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端木蕻良
汪曾祺生前不太看得起同代人的一些文章,但对于端木蕻良却另眼相待。有一次我到他家里送信,不知怎么说起端木蕻良,他以为这位老同事出笔不凡,是个懂文章之道的人。举的例子是,几年前香港一家文学杂志搞创刊纪念活动,两人都写了祝贺文章。刊物出来后,汪曾祺觉得还是端木蕻良高明,句子是脱俗的。说此话时,他的眼睛是亮的,就笔墨趣味来说,他们彼此有相通的地方。
端木蕻良大汪曾祺八岁,算是前辈,但彼此距离挺近。他晚年体弱多病,几乎不参加文坛的活动,也由此,看不到躁气,能够沉静下来写出别人没有的文字。较之先前的写作,他的风格略变,不复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纵横酣畅的笔法,带出几分沉静感。词语有些幽远之意,章法则有明清笔记之味。他放弃了现实题材的写作,转而研究《红楼梦》,潜心创作长篇小说《曹雪芹》。创作之余,偶作散文随笔,学识、趣味水乳交融,有不小的气象在。从众多文章看,学问家的意味渐多,喜欢访古,浏览杂书,在古今文脉里往返,词章就别是一番味道了。
他和北京文联的许多人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五十年代,就与老舍造访过西山,调查过清代旗人遗迹。他参加过京郊的土改,还在首钢体验过生活,写过厂史。许多年间,赴远郊参观农林业,勘察古物,所写文章厚重、朴实,有不少卓识在。因为又喜欢戏剧,对于绘画与书法也有心得,文章就多了士林之风。他的丰富经历,也带了审美的繁复性,敢于去写《曹雪芹》这样的书,需要大的雄心和气魄。林斤澜先生有一次对我说,端木蕻良写《曹雪芹》,是无米之炊,难度过大。言外是失多得少的,敬重之余,有点惋惜。
端木蕻良对于北京历史与民风十分留意,他在报刊上的文章,短小多趣,像《香山碧云寺漫记》《关于“黄叶村”》《北京是我的一本大书》等,对于古人诗文与历史形迹的点染,漫出诗意,理解之同情中,也有拷问在,一些地方继承了周氏兄弟传统。笔触自如散淡,把玩古物中,又不卖弄学识,谦逊之情扑面而来。我总觉得他与汪曾祺的文章有许多默契的地方,那文风是否影响了汪氏,也未可知。不过他后来没有汪曾祺影响大,可能是陷在“红学”里,拘于一处,触觉有些拘谨,整体来看,旨趣略显单一了。
不知为何,一些研究散文史的人,不太注意他,这有点遗憾。若说北京文坛文风的转变,他是代表人物之一。许多短文的题旨都不是宏大叙事,也无时代的流行意识。像《山胡桃》《云杉》《化为桃林》《黎明的眼睛》都属于小感觉的流淌。但有时候也能感受到对于历史沧桑的体味,再如《东不压桥胡同,你在哪里》《我与“文协”》,生命的浩叹中,有远去云烟的卷动。善于抓住瞬间的感觉,将目光投射到悠远之地。年轻时的写作关注现实生态,晚年则带出思想的纵深感。他早年在清华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这种求变的选择,说不定与史学意识有关吧。
从左翼队伍过来的作家,能够在文体上自觉求变的,端木蕻良大概是代表人物。沉淀的经验在他那变为与古人对话的资源,所以无论是谈王夫之、戴震、曹雪芹,都左右可进,上下来得。《大观园和伊甸园》言及“桃花源”与《圣经》,就把审美之图扩大了。《〈红楼梦〉里的“空”和“无”》里的佛、道、希腊诗文的联想、感叹,是思想与诗意的盘旋,回味的空间变得辽阔。他自觉地意识到文体的价值,人无法摆脱前人的影响,词章的选择也无时不在一个古老的文脉上。他多次与友人说,“唐诗晋字汉文章”才最为重要,这是章太炎与鲁迅启发的结果。他在《笔谈随笔》一文中推崇《梦溪笔谈》《酉阳杂俎》、鲁迅杂文,其实也道出自己写作的文脉参照。那么说来,在周氏兄弟之间,他更亲近鲁迅遗风的。
也由于此,端木蕻良的随笔依旧不忘旧念。他对于流行的文化持一种警惕态度,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与文风,在他眼里不过短命所在。《赤子泪成虹》礼赞了现实感的诗歌;《警惕历史重演》说到德国光头党,提醒人们注意法西斯主 义复苏;《窗外一瞥》《鸡年“斗鸡”》都触景生情,有逆俗之语的闪动。他的文章并无火气,但慢条斯理中,对于文风的弱化持批评态度。在一些看似闲谈的文字间,能够聆听到思想的碰撞。不妨说,在汪曾祺、张中行被人关注前,其作品已开新风,若说新京派的散文能够壮大起来,端木蕻良也有一份劳绩的。
多年前读他的忆旧怀人的文字,很是喜欢。1981年,鲁迅诞辰百年的时候,他写的《鲁迅先生和萧红二三事》,就饶有趣味。后来所写《茅盾和我》中的见识和情怀,也自有别人不及之处。他的叙述语态自然而带文气,起伏间有点民国时期文人的博雅,但又自然平淡,毫不夸饰,这也是汪曾祺佩服他的原因。他笔下的老舍、郑振铎、胡风、尹瘦石都传神得很。看得出,虽然是左翼出身,审美方面却带有包容性,对于历史人物和不同流派的艺术,高则仰之,善则随之,文章也就放得开,收得拢,富有弹性。这与他的低调生活有关,虽然人脉甚广,却甘于寂寞,入世而不享世,在纷乱中能安之若素。这一点,他与孙犁略有一点相似。
我多次去端木蕻良在和平门的那个新家取稿,他一直在病中,不太见客。每次都是他夫人钟耀群接待,稿子也是钟老师重抄过的。记得最初的联系是在1992年底,我打电话给他,希望能给《北京日报》新创办的副刊《流杯亭》写点什么。不几日,便得到他的那篇《戏说“流杯亭”》,文章洋洋洒洒,古而含今,从兰亭的“曲水流觞”谈到故宫里的“禊赏亭”,还有中南海的“流水音”,最后写到1957年于中山公园废弃的石料堆边的一次经历,他发现了丢失很久的文物“兰亭八柱”,并给《文物》杂志写下《兰亭八柱有下落》的文章。此文与副刊风格特别契合,掌故与见识都有,读之古风习习。那时候能够讲清国内的“流杯亭”分布情况的人不多,他的学识也让报社的同人佩服不已。先生纵笔春秋,谈笑山水,文字沉静,对于魏晋风度的追怀中,自己的真性情也流淌出来。《流杯亭》的作者也算人才济济,而他与汪曾祺的短章在那时最灵矣妙矣。
现在想来,年轻时对于他们两位,解之不多,如今重读他们的作品,快慰之余,依然觉得有高不可攀的地方。这也说明,在那代人身上,可学的东西实在是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