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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钟正林:香树街的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钟正林  2024年12月06日09:38

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大赛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启动,在规定投稿时间(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内,主办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经过初评、终评两个阶段的严格评审,选出特等奖2名、一等奖3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30名,共计45名。

征文作品将择优在中国作家网刊发,以飨读者。

——编者

香树街的香

钟正林

窄窄的一条小街,有拐角的那种,老街都是有的,人造的古镇古街大都没有。小向油茶就在香树街的拐角上,香樟为行道树,绿枝荫庇了小二楼,门楣上有块风雨锈蚀的木招牌。字迹斑驳。我们踏进小街,恰好霏霏细雨,茂叶叠映间浮起蒙蒙,蒙蒙里弥散着激活味蕾的那种烟火味。

喜欢水泥街面被小雨洗过的样子,是那种青砖,那种旧房拆下的老灰砖铺就的街沿,一段时间城市流行过这种风格。街道即街面则是水泥地面,雨洗过后是干净的,铺时拉了线条,密织样,脚踩在上面有踏实的安全感。两排高大香樟荫庇的小街,真是城市不可多得的景致,在于谁都舍不得拆迁。要是雨稍稍大点,湿漉漉的路面上还有斑驳的树影,清新整洁,美到没法儿说。一路走来,我等的眉宇间越走越疏朗,这才感觉到香树街来吃油茶与三合泥是走对了。

凝目招牌,跨进店里,一张临窗的红亮圆桌,好在之前给老板向妹儿打了电话。同事亮紧跟其后,老远见着的是桌上玻璃瓶里一枝不知名的蓝花花,醒眼。上次我来,好像也插了一枝,不过是紫色的。时尚的玻璃花瓶与老式的土漆圆桌雕花窗恰成时间映画,古老楔入当下,或叫叠映。后来我在想向妹儿是位喜欢深色花的女人,我则喜欢浅色。里间的向妹儿就过来了,看着我们前前后后进来的人说,李妹儿给我带贵客来呱!浓重的川西尾音。闪着腰快走过来的她,一只蝴蝶样欢悦地挪动椅子,请我们入座。

我扶了扶眼镜,可能是刚才的癞子雨,镜片上有一两滴,有些影响视线,平时是要取下擦一擦的,这阵不合适。我看着向妹儿说,几位客人来尝尝传统小食。

三合泥、油茶各四碗,斗是小碗、加油遮呱。向妹儿扭头吆喝。这里人的土话斗是,即都是;油渣说成油遮,也是方言口音。

她的卤肉包子的卤肉是自己当天鲜卤的,没色素。我向同事介绍。

这老板地道,不简单!同事娟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她是个吃货,平时喜欢到小街小巷吃小食。

亮与另两位则用眼睛向着我,不明就里。

你们听清楚她吆喝的斗是小碗这句话没?娟笑说,你们看墙上的价目表,大碗三合泥、油茶十二块,小碗三合泥、油茶八块。人家并不是不知道李县长身份,同来的人的身份也会估谙得到的,知道并不是给不起钱?而是秉承了节俭习惯,各吃两碗,还有两笼卤肉包子。若是大碗,估计我等多半吃不完,会浪费。好的餐饮店都是要劝大方点菜的顾客,够吃了,够了。为顾客着想,这样的店铺才会长久。

第一次向妹儿把油茶给我送到门卫,高矮不收钱,说李县长能吃奶污小店的小食,是看得起呱。我笑着说,你不收我也就不吃了,你端回去。又对她说,以后就喊我小李或李妹子,喊县长啥的,就不来吃了。四十岁左右的向妹儿比我小几岁,性格开朗,哈哈笑着说,那就叫李妹子呱,我收呱。心里想说你该称呼我姐才对,无论如何我都比你要大几岁,但她的几个呱字乡音一下把距离拉近了,家乡亲啊,也就无须计较谁是姐谁是妹了,后来我俩就妹儿妹子地喊开了。

年轻服务员就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头巾摆动,一束乌发于白皙的颈上闪跃。亮老远就皱起了鼻子,娟说里间飘来油茶与三合泥的香,还有糯米面、大米面与猪油渣热搅,橘皮、芝麻、炒面、豆粉拌成糊糊的香,这家传统小吃店地道。

向妹儿又上来一盘拍黄瓜、一盘散子,现用瓷壶往拍黄瓜上淋了冒气的热红油。拍烂的黄瓜成小块,嫩刺却还在,清清白白的,自带弯,一看就是地道的山黄瓜,山黄瓜拍的黄瓜嚼着清脆回甜,是现在的大棚黄瓜不能比的。看着同事们筷尖上的黄瓜进了嘴里,斯文地嚼着、笑着,发出嘎嘣脆响,我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分享荣誉感。

