲常在她面前唠叨,车轱辘话让她听着特厌烦。母亲还总是蹙紧眉头当着众人数落:“唉,也不知咋的,清秀这丫头和她妹子都是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可清秀的形容动作和神态咋看都像个男娃,没一点女娃的温柔腼腆样。”妹子嫁出去都快两年了,肚子也鼓起来了,而她呢,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嫁不出去,怎能不让人担忧呢?跟她同岁的姑娘除了她都嫁出去生了娃了。朵清秀的脸红了又红,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她皱皱眉,扔下手中的针线跑出去蹲在村外的河边生闷气,她噘着嘴嘟囔道,家里外头都有干不完的活,还把我嫌弃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清凉的微风里弥漫着纯纯的花香和此起彼伏的蛙鸣蝉唱。喜鹊蹲在门前的柳枝上叽叽喳喳叫得欢实,声音里夹杂着一阵麻雀的鸣啾聒噪成一片。朵清秀的妈睃视着树枝上的鸟雀和喜鹊骂道,这些个骚惹人的东西,整天只知道扯破嗓门呱呱叫,能叫来个提亲的就好啦。正骂骂咧咧的,朵清秀的二姨娘满脸堆笑踏进家门。朵清秀赶紧给二姨娘端茶,一会儿,又端来两碟子凉拌素菜。二姨娘乐呵呵地说,我家的清秀上得去厅堂下得去厨房,姐呀,你别熬煎了,今儿个我给清秀说媒来了,呵呵呵。

朵清秀的母亲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妹妹,唇角嗫嚅着,她一时没缓过神来,迷离的眼神询问自己的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吧?是我没听清?她二姨娘,你是在跟我谝闲传吧?我耳朵背,你嘴巴贴紧我耳根子再说一遍,大声点说。

哎呀,大姐呀,我啥时候哄过你呀。今儿我真的给我家清秀保举了一门亲事,包你满意的,清秀这丫头也肯定满意的。

朵清秀的妈鼻子轻微翕动了一下,轻声嘀咕道,哼,只怕是做梦吧,哪个小伙子会看上她呢?只怕人家拿块布蒙着眼睛摸也未必会摸到她呢。唉,姐呀,你咋这么说话呢?她是你亲生闺女呀。

第二天,朵清秀跟往常一样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屋子里也收拾得窗明几净的,然后拿出花绷子搬出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刺绣,她神情凝重,对于二姨娘的说媒,她没抱多大的希望。

小院子里浓浓的花香被温煦的风儿裹着,蛙鸣蝉声充溢在疏朗又清澈的天地间。屋檐下的红色剑兰花在肆无忌惮的阳光沐浴下恣意绽放,玫红色的豌豆花像害羞的村姑,很谨慎地吐蕊绽放。鸟雀清澈的喉咙也铺天盖地地在潮润的空气里聒噪。小狗花花活蹦乱跳地吠叫起来,朵清秀款款抬起头来,二姨娘真的和一个身材高大清瘦、皮肤略黑的小伙子走进家门来,拎着大包小包的。花花摇晃着尾巴扯住二姨娘的裤腿吱吱地叫着撒欢呢。她愣神片刻暗自思忖,难道,这就是二姨娘给我保举的女婿?噢哟哟,世间还有这么攒劲的小伙子?她拿着绣针的手颤抖个不停,脸颊脖子火烧火燎地发烫。二姨娘也像一只聒噪的麻雀,扯开嗓门嘴巴没合拢着进了屋子。朵清秀偷偷抿唇笑了,她暗自嘀咕道,哎呀,二姨娘真像个麻雀,嘴巴也不犯困。她的心扑腾个不停。她给客人端茶又炒菜,她忐忑不安,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招待客人。她从鸡窝里拿了几个鸡蛋,又从豆架上摘了一把豇豆,菜畦里拔了一个胡萝卜凉拌了放在茶几上。姨娘是常客,可那个小伙子是新来的客人,一碟子凉拌菜看着挺寒酸,也让人不尴不尬的。她眼角不由自主地偷偷瞟了一眼小伙子,小伙子也凝视着她,啊,这深邃的眸子犹如一口潭水漾着睿智的光芒。她反倒沉静下来。她想,反正我这辈子也嫁不出去哦,他也肯定瞅不上我的,趁着他来我家相亲多看他几眼好幸福哦。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忍不住会多看一眼呢,多谢我的姨娘把他领到我家来,我要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几眼也算饱眼福啦,心里美得很呢。她走进菜畦又拔了一根笋子切成丝放点干辣椒炝了油凉拌了端过去。然后手脚麻利地和面烙了几张狗浇尿油饼端过去,转过身偷偷回眸瞥了一眼那小伙子,没成想他也注视她,她心慌气短,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她走进自己的闺房里拿起花绷子飞针走线。她母亲大声喊她,清秀,快过来给亲戚添茶呀。

朵清秀放下花绷子走进母亲的屋子,倒茶的间隙眼睛的余光飞快地扫视茶几,两碟子菜吃了个精光,狗浇尿油饼也吃光了。母亲嘴角朝空碟子努努,示意朵清秀再炒两碟子热菜来。她赶紧从菜畦里拔了一撮菠菜走进厨房手脚麻利地洗净开水焯了,上面撒了些红辣椒丝和蒜泥,炝了一勺油,再焯了一碟子土豆丝炝了油撒了些辣椒丁端过去转身出去了。

朵清秀的妈打开衣橱取出两大包袱布鞋还有些挂在壁橱上的用丝绸和丝线做的手工挂件给妹子看,她说她闺女除了身材不苗条,长相也差些,但针线活做得顶呱呱,茶饭也顶呱呱。她12岁就学做针线活了,冬天穿的棉鞋夏天做好了,夏天穿的布鞋冬天做了两大包袱。编织钩织毛衣被单窗帘等样样精。村里嫁女娶媳妇用的手工挂件都是她做的,她除了给自家人做鞋子还给亲戚们做,给村里的新嫁娘做荷包和鞋垫,端午节来临时给村里的娃们做香包,也给邻村的喜欢手工挂件的女人们做些莲花呀大丽花呀十二属相呀灯笼呀绣球呀等等。俩女人滔滔不绝地寒暄着,小伙子伊晨旭走出去观赏着院子里的各类花草,抬眸往朵清秀的闺房瞥一眼挪动脚步往里走去。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铺满了她的闺房,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走近窗前,一声磁性的男中音撞进她的耳蜗。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是你种植的呀,真的好温馨。哎呀,今儿吃撑肚子了,你做的菜真好吃,饼子也柔软适度,特好吃。朵清秀的闺房里挂满了各种香包,十二属相挂件很逼真。莲花、石榴、大丽花等活色生香。灯笼、绣球等,琳琅满目的。伊晨旭目不暇接,你的手可真巧呀,做了这么多的针线活,累不?歇会吧。朵清秀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专心地绣花绣朵,她把伊晨旭的俊朗的面容已经烙刻在心里了。他坐在炕头上,顿了顿,说,我今儿巴结我舅母向你提亲来了。你看,我们还是亲上加亲的。朵清秀心里嘀咕道,哼,你少埋汰我,跟我相过亲的小伙子比你吃过的饭米粒多,可都没看上我。俩人沉默了大约一刻钟,他又问,你,愿意跟我说说话不?

朵清秀扑哧笑了,她茫然地看了一眼伊晨旭,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帅气阳光的男子会这么憨实可爱。

我们说会儿话行不?紧接着他红着脸又问了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你的眼神以及举止,是个很安静的女子,还是个勤快善良的女子,你就是适合跟我过日子的女子。

这诚恳又淳朴的话语像春天里的雨滴轻轻地敲打在花朵树叶上,轻柔又细润;像娴熟的琵琶演奏者弹奏出的琵琶曲,轻盈又纯真。她的心田一下子濡湿了,感觉酣畅淋漓。她抬眸,那俊朗又深邃的眼眸里漾着温婉和睿智。她激动得差点哭了,硬是憋住了满眼眶的泪。她说,看到你,我也觉得很面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你。伊晨旭问,是吗?到底在哪儿见过我呢?朵清秀回答,在梦里。伊晨旭怔怔地看着她。但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会相中我,不过,假如你真的要跟我处对象,还想娶我,我会真心实意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伊晨旭心里暖暖的,他想,好一个清纯透明的姑娘啊,她就是我要找的媳妇。他微笑着问,你怎的这么实诚呢?

因为我长得这么丑,论长相没长相,论身材没身材,谁还愿意娶我为妻呢?在旗村我岁数最大,跟我同岁的女娃都嫁出去且都生了娃了。我不敢看你,只能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就把你深深地刻在心坎里了,我每晚做梦都会梦见你的。

你一点都不丑,我看着很顺眼呀。我把你娶进家门,要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日子呀,不是把你当摆设的呀。我来你家之前相了好几门亲,那几家的姑娘眼角瞟见我裤腿上打着补丁,开头第一句话就问你家兄弟几个。我说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妹妹,我排行老大。她们都是一个腔调,看我的眼神都是鄙视的。你猜她们是咋说的?

