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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秦安江:鸽子的故事
来源:《绿洲》2024年第4期 | 秦安江  2025年01月02日09:33

我的鸽子

我没吃过一只我养的鸽子。

我养过好几次鸽子,每次不养了,清窝拆棚前,都先把鸽子处理掉。处理掉就是把它们拿到很远的地方放掉,让我想象它们依然在别的地方生活着。如果是冬天,我就让人把鸽子带到200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放,明知大雪天回不来,也放,让它们在遥远的天空自由选择。聪明的找个人家谋生,不算叛逃;笨点的掉到雪地里冻死让老鹰吃掉,回归自然。如果是夏天,就让人带到500公里以外放,谁都知道从没驯过的鸽子,那么远绝对回不来,放掉等于扔掉了,为不忍心吃它们找个借口。然后我对自己说:你的鸽子在别的地方幸福着呢。有人问我,你为啥不吃掉,怪可惜的。我说我的鸽子是我的亲人,我能吃亲人吗?人家一听这话有些深,就不再问了。

鸽子与人一样,来到世上是讨生活,只是它生活在天上,你生活在地上。一天的路程那么远,却挡不住它,它想走哪就走哪,没谁能拦得住。人不行,走哪都走不过去,走一阵碰回来,几十年的路磕磕绊绊,没有一条走通的。鸽子走一辈子,它的足迹都被天空收走了,它走过的路干干净净,什么时候都跟新的一样。人不能乱走,稍走不好就走出污点,一辈子白走了。

有一次我出长差,走前把鸽子都放了。与以往一样,放了的鸽子依然在我的想象中幸福地生活在另一片天上。可是等我四个月回来,发现阳台上落着一只雨点,我走过去一看,正是我放飞鸽子中的一个。它的头侧歪着,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扔了我,我也回来;你再扔试试,我还回来。我很有些兴奋,也有些内疚,赶紧抓把豌豆撒过去。它进食的样子无惧而贪婪,似乎在说:这是我应得的那一份,你已经欠我很多,你要给我补偿!我感慨不已,人不如鸽子,人伺候不好她就会跑掉,跟你散伙,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说没有就没有了。鸽子你把它扔了,它还回来,你不要它了,它追着撵着要你。

还有一次我出去学习,也是几个月后才能回来。出发的前一天,我让人把鸽子带出去放飞。可是在笼子里抓它们的时候,我怎么也抓不住,它们在窝里和我捉迷藏,你抓过去,它们飞到这边,你到这边抓,它们又飞到那边。平时乖得跟猫一样,可那天就是不让我抓到。偶尔逮住一只,也从我手中挣脱,弄得我满头大汗还是两手空空。这使我想起农场的那些牛羊马,在你要杀它的时候,它的眼里噙满泪水。你并没透露你要杀它,装着就跟平时牵它出去玩一样。但它就是知道,有时那眼泪流得哗哗的,流到嘴里和脖子上,叫你下不了刀子。其实动物和人有什么不一样啊,你觉得你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人家也有。你会说话有语言交流,人家的语言你听不懂而已,它们交流起来的丰富性准确性,不比你差。相隔数里的公马一旦打喷嚏,母马立刻察觉,随即竖起耳朵,翘起尾巴奔腾而去。这种难以名状的关切令人叹为观止。鸽子更绝,它知道妻子在家里孵窝,几百公里它往回飞得比汽车还快,可以拼出老命去,干旱啊风沙啊大雨啊都挡不住它,除非中途累死、渴死或被鹞子吃掉。草滩上那些羊,看起来是散漫的,其实集体性非常强,等级森严、组织严密,咩咩单调的音节中,有非常丰富的语言内容和思想表达。它们那个完整的羊的社会,其智慧、情感、协调能力、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也是很强的。我的那些鸽子,它们肯定以自己的第六感觉判断出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在以自己微小的力量进行抗争。

