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了一容:鹌鹑,鹌鹑(节选)
了一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曾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春天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作品《圈马谷》获青花郎·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入选2023年度《中国作家》·芒果“文学IP价值”排行榜。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和各类文学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牧马青年哈儿骑着自己心爱的坐骑“黑豹”,吆喝一声:“嘚儿——驾!”天宇间旋转着回音,他催动坐骑,赶着马群,穿越禾木河对面的原始森林,进入天然的大窝子草原。
大窝子草原的样子呈扇形,向两侧缓缓伸展。草深的地方,有一人多高,那里常常有野物出没,不论是棕熊、雪豹、猞猁,还是银狐什么的,一看见人,便远远地躲开去。动物的基因里似乎存储着被人类猎捕过的记忆。
突然,只见一头硕大无比的棕熊,正在一道斜坡下面驻足瞪视着哈儿。
哈儿一怔,目光毫不犹豫地迎上去。人与熊对视了片刻,熊便萎缩了身子,后退几步,转过身一头扎进大窝子莽密的草丛,不见了踪影。
微风吹过草地,像什么也未发生,只有密密麻麻的草棵相互偎依,摩挲出一片沙沙之声。
马儿们陶醉在这郁郁葱葱的世界中,耳朵灵敏地前后拨拉着,嘴巴埋在繁密的草丛里,闷头尽情享用。
哈儿跳下马,顾自在草地上散了一会儿步。太阳逐渐照得整个大草原热气腾腾,他顺势躺在一片太阳照不到的阴凉洼地,嘴里哼唱起半生不熟的《牧马曲》:
日头从东面的大草原升上来
牧马少年钻出帐房外
他跳上神驹苏巴尔的背
忧郁的冬不拉把人的心儿击碎
欸——
赶着我的马群
走到了天边天已黑
那个同路人啊你到底是谁
我要与你双马并辔飞
欸哼……哼……
牧马青年哈儿记不清歌词了,后面完全是哼哼,他哼得凌凌乱乱胡里麻汤的。此时,哈儿坐了下来,神色凝重,不时眺望大窝子草原那条人畜踩踏出的草沿路径。他显得心烦意乱,用手捋了一把身边的草棵,绿色的草汁子瞬间从手指缝溢出,浓郁的草香味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
大窝子的草可谓品类繁多,有些草连牧马的哈儿也叫不上名字。叫不上就叫不上吧,并不影响哈儿在这里放牧。但是,牧马的活计还能干多久呢?记得前段时间哈儿赶马回圈,听到牧人们在马圈门前的草滩上议论:“听说草原上以后不准放牧了。怎么办?”牧人们都开始犯愁,不知道自己家的马群将何去何从。
尤其是老牧人叶尔木老汉,显得十分茫然。他在草原上放了一辈子牧,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什么专家,都是纸上谈兵,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咱们世代以放牧为生,植被也没见有破坏。”
“人家禁牧是保护生态,防止草原沙化,不一定是坏事,以后要搞旅游业啦!”哈儿不想让老人难过,他担心叶尔木老汉一着急,心脏病犯了。
