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6期|宋尾:那天突然大雪纷飞(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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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儿子寻找父亲的故事,也是还原父辈悲情人生的动人故事。酗酒的父亲终日无所事事,是母亲独自撑起了这个家,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摆租书摊,到千禧年后包租鱼塘。母亲对父亲的恨意让她一早就决定夫妻不合葬,并在父亲去世后坚定执行这一件人生大事。父亲的猝然离世,却生发“我”去寻找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一个“我”不知道的父亲。小说掀起父亲过往生活的种种,揭开那些隐秘的角落,让原本看似沉重的岁月,传递出破冰般的温暖亲情。
那天突然大雪纷飞
□ 宋 尾
一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父亲的,又不仅仅关乎他。某种意义上,当你讲述一个人,很难不涉及另外的人,比如他身边那些人:家人,最亲密的人。家庭是什么?我听过最好的答案如下:世上最为奇怪的机构,在人类发明中最为神秘,最富喜剧色彩,最具悲剧成分,最为充满悖论,最为矛盾,最为引人入胜,最令人为之辛酸……这是以色列作家奥兹说的,但更像是说给我听的。偶然读到这段文字时,我像一只被闪电击中的鸬鹚,身上全是漏洞,那些光从漏洞里急速泄露出来,我甚至能瞧见它们拖曳的尾尖。眩晕。
二〇〇九年春节刚过,父亲于隆冬里猝然离世——上午接到消息时,我在相距遥远的山城,确切说是在渝北区妇幼保健院,陪妻子做彩超。约二十天前,我刚回了一趟家,那时我们都没意识到他离死亡如此之近——他还乐观地说要抱抱孙子,可他没能做到。我也没能想到。他活了六十三岁,我恰好三十六。尴尬的轮回,难堪的本命年。
挂上电话,我直接从医院打车到火车站赶回湖北老家。葬礼结束,烧完“头七”,也该返程了。那晚在房间整理行李,母亲突然走进来,无端端冒了一句:我是不会跟他合葬的啊。一秒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是父亲。我说你才六十,少说还要活上二十年,急什么?她答非所问,你买的这对墓地,可以这样安排,空的那一半呢,把你婆婆(祖母)迁过来,让他们做伴。那你咋办?我问。还怕我没地方埋吗?她满不在乎地说。
总之,那次母亲发起了一个奇怪的话题,但我们并没就此讨论下去——一方面,漫长的丧俗(包括无休止的迎来送往)让我极为疲惫,我感冒了,是热伤风,晕晕沉沉的,咳嗽,嗓子极不舒服;另一方面也来不及追问,饯行的朋友们已在楼底高声叫唤我的名字。行行行,等我回来再说。我敷衍一句,下楼走了。我们一直喝到凌晨。翌日上午,我匆匆踏上返渝的T257次列车——这个事连同整个模糊不清的故乡都被我丢在脑后。
四个月后,快到预产期了,有些产前焦虑的妻子急需有经验的人来照料;我得上班养家。为此,我不得不让母亲过来搭个手。随后,我姑姑也过来了——实际上,是母亲给她打的电话。
母亲的到来并没能减少我们的负担,相反,让家务变得更加复杂。她从未出过那个平原小县城,浑身都带着固有的惯性和偏见。不要说孕妇的膳食营养,就连简单的饭菜她都应付不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来了解打火灶——用各种差错应对它的差错;电视遥控对她来说是更复杂的科技,就像小学生面对一道高等数学题;她放着淋浴不用,从农贸市场买回一个硕大的塑料盆用来擦洗身体——她完全不怕麻烦自己,只要不让她动电器——哪怕一个按钮——就好。但我就麻烦了。她对食物完全没有办法,几乎不知道何为“烹饪”。自我记事以来,家里一直是婆婆烧火,等到母亲开始试着站在灶边时,已经五十多岁了,不管再学什么东西,都为时已晚。对她来说,做饭,真就是做饭——把米和菜烧熟,熟透为止。我祈祷的是她别总在炒青菜时加生抽和豆瓣就行。自然,她不知每日三餐该如何计划,没有,她没有这种概念。叫人头疼,她根本不知道照顾人是怎么回事——让我怀疑自己是如何长大成人的。难免的,妻子的抱怨哗哗流入我的耳朵,而我则把它们通过嘴巴变本加厉地释放出来。不到一周,备受打击的母亲愈加缩手缩脚、胆怯、焦虑。她悄悄打了一通电话——自然是以我的名义——请姑姑火速驰援。“不叫你白帮忙,”她还说,“来一天开一天工资。”