这次离家数月归来,我并未将鸽子的生活安置事宜全然放手,而是选择了亲信之人予以照看。欣慰的是,我所饲养的鸽子们在短暂的食物供应不足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健康的状态,并未因间隔较长时间才进食而衰竭或离我而去。当我重回故居,它们亲昵地飞上我的肩头、手背以及头顶,仿佛在向我表达重逢的喜悦。我敞开窗扉,它们便自如地飞入屋内,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其中一些还活泼地钻进厨房,探寻美食,宛如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鸽子的早晨

天边突然冒出的一点亮光,落在他的脸上,把他拍醒,他睁开眼睛向亮处望去,发现一条微白的飘忽的手臂,从天边一直伸进他的窝里,那亮光走过窝前的麦草时,还发出轻微的脚步声。他懊恼地自言自语:怎么这么早啊!他的这声牢骚,窗户里睡在床上的主人听到了。主人对这声音十分敏感,每天早晨这个时候就睁开眼,静静地等候它,这是主人一天生活的开始。

他又闭上眼,想再睡会儿,可那些细柔的手指一个劲掰他的眼皮,叫他无法续上睡眠。他索性站起来抖抖身子,哗哗一阵响,动静很大,周围几平方米的空气随之产生了波纹。他迈开脚走到窝外,停在一块木板上,左右看看,到处还在沉睡,于是他开始履行家长的职责,咕咕地扯开嗓子喊他家族的成员们起床。那些阳台上散居的十几个家人,都是近两年他养育的儿女,有些很顽皮,但都慑于他的权威,他一招呼整个鸽舍就醒来了,叽叽喳喳把天叫得大亮。他又回头向窝里喊老伴:你也起来吧,别贪睡了,我们出去活动活动,换换空气。其实老伴在他刚有动静时就已醒来,只是闭着眼睛没吱声,让他觉着她还在梦中。共同生活几年了,神经都连在一起,血都流到一块了,放个屁打个嗝都知道啥意思,只是给他留面子,护着他这个家长的权威罢了。她装着刚醒来,睁眼看看他,又将头伸到腹下,用嘴亲吻一下两个只有十天大的沉睡中的孩子,爱恋地看一会儿,然后挪动臃肿的身体走出来。她站到他身边,眼睛的余光看见他背上落着一根不知啥时蜕出的羽毛,便伸过头用嘴叨去,然后嗔怪地看着他:老东西,也不知道讲究了,让人笑话!他的脸暗红了一下,用嘴碰碰她的耳鬓:就你讲究,我不是没看见嘛!然后用头指着前方:好了走吧。他俩就展开翅膀向白亮的空中飞去,翅膀拍击出的声音像吹出的口哨,呈波纹状在空中荡开。那些孩子们像得到了指令,瞬间像子弹一样从阳台中射出,跟着父母浸润在晨光中。它们是最早出征的哨兵,巡逻在城市上方的一隅,又像人间撒向空中的第一把食物,喂养饿了一夜的天空。

它们在天上散步,踩得空气沙沙响,像踏在幽静林中的草叶上;又像一把张开的剪刀,把空气剪出无数个口子;还像一群晨练者,激奋的身体一会儿你碰我,一会儿我拍你,不断变换着队形。风,这些无形的灰尘落在它们身上,它们倾斜身体想抖掉,但灰尘还是一刻不停地落在身上。它们想利用阳光的手拍去它们,阳光的手臂挥了又挥,都闪着眼睛了,也拍不去。它们干脆采取不理睬态度。它们的身上雨水曾经落过,雪花也落过,有时豌豆大的冰雹也想落上呢。风的灰尘算得了什么,只当穿了件外套,对那些大胆溜进眼里的,使劲眨几下眼,等于在挥起拳头教训它们,把它们打出眼眶。然后它们的羽毛继续擦着空气,像冰刀擦着冰面。它们是这片天空的主人,空中的每一粒氧气、每一块云彩、熟悉的温度,都是它们身体的一部分。巡护领空就是守护家园,守护家园就是守护生命,它们每天的飞翔是在展示生命的本能。