叶尔木不以为然地说:“草原上没有了天马,还旅个啥游?只要马群按时转场,大地上的草就不可能枯萎。”他认为,不在草原上生活的人,怎么能知道草的智慧,便说,“有些草比人还聪明呢,传宗接代很有一套。”他讲有一种牧草,一旦离开马群的啃食就会绝迹。他说这种草马吃上后,草籽通过马的肠胃蠕动,一部分消化掉了,另一部分的活性被激活和唤醒,相当于经历了温棚培育——培育好的草籽随着马儿的粪便,重新播撒到草原上。大雨过后,草籽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一棵新的牧草。叶尔木感叹道:“这就是一棵草的命运!”老头儿坚信,马群爱吃的草都有药用价值,“马儿病了,或受伤了,会自愈,主要是因为吃了草原上的草。”老头满腹的草原经,哈儿算是学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学问。
当年,哈儿从内地流落到草原,第一次冒险骑马,差点没被那枣骝马丢下崖沟去。他死死抓住马鬃,抱紧马脖颈,身子像粘在马身上,这让老牧人叶尔木十分惊诧,同时被哈儿顽强的精神所打动。后来,叶尔木把牧马的经验和知识传给了哈儿,使这个年轻人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牧人。
草原上能跟哈儿媲美的牧人,还有一位,那就是漂亮的古丽·阿依努尔,她是叶尔木老汉的亲房侄女。叶尔木一说到自己的这个侄女,就自豪地竖起大拇指,炫耀道:“哈儿,你瞧瞧阿依努尔多能干呀,她放牧的马群,个个膘肥体美,毛皮光滑得苍蝇都趴不住。”他顿一顿,观察着哈儿的表情,继续表扬阿依努尔,“她就像天山雪线上的一朵雪莲花,谁要是能把她娶回家,那就成了一个福疙瘩。”叶尔木老汉认为阿依努尔跟哈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绿叶叶上世造下的红花花,彼此相映生辉。
哈儿仔细听着,乐得嘿嘿地笑。
哈儿看见了阿依努尔家的马群。哈儿站起来,挥着手喊:“阿依努尔——”
声音从草浪上翻了过去。
阿依努尔在黄骠马上听到哈儿叫自己的名字,便用手势和动作来代替语言。谁也想不到,阿依努尔竟是一位好看的哑巴。
一种甜蜜与痛苦交织的幸福感溢满哈儿全身。他对阿依努尔真是既心疼又怜悯。
阿依努尔尽管无法用言语传达感情,但她的心是无比善良温柔的。她待人真诚豁达,平时不爱发出任何声音,好像一张口就会惊吓到花草上的蝴蝶和蜜蜂,所以她总是一边笑盈盈地手里做着她的斯尔玛克(花毡)的活计,一边静静地倾听。每次听叶尔木叔叔讲他的忘年交徒弟哈儿时,阿依努尔就甚是欣慰。当叔叔说到哈儿会是草原上最有出息的牧人,她的眼睛立即释放出光彩,嘴角笑成一条泉眼样的缝缝。
阿依努尔在哈儿面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如草原上的天使,她要勇敢而大方地住进哈儿的心里。哈儿说:“阿依努尔,你穿那身艾德莱丝绸长裙可好看啦,就像从花草里跑出来的天使!”于是,阿依努尔每次牧马的时候,就会穿那身色彩热烈的艾德莱丝绸长裙。在软蓬蓬的草地上走动,裙摆摇动着,草棵与野花的花瓣轻柔地拂着她衣裙上的水波纹、石榴花和巴旦木。
阿依努尔和哈儿一起漫步在草原上,远远的地平线,让他俩感到人是多么渺小。此时,马儿像是在草海里沐浴,野花疯狂地盛开,蝈蝈唱着清脆嘹亮的小曲,蚂蚱一上一下跳跃式飞行,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丛中缱绻不舍,最终像是完成了一个典雅的使命,才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能娶阿依努尔,是这片草原上许多年轻力壮的儿子娃娃的梦想,是最幸福的事情。哈儿也要参与竞争,他想起大巴扎里那些嘴巴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女人,她们装腔作势,陶醉于戳是非的乐趣里。这样看来,阿依努尔的沉默不语,反而成了她最高贵的品质。