朵清秀抬眸问他,咋说的?她们说,看你的穿着这么寒酸,就能揣摩出你家穷得刮锅底哩,你长得英俊有屁用哩,我难道跟你的脸蛋过日子吗?但凡婚姻十有八九都是金钱砸成的,你家一穷二白,我嫁过去跟着你吃糠咽菜吗?她们说完就满目期待我赶紧滚蛋,我忘了拿桌上放的礼物,一口气跑回了家。

还有一次媒婆带我去相亲,那个姑娘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睃视我一眼说,你家那么穷,你妈咋还生了仨娃娃?我的脸火烧火燎地发烫,我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转身就走。回家里我妈问我相中了没,我说我没看仔细。唯独你不看我的穿着打扮,也不问我家兄弟姐妹几个,却说你自己很丑,这么低调实在的姑娘我头一次遇见,说明我俩有缘。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朴实很执着的女孩子。

朵清秀涨红了脸说我已经是个老姑娘了,你还说我是女孩子。

你还没出嫁就是个女孩子嘛,在我眼里你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呀。

朵清秀听着他幽默的话语,她凝视着他那俊朗儒雅的眉目和神态,他的脸部轮廓刀刻似的棱角分明。她扑哧笑了,笑得眼眶里溢满了热泪。她心里嘀咕,他这么憨实又直截了当的,是我喜欢的那种男子啊。我妈和我爹都担心我嫁不出去,都嫌弃我了,连弟弟妹妹们都斜着眼睛睃视我呢。以往来个相亲的,看我一眼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桌上放的东西拎走,弟弟妹妹们蔑视的目光锥子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丑女相亲只是个很简单的游戏而已。文绉绉的话语让我扎心。说真的,如果被他相中了且嫁给他,好幸福哦,哪怕衣服裤子补丁摞补丁,哪怕一日三餐都喝稀粥,我做梦都咧嘴笑呵呵哩。

朵清秀的妈和二姨娘都满心期待闺女和伊晨旭寒暄到天黑,姐妹俩都瞅着窗外相视而笑了。

那天她给伊晨旭做了一锅唇齿留香的面片,暮色四合时伊晨旭和她姨娘走出了家门,家门两旁聚堆的女人们都把目光齐刷刷地瞄准了伊晨旭,大家都唏嘘不已,噢哟哟哟,一表人才也,女娃们都惊诧不已,噢哟哟哟,好帅气哟。有人问朵清秀的妈,婶,这是你家亲戚吗?咋没见过呢?朵清秀的妈眉开眼笑的,是来我家相亲的哟。大家都瞪大眼睛。等朵清秀的妈进了家门,大家伙都悄声议论,朵清秀跟他根本不般配呀,她给他洗脚擦屁股都不配呢,瞧他的面容,瞧他的身材,噢哟哟哟……朵清秀在院子收拾烂菜叶,她听见了人们的八卦乱弹,她们叽叽喳喳带刺的说笑声深深地刺痛了她,太扎心了。

那个夜晚,清澈如水的月光透过玻璃窗铺满了她的小屋子,她整个心里都是伊晨旭俊朗的面容和挺拔的身子。她抿唇笑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朵清秀的家门口又来了一拨人,也接二连三地聚集了好些个媳妇和村姑,还有老人和孩子。她们都唏嘘,啧啧啧,就像电影和电视剧里的明星哦!看看清秀,腰身粗壮像麻袋,眼睛细小如燕麦……哼,肯定瞅不上她呀。长相平平的那些个小伙子都没瞅上她,昨儿来的这个这么英俊的年轻人都懒得睃她一眼呢。唉,姑娘家岁数大了就是打着灯笼或者头部顶一扇羊肉方子也难找个好婆家的。况且,清秀虚岁都快二十八了,稳稳妥妥地挂墙上了。像她这么大岁数还没嫁出去,这在我们旗村是个先例哦。实在嫁不出去,那就找个二手货嫁了呗,要不,找个岁数大一点的老光棍下嫁呀,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吧。那样的话,她弟弟和弟媳妇会嫌弃她的,不把她撵出家门才怪呢……

那些天,旗村的村头巷尾都在聚堆议论朵清秀相亲的事,人们都十拿九稳地说朵清秀相亲的事肯定泡汤了。她的婚事也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有些人把嗓门扯开充当扩音器让朵清秀家的人听到。朵清秀的家门严严实实闩着,一直闩了一个星期,家里静悄悄的。小狗花花听见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聒噪就狂吠起来,口干舌燥了就歇息会儿然后再狂吠。小狗花花一连几天狂吠,嗓子嘶哑了,它声音里掺着狂怒和烦躁,喊累了就垂头丧气地蜷缩在花架下,一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支棱起耳朵伸长脖子凝神屏息,抑或前腿直立怒吼一声。

朵清秀的妈眼里布满愁云,她眼睛老瞅着窗外,她上厕所时脚步轻轻的,眼睛瞄着门缝生怕听到外面的人的八卦。她期待小狗花花活蹦乱跳地吠叫起来,那种情景是欢快喜悦的。她期待朵清秀的二姨娘带着伊晨旭踏进家门来商议两家的亲事。她暗暗低语,听天由命吧。她梦见妹妹领着伊晨旭来相亲,然后朵清秀穿着红嫁衣被喜庆的人们簇拥着,被媒婆和伊晨旭搀扶着上了花轿。早上醒来拉开窗帘看见朵清秀收拾院子,她垂头丧气地乜斜一眼朵清秀说,唉,都是同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她咋就生得这么不耐看呢?一场好姻缘又要泡汤啰。朵清秀的老爹叹口气说你烦不烦!

没几日,伊晨旭拎着大包小包来请朵清秀的爹妈去他家坐坐,吃顿饭,也顺便把亲事给定了。伊晨旭带着歉疚说本来早早请伯母去我家做客,但我妈病了耽搁了几日,还望伯父伯母见谅。朵清秀的妈心花怒放了,逢人就说清秀的婚事成了,亲家跟我们谈妥了,不几日就送彩礼来哩。朵清秀很淡定,她见惯了亲事泡汤的事,很冷静地面对这门婚事。

定亲后,朵清秀还疑惑伊晨旭会不会反悔,他如果顺道看上别家的俊俏姑娘他肯定会退亲的。到那会儿村里的流言蜚语会柳絮似的满天飞。但是,没过几天,伊晨旭骑着摩托车带着朵清秀去县城的裁缝铺里给她量身定做了红嫁衣,是软缎子面料、黑色琵琶盘扣的传统嫁衣,给她买了红色高跟鞋和红盖头等,还带她去首饰店里打了耳孔,选了一对玲珑剔透的耳钉。还带她去自家的庄廓墙外偷偷看了下他家的屋舍和院落。几间坐北朝南的小木屋外部结构整洁美观,屋檐下的小木凳上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她在纳鞋底。她的动作和神态娴雅恬静。朵清秀问他,这是你妈?伊晨旭点点头说,是你未来的婆婆呢。我的婆婆?她真好看呀。朵清秀羞涩的眼眸里荡漾着喜悦。院子里种植了各种花卉草木,朵清秀抿唇笑着说,你家的庭院里花真多呀,在这么一座院子里闲坐着心里头好清爽哟。伊晨旭说是我妈种植的,跟你一样的性格,我妈特别喜欢花。等你嫁过来了我会种植更多的花卉,再搭一道篱笆墙,你坐在篱笆墙下做针线活吧。朵清秀脸颊绯红,她含情脉脉地瞥了一眼伊晨旭。伊晨旭说,我妈和我老爹看了你的照片都喜欢。朵清秀内心暖暖的。

得空儿了伊晨旭过来帮她干农活,还将屋檐下的那棵海棠树嫁接了苹果枝条,又修缮了鸡舍。还帮朵清秀的父亲买来了十几根杨木搭了两间车棚。伊晨旭是个泥瓦匠又是个木匠,还是油漆匠。他还会修理各种电器。他看见有多余的木头就带来锯子和刨子给朵清秀家做炕桌和凳子以及衣柜和碗柜、梳妆台等。

那些日子里,朵清秀的妈逢人就说我家清秀的新女婿又来帮我家老头子干活了,咦,又给我家做了几样家具。朵清秀的妈对伊晨旭说我家丫头是个干农活的好料子,她嫁给你,肯定是你的好帮手。

朵清秀嘟着嘴暗自嘀咕道,你以为我乐意干农活呢,是你们老两口太偏心了,把我当成个壮劳力使唤呢!

伊晨旭一有空就骑着摩托车过来捎着朵清秀去县城给朵清秀买好看的衣服和护肤品。朵清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她突然变得俊俏美丽了,旗村的小媳妇和姑娘们羡慕抑或拿妒忌的眼神瞟朵清秀了。直到她嫁过去了,她还恍惚她是否真的嫁给了伊晨旭,或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又很温馨的梦或在玩家家呢。做了伊晨旭的新嫁娘的那些日子里,朵清秀问他,你跟我一块儿走在街巷子里,你会不自在吧?

我为啥会不自在呢?

因为你这么攒劲却娶了个丑媳妇呀,还比你大三岁哩。我家又很穷,我俩根本不般配呢,你读了三年初中,我没上过一天的学,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你承受得了?

