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从果皮内部取出发光体 读康雪《日常礼物》
康雪最新的这本诗集名为《日常礼物》,这回应了诗歌与日常生活之间的深度呼应关系。与此同时,“在悬崖上试翅的人”这句话又让我目睹了一个女性的精神境遇,悬崖和行动以及愿景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因此这一空间带有了不稳定甚至失重的特质。这是一个女性在语言和想象中试图找回平衡的精神图景。
1.
有的诗是很多诗人都能够写出来的,尤其涉及那些普遍经验和公共空间的题材,但是有些诗却被少数人拥有,这是从经验到写作的双重秘密。康雪这本诗集中的第一辑“命运的波纹尚且年幼”就属于这种特殊类型。
显然,这是康雪从女孩、女人成长为母亲的精神淬炼过程,让我们极其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本源性对话。与此同时,这也是进一步的精神自审,也即古希腊廊柱上的那句古老铭文“认识你自己”,日常性的动作和空间因而携带了精神况味和寓言化的认知效果——“他领着我进入一块玻璃中 / 告诉我,别动。/ 他花了两个小时挤掉 /我头发上的海水 / 但波浪还留在上面 // 这符合我的期望 / 一个陡峭的人,有了点线条”(《理发店》)。
读“命运的波纹尚且年幼”这一辑的时候正值北方酷热夏天的黄昏,那一刻我感受到物理的时间光线与文字世界中斑驳光影和流年镜像之间微妙、隐秘、难解而又不乏戏剧化的呼应。“命运的波纹尚且年幼”是一位年轻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对话,更多的时候女儿处在诗歌中的前台和中心位置,而诗人则承担了感受者、观察者、记录者以及陈述者的综合角色。正是因为另一个生命直接而独特的参与,一个人的生活边界和语言边界同时发生了变化,而这又进一步影响到了写作涉及的各种实有或想象的空间。一个女性与一头水牛因为怀孕而在同等意义上对应了“伟大”这个词。从孕期、分娩到哺乳、生长、坐立、学步、说话、生病,从惊喜、憧憬、想象、阵痛、撕裂到对视、宽怀、幸福、甜蜜、柔软、疲倦,康雪借助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变化完成了对可见和不可见时空的深度感受,可预料以及不可把握的人生也得以复杂化地呈现,连同日常视线中极其普遍的事物和细节都得以放大化和精微地感受。“那时我初为人母,在哺育孩子的过程中突然深刻体验到作为女性的优越感。因此在诗的结尾写道,‘一个人逐渐褪去少女的羞涩,却又重获 / 婴儿般的赤诚与骄傲’。这种骄傲是抛开生理知识层面,纯粹以自我的身体认知与身份经验得来的。”(康雪《女性诗歌中的“女性”与“诗歌”》)确实,身份、身体、感受和眼光变了,那么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人与词语的关系也就变了,这是“精神交换”的法则使然。
在过去的很多个早晨/我都路过那里/只有在一场深刻的雾中/我才见到了那棵光秃秃的楝树。/其实在我的儿时/它就站在那里/它至少看着我从六岁/长到十三岁。/我离开了太长时间/但并没有忘记它——/忘记是建立在存在的基础上/而它从未真正存在/直到三十岁以后/我牵着小孩经过它/并从路旁的荆棘与茅草丛中/捡出它的串串果实。
——《一棵树》
与此同时,一个“成年人”也得以在此过程中重新发现“自我”,一个人开始转身重返和回溯过去。“当我有了孩子,我开始返回过去的路”(《再爱》),“我有幸在二十七岁 / 回到自己的婴儿时期”(《苹果》),“一个人逐渐褪去少女的羞涩,却又重获 / 婴儿般的赤诚与骄傲”(《成为母亲》),“是婴儿,以非凡的耐心 / 慢慢教会一个人成了母亲”(《婴儿与乳房》)。人生以深度参与的方式完成了一场不无独特的“诗歌写作课”,这是语言化和修辞化的特殊的“日常礼物”。这也是“时间”“生命”“命运”一次次降临的过程。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母亲”与“女儿”交换和对视的结果,甚至是彼此映照,同时也完全可以认定这就是“我”与“另一个我”之间的相互盘诘。这是亮光和暗影不断发生位移甚至博弈的过程,这是一段人生与另一段人生之间的相互救赎。“我的影子,总递给我一些 / 烫手的黑暗。/ 一定有什么 / 需要太阳之外的光芒 / 这光芒洁白、冷静,从每一根树枝的 / 顶端,照到我的深渊”(《玉兰》)。
这些诗通过彼此交织,最终回答了一个终极问题,即“如何从果皮内部取出发光体”。也许,除了智者和得道者,只有一位“诗人母亲”能够给出最为恰切的回答。
是的,康雪做到了!