眼下,哈儿的坐骑黑豹抬起头颅,用黑玻璃球似的眼睛朝哈儿望了一眼,接着打了一记有力的响鼻,才重新勾下头去,一口掠进一撮青草,噌噌地咀嚼着,样子飘洒极了。
阿依努尔的马群逐渐往哈儿这边靠拢,他们两人的马群终会合到一起的。
阿依努尔抱着路上捡拾的树枝和木棍,走到一个地势绝佳的草滩上,放下树枝木棍,整理了一下脚下的草地,开始搭建起纳阴凉的草棚子。这种临时的草棚子有时候比草原上常见的帐篷还让阿依努尔和哈儿钟情。
此时,日头照晒着茫茫的大草原,他们两个着实需要一个能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密空间。阿依努尔的黄骠马热得有些难受,长长嘶鸣了一声。草叶沙啦啦地战栗着。正午的草原沐浴在一片炽热的爱意里。
哈儿看见黄骠马额头上方那颗特别鲜艳的白斑点泛着一丝亮光,这是黄骠马与生俱来的标志。牧人们将阿依努尔的坐骑黄骠马额头上的那颗灼目的白斑称之为“额星”,也有的说黄骠马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若晚上骑它走夜路,马额头上的那颗白斑就跟一只灯盏似的,可以照见草原上黑漆漆的马儿踏出的草沿路。草原上爱马的人都说,阿依努尔骑的可是一匹良驹,它驮的女主人是草原上最好看的古丽(花朵)。哈儿曾给阿依努尔的这匹马取了一个大气的名字叫太阳,后来觉得啰唆,就索性叫它日,就像它额头上的那一轮白点,简洁有力,没有多余的东西,体现出光一般的速度,而且日跟夜是相对的,它能给人希望,给人力量和光明。阿依努尔对这个名字也是满意和认可的,头点得很有节奏。阿依努尔跟哈儿放牧的所有的马儿都是有名字的,就跟黄骠马日的名字一样,有特点,有尊严。
黄骠马日正吭哧吭哧地咀嚼着牧草,头颅一点一点的,好像在肯定着它的名字:日就是我,我就是日,我是独一无二的。
草原上有一部分草,黄骠马日即使从旁经过,也会视而不见。比如秃疮花,它有蛊惑人心的外表,一墩子一墩子的,开得鲜艳夺目,花冠张开如孔雀开屏,有白色和红色的。如果不是因为它有毒,哈儿真想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可是秃疮花的毒性能要人的命,马儿从来都不碰。据叶尔木老汉说,城里有人来大窝子草原收过秃疮花。哈儿问收去干什么。
“收去用根部造纸,造的纸,千年万年虫子都不会啃。”叶尔木老汉警告阿依努尔,“千万别碰秃疮花,玩了秃疮花会掉头发的。”
哈儿想,阿依努尔要是玩了秃疮花掉光了头发,变成一个秃子,那该多让人伤心呀。秃疮花的杆子就像未成熟的荞麦秆秆,嫩嫩的,一折就断,花儿的颜色像煤油灯芯芯,艳丽而猩红。秃疮花在草原上有好几种,每个地方的牧民对它们的叫法各不相同。有一次,哈儿看到阿依努尔跟另外几个牧马的姑娘把秃疮花齐根部折下来,在玩游戏呢:她们把秃疮花抛向空中,然后用手背接住,谁接得多谁就是赢家,输的人就被派去拦马。马走远了,要骑上自己的坐骑把走散的马拦回来,否则马闯入棕熊活动的领地,偶尔也会遭到袭击。当然,绝大多数情形下,野兽跟人类是相安无事的。
尽管秃疮花有毒,但阿依努尔和几个姐妹玩过了秃疮花,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阿依努尔还把秃疮花编成了花冠戴在头上,这样的装扮让她变得就像魔幻世界中的小姐姐。
一段时间过去,阿依努尔依然好好的,并没有变成秃子,身上就连麻子般大的疮疤也未滋生。哈儿为之深感纳闷,同时也颇为庆幸,他怀疑叶尔木老汉可能记错了。哈儿想,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阿依努尔变成一个秃女子,那会让人难过的呀!哈儿还是反复叮嘱阿依努尔:“你最好还是谨遵老人的教诲吧,离危险远远的。”哈儿担心娶回家的阿依努尔变成秃子,到时候还得给她看病。
