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4年第11期|赵霍山:午夜拼车
赵霍山,男,1978年生,山西人,现居北京。有作品见于《西湖》《滇池》等刊物。
晚上十点,北四环的路灯太亮,看不清天空到底什么模样,但似乎云层不薄。北京的暑热仍然不散。中年男人从公司大楼的旋转门出来,一下子掉进温水一样的空气中。他有点着急,腹内藏着两股力量,一个是饿,猫爪子一样的力量在抓他的胃,他承认自己不再年轻,标志之一就是不耐饿,一饿,就需要马上找东西填进肚子;另一个力量是憋着一泡尿,同样的,他一感到尿意,恨不得下一秒就找到厕所,这是另一个不再年轻的标志。
男人顶着灰蒙蒙的脸,左肩挎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他看到奇怪的情景——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迎面而来,有步行的,有骑共享单车的,似一群群鲜鱼。男人如同沉身水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条街上,往常夜晚时分行人并不多。他停留片刻,让年轻女孩们的气息拂过脸庞,似乎能消解一下疲惫,他刚结束一个严重拖延的会议——从计划中的下午六点,开到晚上十点。
男人在手机上叫网约车,点开,吓一跳,系统提示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叫到车。
男人拦住一对正面走过来的情侣。“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
“演唱会啊。”
“谁的演唱会?”
“五月天啊。”
男人饿了,很饿,想马上离开这里。他在滴滴打车上面选了拼车,按照经验,拼车更容易叫到车。
隔了五分钟,果然找到一辆车。系统显示,再过六分钟就可以到。男人站在路边,回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个让人厌烦的会议开到一半,他微信上出现妻子发来的信息:我回来了,在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妻子出门五天了,这五天他心神不宁,整晚失眠。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去找,他了解妻子,她肯定是去了某个地方,安全的地方,等她愿意回来时,她就会回来。他甚至五天都没给妻子打过电话,她也没打给他,这似乎是两个人的某种默契。现在妻子回来了,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想到这个,男人头疼起来。当时会议的气氛并不融洽,应该说,气氛很紧张,由于争论一些技术细节和预算问题,甲方老板正在发火,而他的顶头上司,正一边憋红着脸,一边在纸上沙沙沙地做着记录。
轮到男人汇报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哆嗦,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照着PPT的内容,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念了一遍。然后他低下头,听天由命地听客户发表意见,心里面早已破罐子破摔。他在纸上一遍遍地画着妻子的样子,画得不好,脸总画不像。
中途,他来到走廊给妻子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谢天谢地,现在会议总算结束了。两分钟之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身边。他拉开后排车门,上车,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车内非常整洁,有一种淡淡的烟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的气味。开车的是一个老年男人,戴着棒球帽,花白的长头发覆盖住脖子,穿不太干净的宝蓝色短袖、灰色短裤、布鞋。
“尾号2835?”司机问。
男人答应一声。司机扭头看了他一眼。男人看到一双外凸的老眼,褐色,有一种怪异力量从不够清澈的眸子中射出。司机长着个突出的肉下巴,乱乱的一堆胡子,莫名透出一股子固执的气质。司机手腕上缠着好几串珠子,右手抓着方向盘,左手握着什么东西。汽车往前驶了几十米,男人看见他左手盘着两个核桃。
“着急不?今晚上可不好走。”老司机说。
男人咳了两声:“尽量快吧,饿了。”
“今晚有演唱会,还是周五。这交通,真是灾难,真是灾难。”
“是的,知道。”
“哎,兄弟,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对明星,是不是比对他们的爹妈还上心?你说是不是?”老司机转过头来,看着中年男人,“这些年轻人,有哪个知道给爹妈买个礼物?但是花上千块钱听演唱会,您猜怎么着,嘿,一点不心疼。”
“也许吧。现在的年轻人,跟以前不一样了。”男人应付着,并不愿意跟司机深入交谈。
“有啥不一样的?到什么时候,历朝历代,道理都是一样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被惯坏了。时代坏了。”老司机不依不饶。说话的同时,故意拍两下方向盘,发出两声鸣笛。
“也许吧。”中年男人心想,遇到一个话唠司机。
“您这是刚下班,够辛苦。”
“习惯了,您还不一样吗,这么大年纪,还开滴滴。”
“我,呵呵……”老司机含义不明地干咳两声。
这时候,车内传来一阵虫鸣声,是蛐蛐的声音,就在司机脚下。男人觉得很奇怪,问:“你车上有蛐蛐?”老头呵呵两声:“我喜欢这东西,到哪儿都带着。”
走得不顺畅,路上车很多,导航软件上横平竖直全是红色线条。汽车中间有很多穿行的人,看得出,都是刚从演唱会散场的年轻人。有好几分钟,汽车几乎纹丝不动。车内的气氛让中年男人不舒服,司机看出来他很着急,没话找话说。
“您在这个楼上上班?”