傻瓜,别再说自己丑,我不想听。清秀,我为啥要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呢?我在乎的是你呀,我心里很踏实呀,我庆幸我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呀。

伊晨旭的母亲丛莲是个温婉大体的女人,农忙时节她打发儿子们去朵清秀的娘家帮亲家翻茬耕地灌溉耙耱。家里零敲碎打的活丛莲也抢着干,比如煨炕、喂牲畜。筛簸各种谷物、磨面粉、掏厕所等粗活累活脏活她让老头子爷仨干。刷锅洗碗等厨房里的活让自己的女儿做。她对朵清秀说,扫院子收拾屋子的活让你妹去做吧,等她嫁出去了,我手脚不利索了你给我搭把手就行。丛莲是想腾出时间来让儿子跟媳妇培养感情。

身子闲了就容易发胖,朵清秀比出嫁前胖了很多,胖乎乎的脸蛋和腰身越加憨实可爱。从头到脚穿戴的又都是新的,比出嫁前俊秀了。有了太多的闲暇时刻,朵清秀想,我做姑娘时里里外外的粗活累活脏活都让我做,过年买新衣服,给弟弟妹妹们买服装店里的衣服,给我买的都是地摊货,地摊货做工很粗糙,试穿衣服时袖根就咔嚓裂开,试穿裤子时裤裆就扯裂开。但还是讨不了爹妈的欢喜,妈和爹太偏心了,把弟弟当成佛爷供着,弟弟妹妹不想上学读书,爹妈拿鞭子赶着他们去念书。我做梦都渴望上学念书偏不让我上学,把我当成骡马耕田耙地。

朵清秀做的一日三餐大家都吃个精光,婆家人吧唧着嘴巴都以赞许的目光欣赏她。朵清秀闲得慌就拆了破旧的衣裤去河里搓洗干净,晒干了打成袼褙铰了鞋底子给婆家每个人都做鞋子和鞋垫,鞋垫上绣了打碗碗花和旱金莲、豌豆花,婆婆舍不得衬在鞋子里,拿布包好等着亲戚朋友和乡亲们来串门时取出来炫耀一番,然后给每人送一双。她做完了鞋子又刺绣或剁绣。把绣好的绣品装裱好了挂在公婆的屋子里,女人们来串门时都喋喋不休地夸赞,都说朵清秀心思细腻,厨艺精湛,针线也做得好。都说伊晨旭好福气,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

端午节来临之际,村里的老人和年轻媳妇们都来央求她给自己的孙儿和娃们做香包,也有女人央求她给自家的新嫁娘做鞋垫、十字绣或刺绣、手工挂件和荷包等,乡里乡亲的,大家过意不去就给朵清秀工钱,她推辞不要。

朵清秀给伊晨旭生了一个女儿后过了几年又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丛莲乐得合不拢嘴。成了仨孩子的母亲,她心里踏实安稳多了。这些年,朵清秀生活得好惬意呀,她真的和伊晨旭把日子过得诗情画意。她勤快又善解人意,婆婆把自己和老头子的内衣内裤藏起来不让朵清秀洗,可朵清秀心细,无论婆婆藏在哪儿她都能找出来洗了晾晒在火辣辣的日头下。那些年,娃断奶后公婆给她带娃,他们两口子种完庄稼就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出去打工挣钱。坐北朝南的几间土坯泥屋拆了,盖了几间板房,院子里铺了花砖。紧接着,父子几个又摸爬滚打几年后给弟弟娶了媳妇安顿好了家。转眼,三个孩子都上学读书了。大女儿伊朵儿从小学升入初中,伊清儿和伊秀生念小学了,仨孩子学习都很用功,况且伊晨旭的父亲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他得闲了辅导孩子们的学习。

伊朵儿上大学期间和同班同学相恋,大学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后来伊朵儿因为婆媳关系恶化,丈夫人品极差,婚姻出现了裂痕,伊晨旭和朵清秀竭力劝说伊朵儿,想尽力修补这道裂痕。但是,伊朵儿铁了心要跟丈夫离婚,朵清秀两口子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劝导都没让她回心转意,她最后挺着大肚子来到娘家,把孩子生在了娘家。朵清秀暗自嘀咕,唉,这年轻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哪,却又离了,就像小屁孩们玩家家,我看着都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累不累。

朵清秀隔壁几家的几个年轻人也接二连三地离婚了,都把孩子撇给自己的父母带。她一旦走出家门,隔壁的几个女人就聚堆嚼起舌根来。嗛,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就跟娃儿们玩捉迷藏似的。哎呀,前些日子结婚,不到俩月又离了,还时常搞闪婚闪离。也有些女娃三十好几了还单身哩,女娃们说这世间渣男太多了,想找个好男人如大海里捞针一样费劲儿。家里的父母都急煞了,愁眉苦脸的。现在的年轻人真琢磨不透哦。

朵清秀耳根子火烧火燎地发烫,她转身走开了。

小闺女伊清儿大学毕业后在一家银行供职,跟本单位的一个小伙子处对象,不久便领证结婚了,一年后生了女儿。但是,孩子不到一岁他们俩也一拍两散了。伊清儿说她老公是个妈宝男,离婚时她把女儿留在身边了。伊秀生跟同村的姑娘吕燕谈恋爱时,朵清秀的公婆不同意,说吕燕私生活很乱,她的父母也龌龊不堪,在旗村口碑极差。但伊秀生跪在爷爷奶奶面前说非吕燕不娶。婚后生下儿子不久,她跟着一个贩卖虫草的人跑了。但是伊秀生还痴痴等待,他说吕燕回心转意后会回来找他的。

村子里的男女都调侃,咦,伊家的这姐弟仨都不是省油的灯,肚子里的娃蹦出来就成了朵清秀的,朵清秀和伊晨旭都成了免费的保姆啦。

没过几年,村里人谣传着吕燕被那个虫草商甩了,吕燕又去了足浴中心。伊秀生没等到吕燕,他从外地领来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女人,夜晚她把那厚厚的一层脂粉擦洗完了,面部很沧桑,眼神也苍老。朵清秀和伊晨旭傻眼了,他们两口子嘀嘀咕咕了好多日子,丛莲老两口也嘟嘟囔囔的。朵清秀背过那个老女人问伊秀生,秀生啊,离过婚的人多得很呢,可哪像你呀,放着年轻的女子不去找干吗非要找个老女人呢?她做你妈都可以,你们俩走在巷子里就跟母子俩。如果换做我,哪怕一辈子单身也不娶老女人,这算什么事呢?你不害臊我还替你丢人哩。伊晨旭低头抽烟,一句话都懒得跟儿子说。爷爷走出屋子垂下眼帘,他每天走出屋子都把目光垂向地面,他也懒得睃视那个老女人。丛莲低声嘀咕道,好歹,吕家那女人给我们伊家留了种。一家人整天生闷气,晴朗的天好像突然变得灰蒙蒙的。

坐在篱笆墙下,伊晨旭看见所有的旱金莲花瓣和圆圆的叶子被那种带斑纹的毛毛虫子啃噬过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秧了,叶瓣上爬满了毛毛虫,看着浑身都痒痒的,好难受。他想给花们喷施点灭虫药,无意间他的眸子又停留在朵清秀的发丝上。他错愕的眼神里溢满了惆怅,说清秀呀,你的头顶有了好多白发呀。

朵清秀抬眸也讶异了,哎呀晨旭,你鬓间的头发也都白了呀。俩人静静地凝视着彼此,怅然叹口气说,唉,岁月不饶人哪,你眼角添了好多皱纹呢,额头上也层叠着皱纹呢。想起那年你来我家提亲时你是个多攒劲的小伙子呀,你说说你是咋看上我的呢?

那时候你那清澈水润的眼睛吸引了我,你的模样憨实可爱呀,你说出的话很坦诚。现在依旧憨实敦厚的模样,不显老,说明女人心眼实就显年轻。没来你家相亲之前我相了好几次亲都没相成,我厌烦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可我爹妈硬逼着我去相亲。那年月家里特别穷,最后一次相亲是去你家,我妈从亲戚家借来了一套藏蓝色西服让我穿上,也正好很合身,又从我表叔家借来一双皮鞋。去你家我还是忐忑不安的,以为亲事又要泡汤,没想到你那么坦诚又淡定,我当时心花怒放。每次相亲回来老爹和我妈都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们以为我心气高没看上人家的姑娘。那次从你家回来老爹和妈脸上挂着霜,疑问的眼神瞅着我,他们都没问我相中了没,而是问我今儿相亲顺当不?我咧嘴笑着,他们老两口都猜透了我的内心,亲事十有八九成了。

朵清秀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近几年,俩人都被儿女们残缺的婚姻愁白了发丝,眼角和额头都布满了皱纹。伊晨旭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他老是咳嗽,一咳嗽就咳出血来。

邻家的媳妇跟伊晨旭在冶炼厂同一个车间做工几年后突然病倒了,去省城医院检查后医生给出诊断书,肺癌晚期。一个才四十几岁的女人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朵清秀慌了神,她很担心伊晨旭的身体,毕竟五十几岁的人了,且瘦得皮包骨头,但是伊晨旭信誓旦旦地说,我身体硬朗着哩,我活个七八十岁的都没问题。朵清秀也说要不是这仨娃,我也出去打工挣钱哩。伊晨旭皱皱眉头说,你乖乖地把娃带好就行了,挣钱是我们男人的事。他上完夜班后回家休息一两个小时就起来帮朵清秀干家务活,都是琐碎的活,干完了就帮她做十字绣。