突然,前方出现一个黑影,像天外飞来的一块陨石,由小而大直冲而来,就像一颗黑色子弹已经瞄准它们的咽喉。它们霎时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想象和歌声停止。它们知道那是什么,但都不说,它们意识到有一场战斗即将到来,它们的身心做好了准备,随时可献出生命。黑影越来越近,几乎看到了黑影正中喷射的凶残的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它——它们的父亲——大吼一声,瞬间抬起颈项垂下尾羽,双翅猛然大张,身体一下垂直上升数米,跃到了黑影的上方。他身后的队伍学他的样子,紧跟其后,像一阵风突然改变方向,它们占据了有利位置。

黑影流水样从它们身下流过,等回转身努力爬高,它们已更高地盘旋到天空的高处,像一群星星,向大地闪烁着亮光。黑影沮丧得像一只破了风帆的船,无奈地向远方飘去。它们则像天女下凡,盘旋着从高空俯冲而下。

当它们像一缕阳光落在自己的巢边,挺直身躯,高昂头颅,为刚才的有惊无险欢呼的时候,四周是那样宁静,只有天边的红霞为它们的胜利飘扬着。

他和她回到窝里,两个孩子已在伸颈呼唤。她跳进草巢把孩子们揽在怀中,他从食盒水罐里摄足食粮,进窝用嘴衔住两只觅食的小嘴,将生命的源泉不住地反哺给它们。他知道很快这两个孩子就会离开巢穴,加入那群大孩子当中。它们的队伍在不断发展壮大着。

养鸽子

我养鸽子与我的写作一样,都是业余的,虽然写作耗费我的精力、时间更多,但意义是一样的。

我从小就喜欢养鸽子。我十岁左右时,家住东门外西后街27号,那时候学校停课,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是成群在街头打架,就是怀抱公鸡到处斗鸡。而我喜欢养鸽子,看到自己的鸽子在天上成群飞翔,那种乐趣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够体会得到。我少年生活中美好的那部分,和鸽子有关。

再次养起鸽子,我已是人到中年了。虽然养鸽环境差,工作忙又没多少时间照顾它们,但我还是在阳台上养了几只,闲暇时给它们喂喂食,看着它们飞翔,一天的疲惫和烦恼还顿时烟消云散。我养的是信鸽,虽然我不参加鸽会,也不驯放、比赛,但每只幼鸽的脚环是必须套上的,种鸽的品系,来自哪一路血统,是必须搞清楚的,还有血统证书。我的鸽子都是朋友赠送,要么上辈是出成绩的,要么是硬血的后代,甚至还有外国原环的第二代。我曾经得到过一只哈密放南京1500公里名次鸽,绛雄,西翁系。那只鸽子给我的鸽舍带来不少光彩,有朋友来,我抓给他看,朋友也连连赞叹。可惜我的养鸽条件太差,没多久它就走了。这些年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国外的优良品系引进很多,传统的国血似乎有点不吃香了。国血多是远程鸽,耐力好,但爆发力弱,速度慢,在当今国际流行的短距离比赛中,不占优势。而外血体格强壮,惊人的爆发力和速度使国血难望其项背。前不久一朋友送我一只詹森为主血的灰雄,壮而挺的龙骨,长而密的主羽,8、9、10三根主条尖而开,粗而壮的颈项,短且窄的耻骨,使我爱不释手;尤其那双眼睛,底砂密而坚实,面砂厚而明亮、干涩,边缘上一根根砂丝直插进眼皮后面,眼志漂亮,内线口清晰,瞳仁像水面上的阳光抖动不止,快速收缩。这是一只各种形质无可挑剔的优秀赛鸽。果然朋友说,这只鸽子去年为他争得了不少荣誉,他之所以送我,是因为鸽界以外还有我这样一个懂鸽爱鸽的人。这只鸽子已经成为我小小鸽舍里的种鸽,我给它起名“美男子”,和另一只也很优秀的“美少妇”组成了一个黄金家庭,我想它们的后代一定会成为我鸽群里的中坚力量。因为养鸽,我曾经结识过鸽界的不少朋友,这些朋友中有养鸽名家,也有初学新手,他们的职业五花八门,有企业经理、工厂厂长,有个体户、司机、演艺界人士,还有医生、政府公务员。通过交流、观赏,我从中学到不少养鸽知识,以至我对鸽子的要求越来越高,从饲喂、管理、育种等各个环节,不断进行完善。