2.
每一个写作者都必须或早或晚地回答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即为什么写作?写作对于个人来说有什么用?康雪则直接通过《为什么写作》完成了作答:“你知道吗,它们歌唱并不是 / 因为幸福 / 而是想要,获得幸福。”以此来看,人生和写作都充满了难以调和的矛盾。诗人因此会格外留意那些温暖或冷彻的时刻,格外留心那些亮光和阴影,在意生离死别的终极悖论。康雪对此表现出超级细腻的敏感,季节、时间以及光影的变化几乎总是会来到她的诗中,甚至是反复地到来。这是一次次感受的时刻,是自我确认或怀疑的时刻,是潮汐般的自我晴雨表,比如“但光照在你脸上时总要 / 暗下去 /很难分清那是光的阴影 / 还是你本身”(《速写》),“天突然暗下来,多了一点 / 清冷的意味”(《似是归途》),“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 / 挨着小河的树林还是昏暗的”(《树林深处》),“每天都要走过的一段台阶 / 在今天才发现 / 它恰好通往落日”(《被完全照亮的人》),“我摸到自己,发现整个人 / 是由黑暗做的”(《认命》)。这一切也就勾勒出了一个女性的精神启示录。
女性似乎与植物、动物之间存在着呼吸般的精神对应,因此康雪总是能够在它们身上找到自己的精神结构或渊薮,比如泸沽湖边开满了花朵的向日葵秆就成了映照之物——“最后一次在云南泸沽湖边的 / 小村子 / 看到一株向日葵秆,开出了 / 七八朵花 / 每一朵都有不同的表情 // 这是一种让我望尘莫及的能力 / 我从来没法,让一具孤零零的肉体 / 看起来很热闹”(《特异功能》)。确实,康雪的写作更接近于“捕露者”般的动作和内在动因,“在刚过去的清晨,我跪在地上 / 渴望再一次通过露珠 / 与另外的世界 / 取得联系。/ 我想倾听到什么?”(《捕露者》)如此已逝的、脆弱的、短暂的时刻只有在精敏而易感的诗人那里才能重新找回记忆的相框,而这一相框又以外物凝视和自我剖析的方式展现出来。康雪的诗中一直闪着斑驳的光影,有的事物在难得的光照中,更多的事物则在阴影里。这既是近乎残酷的时间法则又是同样残酷的世相本身——“太阳对于穷人多么重要 / 在屋顶,我们能得到的更多。// 并不会有很多这样的日子 / 可以什么都不做 / 一直坐在光照耀的地方—— // 有三只羊在吃灌木上的叶子 / 我的女儿趴在栏杆边看得入迷 / 她后脑勺上的头发闪着光。”(《晴天在屋顶避难的人》)
诗歌确实能够让一个人更多、更深地理解自我以及与世界的关系。这是自我的挖掘,即使有光亮的话那也是“向内的闪耀”。这是普通生活中的自我主义,这是自白录、夜歌和赞美诗掺杂在一起的复合体。当“梦”和“屋顶”以实有或虚构的方式浮现在康雪诗中的时候,女性的心理和精神图示也就较为清晰地显示出来了,尽管它们如闪电、彩虹、露水,如梦幻之泡影。由此,我们还在康雪的诗歌世界目睹了孤独、疾病、荒地、墓碑以及黑夜般的死神,这时诗歌就成了此岸和彼岸之间的一段横木,尽管难行却要面对凛凛的冷颤,但是总归找到了救渡的途径或出路,《海:祖父》这首诗就非常具有代表性。 在诗集的最后一辑“人生远不如梦”中我们又看到了柏拉图般的女性精神乌托邦的景象。
她们需要爱,需要照彻,渴望梦想成真,渴望自我如初。当那匹白马在黑夜中打着温热的响鼻踏河而来,当梦有了温度和亮色,当往日重来而一切都如少年,诗的纠结和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因为理想主义和精神偏离的气息,诗愈发显得脆弱,对于悬崖上试翅的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从日常的果皮内部取出发光体的人来说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