那些水浇地如今成了旱地,当初建工厂时水渠和水库都被填了,建了铝厂和钢厂了。工厂周围的那些水浇地每年春播后就靠老天眷顾着给多少收成,还有那些肥沃的山地,工厂没建之前山地春播时抽水库里的水灌溉,如今,山地也靠老天爷眷顾了。

田地播种完后伊晨旭收拾菜园子,母亲丛莲帮他点上豌豆花和牵牛花还有指甲花之类的。朵清秀的妯娌们都说她家种的花和养的盆景都是低贱的花,没有丝毫的观赏价值,不如扔掉算了,鄙视地乜斜一眼那些花以及盆景。朵清秀纳闷了,花还分高贵和低贱的吗?我咋就琢磨不出来呢?每一朵花的绽放难道是给别人看的?我要是一朵花我偏不给别人绽放而要绽放给自己哩。

伊晨旭两口子每年在厨房门前种了豇豆和南瓜、西葫芦。等南瓜秧和西葫芦秧爬蔓绕藤了就搭一道篱笆墙,这篱笆墙既是一道风景又是让人乘凉的,浓荫匝地。一缕微风撩拨着薄如蝉翼的花瓣,沁人的芬芳弥漫在小院子里。朵清秀拿着绣布坐在篱笆墙下做十字绣或刺绣。那情景既娴雅又闲适。伊晨旭会专注地凝视着她,随即掏出手机给她单独拍几张,朵清秀微笑着说我这么丑你就别照了。伊晨旭拧了下她的脸蛋说只要我看着顺眼就行。照片洗了制作成相册后俩人坐在篱笆墙下欣赏着,说笑着。伊晨旭得空儿了去集市上买来一盆叫美佳子的天竺葵摆放在窗台上说,清秀你看,这美佳子安静地吐蕊绽放着,就跟你一样不爱张扬不爱聒噪。朵清秀莞尔一笑说,你把我比喻成花朵,我有那么招人喜爱吗?我真的很羞惭哩。

过了几天他又去花店里买来一盆白色醡浆草摆放在窗台上说,清秀呀,你就跟这醡浆草一样不爱聒噪。你也喜爱阳光,它的性格多像你呀。朵清秀莞尔一笑,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丑女人。你总是把我比作花,我有你说的那么耐人看吗?

不关别人的事,我耐看呀,你很含蓄,你的美都藏在骨子里,就像一朵半开的花,永远都欲绽未绽的样子,让我心动。朵清秀柔媚的眼睛眯缝着,唇角浮出灿烂的笑。

后来又接连买来几种吊兰摆放在堂屋里,榆叶梅一身的墨绿色沉静娴雅,浅绿色的文竹淡雅幽静,文竹摆放在他和朵清秀的卧室里的窗台上。朵清秀喜欢养这样的花也喜欢在庭院里种植花卉,伊晨旭也喜欢养花卉草木,他们彼此懂得,心心相印。

厂里发了工资,伊晨旭给父亲和母亲买了衣服又买了营养品,也给朵清秀买来她喜欢的衣裤。朵清秀绷着脸唠叨了好几回,骂他也骂闺女,说儿子还得娶媳妇呢,这钱得省着花呢,给老人买营养品和衣服我不反对,你尽管买。衣服嘛,只要没打补丁洗干净了还能将就着穿哩,可你们父女仨倒好,丫头三天两头衣店里买的不上心又从网上买,那护肤品几千块钱一套。伊晨旭笑着说,女娃嘛,天生爱打扮,她们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好吗?

伊晨旭咳血的那一瞬间她慌了神,觉得头顶的天快塌下来了,浑身颤抖起来。她催他赶紧去县医院检查,他总是推托说不碍事。朵清秀心头堵得慌,干啥都丢三落四的,脾气也变得暴躁了。老公公和老婆婆也都八十多岁了,他们就像岁月里风霜雨雪剥蚀后的枯木桩,虽说目前身子骨还硬朗着,但说不定今儿或明儿就会咔嚓碎裂倒地呢。当伊晨旭一下班回来她就督促他去医院检查,他不让朵清秀陪他去,自己偷偷去了,医生紧锁着眉头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父母亲都耄耋之年岁了,妻子表面坚强但很脆弱。医生,你别顾虑,直接说出来吧,我会承受得起。

医生严肃的目光盯住他,叹口气说,你得的是肺癌晚期。他很坦然也很镇静,他说他感觉不对,老咳血。医生给他分析了这种病的最初症状,嘱咐他病情刻不容缓,希望他抓紧时间住院观察治疗,但他摇摇头说我还能坚持一两年的,不住院了,待在医院里我会疯掉的。

伊晨旭拖病坚持着在工厂做工的那些日子里,内心太煎熬了。每天看到年老的父母和忙得像个陀螺的朵清秀,他躲进屋子里偷偷抹泪。他去几个伯父大妈家里商量要让弟弟弟媳轮流照顾自己的老父老娘。他说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朵清秀又带着三个娃。伯父大妈们也觉得在理。伊晨旭又趁着白天休息的空隙,硬拽着朵清秀去县城麒麟婚纱照相馆里拍了婚纱照。朵清秀羞羞答答地说都多大岁数了,还当着儿女们的面秀恩爱?伊晨旭说就留个念想呗,等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吧。我们没钱去旅游,我们拍个婚纱照也跟着年轻人时髦一回嘛。

旗村得肺病的不下十几个人,他们得的是矽肺、肺心病、肺气肿、肺癌,且大都是青壮年。

伊秀生和那个老女人在外地一家私营企业上班,他打电话来劝父亲离开工厂在家歇着,伊晨旭没搭理儿子。他心里嘀咕道,电解车间的工资高着呢,我干几年就可以给你娶一房媳妇了,没成想你却找了个老妈子,在庄社人眼里挺丢人的。眼看着这村庄里住不下去了,附近工厂里的滚滚浓烟每天弥漫在村子里,这样会影响下一代的健康哩,必须要趁早离开村子去城里居住。伊秀生猜出父亲对他的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说我不想拖累爸妈,我要靠自己微薄的力量买房子,我已经有媳妇了,虽然我们之间年龄悬殊,但只要过得踏实就行,你们别再纠结了,也别为我发愁了,娶个年老的女人她不会跟人私奔的,过日子嘛,只要过得安稳就行了。

伊晨旭打两份工,他小夜班下来后又去组装车间清扫垃圾,当朵清秀问起来时他说躺在工友的宿舍里睡觉,睡过头了没及时回家。当朵清秀发现他肩膀上暗红的裂痕后问他咋回事,他笑着不肯回答。朵清秀去问隔壁的麻六子咋回事,可麻六子也胡乱敷衍着。她到他做工的车间找他,工友们都说他去组装车间清扫垃圾去了。组装车间里灰尘飞扬,模模糊糊只看见人影。伊晨旭佝偻着推着装满垃圾的手推车艰难地走出车间,如果不是他明亮的眼睛和走路的姿势,朵清秀认不出这是伊晨旭。朵清秀跺跺脚骂他,你不要命了吗这么不分昼夜地干活?你的命是大家的呀,你这个犟驴。他咧嘴笑着说没事,挺轻松的。工资他舍不得花,舍不得去职工食堂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两个干硬的馒头,饭盆里装着咸菜,每天中午躲在车间里开水就着咸菜馒头凑合,回家吃一顿朵清秀做的面片或拉面,吧唧着嘴巴哼一段小曲儿,然后给院子里的花儿们浇浇水,或蹲在菜畦里锄草。

上完大夜班时他累得腰酸腿困,喘息会儿啃一块干硬的馒头又去组装车间清扫垃圾,他跟麻六子商量好了,他们俩白班夜班都错开了上。

伊晨旭拖着病体挣扎了两年多,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攒够了十多万块钱,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内心也静下来了,唇角浮出一丝沧桑的微笑,他喃喃低语,清秀啊,我对不住你呀,我怎舍得撇下你呢?今后的漫漫长夜里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偌大的屋子里孤寂冷清。他眼里溢满了浑浊的泪。

当伊晨旭从急救室里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朵清秀眼前一黑,昏过去了。她醒来后爬到伊晨旭跟前一把扯掉白布单扑到他身上拽住他的胳臂使劲摇晃,晨旭,晨旭,你咋睡得这么死沉呢?你醒来呀,你说过你得了空闲儿要帮我绣完“花好月圆”呢。晨旭呀,晨旭,你别装了,你快醒来呀,莫非,你太累了,要歇缓个三天两夜的。你看,三个娃的婚姻都不如意,你要醒过来看着姐妹俩找个好人家披红挂绿地嫁出去,你不是说过吗?你最放不下心的是秀生,仨子女中他过得最凄凉。秀生跟那个老女人不明不白地过日子,还没领证呢。周六、日我做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等待姐弟仨都成双成对地回家来,看着娃们狼吞虎咽,我们都高兴哪。还有两个老人,晨旭,你醒来呀,你好狠心呀,你忍心让白发人送你吗?以后的日子里爹妈会肝肠寸断、以泪洗面的……她把瘦得皮包骨头的伊晨旭抱在怀里号啕。