有人会问,你既不加入鸽会,又不参加比赛,那么讲究那么挑剔干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养鸽子的真谛在于:通过一只只鸽子,充分调动我对美好事物的想象力,认识卓越的全部特征,理解飞翔的内在秘密。

北海养鸽记

我是自驾从新疆来到北海的。因为向往南方海滨生活,去年初我让妻子飞来北海,在靠近银滩的一个小区购买了一套小户型期房,今年还没入夏,我就和妻子驾着我们的昂科威,急匆匆来做候鸟了。

我自小喜爱信鸽,但这么多年或工作忙或家居条件所限,一直没真正饲养过,对信鸽的眷恋,只默默埋在心里。去年终于退休,本想在楼顶搭建鸽棚,却因在北海买了房,心想后半辈子可能会过游动生活,便作罢了。来北海前,我突发奇想,若在北海我的新房阳台上养几只信鸽,那该多有情趣。一来可释放压抑多年的兴趣爱好,二来每天站在阳台上,看爱鸽在天空飞翔,那样场景,我想应该是打发闲适时光的最好方式。于是从新疆出发前,我特向朋友要了两只种鸽,装进鸽笼放在后备箱,一路随我们穿山越岭,从冰天雪地的天山深处,来到春暖花开的南国海滨。

这是一对非常优秀的信鸽,雄为灰白条,血统台湾势山系,曾获库尔勒大漠公棚决赛第三名;雌鸽为红楞,德国西翁系,在和田玉龙公棚决赛中得过亚军。两只鸽子无可挑剔,各种形质优异无比,路上十几天,一到服务区,我就首先打开后备箱,小心翼翼捧出爱鸽,反反复复欣赏不够。

可是,我把它们弄丢了,那是它们在我北海的新房阳台安家落户,并孵出一对小鸽子后。我觉得既然已落户生子,它们应该恋这个新家,踏踏实实生儿育女,不会再弃而飞走。于是,我就把缠在它们翅膀上以防飞走的胶布剪掉,让它们在喂食雏鸽的同时,自由出入鸽笼,自由在栏杆与阳台地面间飞上飞下。一个上午,我坐在客厅沙发,品着茶,透过玻璃门看它们一家幸福而忙碌的情景,心里无比舒畅。谁知好景不长,待我午睡后再到阳台一看,两只老鸽子没了。我手探笼里,挪开洗衣机,查看空调顶,真是没了,它们飞走了。我急坏了,这怎么办,辛辛苦苦从万里之外带来的种鸽,就让我无意间任性地弄丢了,我心里非常失落。而且一对小鸽子才出壳十余天,嗷嗷待哺,它们的成长还离不开父母。我到院里的树丛草坪里找,到楼顶上找,到附近小区有鸽群的人家找,都没找到。那几天我像中暑的一条老狗,摇摇晃晃,神情恍惚。

不能让雏鸽饿死,我把玉米、豌豆、花生米泡进水里,然后掰开它们的嘴,一粒粒喂进去。几天后两只雏鸽明显长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羽毛也渐渐丰满。它们居然被我喂活了,这使我非常兴奋。

一天早晨,我喂完雏鸽,一抬头看见一只鸽子飞落在对面楼房的阳台上。我看着眼熟,就叫来妻子一起仔细辨认,正是丢失的两只鸽子中的那只母鸽子。这完全出乎我预料,我感到体内血液流动明显加快。母鸽子舍不得它的两个孩子,居然没飞走,或者飞走后又飞回来了。我再四顾,只有母鸽子,不见公鸽子,兴奋中略有点遗憾。望着那只母鸽子,我想它的不忍离去,再一次印证:母爱比父爱伟大得多。

