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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解洮州味
来源:甘南日报 | 崔沁峰  2024年12月09日10:40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一个地方的美食,藏着一个地方的秘史。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一个人走街串巷,钻进各式小店寻觅美味,这也是探寻一座城市秘密的过程。很多人在游历他乡时会因为一道美食而与一座城市结缘,从而念念不忘,去而复还。这是美好的味觉体验已经从舌尖转存到脑海中了,不仅仅是食欲的诱惑了。

因挂职帮扶,我从北京来到甘南的一座高原小城临潭工作了两年。我的生活圈主要在县城,也就是城关镇,当地人叫它“旧城”,据说南北朝时期就已筑城,从如今街巷的分布依稀可见故城形迹。县城主干道叫西大街,高矮不同的建筑沿街分布,挤在一起,其中有很多古朴的便民生活小店。很多城市高速发展,遗失了这样的传统厚重。我很庆幸,临潭的城市味道还在。

我时常在这条一公里多长的西大街上,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有时候是饭后散步,买点生活用品。有时候是想看看有什么特色小吃,以及这烟火气背后的风土人情。这条街不长,但建筑形势丰富,其中有我很熟悉的“马头墙”,这是徽派建筑的典型风格,缘何出现在遥远的高原呢?它恰恰揭示了临潭关于江淮移民的一段独特的历史。明洪武年间,彼时的临潭还叫洮州,因军事防御需要,从江淮一带迁移来大批军士及家眷,久而久之,多民族交融,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陇上江淮文化。其中各民族饮食习惯也随之交融,逐渐发展成今天各民族都喜爱的一些洮州味道。

我第一次独自寻觅美食,是在西大街北口的一排平房里,门头电子屏上滚动播放三个字:酿皮子。直截了当,没有店名,颇有风格。房前摆了一堆门板,这种老式的拼板门我只在一些古镇见过。酿皮子是西北名吃,它是将面粉中的蛋白质浸泡过滤,将剩下的淀粉搅成糊状,放入笼屉中蒸制成一张面皮。而过滤出来的蛋白质,则会蒸制成布满气孔的“面筋”。这真是一种智慧的创造。这是个夫妻小店,只见店主大娘挥起菜刀,在已经略微塌陷的案板上咔咔剁几下,一整张面皮变为条状,搅拌加料后,抓一把面筋撒在其上,酿皮子就给端上桌了,还不忘细心地递上一把筷子。利落,质朴,这是我对洮州餐饮人的第一印象。如今酿皮子已经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证明了酿皮子在当地已成为家常经典美食,成为地方史的一部分。后来我时常忍不住去感受那一口清爽冰凉,才六元钱。有时路过也要看上一眼,但并不会刻意走进去。我终没有遇上过店主人开张和打烊,但是可以想象,这一块块门板,拼拼卸卸已是数载春秋了。

麻辣烫是我从小到大都一直喜欢的吃食。似乎各地都有,远到临潭依然很盛行,这里也叫它“烫菜”,听着更加简约淳朴。在西大街南段,一个门脸很小的“食味坊”吸引了我,店名用油漆笔刷在一块木板上。进门后有一组冰柜供客人选菜。小店布局狭长,挑好菜要走到尽头交给店员下锅,可水煮可煎炸。我一般水煮,但要撒满辣椒,再放一点醋。这里没有我们山西人爱吃的陈醋,只有本地的麸醋,酸度不够,但也香甜。我走进小店一半为吃,一半为体验。结账时我禁不住和店员攀谈起来,得知这个店开了有十多年了,儿子当掌柜的,端盘、收账,帮厨的是婆婆和媳妇。小店不大,收入也不会富庶,但却是供养一家人的营生,其实也供养着县城居民的味蕾,很多上班族、家长带孩子路过匆匆一吃,成为日常。我在这样的小店吃饭非常舒适放松,有时会边吃边和家人打视频聊天,人们也有说有笑,谝着闲话。我渐渐发现,松弛感,是这个小城饭店的特质,令人喜欢的理由。

牛肉面是西北名吃,临潭人也钟爱牛肉面,县城就有好几家。一个酒后的清晨,我被本地朋友的电话轰炸吵醒,喊着去吃面,说吃了会一整天有精神。一进店里,人头攒动,热火朝天,取餐口后面身着统一服装的年轻人在备餐,训练有素。朋友很急促地招呼着催问:要“二细”还是?!牛肉面从细到粗,总共分“毛细、细滴、三细、二细、二柱子、韭叶、薄宽、宽滴、大宽”九个种类,对应的是“温柔、热情、开朗、稳重、豪放……”等几种“性格”,一般人都喜欢吃最“稳重”的“二细”。吃时把面条高高挑起,落下,稍凉后一股脑“划拉”下肚,很有一些西北汉子雄壮粗粝的豪气。而提神作用何来?我想一是碳水带来的能量,二是作为早餐吹响一天的号角。据说兰州人不爱把它叫为牛肉拉面,会固执地称之为牛肉面,部分人还钟爱它为“牛大”,这人和面之间隐藏了多么亲切的情思。

