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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王芸:情之一字味中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芸  2024年12月04日09:19

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大赛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启动,在规定投稿时间(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内,主办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经过初评、终评两个阶段的严格评审,选出特等奖2名、一等奖3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30名,共计45名。

征文作品择优在中国作家网刊发,以飨读者。

——编者

情之一字味中来

王 芸

一种生活形态的消隐,像由强渐弱之音,或由浓渐淡至虚白之色,化于透明的时间之流,待你我意识到时,已成追忆。可一些场景,之中弥漫的情味、回荡的声响,还有味蕾连通大脑刻于记忆的食物的形、色、香、味,会在某一瞬间被唤醒,抵至沸腾的状态。这样的时刻,让人恍惚,也惆怅,仿佛隔着玻璃回看往昔生活,一切清晰可感,伸出的手指却再触碰不到。

父亲仙游已两年余,他没能赶上前年的春节。在度过一个异常清冷而悲伤的年关后,春节于现实生活层面的喜庆色彩淡去许多。此后的春节长假,我们奔波于夫家和娘家,常常跨越数百上千公里,奔波中更难体味到纯粹、绵厚的新年的滋味。一些时刻,已退向远处的童年的春节,逆流而来,让我陷入回想。

在生活相对贫乏的年月,春节是大事,需要隆重地筹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市面上的商品还不像今天这般丰富,年节的食物多是家家户户自制。平时母亲和父亲分工明确,父亲一直是我们家厨事的主力,而母亲负责日常采买和家务整理。到了年节,大家一起动手,我家惯常的自制年食有:油炸翻饺,用面粉加适量的糖或盐,糅后静置一刻适度发酵,再擀成薄的面皮,切成小块长方形,中间用刀划一小口,一头从小口中穿过,翻成蝴蝶结的形状,也可以一大一小两块面皮叠加,翻成双层蝴蝶结,沸腾的油锅里翻滚几下,出锅沥油,待冷却后入口酥脆,有面食被滚油激发出的那股香,甜口或咸口随个人所喜;酥脆花生,这种花生我在别家、别地没有吃到过。待父亲年迈、市面上的食品丰富后,他就没在年关做过了。一晃多年过去,对之的念想越来越深浓。问母亲,她只知道大概,花生放入盐、桂皮、花椒加水卤煮,煮好沥干,再下锅焙炒,炒到衣皮松散开来,食之干脆,花生的原香没有被调料掩盖,反而被最大限度地烘托出来,咀嚼间满嘴“嘭”香。我只能用“嘭”这样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后来,我买过“五香花生”“酒鬼花生”“核桃味花生”“麻辣花生”……都无法与之比肩。可惜没能早些询问父亲具体做法,而今世间再无处可觅,只存遗憾。

还有两三种家乡春节必上桌的菜食,最有名的当属荆楚鱼糕,被人们称为“头菜”。惯常用新鲜鲢鱼取干净鱼肉(剔去骨头和鱼刺),与适当比例的碎肉末(肥瘦均有),整个剁成肉糜,再加入鸡蛋、芡粉、盐拌匀,上锅蒸成方块,糕体白中带微黄,面上因为抹了鸡蛋液呈金黄色,整个色泽亮爽清雅。做“头菜”时,取一块鱼糕蒸熟,切片,摆成螺旋圆锥形,下面放蒸熟的肉丸和鹌鹑蛋,上面淋上浇头。这浇头通常用木耳、肉丝入锅炒,勾上芡,水灵灵、亮闪闪地淋在上面,为鱼糕们覆上一层光亮。鱼糕入口即化,口感绵软松香,鱼、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相互映衬、激发,一个鲜字了得。日常,也可以取一小块鱼糕直接蒸熟,再制一碟家常口味的调料,也是鲜香的下饭菜。这鱼糕非家家会做,却是家家的桌上菜。