送走了伊晨旭,朵清秀每天把他穿过的衣服拿出来晾晒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她撩起衣襟嗅着,那上面有他的汗味儿,还有烟味儿。她嗫嚅道,晨旭呀,感谢你那年来我家相亲相中了我,这些年我过得这么幸福,我很知足,我跟了你,日子虽不富裕却很温馨。晨旭呀,你看看,寒露都过了,院子里的旱金莲还那么孤傲倔强地开着,都不想凋零呢。花朵上栖落着一只黑斑点的暗红色蝴蝶,夕阳落山时它还留恋着枝头呢。这蝴蝶莫非忘记了这是晚秋时节还是盛夏时节呢?雨夹雪的日子里我穿着你的衣裤浑身暖暖的,冥冥之中,我知道你一直不曾离开过我,一直都陪伴着我呢。

晨旭呀,你帮妈种植的大丽花呀矮牵牛呀豌豆花呀花朵还这么肥硕冷艳呀,它们都可能感恩你的辛勤栽培吧。都披了一身浓浓的霜,当浓稠的阳光铺满院子里,它们鼓着的花骨朵儿都肆意绽放了。满院子都是芬芳,还掺和着你熟悉的气息呢。

一只老鸹蹲在门前的柳树枝上啼叫个不停。婆婆丛莲从窗户里瞅着那只老鸹,她颤巍巍地走近孙儿伊秀生跟前悄声说,秀生啊,你赶紧把那只老鸹赶走吧,你妈心里烦躁着抓狂哩,我这心里也抓狂着哩。

丛莲拄着拐杖急躁躁地走出家门又急躁躁地走进来在院子里来回走,拥堵的气喘使她嘴唇发紫,整个身子都颤巍巍的,她摇头晃脑的,嘴唇发抖着说,阎王爷呀,你太让我寒心了,你的眼睛被屎尿糊住了吗?我这棺材瓤子你装作看不见,你偏要拽走我的儿。我要挺住,我一定要挺住,我要替儿子帮衬清秀,对,要帮衬我的清秀,我万万不能生病哟,我病不起哦。拖垮了清秀就对不住我的儿……

她吃过早饭去二儿子家,门没叫开。

夕阳落山时老两口又去二儿子家,门锁着。巷子里走过路过的人们都轻轻地叹息,唉,该走的不走,正值壮年要养家糊口的那个人却撇下妻儿老小走了,本来顺着茬儿去见阎王的,可阎王爷却偏偏挑青壮年的。丛莲长长地舒口气说,唉,真苦了我的旭儿呀。旭儿生性善良又耿直,那些年他两口子为了给弟弟娶媳妇,去河里捞沙子卖,去砖窑拉砖坯,寒冬腊月天去草原上给牧民们箍羊圈。儿呀,你啥样的苦没吃过,可是……好人没好报哦。丛莲抬起衣袖擦拭眼泪,老伴儿伊成林拍拍她胳臂说,死老婆子,别在外人面前哭天抹泪的,会给清秀留下话柄哩。按道理,我们理应跟老二过,老二两口子正年轻,朵清秀已经六十花甲了,都带孙子了,对她来讲,我俩都成了累赘了,也是孙儿们的累赘呀。丛莲剜了他一眼说,老二的媳妇很刻薄,我才懒得跟她处日月呢,针尖对麦芒的,一日三餐磕磕碰碰的,她说话都带刺呢。都怪你,死不要脸的,要不是你死缠烂磨纠缠我,哪会多生出个儿子呢?不正经的死鬼!

死老婆子你嘴巴困不?一天到晚车轱辘话唠叨个不停哩。伊朵儿和伊清儿都躲在屋里暗自垂泪。她俩看见爷爷奶奶出出进进的,都不晓得爷爷奶奶为何去叔婶家,也不知道吃了闭门羹呢。姐妹俩每天下班回家都不敢踏进家门,父亲的离世使这个家凄凉又空落落的,空寂得让人浑身发凉,一走进家门就伤感落泪。

又一个蒙蒙细雨飘洒的日子里,丛莲悄悄出去敲响了二儿子的家门,二儿媳绷着脸出来说你先去你的闺女家住一个月再说吧,闺女也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吧。再说了,分家的时候小四轮拖拉机还有各种农具以及五间板房都留给老大了,你们还多分了四亩地,我们一根草棍子都没分到,泥淖里的娃娃泥淖里滚——净身滚出了家门。你替老大带娃着,我们的娃我们自己带大的。老人颤抖着嘴巴说,老大苦撑几年给弟弟打了庄廓盖好板房又苦把苦地不分昼夜地挣钱给他娶了媳妇呀。老二媳妇扯开嗓门尖刻地说,他作为长兄那是他应尽的义务,还把他亏了不成?说着把大门啪地关上了。小孙子在里面太奶奶太奶奶地叫着,儿媳妇大声说那是人家的太奶奶,不是你的太奶奶,她哄过你吗?你在巷子里玩耍时她恐怕都不认得你是谁呢,她的心偏得很哩!

这么扎心的话语让老人内心凄凉了许多,老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自己的家,老泪纵横。晨旭没了,清秀做农活太费劲了。她和老伴商量着如何去求另起锅灶的弟弟和妯娌,春播灌溉秋收打碾时给朵清秀搭把手,其实她跟老伴儿压根没奢望让儿子轮流赡养他老两口,八抬大轿来请她和老伴也未必跟他们去过的。好狠心的子女,连家门都不让进呢。

朵清秀从厨房窗户里看见老人落寞凄凉的背影,她心里好酸楚,她赶忙走过去。

妈,你跟老爹去弟妹家里了?

婆婆硬是憋住了老泪,沧桑的眸子里满是无奈和凄楚。

妈,家里住着多安稳的,好端端的,你去那里做啥呀?

清秀,十几亩地里的庄稼活让你一个人做太费劲了,你身单力薄的还要照顾三个娃呀,我跟你老爹是去给他们说说春播灌溉、青苗灌溉和秋收打碾时来给你搭把手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

哎呀,妈,我身子骨还结实着呢,还有你的三个孙子呢,他们闲了也会给我搭把手的呀。这些年你把我当成了亲生闺女。我娘家的妈和老爹都没了,我就守护着你们呀。好端端的,为啥突然要去求娃的叔婶呢?我下面条时你往灶膛里添添柴火也行啊,我扯心晨旭的时候你安慰我,给我宽宽心,陪我说说话呀。我忙庄稼活的时候你老两口替我看着娃呀。妈,别发愁,别去求他们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丛莲哽咽着点点头。妈,你别担忧,现在种地不比那些年了,都是机械化的。

清秀,好一个清秀呀,这么贴心的娃呀,我和老伴儿老胳膊老腿的也要帮衬你的。丛莲喃喃低语着,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丛莲和老伴儿敲响了老二的家门,老二媳妇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妈,我昨晚上了大夜班,我要补昨晚的觉呢。要不,你们去垃圾堆那边捡会儿饮料瓶子呀啥的。儿媳妇去省城的一个小区做保洁,娃的吃喝拉撒都让我伺候呢,天黑之前你来吧。说着啪地关上铁门。刺耳的铁门撞击声撞得她和老伴儿内心发酸发凉。伊成林一直发抖,他跌跌撞撞地加快步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呵斥丛莲,死老婆子,清秀做的饭菜硌着你牙齿了还是我们的土炕磕疼你腰背了?清秀待我俩如亲爹亲娘哩,你怎的老往这个白眼狼家里去呢?这个白眼狼眼里我们还不如要饭的呢。

丛莲说我就想让小儿子帮清秀翻茬种地呗。

下院的李老头开着电动车过来车座上坐着老伴儿郭翠花,老两口大声问,伊老哥,你们俩去老二家呀?丛莲眼神不自在地摇摇头,她问,村里有个垃圾堆吗?

咋的?你去垃圾堆做啥?那儿挺脏的呀。

闲着没事,我俩就去转转呗。

那好,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吧。

村外一大片荒芜的田地里垃圾堆积成山了,都是附近冶炼厂出来的废铁烂铜以及生活垃圾。人们都戴着塑料手套拿棍子或耙子拨拉着,捡拾垃圾的老人们浑身都散发着恶臭味儿,脸上脏兮兮的,裤子和上衣油腻腻的。丛莲和伊成林嫌恶地躲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公路上。

几天后村子里谣传着,说伊晨旭走了,老两口靠捡拾垃圾讨生活着哩。这话传到了伊朵儿耳朵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时她问丛莲,奶奶,昨天你和爷爷去村外捡拾垃圾了?

丛莲支吾了老半天涨红了脸,愧疚地说,是下院的李老头带我和你爷爷去村外走走看看,散散心的,我们真的没捡拾垃圾。

暮色四合时,朵清秀走进李老头家,她笑着问李老头的老伴儿,婶,我妈和我老爹前些天去村外垃圾堆了?老两口压低嗓门说,我们碰见你老爹老娘在敲老二家门,我们都知道老二媳妇是个很刻薄的人,她没让老两口进家门。我俩就顺便带他俩去垃圾堆周围转转,他们都有洁癖,能捡拾垃圾吗?这可能是你家老二媳妇在外面嚼舌根哩,村子里的人无风不起浪,闲着没事都喜欢扎堆八卦哩,别放在心上。

朵清秀蹲在李老头家的屋檐下思忖着,明明他们都嫌弃公婆,他老两口咋三番五次地去他们家呢?