我试图把装有小鸽子的笼子挂到阳台边,让母鸽子看到它的孩子,听到它们的声音,以吸引它回来。但是没有,连着好几天,天一亮它就来,天黑前又不见了,整个白天它只在院内几幢楼房的阳台上飞来飞去,就是不回家。

它为什么不回家,晚上它住哪儿,吃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突然想明白,这个可怜的母亲,它是恐惧牢笼,渴望回归自由。你想,它过去一直在新疆的天空自由飞翔,自从跟随我到北海,整日被关进狭小笼子,见不到阳光,它的天空只剩下笼里那一点点黑暗。它是一只崇尚自由的鸟,你夺去了它的自由,限制了它的飞翔,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好不容易冲出牢笼,它便会铁了心,即使有血脉牵挂,即使没有食物,它也宁愿远远用眼神与骨肉交流,用母体散发的亲情让孩子感知它的存在,也不愿再走进牢笼。想到此,我一阵悲哀,为天下所有失去自由的生命。

但我还是决定不放弃它,要为两只幼小生命找回母亲,让流离失所的母性回归家园。我一定要抓住它。经过几天观察,我发现我居住这幢楼的二楼有个外凸平台,母鸽子有时会飞落在平台的沙石面上,走走停停试图寻找食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农场扣麻雀的把戏,就请邻居小刘连夜帮我制作了一个铁丝筛网。第二天早晨,我把筛网支在撒有食物的二楼平台一角。很快,当饿极了的母鸽子飞落平台,钻入网里吃食,我便猛一拉绳……我亲爱的鸽子,又被我所拥有。此时我发现,母鸽子已瘦弱得身体疲软,龙骨割手,两眼无神。我把它放进笼里,谁知它一进笼便全无旁顾,一下衔住小鸽子的嘴,竭尽全力给它们呕食,头歪下去,肩膀耸起,身子抖动,那样子是要把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呕出。呕一阵再到食盒里吃一阵,吃了再呕,一整天没有停。动作自然娴熟,哺育者和被哺育者之间的默契,看了令人心碎,好像它们从不曾分离,又好像它们前世约定,今生又再次重逢。

那个场景,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只母鸽和它的两个孩子,我会永远饲养它们,无论我搬迁到哪里,都不会舍弃,我要陪伴它们,一直到彼此慢慢老去。现在,我的鸽子已在北海银滩的天空成群飞翔,我也与北海市信鸽协会的陈会长和养鸽名家老杨结为朋友。他们不嫌弃我这个鸽舍简陋、毫无养鸽经验却又酷爱养鸽的“新人”,支援我种鸽,指导我科学饲喂,使我来到北海这个陌生地方的半年里,就跟在新疆老家一样,感到温暖和自在。

一个真实的故事

朋友于建国,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听完后,感慨不已,复杂心情难以自抑。

八年前,南疆阿拉尔的维吾尔族青年吐拉江,写信向鸽界名家于建国求购种鸽。信写得诚恳、意切,让建国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从乌鲁木齐给吐拉江快递去一只母种鸽。可鸽子发走后,便再无消息。收到没有?满不满意?即便无偿赠送,也应有“谢谢”二字呀。建国如同向河里丢了个小石子,连个泡泡都没见到。不过建国心大,不靠谱人见多了,被骗个把只鸽子,没啥损失,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建国还是年复一年地养鸽,驯鸽,打公棚,参加地方赛;还是频频获奖,奖杯多得客厅堆不下,奖牌挂得满墙都是;一段时间,他还兼职鸽协领导工作,组织、协调各项赛事。几年前,他也从一家工厂厂长位子上退休,成了专职养鸽人。