“是的。”
“我以前有一家公司在这个楼上,做文物鉴定的。”
“是吗?”男人问道。他又看了两眼司机,感觉这人不让人厌烦,老,有点邋遢,但没有很多老头的那种油腻。
“那怎么不开了?”
“纯属玩票,这一行水深,真玩不动。”司机大大咧咧地说。
“您,有多大了?”男人试探着问。
“您猜。”
“五十多岁?”
“嘿,六十五了。”司机有点得意,又转头看了男人一眼。包住眼神的上下眼皮很粗,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强悍。
“六十五了,开滴滴,这个也是玩票吗?”男人问。
“差不多。”司机说,“我有个毛病,晚上睡不着,出来跑几个小时。我只跑晚上。”
汽车时而停滞不前,时而向前挪几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点压抑,但是男人不是那种可以挑起话题的人。而且,现在他尿憋得很难受,后悔刚才走得匆忙没上个厕所。一声鸣笛在汽车队伍中传出,之后,传染似的,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出现了。四面八方的灯光照在车窗上,照在前车身上,暑期夜晚的光色不干净,让人烦心。
好一会儿,汽车终于从堵塞中脱身,驶上北四环,一分钟后,滴滴的声音响起来,接到一个拼车的人。系统显示,汽车需要绕一个大圈子,返回刚才堵车的地方,接另一个乘客。男人顿时心烦不已,老司机则不动声色地把车开进旁边的巷子里。
“您叫的是拼车,系统拼到了人,就不能不去接。”司机解释。
“知道。”
“您那么着急?我看您脸色都变了。”
“有点。”
“既来之则安之吧。”
男人把身体蜷缩了一下,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跟司机絮叨。司机说,放点音乐吧。说完,汽车音响里面,“大悲咒”的乐声传了出来。男人暗自笑了起来,这就是北京大爷的标配——手里盘着核桃,脚下踩着老汉鞋,车里放着“大悲咒”,眼前这位,车上还放两只蛐蛐。车又拐上刚才那条街,从北往南走。人行道上、路边、公交车站牌下,都是刚从演唱会出来的年轻人,秩序乱极了。好容易走到指定地点,车停下,一个女孩上了车。
男人心里面激灵一下,没想到拼车还能拼到这么漂亮的女孩。长长的黑亮头发,窄条脸,脸的上半部分有一双厚眼皮,显得很沉静,脸的下半部则有个小狐狸一样的尖下巴,女孩的一张脸气质不太统一,但是看一眼就忘不了。女孩妆容精致,脖子上挂着一个耳机,上车时白色连衣裙一裹,露出一个完美的浑圆臀部。她在前排坐定,一股专属于年轻女孩的美妙味儿,在车内荡漾开来,把两个男人的浊味儿冲散了。
老司机把音响的音量调小,咳嗽一声,问了女孩的地址。导航显示,到女孩的地址,需要一个小时,到男人的地址,需要四十分钟。汽车又回到拥挤的北四环,艰难行驶着。
“五月天的演唱会?”隔了片刻,老司机问道。
“嗯。”女孩回答。声音很轻柔。
“票价不便宜吧?”
“买的黄牛票,大几百吧。”
“大几百?嘿,姑娘,冒昧问一句,您一个月挣多少?”
女孩转过头,打量着老司机,察觉到老头话里有些不一样的味道。她轻蔑地抿一下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我估摸着,您每个月也就七八千块钱吧?拿出大几百,听一晚上的歌,这个,不心疼?”
女孩发出两声冷淡的笑:“大爷,您想跟我说什么?”
后排男人觉出尴尬的气氛,解围道:“老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我部门有个女孩,27岁了,整天追星,上班时间装病请假,实际上是去机场接明星。哎,姑娘,”男人的头朝前排靠了靠,“你们这个叫什么,饭圈对吧?”
