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大解:空门(节选)
大解,本名解文阁,一九五七年生于河北青龙县,现居石家庄。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长篇小说《原乡史》。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被收入近四百种选本。
自从家里安装了穿衣镜,我就经常处于分裂的状态,或者说,是增加态。我变成了两个我,一个在镜子外面,有真实的身体,有血肉,有痛感,有充分的活动自由,而另一个在镜子里面,貌似跟我一样,却没有真实的身体和血肉,他只能跟我见面,却无法从镜子里面走出来。
我想把镜子里的那个“我”解救出来,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虽然说个体生命是唯一的,世上不会同时存在两个我,但是既然已经看见了他,我就不能假装视而不见,我不能无动于衷,我想试试。为此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上网查阅了大量资料,也在网上咨询了相关专家,有人说那个人只能待在镜子里,那是他的存在之家,是他必需的困境。也有人说可以通过梦境使他脱困,因为梦境属于发生在人体内部的非理性活动,可以超越现实。通过比对,我倾向于后者,因为我爱做梦,也深知做梦是件神奇的事情,说不定真能实现。
梦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每个人的梦境都发生在自己体内,是私有的部分,就像疼痛不会超出个人的身体,梦也不会溢出体外。只要我不说出自己梦见了什么,别人就无法知晓。我几乎每天都做梦,我只要睡着了就会做梦,也就是说,我一天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梦里。可是,我们往往不把做梦当回事,以为梦境不属于现实, 在计算生命总量的时候把梦境排除在外。对此,我感到难以接受。难道发生在我们体内的精神活动不是自己的真实体验吗?如果非要把梦境拒绝于现实之外,那么,我们的生命中所经历的许多精神活动就会被忽略掉,甚至得不到承认。这不符合事实。不要以为眼睛看不见的事物就是假的,比如时间,我从未看见过时间,但我不敢否认时间的存在。
还有一个专家建议我练习跑步,说只要速度足够快,就可能跑到时间的前面,提前到达明天。有了这种能力,就有可能跑到镜子的后面,抱住他的后腰,把镜子里面的人解救出来。
我觉得这个建议还比较靠谱,因为明天离今天并不远,有时短到一秒,比如熬到夜里十二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时候,再过一秒不就是明天了吗?我想,这么短的时间,总不会太难吧。可是,事情还真不是那么简单,我试过好多次都没有成功。当我真的熬过了夜里十二点,我又到达了一个新的今天,明天依然在前面。明天一直在后退,好像永远也无法到达。我常常想,如果我站在高处,能够用肉眼直接看见明天,或者说出明天正在发生的事情,时间对我就是无效的,也是透明的,我不用侧身就可以穿过时间的屏障。
为此,我曾经攀登过很多高山,站在山巅上遥望,由于肉眼凡胎,尽管我使劲睁眼和眨眼,也没有望见明天。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我看不见明天,却看见了历史。在我看来,历史是透明的,几乎清澈见底,一个人曾经做过什么、如何走到今天,都保存在过往的岁月里,谁也无法抹去他的生命痕迹。但是,历史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只可以回顾,而无法重新经历。历史是条单行道,你可以往明天的方向走,若想退回到已经发生的历史中去,你将被时间拦截,阻止你的回溯之路。也就是说,时间是有向度的,你无法重新回到往昔,也无法修改曾经的历史。
历史是个困境,进入历史的人无法再移动,时间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凝固在那里,成为定格,不再有出走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我的心就释然了,相比于历史中的人,困在镜子里的人至少还能够活动,能够说话、唱歌、骂人,甚至挥舞拳头,做各种事情。与其让我在镜子外面解救他,还不如鼓励他自救,说不定在镜子里受困时间太久了,他自己就会想办法突围,走到镜子外面,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就不着急了。我非常了解镜子里面这个人,我跟他太熟了,只要照镜子就会看见他,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因此说话从不客气,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的脾气比我好,不管我说了多少,他都不嫌我话多。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完整无误地跟我同步重复一遍,简直是一个复读机。每次我系好上衣的扣子,对着镜子冲他做鬼脸的时候,他在镜子里也会冲我做同样的鬼脸,然后从镜子里后退。每次他隐退以后,镜子就会陷入一片空虚。
我这个人,穿戴并不仔细,但是出门之前总要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一下衣服。在镜子前停留一下,一是看看自己是否衣装整洁,另外也顺便看一下镜子里面的他,临出门时不见他一面,我就觉得心里不踏实。我跟他见面和聊天,并不是出于无聊,而是真的有话要说。许多问题会在倾诉、交流和讨论中逐渐理出头绪,条理渐渐明晰,虽然有些事情已经讨论了很多年了,依然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结论。比如关于做梦、关于如何加快奔跑速度以便超越时间等,我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至今依然在讨论。我每次出门之前都要跟他说话,让他老实待在镜子里,我回来后接着聊。如果我回来了,发现他不在镜子里,我会着急的。
我对他的担心并不是毫无理由,他真的就那么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待在镜子里?穿衣镜的高度跟他的身高差不多,即使他从里面走出来也不会撞到脑袋。有时候,我越看镜子越像一道门,一道空门。虽然我无法走进镜子里,但他不是我,他是一个像我的另一个人,一个困在镜子里的类人体,一个影像,倘若他耐不住寂寞,挣脱了物理空间的限制,穿过这道门,会不会走到别的地方去?