八年后的一天,建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他是吐拉江。建国想,吐拉江是谁,不认识啊。对方又说,他是阿拉尔的吐拉江,曾得到于老师支援的鸽子。建国突然想起,那个多年前,给他发去鸽子却不见回音的维吾尔族青年。那一瞬间,建国意识里还真掠过一丝不快。可对方接着说,八年前,于老师支援的那只种鸽,他还没付款,今天特意给于老师还款。建国觉得陈年往事,何必再翻它。

可吐拉江执意要还款,并讲述了八年来他的遭遇。

吐拉江,出生在南疆阿拉尔市的一个乡村,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师,母亲在家务农。他自小聪明活泼,兴趣广泛,十三岁起就开始养鸽子。高中毕业后,为减轻家里负担,应聘进一家押运公司。他白天认真工作,业余时间继续饲养信鸽,并积极参加当地鸽协组织的各种比赛。养鸽,成了他工作之余的最大爱好。随着鸽舍规模扩大,吐拉江想增添种鸽新血系,提升自己鸽子品质。他四处打听,欲引进优秀品系鸽。当他得知,远在乌鲁木齐的名家于建国有一路欧洲之王名血统鸽,在各地公棚比赛成绩出色,便抱着试探心理写信求购。

他没想到,前辈于建国,不仅没看不起他,而且爽快发给他一羽种鸽。他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可就在那时,他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的腰脊椎横突股断了六个,左边肋骨全部断裂,右边肋骨也断了五根,肺部因肋骨挫伤积血,呼吸困难,时常吐血。头部也有损伤。这就是为什么,他收到鸽子后,没给建国回信的原因。八年来,他躺在家里养伤,光医疗费就花了六万多元。因车祸主要责任在他,对方伤者医疗费用五万元,也是他承担。不仅如此,他还分期赔偿对方三十万元,直到今春才赔偿完。想一想,他一个工薪阶层,承担如此经济压力,日子该怎么过。他说,八年来,他几乎倾家荡产,如不是父母、家人帮助支持,他活不到今天。好在前些时,公司领导关心,让他还去公司上班,不干其他活,就躺在仓库临时搭起的床上,看仓库。他说,他现在的日子,已经好起来了。

吐拉江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妻子整日陪在病床前,一步不能离开。他的鸽子全由弟弟、弟媳帮着喂养。虽然伤痛折磨他,但鸽子有人打理,他灰暗的心情,算是得到些许安慰。不料有一天,弟媳喂完鸽子,忘锁鸽舍门,邻家小孩钻了进去,把鸽子全放跑了。晚上,家飞鸽子回来了,新引进的种鸽,却再也没见到。幸好,建国给他的种鸽产有一只蛋,吐拉江有一个养鸽子的亲戚,便拿去孵化。谁知孵化出的子代在公棚赛中获得了好名次。以后几年,子代的子代在更多公棚和地方赛中不断取得好成绩。

吐拉江说起这些,兴奋得不得了。他说,他现在虽不能坐,但能站,能走。他要自己喂养鸽子,鸽子虽不多,但于老师支援的这一路血统鸽,已是他鸽舍主血。他要用它培育出更多优秀赛鸽,参加更多比赛,获得更多奖项。

建国在讲述这段经历时,情绪略显激动。他表示,面对吐拉江所经历的艰辛,自己怎能再去责怪他,又怎能向他收取鸽钱!虽然我对鸽子并无太多了解,但这个故事中,前辈对晚辈的支持,以及晚辈在经历人生重大挫折后仍不放弃信鸽事业的坚持,同样深深触动了我内心。不禁喃喃自语:无论个体遭遇何种困境,只要信念坚定,人生便充满美好。

建国讲完这个故事对我说,他准备这几天再赠送吐拉江几羽种鸽,让吐拉江的鸽舍不断发展壮大,希望吐拉江的日子更加好起来。

鸽粮的故事

我小时候养鸽子,鸽粮问题,都是到卡车厢里解决,就是爬到卸完粮的卡车厢里,捡拾遗漏的玉米或麦子。

汽二团拉粮的解放牌或大道奇,到达乌鲁木齐卸货后,都要停到我家隔壁的汽车总站院子,停好车后,司机都要到我家院子——供应股签字,然后第二天再返回昭苏或下野地,往乌鲁木齐继续拉麦子或玉米。那时叫拉粮,调度见来了司机就问:拉啥来了?