于是姑姑来了,赶在我女儿降生前。我那七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从未这么热闹过,“挤满伟大的女性”,周旋在她们之间,我时不时想到这么一句。
那时我从报社跳槽到另一家传媒集团,负责新创一本城市杂志,选题和琐碎杂务塞满了我的脑子。每天下班回家,家里发生的纠纷如同窗外奔涌的暮色将我覆盖——一般来说,总是姑姑吵母亲,不是为这就是为那。母亲跟姑姑在一起,从来都是被打压的那方。姑姑看不惯母亲“抠抠搜搜什么事都搞不利落的死样子”。妻子觉得姑姑太强势了,尤其对母亲的挤兑让她心底不悦。虽然她自己也要当面埋怨婆子妈,但自己婆子妈让别人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劝她莫当真,“我们家从来就是这样子的,习惯了。再说我妈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
事实也是如此。母亲不以为忤,暗地里甚至有些窃喜。一个她觉得既解决了实际问题,自己又卸掉压力,落得轻松,随便你再怎么说,“我又不掉一块肉”;另一个她觉得我给了你费用的,有一种“我又不欠你”的雇主姿态。母亲习惯了在一个边缘的位置。另外她对自己的忍受力非常有自信,这是她为数不多长期拿出来宣扬的“优点”。
待孩子满百天,姑姑准备回汉口了——毕竟她不是真来挣什么外快的,她有自个的家,她儿子也要生崽了。
送姑姑出发去火车站前,母亲不知怎地提到了那件事。早被我忘掉的那件事。
“金枝,给你商量个事。”她对姑姑说,“我是不会跟茂堂合葬的。”
茂堂是我父亲的名字。
姑姑愣了一秒,脸上顷刻凝重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就给你说一声。”
“你还好意思?!”姑姑突然就发怒了,抻着指头,“就是你害死了我哥!”
“关我屁事,”一贯避让的母亲却毫不妥协了,“明明是他各人命尽了。”
“什么命尽了?要是没得你,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照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巴不得他早点死,他死了你就安逸了!”姑姑恨恨地怼回去。
她们口中的这个争议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时,母亲干了一辈子的租书摊不得不涸死在时代的沙滩上,在家闲得磨皮擦痒,有次去亲戚家做客,看到别人包租鱼塘,眼睛就亮了,她不懂考察,也不知成本核算,就凭这一瞬的意念(主要是听说人家挣钱了),不管不顾地——当然是背着我——在郊区包了一亩池塘,养胡子鲢鱼。对,就是专吃腐食、破坏性极强也极易存活的那种外来廉价鱼种。母亲每天去固定几家餐馆四趟,收泔水。那些泔水不可能马上就送到鱼塘,只能存放在家,弄得整个屋子都是腐败的气味。
事情很快传到我耳朵里。我一天三道急电,让她别干了。她吼:开玩笑,我鱼秧都下了!我提醒她,泔水桶在家里要滋生细菌,天天接触能不得病吗?她又吼:胡说八道,千千万万人都在养鱼!我怎么没看见哪个得病?
我急了:我又不缺你这个钱。
她说:你的钱是你的!我的钱是我的。
问题是,你要先挣到这个钱啊?
我在电话里给她算了半小时账,实际上,她全年的收益甚至抵不上自己的投入,还不包括她这个人工。我告诉她,养鱼不光要体力,还要有经验,有出货的资源,还有很大的风险——万一涨水呢?但母亲油盐不进,我行我素。她投入的是希望本身,她惯于为一个想要的结果苦苦支撑,从不管结果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更不考虑那是不是我要的。
硬的不行,我又来软的。
我说,我是要脸的,同学的状都告到我这来了。人人都在骂我,说我不管你,说我不孝,这么大年纪还让你做苦力——天天蹬个三轮车来回拖泔水。她说,别人说别人的,你还管得了他们的嘴啊。
是是是,我晓得。我说,但这活儿太累了,你吃不消的。又不卫生,万一得个什么传染病,你多的都去了。
她被我缠得有点不耐烦,说行行,最后一次,再也不干了。
可后头她还是悄悄地续了鱼塘租金。
我说服不了她。
但一语成谶。她维持三年多的事业终止于一场大病。她和父亲,几乎同一症状:持续低烧,急遽消瘦。医生也没给出什么具体解释。不同的是,父亲只扛了两年——临死前体重不足七十斤;母亲重病一场,体重也骤降到六十多斤,但坚韧地活下来了。这也成了她辩白的理由:“说什么细菌不细菌,天天收泔水的是我,送泔水的是我。这样说的话,要死也该是我死,为什么死的是他不是我?”