亮伸手去拿了盘里的馓子。发酵的灰面扭成麻样,划成牛肋巴状,细丝条,放油锅里油炸,膨胀成竹筷粗,熏黄时捞出,就是馓子。我发觉亮是左手拿过来馓子,另一只手一掰,就脆裂为一绺,撮进三合泥里,圆圈式一阵搅和,三合泥热烫的气袅袅浮出,馓子从他手里到了嘴边,他嘎嘣咬下一块,嘴里发出脆响。我们都是有序列地吃,吃完一小碗油茶再吃三合泥;他却是三合泥与油茶同时交叉吃,两小碗摆面前。我是第一次见人把戳在油茶里的馓子拿到三合泥里去粘着吃的。

娟呢,咀嚼着口里的三合泥与油茶,很是斯文,小口小口地咀嚼,本来三合泥与油茶是适合老人吃的,在口里团或卯动就可以了,但有了花生米、有了馓子、有了橘饼,就需咀嚼的。

亮开始话痨,我那阵在农村,娃儿家也想吃三合泥,说过几次,赶场站在旁边看别人吃,流口水,母亲喊几声,才依依不舍转身离去,仿佛看着别人一调羹一调羹地吃,自己吞的口水里也有三合泥味了。我七岁的时候终于吃过一次,是母亲自己做的,做得简单,但我们几姊妹吃得连碗底都是舔了的。吃过五洲八县不少的三合泥,包括北京同仁堂小巷子里那家、美国唐人街小吃街的三合泥都吃过,记忆中最好吃的,还是母亲做的简单的三合泥,还是赊米欠账借了一勺子猪油做的……

亮从两道传统的小食居然吃出了过去的时光故事。

窗栏上的光线与小店内的热气交织成一层雾态状,亮有些前倾地俯趴在桌沿,身子上的头,在两个小碗间些微地小摆动,相对于三合泥与油茶碗来说,在薄纱似的饮食香味浮起的雾气中居然有些凸。或许是我坐在他侧面的缘故,使我想起两千多年前孔丘的头,民间谣传孔丘就是凸头,大垭口土语蛙额头,还是豁嘴。

娟印花衫衣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湿润的光,她接过亮的话,好像二人在表演东北的二人转似的。糯米、大米、黄豆这三种炒制,糯米是最难炒制的,稍不注意就焦了。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糊了吧。

我不能让他两二人转下去,于是接话道,相对来说,好炒的还是黄豆,圆滚滚,就如直性子的人,即使与人说一句把句不好听的话,过了就没事了,经得起摔打。糯米与芝麻完全不一样,小女人的小性子样,人守在灶台边,稍微分心,与人说着一两句话,它就焦了。所以,糯米与芝麻,要用暗火,不是炒豆子用微火。

什么叫暗火?几双眼睛向着我,我自问自答,就是过去柴灶木材草把菜秆胡豆苗子把明火烧过后的红木炭、红草灰,刨个小坑,把红苕洋芋玉米埋进去烧烤的暗火。把锅映热、映烫、再滚烫的那种暗火。现在没有木炭草把了,都用的天然气液化气或煤炭,火开得再小,却烧在锅底,如何是好!

吞了下口里的糊糊,或是嚼碎花生米或油渣的我继续说,师傅们都聪明,自有对付的办法,虽然比过去的微火暗火火候差些,味道差些,但终究是没炒焦吧,面相上能哄着人的。我们邵阳那边把这种炒法叫捂着炒,不知你们懂不懂?

一桌人略微显出紧张,眼睛也略微大地睁着向着他,就是在此时懂也要表现出不懂的神情了,一副愿听下文的样子。

我说,民间俗话,捂着炒,又叫捂着搞,还叫烘着炒,哄着搞;就是我刚才讲的,把红木炭与红草灰用灰烬围着拥着捂着堆着。民间的许多龙门阵都与男女事有关,我就不深说,其中的捂着搞哄着搞的荤意。亮脸上掠过轻微的笑。

亮接着讲猪油、芝麻、橘皮、红枣在三合泥中的用法,他说除了猪油,其他是可有可无的,都是后来的好吃嘴们添加的新花样。可是呢,有些东西一旦添上去,就减不了,就如工资涨上去了,还能减下去吗?

娟用调羹,红砂烧瓷那种,与红砂碗是配对的,有一枝细蓝花花的调羹,在红砂碗里搅了搅。

桌上还是亮与娟的二人转。亮接着说,岂不是芝麻与糯米,人守在灶台都炒焦了的事,一定不能闹笑话。都要起身了,亮放下手中的三合泥红砂碗,一丢筷子说了句,工作与生活,为人与处事也如油茶和三合泥,要真味道,切勿半点作假。

我抬起眼眸,油茶店里浮起袅袅薄烟,与木格窗外雨雾生连,心里萦绕着的就不只是人间烟火与这香树街油茶馓子与三合泥的香了,原来传统小食的味道也透着做人做事的品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