司机答:拉粮。

哪拉的?

昭苏。

好了,加油去,明儿一早,回去。

好,我就去。

我小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们那个院子,进进出出的都是司机。他们冬天披件皮大衣,穿双大头鞋;夏天披件工作服,趿个烂布鞋,在院子里一晃一晃。

那时附近养鸽子的小孩不少,车到总站院子一停,一帮小孩一拥而上。有时车从马路上拐过来,还没进院子,小孩们就你挤我拥地跟在车旁边、车后面跑。等车一刹住,立即翻身上车,拉扯没叠起的篷布,搬挪空油桶,每个旮旯里翻找没卸干净的余粮。每一粒鸽粮都会被捡走,绝不会落下。谁爬车快,就捡得多;谁眼睛尖,就发现得多。有些动作慢的小孩,永远捡不到鸽粮。有时卡车还没停稳,正在倒车,小孩们就猴急着往上爬,气得司机大骂,抄起摇车把子就追。因为司机知道,这种情况极易出车祸。可往往司机一走,小孩们又从各处钻出,一哄而上,把车厢里余粮一抢而光。也有卸完货后,一粒粮食没剩,那是碰到顶认真的装卸工人,让孩子们大失所望。所以,那时候养鸽子的小孩,家里储备有几袋鸽粮,是正常的事。

我在团场挂职副团长期间,也养过鸽子。下班后一个人待着,寂寞无聊,就在后院养了一群。那时的鸽粮,主要是加工厂的碎麦子。碎麦子有两种,一种是把准备留种、卖给商家、磨成面粉的好麦子选出后剩下的碎小颗粒;另一种是打麦场上带有麦头、土坷垃的扫尾麦子。那些碎麦子没有价值,所以加工厂就把它们作为家畜饲料廉价处理给职工。我经常成为受益者。可是有一阵,由于各连职工家禽养得太多,连碎麦子也买不到了,我的鸽子咕咕叫着围在我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正着急,杨助理过来,说,怎么,鸽子断顿了?

我说是啊,这些家伙快饿死了。

杨助理说,你等着。

果然下午,他带着一辆卡车开到我后院,哗啦一下打开车厢门。

我一看,好家伙,半车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把我的眼睛都刺花了。

我兴奋地问,你哪弄的这些玉米?

他说,附近农场一朋友种的猪饲料,有多余的,分给我了一些。

那天下午,我像一个发了横财的土财主,守着半院玉米棒子,乐得合不拢嘴。

挂职期满后,我从鸽群里挑了几只好的带回城里,养在阳台上。我到鸽市去买鸽粮,与卖粮人一聊才知道,鸽粮绝不仅仅只有麦子或玉米那样简单。鸽子和人一样,它所摄入的食物,各种营养都应该均衡。碳水化合物、水、脂肪,是按比例喂食的。幼鸽粮、种鸽粮、赛鸽粮,每个季节不同的粮,都有严格的科学配方。不是说一年四季,麦子一撒,或玉米一撒,就完事,那样是养不好鸽子的。当我知道了这些,头就炸了。我的天哪,养几只鸽子找点乐趣,居然如此麻烦。

前两年我退休了,真正是闲着无事,就想在楼顶搭个小鸽舍,养几只鸽子,每天看着它们在天上飞翔。一是想让自己的退休生活丰富些,二是想延缓视力的衰退,防治颈椎酸痛的毛病。可是一想到鸽粮的选配,就心怯了,那些讲究的营养搭配,我永远无法弄懂。后来一想,其实我这个年龄,既不想参加比赛,也不奢望成为养鸽家,还那么讲究干什么。换一个角度想问题,顾忌就没有了。