她们争执时,虽然姑姑说的也是之前我无数次指责的、是我心里所想的,但我能公开附和说“他是你害死的”吗?显然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把她们两人拉开。
送走姑姑,我试着问母亲。
“你干吗非这样?”
“哪样?”
随后她反应过来,“就是不跟他合葬。”
“为什么呀?”我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好,不想就不想,”我换了个说法,“但你故意讲给姑姑听是什么意思?”
她鼓着眼睛,恶声说:“我一个活人,还不能自己做主了?再说,我就是要故意告诉她,怎么,我还不能说话了我?”
就是那次,我才意识到,母亲是认真的。这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她决不是随便说说。
二
姑姑走两个月后,母亲也吵吵着回家了。妻子将她小姨接过来,替我们照看孩子。
她回去没多久,我突然接到老家来电。
“你那老娘是怎么回事?”小舅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
几天前,母亲骑着电三轮——那是她养鱼事业剩下的唯一一份资产——找到小舅,喊他带上铁锹,去帮个忙。到郊区北门塆背后的电厂围墙下面,小舅才晓得,她是想迁墓——把我婆婆的骨灰盒从这无名土堆里挖出来,转到我父亲一旁。
“你跟她说,让她不要瞎搞!你婆婆在那埋得好好的,平平静静的,她给你来这么一出。哦,那是你想挖就挖,想搬就搬,这是能随便就动的?”小舅气得直哆嗦,“你说说,她脑壳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鬼东西?简直乱弹琴!”
那晚,我等到九点过后才联系上她。她不用手机——那几个按键着实难倒她了。要找她只能等到她在家——并且座机也恰好没挂错位置之类。至于她成天都在忙些什么,确实我也不清楚。总之每次通话她就说忙忙忙。
在电话里,我还没来得及吵她,她就先把小舅控诉了一通,说让他帮点屁大的忙他还冒火。我打断她,问好端端地怎么就想到要迁坟?
“这都是跟你说好了的呀。”
“我从来没同意你把婆婆的骨灰盒挖出来啊!这是一回事吗?!”
老实说,我很生气。
她比我更生气,而且理直气壮。
“那你倒是说说,空的那个墓就一直空着啊,”她吼起来,“你当初为什么要买一对嘛!”
父亲丧葬时,我在陵园买了一对墓地,一来是有优惠;二是省事——以后不还要的吗?搞半天,这倒成了我的错?
经过十多分钟拉锯,她也暂不打这个主意了——不是我劝服她了,而是我选择了一种让她无法抗拒的角度。
你的心意是好的,我告诉她,公墓确实也比婆婆现在的土墓住起来要宽敞舒适得多,还可以跟儿子做伴。但是,迁阴宅是讲仪式的,还要选日子,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搬的。我刻意强调,“你要是现在动,对后人是很不好的。”
听到最后一句,她立马不犟了。前一秒还在跟我怒吼的她转而——用那种甜蜜的语气——问道,“我的乖孙女怎么样哇,是不是又长胖啦?”
这就是她,说风就是雨,翻脸如翻书。
虽然暂时遏制了她的怪想,但我隐隐预感到这个事情没这么容易。恐怕是。
三
我母亲,有两样东西是别的女人比不上的。一是邋遢,另一个是犟。当然,前者也是由后者而来的衍生。她的犟,也可以理解为“强”,这取决于不同的视角。犟是特指家人——譬如我——的感受;但外界,比如邻居看到的则是强。
养鱼就是这样,她天不亮就到早餐店去帮工;下午又到餐馆后厨打下手,为得到一点泔水。不养鱼了,就出去捡矿泉水瓶,把整个家塞得满满当当——这不是一种形容、比喻,而是真实场景,堂屋堆得到处都是,而在三楼,整整一层都是瓶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瓶子,仿佛一个怪诞的塑料星球。
比之更难的是相处。
就拿在我家来说吧。她从不与我和妻子坐一张桌旁一同就餐,而非要等我们吃完再吃。这是她备感骄傲的一点,“我又不吃你们的——我是来帮你解决剩饭的”。我们不得不每次精心给她留下一些“剩菜”,且不能太多,不然她会继续剩到第二天。
她不讲究,但反过来还要批评我。“好吃不好吃,最后还不是要屙出来,就你穷讲究!”她怨我吹毛求疵,“拖个地,随便拖一拖就行了,地板哪里拖得干净?拖一千遍还不是灰。”
好,你说她邋遢吧,她却自认为是卫生专家,“最讲干净”。又有一些奇怪的理论——不知从何而来——牢牢地主宰着她。比如她说过夜开水不能喝、煨的汤不能放不锈钢锅储存,有毒;我常年服用抗甲状腺药物,她非常忧虑,往往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踮脚破口大骂,“你这个蠢物!药有毒你不晓得?你还天天吃?”她天天纠缠,非要拉我去找医生当面对质,“我非要看看,你不吃药能不能好?”