还有一种名之“素鱼”的菜,父亲擅做。买来薄薄的豆油皮,用芡粉、香豆腐乳汁(红色)调和,抹在豆油皮上,再覆上一层,抹汁,再覆……十来层后,父亲会用砧板加重物压上一阵子,使之紧实一体。上锅蒸熟,切成小小的方块,下沸腾的油锅炸至金黄色,出锅冷却后,入口酥脆,且有别致奇异的香味。我觉得地方风味独具的香豆腐乳汁是其灵魂,独特的食材组合方式,加上调味的手感、火候、油炸时长的把控等个人化经验,决定了这道菜的品质。简单无奇的食材,貌似简单的工序,却是最难做成绝佳口味的。“素鱼”属于小众的让人生出乡愁的食物之一。我曾试做过,却是寻不回记忆中的风味。

母亲不擅厨事,姑妈的厨艺更在父亲之上,于是很多年的除夕团年宴,我们都是去姑妈家,满满的一桌菜,满满的一桌人,热气腾腾、闹闹哄哄的除夕夜。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那种不常有的欢聚,不常见的笑闹欢腾的气氛,还有满桌需要花费时间、精力和工夫来制作的菜肴,就是新年该有的色彩、氛围、滋味。

姑妈有三个女儿,招来三个女婿,除夕夜是一定会饮酒、闹酒的。姑爷们推杯换盏,免不了言语敲打、碰撞,三个姐姐也有酒量极好的,免不了端杯助兴,越发搅动起桌上的气氛涡旋。偶尔,有谁的话语或举动引动了姑妈的心事,早在三个孩子年幼时姑爹就辞世了,是姑妈一人将她们带大。她大声地说上两句,仿佛浑圆的时光忽然翕开了一道缝隙。很快,有谁举起杯来,新一轮的推杯换盏不着痕迹地弥合了这缝隙。到最后,一定会有一人两人醉倒。大女婿醉了,闷声不响,垂头打起瞌睡来。二女婿躺倒在沙发上,忽然爆发出大声地哭泣,他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些我并不能全然明白的话。三女婿酒量是最好的,很难有醉倒的时候,可也有过喝到急性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抢救的经历……年年如此,烈酒成了除夕团年宴不可或缺的一员,醉酒也成了迎接新年的一种仪式。

越过三十多年,这场景再难复制。年逾八十七岁的姑妈已难操持厨事,三个女儿中唯有玲表姐得了她厨艺的真传,可说到底无法超越她。有人在长大,有人在衰老,有人离了乡,有人舍弃家,有人先行去远,有人病痛缠身却顽强地活着……物换星移间,我们住的房子比之前大了许多,口袋里阔气了许多,通讯和交通的方式快捷了许多,可资自我抚慰的方式丰富了许多,但生活的艰难还是会出其不意地降临,回避不了的病痛生死照样闪躲不开,只有鼓起勇气迎上去……大家族整全的欢聚变得稀少,仅有的一次两次,都定在餐馆里。豪华设计的包厢迎合不同的审美趣味,琳琅求新的菜品满足不同口味的需要,同样的满桌佳肴,同样的推杯换盏,酒也越喝越高档,可曾经的让我开怀而笑的情景却是一去不返。再难复制。

座中,年幼的孩子们挑拣着食物,相比于家常菜他们更稀罕这餐厅里菜品的精致炫美。如果将多年前惊艳我的味蕾、让我至今念想的,父亲做的那些吃食放在他们面前,他们吃惯了缤纷美食的味蕾,会喜欢那种朴素而本真的味道吗?

座中的我,目睹着曾经青春气盛的张张面孔,我的亲人们,已然皱纹纵横、白发稀疏,陡生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之叹。这是我最喜欢的杜甫的诗句,诸多人生况味都化在这短短的四句诗中。

不擅饮酒的我,仿佛看见自己,端起了酒杯。仰脖间,强收住泪意,任暗藏火焰的液体灌遍脏腑。

就让我,一个不擅饮酒的人,敬一敬一去不返的旧时光,敬一敬天上的老父亲,敬一敬让我们爱恨交织、欲罢不能的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