哈儿不喜欢秃疮花,放牧的伙伴都取笑他有些谈“花”色变。但是叶尔木老汉让他不必担心,告诉他有毒的花草有可能是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药材。老汉说:“就拿野狐大豌豆来说吧,牲口嘴巴都不愿挨。”但有人却来草原上专门收购,说这是很好的中药材。叶尔木老汉给哈儿交代,倘若有人来草原上旅游,把野狐大豌豆当野果子来揪,得及时阻止。“你想,马儿碰都不碰,人吃上还不得送命。”
哈儿一边牧马一边识别草原上各种各样的花草。尽管是同一种野草,但每个地方的叫法却大相径庭。比如苋麻,有些地方叫荨麻,也有的干脆叫咬人草或者咬咬草。有一次,几个城里的姑娘来大窝子草原玩,尿憋急了,就钻进了野草丛里。提起裤子后,发觉屁股难受得跟鞭子抽了似的,便哭哭啼啼的,忍不住要伸手去抠。大家一开始以为是被长虫叮了,后来才弄明白是钻进了荨麻地里。牧人说:“赶快擤上些鼻涕抹到患处,能止痛消肿。”她们死活不信,以为是这些人在捉弄她们。后来鼻涕抹上后,痛苦的症状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哈儿经常看到一种贴着地皮生长的草——高羊茅草,它从地皮子里钻出来后,就像是谁有意在大自然的荒野铺上的一条豪华地毯。这种绿油油且光滑的草坪,牧人们叫它大草垫子。阿依努尔喜欢在大草垫子上跳黑走马的舞蹈给哈儿看,这是只为哈儿一个人的演出。
蒲公英和野罂粟则是草场上最常见的草棵。野生的虞美人跟野罂粟有点像,但哈儿仔细观察过它们,发现区别还是很大。虞美人的枝干上有毛茸茸麦芒状的细刺,而且枝干较野罂粟的要细得多,野罂粟的枝干是光溜溜的,上面没有像马齿苋那种麦芒似的刺;虞美人结的籽儿的苞头要比野罂粟的略微小一些;虞美人的花更加鲜艳,而野罂粟花是含有大量毒素的。
叶尔木老汉曾问哈儿:“草原向我们索取过吗?”哈儿摇摇头,叶尔木接着感慨道,“草原把一切奉献给了我们,但从不要我们任何回报。”哈儿想到了草原上的空气、水、阳光和食物。
哈儿琢磨大蓟根和牛蒡根的区别,但他发现它们开的花都像野菊花。那些在大自然中最常见的枯籽蔓,它们的藤蔓一圈一圈缠绕着攀附在别的树枝干上,藤蔓顺着树枝干悄悄往上爬。在枯籽蔓藤蔓的分叉处,还会乍然盛开出像袖珍碟碗似的花骨朵儿,仿佛倔强地向天地微笑,清新而脱俗。
哈儿把自己认识的所有花草都记在一个个小本子上,他珍藏了许多这样的本子。哈儿还在记录的每一株草旁边绘制一张草图,以帮助辨识。正是基于这一点,叶尔木老汉对哈儿刮目相看,阿依努尔也对哈儿暗自欣赏,觉得哈儿跟草原上所有的牧人都不一样,是个勤于钻研和学习的年轻人。哈儿喜欢做的一切,阿依努尔都义无反顾地支持,并不停地竖起大拇指给他以鼓舞。这种鼓励,让原有一丝自卑的哈儿逐渐变得自信起来。
有一次他们同时发现大蓟草下面有野兔的藏身之所,便蹑手蹑脚走开了。野兔的天敌一旦撞上兔窝门口浑身是刺的大蓟草,就会知难而退,或者被大蓟草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所驱逐。总之,大自然的一切生命,都有它独特的生存智慧。
这时,哈儿已经走到了阿依努尔的身边,他们两个以手为刀开始打草,就像最早到达这里的拓荒者那般卖力。他们打了许多骆驼蓬草和可以搭建草棚子的植物。二人很快就搭起了天地间别具一格的野草棚子。他们把鞭杆和吃食都挂在草棚子一头的木棍上。此时,二人皆有些兴奋,在刚刚搭好的棚子里铺上软青草,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铺在草上,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钻进草棚子,躺在衣服上面。