果不其然,事实印证了我的猜想。有一次我出差,刚到机场,还未走进机场大厅,就见到机场大厅的玻璃墙后面有一个人,正是我家镜子里面那个人,他正在大厅里面向外张望,他在看我。这个家伙居然比我还先到机场!我走近,他也走近,好像是专门来迎接我的。可是当我走进玻璃门,快要跟他迎面相撞的时候,他却忽然消失了,好像一个幽灵融化在空气里。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过,我已经司空见惯,我对他的出现和消失并不感到意外。
这件事情提醒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他似乎无处不在,时刻都在跟踪我。要想验证他是否存在,只需要一面镜子,他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有一次,我站在镜子前,跟他讨论时间的向度和弹性问题。最初,我说什么,他都重复,后来,不知聊了多久,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对话和应答。等到聊天结束时我才发现,他竟然不是我的副本,也不是我的幻影,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有思想和身体特征的独立的人。有一天,我在跟他聊天时,由于动作失误,不小心碰碎了镜子,哗啦一声,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我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的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一个他,每一个他都在看着我。我当即明白,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还会分身,成为许多人,他藏在每一块碎片里,而且形体完全一样,只是体量大小不同而已。令人惊讶的是,他分身的过程与镜子的破碎过程几乎同步,我简直无法想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是如何从一个人变成了许多人的,而且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却让我看不出他具体的速变过程。
看着地面上散落的镜片,看着镜片里盯着我的那双眼睛,我厉声说,你看我干啥?!
他两眼直视我,一点儿也不示弱,说,我看你咋了?!
我回击他,你找打吧?
我话音刚落,他就出拳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了一拳。这时我的拳头也到了,和他的拳头直接相对,只听啪的一声,一块碎裂的镜片再次碎裂,成为更小的碎片,而且每一块小碎片里都有一个他。在更小的碎片里,他指着我说,你每打碎一块镜片,就会增加许多个我,你只能使我更多。
我说,你确实变多了,但你也变得更小了。
他说,你只是打碎了一块镜片,并没有打到我。严格说,是我们两人的拳头共同打碎了一块镜片。不打不成交,我领教你了,敢跟我还手,你是条汉子!
他对我伸出了大拇指,见他如此豪气,我也对他伸出了大拇指。我们相视一笑,打架的事就算过去了。男人就是这样,打架也是一种交友的方式。
我看着他说,我们相识这么久了,经常见面、聊天、交流,还从未打过架,今天我们打了一架,也算是加深感情了。不打一架,我还真不知道你的力气这么大。
这时,我细看,他分身在每一块镜子碎片里,已经构成了一个群体,也就是说,他变成了他们。他们说话的时候,使用的是相同的脸、同样的嘴。听他们和看他们,我并不陌生,但有些眼花缭乱。他们太多了,他们在镜片里,每一张脸都在看着我,每一个人都诡秘地眨着眼睛,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这时,我忽悠一下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我是在做梦。此时窗外有些蒙蒙亮,但还远远不到起床的时候。刚才的梦太逼真了,莫不是穿衣镜真的碎了?我有点儿不放心,起身去穿衣间查看,发现镜子完好无损,根本没有破碎。梦就是梦,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层毛玻璃,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如果梦与现实真的混淆在一起,我倒是愿意一直在梦里,不再回到现实中。
梦醒以后,我发现我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穿过了一个夜晚,来到了昨天所期盼的明天,也就是今天。准确地说,是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今天,把昨天甩在了身后,而明天似乎永远无法到达。活到如今,我的身后已经积累了许多个昨天,那些过往的日子,每一天里都有一个我,一路走来,我身后跟随着一连串的旧我。这使我想起写过的一首小诗:
回头望去,有无数个我,
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排着长队走向今天。
我像一个领队,
越走越老,身后跟着同一个人。
—— 《在时间的序列里》