鸽舍的故事

我第一次养鸽子,是在九岁时候。我写信让远在伊犁的表哥给我从伊犁买来两只鸽子,一只红头,另一只黑头。红头是雄,黑头是雌。不多久繁殖成一群,每天飞翔在我家屋顶那一方天空。

那时的鸽舍,是在家门旁边,用土块垒成的一个一米见方的小窝。开始是两只,后逐渐扩展到一小群。早晨打开舍门,让醒来的鸽子与醒来的天空融为一体,带给我整整一早上的快乐;晚上,把它们关进舍里,让它们和另一个房间的我,隔墙而眠,共入梦乡。虽然养鸽子让我这个小小少年与外界发生不少纠纷,虽然我的鸽舍时间不长,就因影响邻居睡眠而不得不拆除,但关于那个土坯鸽舍的记忆,却温暖了我几十年。

我拥有第二个鸽舍,是我已人近中年的时候。那时我在团场挂职,为排遣内心寂寞,养了几只鸽子与之为伴。我在后院搭了个小鸽舍,也是土坯垒成,中间用木板隔出巢窝,舍顶用木板铺上,再盖一层牛毛毡,远远看去,还真有些像模像样。那时团场没有高楼,平房是最高建筑,鸽子容易开家,不多久,我的鸽子就成群飞翔。因白天忙工作,鸽子只能散养,天一亮,任由它们飞,到了晚上,我才能见到它们。夜里,我把它们一只只轮番抓到屋里,摸骨架,看眼睛,拉膀条,每只鸽子什么特点,心里是清清楚楚。有时出差在外一两天,回来看到鸽子饿得围在我身边团团转,就跟看到自己孩子受冷待没吃饭一样心疼。后来鸽子繁殖多了,小鸽舍已不能容下它们,我就在原舍拐角处,又搭建一个木质鸽舍,使原来的一溜变成了半圈,既挡风遮雨,又规范了活动场地。每天早上出门前,我看到我的鸽子,成群飞翔在天空,孤独感顿时便烟消云散。

回城后,我一直住楼房,不是步梯楼,就是高层电梯楼,虽养鸽子不方便,但我还是说服妻子,在阳台上养了一些。住高层楼房时,我把阳台隔出一米见方,用铁皮、铁条、木板,搭成一个小小鸽舍,再自制一个活络门。下班回来,看着鸽子从活络门钻进钻出,在楼房之间那一小片天空自由飞翔,工作的压力,人事的烦心,都随我那小小鸽群翅翼的扇动,消散在云空了。住步梯楼时,我利用阳台护栏作外围,用几块木板做隔挡,放几个巢窝,就搭建起一个简易鸽舍。鸽子不多,十一二只就显得拥挤,但看到小小鸽群从左边转到楼后,又从楼的右前方钻出,从我眼前窄窄的天空一划而过,那一瞬间,它已给予了一个中年人奢侈的愉悦。

去年退休后,我去北海买房居住。一拿到钥匙,我就去建材市场买方管、角铁、铁丝、五合板,在新房的阳台上,搭建起一个小小鸽舍,成功将新疆草原上的鸽子,移居到南海边,让海浪每天拍打久旱的翅羽,让海水不断冲刷我干渴的心灵。我还结识了北海养鸽名家杨世福,与他经常交流,互相支持,去年底,北海地方多关赛,杨世福的一羽七百公里亚军,就是我的种鸽培育出的。

我有了真正的鸽舍,是在今年年初。为改善养鸽条件,培育更好的赛鸽,我从网上购买了一个正规木质小鸽舍,安置在我家楼顶上。鸽舍不大,虽只能养十几只鸽子,但它是真正的鸽舍,巢格、粪盘、跳笼、铁丝网、地网,都是正规的。目前,我的鸽子正在城北这一片天空,伴着我幸福的晚年,尽情地翱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