妈和老爹内心肯定纠结着哩,他们去娃的叔婶家恳求他们轮流赡养吧?抑或是求娃的叔婶帮我做庄稼活吧?不管咋的,我绝对不会让老人饿肚子受气的。我的仨儿女轮流着给老人买衣服,穿个三年五载的身上一点都不寒碜的。娃们也隔三岔五地给老人零花钱呢,老年卡上的钱也够他俩花呢。

李老头老两口点头说清秀你真是个孝顺娃呀。

一整夜朵清秀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还是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她喃喃道,晨旭呀,你替我想个法子吧,爹妈每隔几天就去你弟弟家,都吃了闭门羹哩,人老了在他们眼里就那么卑贱吗?

那个夜晚,朵清秀梦见了伊晨旭,那是年轻时候的伊晨旭。他给她娘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嫁接苹果枝呢,还给姹紫嫣红的花卉浇水,他依然那么俊朗儒雅。梦中朵清秀呵呵笑着说你个傻瓜,咋给老杏树嫁接呢?在海棠树上嫁接成活率高呢。他站在屋檐下说,清秀,你给妈安顿点活吧,就是她力所能及的轻松活儿,她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也就没空儿出去串门吃闭门羹了,给你搭把手你也不孤单寂寞。清秀呀,你还是找个老伴吧,搭伴过日子比较轻松呀。你一个人过得太孤单寂寞了,隔壁的麻六子其实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你愿意跟他过不?

第二天朵清秀和公婆吃了早饭后就给婆婆安顿活,给她拿个小凳子坐在豌豆花架下摘豌豆,摘完了豌豆再让她喝口茶歇会儿。婆媳俩坐在篱笆墙下边唠嗑边把凌乱的丝线理顺,然后朵清秀飞针走线绣那幅“花好月圆”。丛莲望着绣图内心咯噔了一下,唉,花再好月亮再圆也只是你孤单一人啊。她看婆婆的眼神凄凉,安慰她几句就给她拿来白纸和画笔,让她画旱金莲还有蜂蝶鸟雀啥的。画好了就拿剪刀铰成花样儿,然后把花样儿用糨糊粘贴在袼褙上并铰成鞋垫。每天画,每天铰,婆婆来了兴致,她不闲着就没时间去老二家了。丛莲每天戴着老花镜纳鞋垫,婆媳俩家长里短地唠嗑。朵清秀想把梦中的情景说给婆婆听,但话到嘴边却噎住了,她怕婆婆伤心就转移了话题。

丛莲也思忖着梦中伊晨旭说的话,晨旭说过隔壁的麻六子人品特好,就怕朵清秀太倔强,心气也高,她看不上麻六子,想让她撮合撮合。丛莲每天都想把伊晨旭的话说给朵清秀听听,但她还是克制住,不敢说出来,她怕朵清秀生气或伤心落泪。丛莲心思很缜密,她发现朵清秀的视力不如以前了,走路时步履也蹒跚,变得很懒惰了。丛莲还发现麻六子的一些细节,他看朵清秀的眼神很特别,好像在专注地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

伊秀生回家时给爷爷买了几本书,爷爷每晚捧着书读,丛莲睡眠轻,白晃晃的灯耀眼,她生闷气呢。老头子被书中的精彩片段迷住了,累了就眯会儿,一睁开眼睛就捧着书读,半夜里老两口吵起来了,朵清秀睡眠很轻,她走到公婆的窗户前劝导,妈,老爹,都老夫老妻了还三更半夜地吵架呢,娃们都被吵醒了。

丛莲气呼呼地说,死鬼多大岁数了还半夜三更地读书呢,灯晃得我睡不着呢,我能不生气?

那你到我房里来睡呗。朵清秀每晚都梦魇,清醒过来后大汗淋漓,浑身酸困乏力。妈你陪我睡行不?陪我过了晨旭的百日祭。丛莲鸡啄麦粒似的赶紧点头说好好好。她睡在朵清秀身旁,朵清秀头一落在枕头上就打鼾,她一只胳臂啪地搭在丛莲胸脯上,丛莲轻轻推下去,她的一条腿又搭在丛莲细瘦的腿上。丛莲满头大汗,朵清秀又挪近丛莲身旁抱住她,把头埋进丛莲怀里。

丛莲是一动不动,任由朵清秀满身满脸抚摸。丛莲内心凄楚了,叹息道,哎呀,这清秀咋搞的呢?一睡熟就把我当成晨旭哩。

伊成林出去到山地里转转,看看庄稼的长势。尤其是山脑弯里那一亩多地的青豌豆,豌豆荚已经孕籽了,毗邻的一片碧绿的青稞已经扬花抽穗了,随风起伏的青稞是道美丽的风景。他想起朵清秀蒸的青稞面油花,差点涎水都快流出来哩,一家老小都爱吃朵清秀的蒸馍呀。他背着双手踽踽独行在塄坎上,有点累了,看着随风起伏的青稞,一阵酸楚,几行浊泪滚落下来。晨旭呀,我的儿,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人前头少了精神气,我读点书、看看电视剧稀释伤痛着哩。

朵清秀看到婆婆哈欠连连时就让她歇会儿,拿出被褥来让她躺在树荫下,炙热的太阳光透过树隙散射下斑驳的光影。婆婆说梦话了,梦里啜泣着,晨旭呀,清秀她横竖看不上麻六子呀,咋办呢?我的儿,你把清秀孤零零地撇下,你……

朵清秀轻轻地擦拭掉丛莲脸颊的泪水和下颌的口水,自己也泪眼婆娑的。

朵清秀做了寸寸面,她的手擀面滑溜又筋道,又擀得薄厚均匀,丛莲和老头子稀里哗啦吃得唇齿留香。儿子闺女来了她做面片或拉面,每隔几天给丛莲老两口做豌豆面搅团,或猫耳朵或旗花面。老两口总是劝她,每天做两三顿饭太啰唆了,又上了岁数,腰酸背疼的。儿女们也说爷爷奶奶想吃啥你就做啥呗。饭吃在嘴里,老两口的鼻子酸楚嗓子眼噎着,浊泪滴答进碗里,三个儿女看到了同样哽咽着。

每天去伊晨旭的坟上煨火时,朵清秀不让丛莲陪着去,可丛莲非得给她做伴儿。当麦草窸窸窣窣燃烧起来的那一瞬间,望着那座孤坟,丛莲憋住了汹涌的泪水,她被悲伤裹挟了。她心里喃喃,晨旭,我的儿,我和清秀来给你煨火了,这荒山野地里你很孤单吧。妈伤痛不起呀,妈要活得坚强些不能倒下,妈要趁身子骨硬朗着帮衬清秀几年,我还想着给清秀保举一门亲事呢。晨旭呀,你千万别介意,十几亩地里的庄稼活她能干吗?这家里老弱不堪的,她能撑得起吗?隔壁的麻六子心里有清秀,可是她看不上麻六子。

朵清秀也是憋住了眼眶里的泪水,不想让丛莲看到,彼此的心是凄楚又悲凉的。朵清秀拨拉着燃烧的麦草和黄表纸,哽咽着说,晨旭,我和妈给你烧了纸钱,你在世的时候很少跟人起摩擦,人缘特别好,去那里了也别跟鬼争……

看见塄坎上那些卑微的打碗碗花,丛莲说,清秀呀,你看看这打碗碗花,都到了霜降时令,它们的命却这么硬,不被寒霜侵蚀,你看它还开得多俊秀呢。是啊是啊,二弟妹说打碗碗花是最低贱的花朵,在山坳里、塄坎上、砖缝里、坡地上到处呼啦啦覆盖着。这是不卑不亢不藏也不掖的性格呀,硬朗得很呢。

伊晨旭的一周年祭过后,村妇女主任赵淑梅想撮合麻六子和朵清秀。麻六子是赵淑梅的远房表哥。麻六子的名字跟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匹配。他个子一米八,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衣服裤子洗得发白,家里也收拾得整洁清爽。他也喜欢种植花花草草,领了工资就去买盆景,家里养着几十盆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说麻六子就不像个光棍汉,他前世肯定是个乖巧聪慧的女子。他早些年娶过一房媳妇,生病死了,他孤单一个人过着。有热心肠的人们给他介绍过几门亲事,他委婉回绝了。后来母亲把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他,娶回家不到一年,她跟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了。从那以后他绝口不谈女人,谢绝了所有给他介绍媳妇的好心人。他从小就没了父亲陪伴,和母亲相依为命,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母亲让他读完了初中。他得空儿了不玩手机而捧起书读,那些书是他从厂区的垃圾箱里鼓捣出来的。多半是《读者》《小说选刊》等,他也从网上买了名作家的散文集抽空阅读。养花买书籍是他生活里的一大奢侈,衣服旧了洗洗,粗茶淡饭也过得惬意闲适。有人调侃,六子,挣了钱与其买书还不如花钱找女人快活呀,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寂寞呀?他一声不吭速速离开人群。

当有人给他提起朵清秀,他的内心荡漾起来。

闲暇时丛莲拐弯抹角地问清秀,清秀呀,你还年轻,晨旭走了一年了,你过得太孤单了,你也得考虑该找个伴了。你看上院的麻六子咋样?你中意不?