他们紧紧地并排挨在一起。空气好像骤然凝固了。过了一会儿,阿依努尔有些嗔怪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俗话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阿依努尔又等了一刻钟,哈儿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阿依努尔便把手从铺在草上的衣服缝隙里悄悄塞进身下的青草里埋藏起来,哈儿心领神会地从另一边也把手塞进草里。两只手在草丛中忐忑地摸索着,坎坎坷坷挣扎了一阵,两只手再次触到了一起,又缩回去一些,接下来又重新凑到一起。这一次他们再没有那么紧张了,两只手如无所顾忌的枯籽蔓草一样缠来绕去,互相斗了一阵,最后紧紧交织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扣成了一朵麦穗的样子。此时,两只已经出汗的手互相湿润着对方、援助着对方、安慰着对方。他们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清晰地敲打着心房。
棕熊寻机把头从深草浪里探出来,毛跟着草浪一起翻卷着,划开草海的浪波。它潜伏在大草原的草海中,却不忘侦察外面的世界。
哈儿觉得黄骠马日跟他的骒马黑豹走到了他们的草棚子跟前站立了一会儿,接着又一起走远了。青草在微风下飞舞着,草木的涛声与各种虫鸣在草棚子外围疯狂地演奏。野蜜蜂就像天天吃奶浆吃成的一个胖女人,趴在一朵野花上喘息着,野花的花杆都快被它压弯了。有那么一瞬间,哈儿和阿依努尔的呼吸高低长短凌乱不堪。
一匹红儿马正在草坡上高兴地追逐着一匹白骒马,嘶鸣声惊心动魄。这在草原上的马群里是常有的风景,许多儿马会乐此不疲地追赶一匹骒马。但在圈马谷那匹整天专门让它给骒马配种的栗色大儿马看来,却没有那么多欢乐,哈儿看见那栗色儿马的眼眶都已经深深塌陷进去了,走路低着头,感觉像是非常苦闷的样子。哈儿想,也许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变成长期的工作和任务的时候,就会成为一种莫大的痛苦吧。
黄昏的时候,哈儿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了。阿依努尔听见了哈儿的肚子咕咕叫,所以她爬起来,到草棚子外面给心上人找吃的。每次来放牧,阿依努尔都要给哈儿带一堆好吃的东西,比如里面掺有芝麻、葵花籽、葡萄干、香草、甘草等多种原料的馕饼;还有混合着牛奶、鸡蛋等的包尔萨克果果子,吃起来香甜酥脆;还有馕坑肉,牧人叫它吐努尔喀瓦甫,外酥内嫩,好吃得很;还有又香又脆的油塔子,吃完后余味绕舌。这些好吃的东西,都是阿依努尔和妈妈一起亲自做出来驮在黄骠马日的背上,捎到草原上给心上人哈儿的。阿依努尔的手真的太巧了,她能干极了,好像家里妇女们干的所有活计,没有一样能够难住她。
哈儿也爬出草棚子,他和阿依努尔一起坐在草地上。阿依努尔看着哈儿吃自己做的好吃的,吃得那么香,便满意地微笑着。
哈儿问阿依努尔怎么不吃,阿依努尔叹一口气,摆摆手,比画着说她不饿。其实,阿依努尔老是担心哈儿有一天会弃她而去,她经常被这种忧虑所困扰,她觉得自己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着喜欢的人吃着她亲手为他做的可口的吃食。阿依努尔站起来,比画了一下,示意哈儿要不要吃点野果子。哈儿摇摇头。阿依努尔总是给心上人找草原上的野果子解馋,尤其油腻的食物吃多了,吃点野果子感觉眼睛都亮了。即使顶着夏天正午晒得头皮发麻的日头,她都要给哈儿揪野果子吃。