老司机说:“一个27岁的女孩,追星,嘿,你说,这是不是幼稚?”
“不是幼稚好吧,”女孩辩解道,“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男人苦口婆心地说:“一个大姑娘,老跑去机场接明星,确实有点幼稚。你想啊,你在机场又跳又喊,忙活半天,看了明星一眼,人家又不认识你。跳过叫过之后,还不是一个人苦哈哈地坐地铁回家?”
“是心满意足地回家,好不好。”女孩保持着微笑和克制。
老司机说:“要我说,这不是幼稚,是巨婴。”
女孩忍不住了,她摸了一下脑门上的头发,说:“大爷,大叔,请不要贬低我们年轻人。27岁的人追星就是巨婴,那我问你,你们男人不也谈论球星吗?你踢过一场正儿八经的球吗?我每次看到朋友圈里男人们评论足球,就觉得好笑。这个,是不是也是巨婴?”
女孩这么一呛,两个男人不说话了。
北四环上东来西去的汽车排成一条望不到边的彩带,汽车还能动,但动得极慢。这时候,女孩打起电话。车内的两个男人都在沉默,广播音量也被调小了,所以大家能听到女孩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应该正在打游戏,嘴里面一边说着话,一边大呼小叫。女孩说,你一晚上都在打游戏,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小伙子说,你干什么去了?女孩沉默了两秒钟,说,把你那个破游戏停一会儿,看看我的朋友圈,就知道了。
然后,电话挂了,沉默。中年男人此刻胃里面的痛苦减轻了一些,但是尿快要憋不住了。然而车水马龙的北四环,一丝缝隙也没有,没有可以解决问题的地方。男人不由得紧张起来,车内空调开得不小,他还是流汗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男人开始跟女孩聊天:“你怎么一个人,演唱会不都是两个人看的吗?”
“一个女孩看演唱会,这肯定有故事。”老司机故作聪明地说。
“没有,没有。”女孩摇头。
女孩有一双眼皮很厚的眼睛,跟男人的妻子很像。老司机和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男人却突然没有了加入的心情。他在想妻子今晚会跟自己说什么。这个问题像针一样刺得他心疼。他从来没带妻子看过演唱会,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像个男人,怎么就一次也没带她看过演唱会呢,这不是年轻时该干的事吗?他必须承认,很多年轻时该干的事,他都没有干过,比如带着妻子长途旅行,比如给她一个像样的婚礼。妻子从不参加别人的婚礼,每次看到那隆重的场面,她就流泪。这话是男人从妻子闺蜜口中听到的。那时候他觉得他们夫妻关系还算正常,人到中年,性生活不多,但睡在一张床上。直到一天,妻子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后从卧室出来,脸上一看就是哭过。妻子说,她要去一趟xx市,她上大学的那个城市。男人第六感爆发,突然想起那些信。妻子有40多封信,藏在书架最上面,那是大学时代的一个男生写给她的。那些信曾被妻子藏在家里很隐秘的地方,奇怪的是,每次男人总能无意间找到,他读了三次。男人无端地猜想,那个写信的人死了,所以妻子要去她上大学的城市。男人心里有点痛,但他找不出理由阻止。男人和妻子坐在故意没开灯的客厅里面,长时间不说话。然后男人问妻子,你是不是想出去旅游了,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陪你去旅行。说出来后又觉得这些话很蠢。妻子木然地看着他,说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网约车仍然走得很慢。女孩的脸,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笔直的鼻子,长长的耳朵,可爱的耳垂。好年轻的脸,中年男人心里赞叹。
“大爷,可以别放这个大悲咒了吗?”女孩说。
“可以啊,那听什么?”
“听五月天吧。”
然后,女孩把自己的手机接到汽车上,五月天的音乐传了出来: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变成两部悲伤的电影。为什么你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三个人不再说话,集中着精神,完整听完一首五月天的歌曲。女孩的表情变得安静而温柔。
“我媳妇儿也喜欢五月天的歌。”中年男人说。
“她没来看演唱会?”