朵清秀问,妈,你怎的老说麻六子呢?你做梦都说麻六子哩,他咋会跟我扯上关系呢?哎呀清秀,你还是招赘个男人吧,这家里外头的活你一个人操劳忙活太费劲了,你又不舍得撂荒一寸土地,有个男人帮衬你就干啥都利索哩。

妈,你们老两口别发愁啦,没男人我照样把庄稼活做好的。你以后也别再张罗这事。我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晨旭,今生我把娃带好,跟妈和老爹在一起过就很知足了。

搭把梯子躲在土墙这边的麻六子偷听着,听得一清二楚,他像只蔫黄瓜,沮丧地耷拉下头。荡漾着的心再也荡不起涟漪来了。他回忆着年轻时候的朵清秀,她表面像个假小子,有男人的气魄和干练,浑身洋溢着一股干劲。但是,她的眼神却很温柔,她做的手工挂件和针线活年轻年老的都喜爱,就说明她的内心很柔软。他憧憬着能娶一个跟朵清秀一样纯良端庄、吃苦耐劳的好媳妇,可是憧憬了半辈子依旧是光棍一条。

接下来的日子里朵清秀做十字绣时依然沉溺在过去的旧时光中,所有的细节都格外清晰地浮出来。她把绣布摊在桌子上每天绣一朵云彩呀一株草呀或一轮弦月呀。剩下的时间就回忆那些旧时光,似乎整座庭院里都弥漫着伊晨旭的气息,然后痴痴地笑,轻轻地呢喃着,晨旭呀,你说过,冬天的月光很清澈、很朗润,夏季的月光像溶溶的寒霜,这夏天的月亮应该用乳白色的丝线绣出来就比较贴切呀,也显得凝重呀。这草色和花朵应该泛着朦胧的月光才把它们给绣活了呀,整个绣图就是一幅恬静清丽的意境图呀。你不是说着吗,喝酒就该喝个醉意朦胧才好,月光也是朦胧的才有诗情画意呢,我照你说的做了……

丛莲和朵清秀坐在篱笆墙下,丛莲帮她梳理凌乱的丝线,她看着图案情不自禁地说,晨旭呀,花好月圆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坐在篱笆墙下边唠嗑边喝酒那该多好呀,你看看这幅绣图中的景色,河水清泠泠的,天空多湛蓝呀,我们一家人闲了,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娃们出去溜达。

丛莲惊愕了,她怔怔地看着朵清秀,朵清秀依然痴痴地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绣图。原来,朵清秀在“花好月圆”的绣图中绣了一个人,面部轮廓模糊但模样清瘦,个子高高的,眼神绣得还特别传神,那是晨旭的眼神呀。丛莲鼻子又酸楚了,可怜的清秀呀,她想,我要怎的才能让你从恓惶中走出来呢?我得想个法子哩。

第二天早晨丛莲早早起来跟孙女一块儿吃了早饭就赶紧收拾一番,然后她要送小孙女和小孙子上幼儿园哩,她说是要多走走路,要不身子骨会僵硬哩。朵清秀点点头说也好,路过村口注意车辆哦。她叮嘱孙女紧紧牵着太奶奶的手别走神,又急忙跑去叮嘱左邻右舍留意她婆婆别让她慌了神走弯路。周六、日娃们要去县城跳拉丁舞呢,丛莲又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吃了点东西说她要带着小孙女和小孙子搭车去县城。朵清秀纳闷,妈,你坐会儿吧,我闲着也是闲着。丛莲说,闲坐着就长肉哩,你看我胖乎乎的,我想多运动,舒活舒活筋骨,要不然会得老年痴呆症,我痴呆了会给你添乱的。这么一大家子我尽力帮上点忙心里头舒坦。清秀你放一百个心,我腿脚还灵活着呢,心思也活泛着哩。我好多日子没逛过县城了,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你也别老是窝在家里,出去跟女人们嚼嚼舌根,心里畅快些呀。夜晚跟那些小媳妇们跳广场舞,跟你同岁的女人也多着哩,叽叽喳喳地聒噪一阵子就会忘掉所有的惆怅。

朵清秀点头答应着,可是,她还是习惯了坐在屋檐下或躲在篱笆墙下听着清脆的鸟鸣,细嗅着浓稠的花香,边做十字绣边回忆跟伊晨旭沐浴在月光下喝酒的情景。

庭院中丛莲种植了各种花卉,当花骨朵半开时,花丛中蜂蝶流连忘返,微风中氤氲着醉人的芬芳,她被浓浓的花香裹挟起来,她脑子里就会浮出那些温馨的画面来,就像一部旧电影似的。每天的日子就这么过感觉挺温馨挺幸福的。每天的三餐饭她变着花样做,一家老小稀里哗啦地吃光。

她把饭端到桌上总要抬眸瞥一眼那个空位子,假想着伊晨旭坐在她身旁,她总觉得伊晨旭去铝厂电解车间上白班、夜班。日出月落他会下班回家来的,满脸污垢的他咧嘴笑着走进来先脱了乌黑的工作服洗把脸,然后抱起小外孙女坐在日头下逗孩子玩儿。他让孩子大声喊太奶奶、太爷爷,出来晒晒日头吧。小外孙女从他怀里挣脱开一手拉着太奶奶,一手拉着太爷爷。朵清秀每天把这样的情景在脑子里放映一遍。

山地里的那一亩多豌豆成熟了,郭翠花和她老伴儿喊朵清秀去收割豌豆,朵清秀说她家的豌豆黄绿间杂着,还没完全熟透哩,再等个十天半月的,豆角干透了她给她妹子打个电话,她如果闲着就来搭把手收割掉。

郭翠花两口子走了,那股垃圾堆的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丛莲嘴上不说,心里急得上火了,她上下唇干裂,两嘴角都是燎泡,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她去请隔壁的麻六子,说把他家的电动车用用,也帮着朵清秀把那一亩多豌豆割了拉回家晾晒在房顶上,等豆角沤了用连枷打,给他一天的工钱。麻六子赶紧说婶子呀,你太见外了,远亲不如近邻嘛,你有啥事了就说一声呗,晨旭哥在的时候我跟他关系铁着呢。麻六子内心又荡漾起来。

二弟妹嘴里哼着小调提着一个包袱满脸堆笑着往朵清秀家里走,人还没走进来就喊道,嫂子,嫂子,我巴结你来了。丛莲坐在篱笆墙下梳理凌乱的丝线,她抬眸缓缓说道,我家清秀去娘家了,你改天来吧。丛莲故意大声咳嗽了几下,示意别出来,可朵清秀从她屋里走出来了。二弟妹把包袱递给朵清秀说,我娘家的弟弟要在八月十五娶媳妇哩,我想拿着一个匾额送给我弟弟,让他挂在婚房里留个念想哩。我手笨拙,你抽空给我绣出来吧。三米长的一幅“花好月圆”,还有钩织的窗帘呢,用淡蓝色的毛线点缀上“花好月圆”四个字。半个月能绣出来不?连这幅窗帘刚好一个月的时间。

你说得倒轻巧,我家清秀没长三头六臂呢,她每天忙得陀螺似的,我老两口身子骨没那么硬朗,家里外头的活全靠清秀一个人忙活哩,恳求人家帮忙,人家不肯帮,只会看笑话哩。

朵清秀说,秋收打碾的都忙完了,我给你绣行不?

秋收后你还要给我和老头子做棉裤棉衣呢,商店里买的冬衣里面装的都是丝棉,我们适合穿羊毛做的。

朵清秀的二弟妹乜斜了丛莲一眼说,我让嫂子绣又没求你,你怎的像搅屎棍掺和中间搅和哩?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劳心费神的,吃饱了撑的。

我就是吃饱了会撑,你伶牙俐齿的能把天上飞的鸟雀都折翅落地呢,把个死人说活哩,我就不信这么巧言俐嘴的人连个十字绣都不会绣呢,亏你还是个女人呢。

嫂子,庄稼活都做完了我帮你做针线活吧,行不?