……
母亲是全封闭的。有一个坚韧的厚实的但看不到的壳,光进不去,里面的黑也漏不出来。
我是想说,她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都是因为他:我父亲。
有什么样的丈夫就有什么样的妻子。这么说吧,相比父亲,母亲也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如果让我站在职业编辑的角度,用一句话来概括父亲,大概是这样的:“一个背弃世界也被世界背弃的无比贫瘠的人,毫无意义地度过了不可思议也没有起伏的一生。”
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你可能不会相信,一个男人,婚后近三十年从不工作,靠自己老婆养着还百般鄙夷她。那就是他,我父亲。用母亲的话,“他就不是人!”反正从我记事起他就那样了,衰败,沉默,颓废,潦倒,终日无所事事。
不养家倒也罢了,偏偏他还非要拆烂这个家——几十年来他就干了这件事。在这点上他又是富于恒力和耐心的。
白天,他总紧闭着嘴,很难听到他对你说些什么。平心而论,那时他还算个“人”。一到晚上,他往往会换成另一副形象,亢奋,眼珠凸起,舌头打结——越是打结话越多。要是你不小心惹怒他,完了,这个夜晚彻底毁了。
要是他不喝酒的话,可能我们的人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了:我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我,至少,也许母亲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很不幸,他是酒鬼,我们那条街上数一数二的酒鬼。当酒液流入他的肺腑时,腼腆和沉默就遁逃了,他会迅速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暴君。在我稀薄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争闹,打斗,哭号,泄愤——碗碟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他们没法相处,甚至没法睡在一张床上,除了除夕夜,从不同桌吃一顿饭。
母亲对他的恨是正当的,我感同身受。我也是那出悲剧中的受害者。换成任何女人——摊上这么一个男人,都无法接受,更不会原谅。所以,母亲如果不愿意与他葬在一起,我能理解。
这是因果的循环,我也处于这个循环的链条当中。我感受过命运暴虐的过程,但父亲死后,我还要继续承担他遗留的那些后果——一如母亲本身。某种意义上,他虽然死了,但他顽固地存在着。我们——我和母亲——都是他的一种遗物。
四
父亲一周年忌日,我没回。给母亲打电话说,就麻烦你替我们给他烧清香了,等天气暖和点我回去看你。
但我一直拖到七月才回了一趟。
那次,我赴武汉参加一个期刊年会,活动结束后,顺道回了趟老家——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
远远地,我看见家门口堆着几垛水泥红砖,楼顶上,赫然竖起一面凸凹的墙。我简直快气昏了。不知是不是地基没打牢,或是磡墙的原因,我们家底楼墙面有道开裂口,原本就看着胆战心惊的,她居然再加一层!家里就她一个人,要那么多层楼、那么多房间干嘛?有那份心,不如将底楼再加固一下,将垮坡的台阶修整一下,把密封的卫生间凿个窗子,让难闻的气味可以散发一些出去……可就是这样,你认为的只是你认为的,她自有她的想法。你没法真的阻止她。当你知道某件事时,就已经不存在什么商量与否,而是事实本身。
隔壁谢妈同我打招呼,表情复杂地说,“你妈真是了不起哦!精力旺盛啊。受了一辈子罪,老都老了,还不服,还想干——只要还能出气就能干事业。”我了解这些街坊,听起来像是赞誉,实际上是嘲讽——说完后,嘴角明明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一撇。
问题是,母亲可不这么看,“街坊邻居肯定是说我好啊,肯定是夸我啊!这街上,麻烦你去访一访,哪个不说我好?我吃苦耐劳不好吗?”
我问她,房子加一层意义何在?她眼睛一鼓:“房子还嫌大?你嫌不嫌钱少?”可这根本不是同一码事啊。她永远不考虑怎么去改善现有生活质量,而是执意让她拥有的生活表面更高耸、更醒目。这话是妻子说的。妻子说,母亲就是想更多留下她的“标记”,她的房子就是那个“标记”。
关于母亲,我也是在脱离她之后才开始慢慢有所“认识”的。距离提供了一种客观的审视角度。
听说我回家,当晚,表弟在餐厅订了一桌给我接风。其实,推不脱时我已经预料到了,必然有其他什么事。
三杯酒过后,表弟终于说了想说的话,他想买一台车,但手上钱不够,“能不能借我三万?”