另一个很提神的早餐就是牛杂汤。还是在西大街上,在我工作的统办楼斜对面,有幢二层砖木构造的小楼,有些年头了,粗粗的梁柱裸露在外,都有些倾斜了。这家牛杂店依然没有店名,只挂牌道:牛杂割。清晨,小店玻璃门罩满蒸汽,进去后一种肉香味扑鼻。店主是个不苟言笑但忙个不停的大哥。临潭的清晨寒气较重,一碗牛杂下肚,一股热量升腾通体,迅速补充能量,所以极其受人们欢迎。很多次去州府合作或兰州出差,清晨要出远门时,司机师傅都会喊我喝一碗牛杂后再出发。一次,偶然得知一位诗人朋友,因为常年喝牛杂得了痛风,我便不再敢放肆地去喝了。与此同时,我还得知二十多年前,这里是个小客栈,著名作家邹静之受中国作协选派,来临潭挂职帮扶时曾住过这里,他带动了甘南的诗歌创作,至今余音绕梁,有一批诗人作家活跃在文学园地里,临潭也成长为“文学之乡”“诗词之乡”了。

独自寻觅美食久了,我逐渐发现了一些本地人心目中的经典名店,比如“家味道”。它隐藏在西大街中段一个胡同里,有古时酒馆儿的特征,棕木色装修,一个柜台上方挂着一列写满菜名的木牌。与我同行的同事边问我吃啥,边如数家珍地热情推荐,我馋得口水在口中打转,一时做不出选择,紧张地说“都尝尝吧!”同事哈哈一笑,有些错愕:一斤凉拌牛肉、一碗面、一盘花生米……吃完虽然有些撑,但走时意犹未尽,心心念念那些还没有点到的美食。据说这是三十年的老店了,正如店名“家味道”,口味纯正含蓄,服务温馨体贴,是临潭人家乡味道的代表。城市在变化,只有它始终安静地守在这条巷子里,等候着寻找家的味道的人。

两年时间,700多个日夜,县城的北大街、南大街、东大街以及瓦彩街、二中巷子、后川、城中村的农家乐等等,都留下了我与美食的回忆。这个高原小城的餐饮业除了这些美食,也有外来的川菜馆、烤肉馆、西餐馆、火锅店,现代化的大饭店,不断丰富着百姓生活水平,但这些安然存在的传统小店,彰显着城市独特的文化底蕴。

临潭的乡村也有很多美食。一日大早,我随县委宣传部到比较偏远的王旗镇下乡调研,到散会已经中午了,饥饿难忍。王旗镇在洮河边上,海拔较县城低,气候也温润,出产洋芋(土豆)。吃午饭时,镇上同事首先端来满满一盘蒸洋芋,皮儿都破了。在本地,爆皮开花说明这个洋芋蒸得成功。吃的时候要蘸上韭菜或者小葱麻油调料,或者自行撒盐,大家笑着说这叫赋予“灵魂”。我之前从来吞咽不下一个完整的蒸土豆,那天竟然吃了好几个,出乎意料。这对我的美食观又是一次颠覆。洋芋是乡村极为普遍的食品,在艰苦的日子里,人们靠它维系生活。如今,人们在农家乐吃着“开花的洋芋”,心里也乐开了花。

临潭处在青藏高原上,藏族特色美食也深受广大群众欢迎。每个清晨,县城周边的牧民就把新鲜的窝奶子(酸奶)送到县城的寄卖店,颇受百姓喜欢,很紧俏。同时还有酥油、糌粑。县城海拔2800多米,这些食品对缓解“高原病”有益,各民族朋友都喜爱,其他乡镇的朋友也时常托人捎带。有一年春节前,我们去城边的卓洛乡日扎村慰问一位80多岁的老党员,一家人热情迎客。老党员坐在炕上,招呼我也坐上去。只见他从一盆青稞炒面中抓起一把,拌着酥油,反复揉捏成糌粑,招呼大家品尝。糌粑是个面团,吃起来饱腹感很强。历史上卓洛乡做生意的洮商很多。可以想象,在高寒的青藏高原上,他们为了求生存,远赴他乡贸易,糌粑既便于携带,又顶饱,里面的酥油、青稞在潜移默化中还有保养心肺的功效,成为他们的干粮。真是一个传奇的食物!如不是身在高原,我很难体会这些高原特色食品的特质。看来一道美食也是随着环境、生活应运而生的。千百年下来,美食不仅进入了人们的记忆,还进入了民族融合和地方发展的长河当中。