丛莲说,清秀呀,你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缝个纽扣啥的,你穿针的时候好半天寻不着针眼,你只好让娃们穿针呢。丛莲把装有针线的包袱从朵清秀手中劈手夺了塞给二儿媳说,拿走,拿走。让你们帮清秀干点庄稼活时别说搭话,你们都不让我踏进家门半步,还甩脸子给我,还有脸让清秀忙里抽闲地给你娘家的弟弟做婚房里的十字绣挂匾,你想得美,你把我家清秀当呆子傻子看呢。

二儿媳扯开嗓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丛莲每天起得很早,她担心山地里的豌豆熟透了冷不丁来一场冰雹,把豌豆荚噼噼啪啪砸个七零八落的,她焦虑地瞅着对面山坡。朵清秀迟迟不动身,丛莲也不好说。一个雾气沉沉的早晨,朵清秀的妹子骑着电动车来了。吃了早饭,朵清秀说,妈,你跟老爹看着娃们,我跟妹妹把豌豆收割掉,今儿是个阴天,空气潮濡濡的,豌豆籽不会抖撒。丛莲说那叫上隔壁的麻六子吧,我说好了让他给你搭把手。朵清秀说不用,我姊妹俩不到一天能收割完的。

麻六子早早地还是把梯子搭在界墙根偷听着。他听见朵清秀不愿让他帮忙,耷拉下头坐在梯子上抽烟,荡漾着的心再也荡不起涟漪来了。

丛莲看着姊妹俩坐上电动车走后唉声叹气。她对老伴儿说,我早早求麻六子过来帮忙,可这清秀就是个犟驴呀,死活不肯让麻六子接近她。

伊成林乜斜她一眼说,你何苦呢?我说过多少遍了清秀眼里只有她的晨旭。碎嘴婆子,你怎的像只破音粗嗓子的老鸹絮絮叨叨呢?别打扰她清静的生活好不好!天气预报说今儿过晌儿要下雨哩,我给儿媳妇说了,她姊妹俩拧着脖子要去哩。

还没到晌午,天空晦暗,飘起了毛毛细雨,慢慢地,雨下大了。老两口抬头望着天空说,唉,这清秀就是犟脾气。

姊妹俩回家来都被雨淋透了,后悔没听老爹的话。

当那轮上弦月挂在树梢时,朵清秀拿把镰刀悄悄走出了家门,她想连夜把豌豆割完。夜晚清凉,出力气不太累。没成想走近地头有一个人正把割下来的豌豆扎成捆呢,他把一亩地的豌豆都割完了。那些扎起来的豌豆服服帖帖地躺在清澈的月光下。

旗村的晚秋很美,吃过晚饭,丛莲围上围裙说我也闲着,我跟你爹看着娃,你出去走走吧。你看看你腰围粗的,赘肉堆积起来了不少呢。朵清秀只好点点头出去了。

酡红的晚霞映衬着一抹金黄,空旷的原野里浮动着缕缕微风,风里掺着一股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朵清秀领着胖乎乎的孙子和孙女在乡间土路上漫步,迎面走来麻六子,村里人叫惯了他的绰号把他真名给忽略了。他的乳名就叫六子,真名叫马耀辉。他在姐弟六人中排行第六,脸部有几个显眼的雀斑,所以叫他麻六子。朵清秀问,耀辉这会儿闲了吗?马耀辉点点头说是的嫂子,你带娃出来闲转吗?朵清秀点点头。马耀辉心潮澎湃,他脸颊红红的,连声音都颤抖着。

上弦月穿过薄薄的云层挂在澄澈的天宇中,乡间的土路上铺着厚厚的落叶,映入眼帘的是深绿色的冬小麦。溶溶的月色倾泻下来,冬小麦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露。往年,冬小麦播种完后伊晨旭就往山地里拉运肥料。他说土地里施了肥土壤酥软,庄稼的收成就好。可是,儿子伊秀生懒得拉运肥料,他嫌脏嫌臭,更懒得播种。

马耀辉沉闷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嫂子,从明年起,不论春播还是秋收,我们两家搭伙吧?你家里的肥料我用电动车拉到地里,你别忙活了,你就做你的刺绣或十字绣吧。

朵清秀说,我回去跟我妈和老爹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吧。

其实,叔和婶曾经跟我说过,让我平时多帮你一把,晨旭哥在的时候也曾嘱咐过我,要我多帮衬你。

朵清秀傻愣在原地,她僵硬的表情让马耀辉很尴尬。

那个夜晚,马耀辉没回家,他在村外的一条河边来回走,清澈如水的月光笼着小村,村庄犹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他凝神注视着波光闪闪的河面心潮澎湃。

这个夜晚,朵清秀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晨旭走后她也力不从心了,十几亩水浇地和几亩山地仅仅靠她一个人太费劲了,何况还要带孩子呢。可是,她对马耀辉没有丝毫的感觉。她还比马耀辉大五岁呢,如果就为了让马耀辉干苦力,那也太损人利己了吧。

夜深了,她索性翻身坐起来摁亮电灯,翻开相册,凝神注视着伊晨旭的照片。论长相,伊晨旭偏瘦,但俊朗儒雅,英气逼人。马耀辉个子偏高却不胖不瘦,就是脸颊有几颗非常显眼的雀斑。她的脸一瞬间火烧火燎地发烫,她想,哎呀,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把自己的男人跟隔壁的男子相比较,真不害臊。她突然想起曾经做过的梦,好几次梦中伊晨旭曾给她提起过马耀辉,她暗自嘀咕,是不是晨旭生前嘱托过他呢?

从晚秋时节到第二年的春播时节,朵清秀有意躲着马耀辉。她借了妹妹的电动车从县粮站买了冬小麦种子和青稞种子以及青杂油菜籽,然后雇了一辆小四轮准备去翻茬播种。可她到了田间地头,发现她的十几亩水浇地的麦茬已经翻过,她以为是晨旭的弟弟替她翻的,她回家喜笑颜开地对婆婆说,妈,我家的水浇地麦茬被秀生的叔叔翻过了,就等着我去播种呢。

丛莲淡淡地瞅了她一眼说,清秀呀,你想得美,他们俩只想占你的便宜哩。是上院的麻六子给翻的。他昨儿借了亲戚的小四轮去翻的,连山地里的青稞茬和豌豆茬都翻了,后晌儿他回来告诉我,让你把种子都准备好他帮我们播种哩,噢噢噢,还有化肥农药哩。他还再三叮嘱我翻茬的事别给你说,就说是你老爹花钱雇人翻茬的。

朵清秀赶紧取了几百块钱给麻六子送去了。看着朵清秀递过来的钱,马耀辉怔怔地望着她,带着委屈,说,嫂子,你太见外了,我们是近邻呀,晨旭哥在的时候也帮助过我多次呢。朵清秀把钱塞进他衣兜里,他赶紧取出来塞进她手里,他们两个推推让让的,马耀辉的双手握着朵清秀的手,他们俩的脸都红了。

当马耀辉送朵清秀走出家门时,巷子里站了黑压压的十七八个男女老少,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俩,复杂的神情意味深长。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朵清秀思忖着,两个女儿还没成家,两位老人都风烛残年的,万一其中的一位老人倒下了,自己能撑起这个家吗?跟马耀辉搭伴过,也太委屈他了。日子过得沉甸甸的,他的双肩会扛得起吗?老让他给我帮忙做农活,村里人会说个没完的。

马耀辉就是伊晨旭的翻版,他头天晚上给丛莲说好了,雇了一辆播种机,天麻麻亮时他走进朵清秀家中,把麦种和油菜籽种还有化肥农药都放电动车里,拉到田间地头开始播种了。播种完水浇地,他借了亲戚家的骡子驾辕套犁去播种陡峭的山地了。

村头巷尾真的扎堆说开了,说朵清秀勾引了隔壁的麻六子;说麻六子这几十年没碰过女人,终于如愿以偿了,等等等等。说得最起劲的是朵清秀的二弟妹,她双手比画着,眉飞色舞地站在人群中演讲着。

马耀辉的一个远房表姐听到了太多的流言蜚语,她跑来劝他,说你下院的那个老女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娶她还是去招赘都划不来呢,你可想清楚哦。马耀辉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念小学时,强势的男生们常欺负我,下雨天过河时让我背着他们一个个过河,还一路背着他们的书包,我的肩膀被沉甸甸的书包勒出了深深的勒痕呢。是晨旭哥看见后揍了他们,看见一次就揍他们一次,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欺负过我。还没包产到户那会儿,我妈胆小怕事,强悍的女人们也老欺负我妈,她们伙同队长克扣我妈的工分,分粮食时我家分得可怜的几十斤麦子和大豆。丛莲婶子老救济我们,每到青黄不接时,我家断了口粮,她给我娘俩端来一盆子燕麦炒面或背来半袋子土豆,才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我妈生病那会儿我出外打工,丛莲婶子每天过来给我妈洗衣服送饭,她做了旗花面炝了葱花端过来够我妈吃一顿饱饭呢。她家富裕吗?其实她家儿女多,日子也捉襟见肘呀,但她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接济我娘俩。如今晨旭哥不在了,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她家挣扎着过日子吗?外人咋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人要懂得感恩。

感恩也不能给她当牛做马呀,你都感恩到她炕上去了呀。

姐,你胡说啥呀?马耀辉火冒三丈,他说姐你走吧,我懒得跟你辩解,我才不像村里人想象的那么粗俗烂俗甚至龌龊透顶。就算我把朵清秀装进心里,惦记她个地老天荒也不关别人啥事。马耀辉把他表姐推搡出了家门。

朵清秀也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敢无视,她连夜要雇人播种。化肥种子拉到地塄边,在朦胧的月光下,她远远地看到有人佝偻着腰背在耙地,走近了才看清是麻六子马耀辉。朵清秀内心五味杂陈。

丛莲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要不要让麻六子亲自来问问清秀呢?我的晨旭在世时也跟他关系铁着呢。唉,这个娃命真够苦的,孤孤单单半辈子了,该有个女人为他操持家务了。哎呀,这个清秀真是个犟脾气。没个男人帮衬,真不知道把我家清秀累成啥样的。

朵清秀望着窗外撩人的月光思绪万千。她轻拍着孙女想,跟马耀辉搭伴过日子,清儿和朵儿还有秀生姊弟仨如何看我呢?唉,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走了,把妻儿老小撇下,太狠心了。但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儿女还要拉扯,就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