我斟酌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在老家,总有这么一种认识,但凡哪个在外面混得久一点,都会想当然觉得人家发了大财。他们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发财,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发财的。有的人只是依靠自己的一点工资也能过得很好。“过得很好”不在于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不要什么。
总之,表弟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松了一口气,很高兴,四下摸着口袋——好像要找自己的烟盒给我敬烟——最终却摸出了一个手机。他愣了一瞬,说:哥,给你看样东西!
我要说,就是那样东西把我击碎了。击得稀碎。
父亲临死前,半夜忽然大出血,意识还很清醒,他吵着说要回家。母亲一个人搬不动,慌慌张张骑了三轮车到小舅家,把表弟叫过去——合力将父亲用三轮车载了回去。离开医院前,表弟拿手机拍了这个视频,约四分钟。
他把手机给我,在一边抽烟。我看着视频,忍不住颤栗起来,随后我就觉得身体冰冷,尽管这是盛夏,但那一刻我的骨髓仿佛冻彻了——父亲出现在屏幕里的场景有点荒诞,他那么微小,尚不及指头大——躺在病床上,脸如白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萎缩得只剩下了一层皮勉强搭在骨架上。生命的大部分能量与活力已挣离他而去。一个护士一边抱怨,一边在给他清理,被套、床单、衣服和地上,全是血,都是血,惊心动魄的血,喷得到处都是。
“说是跟那晚大降温有关系,他的血管太脆了,天一冷,不晓得哪里突然爆了,”表弟指着手机说,“那些血是从肛门流出来。”他说到这个时笑了一下,“姑父瘦成那样,我还以为他早就没什么血了呢,哪晓得还有这么多。”问题是,父亲那时是清醒的,他看见自己浑身都是血,但并不知道那些血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时他提出要回家——他知道结局了。应该说,濒死前大多数时刻他的意识都是清楚的。他完全清楚自己将死这个事实。
这个视频是第一件事:它带给我的震撼远远超过父亲之死本身。它让我目睹了父亲的死——而这发生在他死去一年多之后——让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一点点丧失,一步步坠入死亡。它让我意识到死亡的真切,而不仅仅是一个名词。它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创口,完全不可能愈合的那种创口。
几乎一夜无眠,翌日我便离开了,带着沉重的背包——里面装了一部分我的过去。母亲在收拣三楼时,发现杂物间有几堆纸袋,她知道那是我的东西,但不清楚那对我有用没用,她的意思是,如果没用,她就拿去废品店了。离开前,我从那堆杂物里翻找出了三本青涩时期的日记,还有一个蓝色硬壳相册,因受潮都开始发霉了。这是我唯一的相册,它遗失有那么些年了,保存着我为数不多的老照片。
在漫长旅途里,我一次次走到列车的接头处抽烟,我一次次回想起那段视频,那些令人心悸的血泊。我很焦躁,很难受。我很想做点什么,但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又能怎么做才行。
后来,在这种空虚中我打开包裹,将相册取出来,一张张翻看,在当中我发现了一张并不属于我的照片——应该是很多年之前的老照片:一个青葱的年轻人站在一段绘制的长城背景墙前,羞涩地笑着。这是一个不确切的人。我能猜到是谁,但我有点不敢确信。
我打电话给母亲。
“还能是哪个?是茂堂啊。”她说,拆卸三八柜时,无意中翻到了这张照片,也许它原来是存放在抽屉里,但抽拉时掉落在了隔间。她顺手把它插在我的相册里。据我所知,父母亲从来没有相册,也没有合影——除了结婚证,幼时我见过那张纸,只是很快它就遗失了。我甚至不记得他们有没有笑脸。或许是有的。
这是第二件事。
在火车上,我一直盯着这张照片上的那个男孩:狭长的双眼,清秀的脸颊,抿着嘴笑时,掩饰不住的那股子纯真与羞涩。
我将这张照片用手机翻拍下来,发给妻子。
她问道:你年轻时吗?
我反问:很像吗?
她说:有点儿像,但不是你,你没那么帅。
我说:这是我爸。
她说: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这个青涩帅气的男孩儿就是我父亲。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这是一个我从不知道的父亲。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六期)
【作者简介:宋尾,诗人、小说家。湖北天门人,现居重庆。著有《完美的七天》《相遇》《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