“多大年纪了,还凑这个热闹。”
音响里面出现一首新歌:如果说了后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回忆那么美,活着这么狼狈……
“别听这首,过……”女孩说着摁了一下手机,这首歌跳过了。又一首歌出现,女孩摁了一下,又跳过了。
“怎么了?”大爷问。
“不想听这两首,”女孩说,“一听就想哭。”
“呵呵,”老司机这会儿的态度柔和了不少,“有些音乐,仿佛带着记忆,一听,很多过去的画面,一下子扑到眼前,是不是这样?”老司机特意转了下头,看了眼后座的中年男人。
男人连忙说:“我不知道,我平常不怎么听音乐。”
“没想到大爷还是懂音乐的人。音乐都有记忆。”女孩说。
“嘿,大爷也年轻过。”老司机说着,两只手轮番在方向盘上抹了两把。
“您能听懂五月天的歌吗,大爷,那种淡淡的忧伤?”
“听过几首,但我不懂,那是你们这个年代的歌,我们有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是不是啊,老弟?”司机又刻意扭头看了男人一眼。
“是的。”男人应承道。然后随口说出几首上世纪90年代的歌曲。
女孩笑起来:“大叔,这都是上古世纪的歌了!”
男人说:“小姑娘,可不能这么讲,我们听这些歌的时候,就是你这么大,谁都是打这么大过来的。”
一个车,三个人,因为这个轻松的话题,气氛变得有点美妙。驶出四环拥堵区,汽车像一条鱼欢快地向北五环急驶而去。城市的灯光像一条流动的五彩斑斓的河。
这时候,女孩手机响了。老司机连忙把汽车音乐关掉。话筒里面,刚才那个小伙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去看演唱会了?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女孩的手纤细得像一个小孩的手,手机壳上粘着许多漂亮贴纸。“你有游戏不就够了吗,还关注我干什么?”“你生气了?”“没生气。”说完,女孩挂了电话。
汽车音响又调高了,出现一首新歌。“你静静忍着,紧紧把昨天在拳心握着,而回忆越是甜就是越伤人了,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刀割……”
女孩拿起手机,又想跳过这首歌。
中年男人突然制止她:“别跳,就这首,我媳妇最喜欢听的就是这首,我们一起听听,好不好?”
于是,音乐在光线暗淡的汽车里面流淌开来。老司机的蛐蛐,善解人意地降低了单调的叫声。司机一边听,一边用手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后座的男人暂时忘记今晚的烦心事,专心听音乐。副驾驶座的女孩,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汽车无声地滑行,不知什么时候,女孩轻声哭了起来,身体伴随着抽泣声颤抖。
老司机把声音调低一些,说:“姑娘,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女孩忍着哭泣,点了点头。
“看着你,跟我闺女差不多,你多大年纪?”
“28。”
“嘿,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遇到渣男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不能叫他渣男,只是我们越来越……”
“你跟我女儿的情况,是一样一样的。谈恋爱的事是这样的,女孩比较吃亏,输不起,年龄越大越输不起。”
“您女儿也这样?”
“可不,她在国外,我够不着。但我跟闺女说,你马上要成剩女了,着急忙慌地谈恋爱,难免会遇上渣男。遇上渣男也别怕,对付渣男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比他更渣,你要做个渣女……”
一句话惹得女孩破涕为笑。
后排的男人插嘴道:“老兄,你很有经验嘛。”
老司机略扭了一下头,说:“那是。不瞒你说,我就是一个渣男。”
“是吗?”女孩被彻底被逗乐了。
“真的,不骗你,大爷年轻时真是个渣男,负心的事情也干过那么几件。不瞒你说,我快四十岁才收的心,那时候,才有了这个女儿。”
老司机脸上飘起绯红的云彩,显得情绪热烈。中年男人也被他说话的腔调调动起了情绪。
老司机突然很认真地对姑娘说:“我只跟我女儿说一句话,我说闺女,爸爸只求你守住一条底线……”
“什么底线?”