除了县城,县里还有一处全县的“掌上明珠”、号称“甘南之眼”的冶力关,也是我常去的地方。这是一处以美丽小镇为中心,由高山、湖泊、森林、草原、峡谷等特殊地质景观环绕的“大观园”。因为旅游开发,镇区建设得很好,美食自然也不少。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庙沟、池沟农家乐一条街”,这是冶力关风景区的一个亮点,店名均为词牌名:永遇乐、凤凰台、宴西园、满庭芳……小巷里也有豆豆、鸿福、关街老院等乡土气息浓郁的农家乐。因为在县里参与文旅工作,我经常极力向外推广这条文旅融合的美食街,同时它也是一条展现冶力关群众创业精神、带动群众致富的美丽乡村街。与县城小店的传统气质不同,这里的店主无不有着激情和勇气,他们还要懂得营销、市场之道,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堃晖、秦嫚、宇鹏几个年轻人,他们选择留在家门口,在高原上、大山中奋斗着,我能感到他们的勤恳,也能感到他们总有一股新气息。如果回归主题,让我总结冶力关美食,腊排、炒鸡、冷水虹鳟鱼等“镇关三绝”,窝龙头、鹿角菜、柳花菜、蕨菜等冶力关“野菜四宝”,都滋味悠长,值得一品。冶力关背枕高山、森林、草原,特色美食大多就地取材,是物尽其用,也是物超所值,带动了不少群众致富,只要勤劳吃苦,绿水青山就能变为金山银山。

正餐之外,还有一款佐餐的茶饮极有特点,叫“刮盖碗子”。在临潭,每到一家餐厅落座,热情的主人必会端上一碗盖碗茶,也叫八宝茶,里面有茶叶、红枣、桂圆、枸杞、果脯、冰糖等,成份寻常,但喝法不寻常:屋外寒风呼啸,屋内亲朋好友围坐,谝着闲话,饮者捏着盖子不断滑刮,不紧不慢地清理着漂浮的茶叶。然后单手持碗,趁滚烫时喝上一口,再慢慢喝尽,续杯,再刮,盖子刮得轻轻喧响。天近黄昏,茶喝饱了,人和茶共同揉进了时光里,刮出一种人生的况味。我刚到临潭时,看当地人总是轻易做到掌控这套器具,而自己两手却颤颤巍巍,后来入乡随俗,硬是学会了“刮盖碗子”,可以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喝茶,心里美美的。临潭地处唐蕃古道沿线,“茶马互市”繁盛,明朝达到顶峰,设有官方机构洮州茶马司。可以畅想,洮州人饮茶已经延续千年。西北虽不产茶,但西北各民族朋友挚爱着“刮盖碗子”。这盖碗茶,是千百年民族交融而产生的好味道。

临潭还有一种露天的聚餐形式叫“浪山”,一群人在草原上扎帐篷、起篝火、烤肉、煮肉、揪面片。有时再喝一点青稞酒,形式也非常独特,端着盘子,上面放三只酒杯,你敬我,我敬你,欢歌笑语,翩翩起舞。这是黄河上游少数民族朋友常见的节日庆祝和团聚方式,历史悠久,是欢乐融合的写照。当地有“三石一顶锅”的说法,来形容各民族团结一家亲,据说就来源于用三块大石头支着大锅“浪山”的传统。经历一次“浪山”,你就会永远难忘,因为它不仅仅是美食的记忆,更是一种在天地之间纵情的生命体验。此外还有麦子饭、甜醅子、麦索、扁食,以及天津挂职大夫徐大姐给大家做的煎饼果子,过完年,各地“挂友”们从各自家乡带来的特产,虽然不是本地美食,但从天南海北汇聚在这高原小城,又蕴藏了一种这些“洮州来客”并肩奋斗、同甘共苦的味道。

如今离开临潭一年多了,北京冬意渐浓,我又想起在窗外皑雪茫茫中,人们热热乎乎地喝牛杂汤、麦子饭、吃火锅的场景。我很怀念临潭那座高原小城,怀念那里的朋友,也很怀念洮州味道,它不仅连接着人们的味蕾,也连接着人和人的心,连接着这片土地上的山川草木,文化源流,连接着我和这块高寒大地割舍不掉的时光记忆。

记忆中的洮州味道中有泥土、芳草、温情、不屈、梦想,成为我生命的滋养。每一个品味过洮州味道的来客,每一个和我共度洮州时光的朋友,都可以理解个中的独特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