她用花草编织的一个环形的帽子扣在头上遮阳,无垠的天宇间的日头几乎能把她身上的水分全部蒸干,嘴皮干得要裂开口子,上颚和嗓子都快冒烟了,阿依努尔依旧能在一些草坑坑和草坎子下面找到奶瓜瓜和丝瓜瓜。奶瓜瓜要比丝瓜瓜好吃一些,里面分泌出白色的乳汁,脆甜脆甜的,丝瓜瓜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白颗粒,皮子要老要柴一些,也没有那么多甘甜的奶水。哈儿躺在草丛里耐心地等待阿依努尔用衣襟兜着一堆野果子来款待他这个收获了爱情的人。此时,哈儿想起叶尔木老汉丢凉腔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有了阿依努尔,一辈子能吃个饱奶!”老汉爱把吃饱饭说成吃饱奶,这或许跟牧人爱吃奶吃肉有很大的关系。
哈儿和阿依努尔手牵着手在草原上溜达,在一片洼地的草坡下,他们听见呱啦鸡的叫声,呱啦、呱啦、呱啦……除了呱啦鸡,竟然还有半子,半子总是向自己的另一半哧儿哧儿地叫着。这诗意的画卷和深远的意境,对他们的爱情起到了升华的作用。
两人向一片围得严实茂盛的长草坡走去,打算看看前段时间发现的一窝小鹌鹑怎么样了。小鹌鹑还在蛋壳里的时候,阿依努尔的黄骠马日发现一只狐狸鬼鬼祟祟地在那片草坡上转悠,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黄骠马日不喜欢狐狸贼头贼脑的样子,冲上去把它赶走了,并在那里守护了好久。黄骠马日用前蹄轻轻刨着草皮,发出低低的嘶鸣和呼唤,表现得异常亢奋和惴惴不安。这立即引起了细心的阿依努尔的注意,她和哈儿一起走过去拨开草丛,在一簇拥挤的牛蒡草下面发现了一窝鸟蛋,从几只鸟蛋上面的花纹,他们认出这是一窝鹌鹑蛋。阿依努尔抚摸着黄骠马日的额头和鼻梁。哈儿说:“是日救下了这一窝鹌鹑蛋!否则它们逃不过狐狸的牙齿。”二人把鹌鹑窝周围的长草用手拢一拢,恢复了原貌,直到看不出一点痕迹时才转身离开。就这样,这一窝鹌鹑蛋成为阿依努尔和哈儿的一个秘密。
有一天,草原上正下着细细的雨丝,阿依努尔和哈儿披着雨披,蹑手蹑脚地接近鹌鹑窝。小鹌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蛋壳了,两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老鹌鹑一般白天在窝门附近的灌木丛里休息,早晚出来觅食,受到惊吓会发出呱哒哒、呱哒哒的叫声。一只小鹌鹑伸出可爱的黄草芽似的小嘴巴,像是在等待鹌鹑妈妈给它喂食。鹌鹑窝顶端的牛蒡刺球上不停向旁边一颗接一颗地滴落着雨珠,有些雨珠掉在草叶上,滚进草丛下面,渗入大地去了。
这时,老鹌鹑直线低空飞回来了,可能是想保护小鹌鹑。小鹌鹑们感觉到了窝外面的动静,发出魔性的叫声,一个个争着把脑袋往草窝的外面探出来。
鹌鹑最怕的是被狡猾的狐狸找到窝,那样小鹌鹑就会性命不保,狐狸不仅吃鹌鹑,也吃鹌鹑蛋。他们两个赶紧拢好了鹌鹑窝周围的野草和荆棘,向远处的马群走去。
那只大棕熊又一次从雨雾茫茫的深草浪里探出头来,毛发被雨水淋湿了,顺着草浪威风凛凛地翻卷着。它划开水气潮天的草棵,接着又潜回草海深处去了。
哈儿给阿依努尔说:“你听听,是不是有熊的吼声?”
阿依努尔侧着耳朵谛听着,好像陷入了沉思。
“阿依努尔,听说那些准备在大窝子草原搞旅游的人要把棕熊、狼和豹子这些会伤人的动物统统赶走。但是牧人们反对,因为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他想起叶尔木老汉说的:“在草原上,大家也要尊重跟自己不同的生命呀,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在自然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