“别为了男人发疯。”
女孩沉默了,一张长而白的脸反射着车窗外的光芒,看不出刚才曾经哭过或笑过。
司机又转过头,看了男人一眼,说:“兄弟,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男人不会为了爱而发疯,女人会。”
“是吧。”男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脸扭向另一边。
男人一贯不愿意给年轻人做人生导师,他很清醒,这只会给自己带来嘲笑。他不像妻子那个唧唧呱呱的闺蜜。他记得三年前的某天他看妻子的手机,看到闺蜜跟妻子的聊天记录,劝她跟他离婚。妻子在洗澡,他在浴室外面的水池洗脸,洗了十分钟,泪水淌得止不住。他知道她有个现成的人,那个写信的人,在她上大学的那个城市。说到底,他们夫妻的关系,在三年前就停滞不前了。他一直默不作声,等着妻子提离婚,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直没有提。男人想妻子这几天就是去了那里。妻子这半年一直拿着公司的底薪在家待岗,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电商,她心情很不好,她出门前说的理由就是“出去换换心情”。
雨下得不是时候。
汽车拐上北五环,雨丝飘起来,刚开始并不大,几分钟后,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加进来,风起来了,把密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男人看到雨在玻璃上流淌,女孩的影子因此模糊了。伴随着雨,必然是更严重的堵车。他们三个坐在车里,透过模糊不清的前窗,看前面密集的尾灯,发着呆。
车停滞不前,却给了中年男人一个到北五环外的斜坡上撒尿的机会。男人释放完膀胱内的压力,回到车上,看到老司机和女孩都在笑。
“你们讲什么笑话了?”男人问。
“大爷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呢。”女孩咯咯笑。
老司机手里盘着他的核桃,抿着嘴,眼睛深沉地看着前方。
男人说:“讲的什么故事,我也听听。”
老司机说:“刚讲了一半。我高中的时候,疯狂迷恋一个搞体育的女生。谁没年轻过呢,那是我的女神啊。但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还能遇见自己的女神。那时候我做图书生意,经常去郊县的书城进货,然后,我就遇见我的女神了……”
“怎么遇见的?”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我从书城大门口出来,拐进一片小树林,一个中年女人一下子跳到眼前,呵呵,呵呵……”
“然后呢?”
“然后那女的问我一句——碟?她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十几个光碟,说,大兄弟喜欢啥样的,日本的、欧美的,都有。”
“这是你女神?”
“可不?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事情。她没认出我,我认出她了,她眼角有一个痣,错不了,就是她。”
中年男人问:“那你买了吗?”
“买了,买了十几个。我想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曾经有一个对她刻骨铭心的男孩,在她那里买过光碟。”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女孩说。
司机说:“每个人都会变,所以,不要为了某个人,把自己丢了,姑娘。”
姑娘安静下来,似乎把老司机的话听进去了。车厢里面,五月天的歌声仍然在流淌。“爱你那么用力,却好像一场闹剧。”路上的小轿车和大卡车拥挤在一起,不时有摩托车从汽车狭缝中快速驶过。很多来路不明的彩色光束照进来,照在三个人的头上、脸上。车堵在这里大概有二十分钟了,离中年男人上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叫。男人估计要回到家里,还需要半小时。他拨打妻子的电话,仍然没人接。他承认人都会变的,男人会变得油腻,女人在年轻时,肉都长在正确的地方,老了,都长在错误的地方。他不知道妻子这次出门,得到了什么。他设想着他们两个可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起吃饭、睡觉,然后,他会承担起照顾妻子的责任,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自理,然后,一切就终结了,关于过去这么多年的遗憾和亏欠,就死无对证了。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泪水开始往外涌。
中年男人就这样出了一小会儿神,然后,他听到女孩大声说了一句:“大爷,你有火眼金睛?”
老司机在笑。男人问:“你们又在说什么?”
“大爷猜到我养猫。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了?”
“你跟我女儿的情况,一样一样的。”
“可惜我没有你这样一个爸爸。我爸爸从小到大没跟我推心置腹地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我爸爸也一样。”男人插了一句。
女孩说:“我爸巴不得我混得很惨,每次打电话,都问在北京还混得下去吗。他盼着我交不起房租,回老家。”
“嘿,父母都这样。”
“但是我回去过两次,两次都放弃了,习惯了北京,回不去了。”
“北京也挺好的。”
“北京就是太孤单……”女孩靠在椅子上,身体放得比刚才平一些,语速慢了下来。
汽车内的歌声还在飘荡,“当你的心已累,以为失去了一切,其实等在前面还有一整个世界……”
这时候,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是公司主管的,他接了。主管混着痰音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来,主管说一句,他应一句。主管有点疲惫,语气也不似平时那么强势,大概意思是甲方又出幺蛾子了,需要快速修改一个方案,问他能不能带团队加个班。男人脑子一下子乱了,今晚事情够多了,够烦了。他对主管说,自己在网约车上,正堵在北五环,车子已经半个小时一动不动,现在要回公司的话,只能跑步回去,工作的事,明天再说吧。
接完电话,男人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关了。
老司机瞅了一下后视镜中的男人,说:“兄弟,关机是对的。看得出,你很累,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男人嗐了两声:“我没有洒脱的资本,不像大爷您。您一看,就是老炮儿。”
“老炮儿不敢说,一辈子无拘无束。”
女孩加入进来:“大爷,您做什么工作的?”