如今我发现,我也并非单一的,我有很强的连续性,过往的每一天里都有一个我,每一面镜子里也有一个我,如果镜子碎裂了,我会变得更多更分散,甚至可以无限多。刚才梦里破碎的镜子也提醒了我,我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人,我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序列,一个可以复制的群体,而且这个群体并不以实体的方式存在,他们依赖于我,却并不占用我的肉身。昨天的我,变成了我的历史,就像我蜕掉的身影,遗留在往昔的时光里。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我要说出我的发现。那么,找谁说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镜子。我要站在镜子前,告诉里面那个人这些想法,也顺便告诉他我刚才做的梦、我在梦里跟他说过的话。我需要一个倾听者,哪怕他站在镜子里重复我的话,哪怕他说话时在镜子里面走来走去,甚至跟我争辩,我都会理解他。此刻我需要他,他不能躲在镜子深处,他必须出来跟我说话。我知道他的来历,也了解他的性格。他从来都是出现在我的对面,也从来不回避我的目光,在我凝视他的时候,他也会凝视我。此刻,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言说和交流的对象。如果他从镜子里走出来,与我互换位置,我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就像穿过一道门。我最怕的是在我走进镜子时,他在里面挡住我的去路,他用胸脯和肚子堵住我,和我面对面,几乎贴在一起,我进不去,他也出不来,无论僵持多久,我俩都互不相让。我曾做过多次尝试,都被他堵截,他总是随时出现在我的对面,不请自来,似乎从不缺席。
那天,在机场大厅外面透过玻璃墙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担心他在里面堵住我,可能是他觉得机场里人太多,放过了我,没搞恶作剧,让我顺利地走进了机场。那时,假如出现这样一个场景,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机场大厅的玻璃墙忽然消失了,他并不停下脚步,而是加快脚步迎面向我走来。他的穿戴与我完全一样,迈着与我同样的步伐,长着与我同样的脸,像是我的孪生兄弟,快步穿过空气,穿过看不见的时间,在人们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我们相向而行,然后,我们张开怀抱,亲热地抱在一起,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如是,我是该喜出望外还是该不知所措?可是,我想象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机场的玻璃墙也没有消失,赶飞机的人行色匆匆,他和我,一个在机场的外面,一个在机场的里面,在相互接近,直到我进入机场后他突然消失。当时我就想,一个先于我到达机场的人,即使他是一个假人,也一定有他的历史,有他的来意和去路,他不会凭空出现,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他此刻消失,说不定还会在别处出现。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我在,他就在,他需要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我的实体,一个包含了梦境的真实的肉身。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他已经走出了困境。他不再限于我家房间里那面穿衣镜,他可以出现在任何一面镜子里,哪怕是一个微小的碎片。他可大可小,可塑性极强。与他相比,我才是一个真正受困的人。我一百七十六厘米的身高,如果把我压缩到十厘米以下或者更小的空间里,我非憋死不可。倘若把我像镜子一样砸碎,我非疼死不可。我有我的局限性。为了提前到达明天,我虽然练习了很长时间,奔跑的速度也达到了极快,但我从未冲出过自己的皮肤,我被自己的身体困住了。我也被命运困住了,我只能生活在一九五七年之后,而不是之前,也不是遥远的未来,我被时间困住了。同理,我只能生活在地球上,以我的行走和奔跑速度,我无法依靠步行去往别的星球,我被空间困住了。如此看来,真正需要解救的不是镜子里面那个人,而是我自身。
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确实被困住了。我有我的困境。但是,我也有我物理属性的重要性。对镜子里面那个人来说,我才是他的必需品,一个不可或缺的对应物。没有我,他就不存在。我曾经想过,如果他真的从镜子里面走出来,我愿意和他一起走向广阔的原野,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也许会就此分开,直到某一天邂逅,也许从此各走各路,此生再无交集。如此说来,我和他的相遇也是一种机缘,我应该感谢他的出现、他的陪伴。如果我真的失去了他,各自形单影只,我们都将陷入致命的孤独。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远,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种幻觉——在一个模糊的时间、模糊的地点,时间忽然散开了,摇晃不定的人们像退潮的洪水一样从大地上漫过,无数人的历史融化在一去不返的时光里,而他是个逆行者,恍恍惚惚地出现在人类的边缘。他似乎从空无中赶来,只为了见我一面,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我看见他走来,我知道他是为我而来,为了迎接他,我像一个赴约者,起身穿过倒伏一片的人类遗址,穿过悠远的血脉和族群谱系,只身来到苍茫的人世,只为与他相遇。我们来到一个镜子的两面,终于相见了,我们相互凝视、问候、微笑、争吵、陪伴,甚至大打出手,然后和解,相见相别。我们相互拥有,相互失散,直到用尽命运给定的全部缘分。我们共用一个身体,完成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直到有一天,远山从来世的地平线上忽然升起,随后又凭空消融,我们相互挥手告别,一个回到镜子深处,一个返回原乡,变成泥土,等待再次回到创世者的手中。
这样的幻觉不止一次出现过,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不敢确定这是假的,因为他出现在镜子里的时候,与我在幻觉中见到的那个人确实是同一个人。他是随着我一起变老的,他几乎复制了我的身体和命运,只是他隐藏在镜子里,而我在四处游走,因为我不积极参与这个世界的活动,就辜负了造物主的恩赐,枉费了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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