“我?嘿,干得多了,年轻时倒腾过文物,养过狗,现在做互助养老小院。”
“互助养老小院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独,说得再具体一点,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死。我这个互助小院就是给这些老年人准备的。能动的时候,进医院,不能动了,住小院,死的时候,身边有个人照看。”
前面松动了一些,车子缓缓前行。后排男人专注地盯着司机看了一会儿,上车后还没这么仔细看过他。司机的脸略微有些浮肿,有很多细碎的斑点,但整个神情,倒不萎靡。司机一说话,露出两排白牙,白得不像是六十多岁该有的牙。司机比他大二十多岁。他想象不出自己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车子行驶几分钟后,又堵了。水从汽车玻璃上流淌下来,加重了汽车内那种灰暗的感觉。晚上十一点多,老司机把手机放在前面的支架上,准备打视频电话。老司机说,他现在人在北京,却是按照美国的时间生活,晚上出车,白天睡觉,每天半夜准时跟女儿通话,也没有太多要说的事,就是看看她。电话响了几声,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屏幕上,脸的轮廓仿佛是从老司机的老脸中浮出来的。不用说,肯定是司机的女儿。老头叫了一声“闺女”。
年轻女子的声音有点沙哑,透着一股子疲惫。老头说:“闺女,我这边下雨呢,半夜了,车堵在路上。”
“我这边也在下雨,”女儿淡淡地说。
“小黑呢?”
“爸爸,他叫Tony。”
“Tony,Tony。”
“他在收拾行李,他妈妈昨晚去世了。”
“那你要陪他回非洲吗?”
“他家不在非洲,在内华达州,是正经美国人,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从我们这里到他家,只有400公里,相当于从北京到济南,知道了吗,老头?”
“那也没有高铁啊。”
“别再说什么高铁了,也别说什么移动支付了,美国就是美国,中国就是中国。”
父女两个都不再说话。汽车里轻轻播放着五月天的歌曲,蛐蛐一刻不停地鸣叫着,声音时高时低,雨打在车玻璃和车顶上,响声不断。气氛古怪到了极点。隔了一小会,女儿哭了起来:“爸,我想我妈了。Tony他妈跟我妈是同一个病……”
老司机不言语,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出来。恰在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了,打断了父女俩的视频通话。老司机把电话掐了,没接。老司机的表情,突然间蒙了一层灰,整个人黯淡下来。车子又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前车尾灯射出晃眼的红色光芒,让人睁不开眼。车里面的三个人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想安慰一下老司机,他说:“老哥,放宽心。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不懂得心疼父母。”
“兄弟,你的孩子多大了?”老司机问。
“我……”中年男人说,“十五岁了,在上初三……”
“那你幸福,孩子就在身边。”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他其实没有孩子,但每次跟别人聊起孩子的话题,他都假装孩子十五了,上初三。他不是刻意撒谎,而是怕麻烦,因为如实说的话,后面有几个问题会接踵而至:为什么不要小孩?没孩子,孤单吗?不要孩子,是他跟妻子年轻时就约定好的事情,这几年,年纪大了,他的心思有些不一样了。他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他不敢问。孩子,成为他们之间小心翼翼躲避着的一个话题。他曾经想过抱养一个女孩,但又担心,这个提议会变成一根刺,一下子就把瘦弱的妻子刺翻。他不敢冒险说出这个话题。
老司机说:“我发现啊,那些不要孩子的人,跟那些把孩子送到国外的人,一样一样的,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脑残。嘿,我就是这样的脑残。”
“可别这么说,您女儿对您不是挺好的吗?”前排女孩安慰道。
“好什么呀,她妈死的时候,她就不在身边,我死的时候,她能在身边?”
中年男人无法再忍受这个话题,他岔开了,说:“这是哪儿,离肖家河不远了吧。”
老司机说:“不远了,过了这个堵点,路就畅快了,再有二十分钟吧。”
男人的心里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到家了,就必须要面对妻子了。他急着见到妻子,又觉得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向自己袭来,妻子会说什么,他如何应对。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呼吸也紧跟着不顺畅了,他不得不把车窗打开,外面的风夹带着细雨一下子扑进来。
这时候,车突然间加快了速度,前面出现明显松动,原本静止不动的车灯发出的红色和黄色光芒,瞬间流动起来。几分钟后,汽车终于从东向西驶出让人心烦的北五环,驶上了往北走的圆明园西路。然后汽车拐进辅路,停在一个尚未打烊的宠物店门口,女孩下车,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体型硕大的黄猫。
“它叫布拉,三岁的公猫。”女孩坐定后,跟车里面的两个男人解释道,“前两天右前腿折了,刚治好。”
汽车接着向前行驶,一开始还很顺畅,走了几分钟,竟然又堵起来。老司机不由得咒骂:“见鬼了,今晚。”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抚摸着卧在汽车前排中央的黄猫,摸了半天,说:“姑娘,你这猫,眼神不对。”
“什么意思?”姑娘问道。
“我养了一辈子猫,我能看出来,你这猫的状态不对,应该是受了惊吓。”
老司机这么一说,倒引起了后排男人的兴趣,他也参与进来:“大哥,你说说,这猫有什么问题?”
老司机问女孩:“你平常一个人住吗?”
“不是,跟男朋友一起住。”
隔了一下,女孩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布拉每次见了我男朋友,都躲起来,身子弓成一团。”
中年男人说:“他大概不喜欢猫吧。”
“他只喜欢打游戏,打游戏的时候,猫如果出现在他视线内,能把他整疯。”
老司机说:“你最好在家里安个摄像头,看看男朋友对猫做了什么。”
女孩不说话了。
车拐到西苑高架桥上,透过雨雾弥漫的夜色,远远地看见肖家河那一片璀璨灯火,那里就是后排男人住的地方。
老司机拍了两下方向盘,痛快地说:“兄弟,你快到了,走了一个多小时。”
男人沉默不语。
“快回家吧,洗个澡,老婆孩子空调屋。这鬼天气。”
男人的眼泪快流出来了,那些璀璨的灯光仿佛在他的眼前倾斜了,斜出让他眩晕的角度,楼宇像钝剑,刺向朦胧的夜空。他知道自己回到家,将看到什么,一个忧伤而冷淡的女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但声音调得很低,客厅里冷清得仿佛时间静止。他觉得很痛苦,一晚上的饿让胃里面一阵痉挛。
汽车内不知道藏在什么角落的蛐蛐突然高声鸣叫起来,像是某个单调的音乐盒被打翻,叫得人心里烦躁。前排的两个人,都没察觉到男人的痛苦。老司机对女孩说:“你还得二十分钟才能到,你住的那个地方我知道,大牛坊嘛。那地方过去是一个大村子,有个五金厂,我小时候住在附近,经常去那儿玩。真没想到啊,过去的烂泥塘,变成白领的集聚地。”
女孩抱着她的猫,那猫睡着了,发出轻微而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女孩还沉浸在关于猫的情绪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硬,似乎一直紧咬着腮帮。女孩说:“大爷,您说得对,养猫见人品。”
男人此时胃里面特别不舒服,汽车再过一个路口,右拐,再走几分钟,就到自己家了。但是他无端地紧张起来,这种紧张是空前的。他痛苦地攥紧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汽车里面一直轻声播放的音乐,自动更换了一首,停顿了一会儿的蛐蛐,又紧密地叫起来。汽车内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老司机右手盘着他的柏木珠串儿,三个人都看着各自的前方,彼此没有交集。这时候,鬼使神差地,前面一辆原本行驶在直行车道上的车,猛然间朝着右转车道拐去,砰的一声,跟另一辆正常行驶的汽车碰在一起。从他们的车里面看出去,这个碰撞似乎很轻微,但两个车发出剧烈的刹车声,朝着相反的方向各旋转了半个圆,右边被撞的车在旋转过程中,蹭到了他们的车。那种蹭同样看上去很轻微,但碰撞的声音颇大。他们的车猛地跳起来,像只老青蛙一样跳了一下。老司机嘴里嘟囔了一句,车身剧烈偏转,一阵来自地面的吱吱哇哇的声音传了出来。
“出事故了!”中年男人脑子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他下意识地朝着前排的女孩看了一眼,心里面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我一时半会回不了家了。”他看到那姑娘无比美丽的年轻而光洁的侧脸,接着想:“这个女孩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