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畔
清秋的微风
寒露过后,富春江畔依旧如夏日般葱郁,只是清凉了许多。今年的桂花开得迟,深秋的鹳山上,还能闻到浓荫深处飘来的阵阵甜香,久负盛名的春江第一楼也同往日一样,正气定神闲地与对面的山峦相望,任由身下宽阔的江水泠泠作响,流向远方。
这里是郁达夫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多次登临赏景赋诗、唤起万千思绪的地方。1913年,郁达夫随长兄郁华离别故乡,赴日留学,好友王祖培等人在春江第一楼为他设宴饯行。年少的他在席上即兴留下了这首《东渡留别同人》:
骊唱几声残,扬鞭泪暗弹。
非关行役苦,总觉别君难。
云树他年梦,悲欢此夕餐。
且将杯酒尽,明日路漫漫。
拾级而上,从哈尔滨迁至富阳,把半生收藏带到富春江畔的红色报刊史料研学中心馆长谢华早已在春江第一楼内等候。上到二楼,千余件珍贵的明清古籍熠熠生辉。想不到的是,图书中竟有1927—1930年创造社出版部、开明书店和北新书局三家初版的郁达夫全集,还有我似曾相识,终于有缘在此得见的郁达夫早期作品《屐痕处处》《闲书》《郁达夫文集》《小说论》《达夫短篇小说集》《达夫游记》。我想起了在出版社做编辑时,曾编过一套含有小说、散文、游记、日记的《郁达夫自选文集》,那时我常常凝视那银灰色封面上郁达夫青年时期的照片。
此时,我面前的景象是这样的幽静,黛色的山峦连绵不绝,碧青的水面温婉如玉,一艘纤弱的小船慢慢悠悠不知去向,虽说这一切在江南随处可见,随处可遇,却因为桂花的芳香,郁达夫曾经的仰望或俯视,成了他处难寻的山和水。
确定无疑的是,富春江是郁达夫心中最美的风景。当他在江畔散步、观景,在古老的香樟树下,品茗、聊天、呆坐,可曾想过自己一生的苦涩、精彩、悲壮,想过自己的诗文给后人留下的无端怅惘;又可曾料到会有一位有心人,在这古木葱茏之地,将《沉沦》《薄奠》《迟桂花》《春风沉醉的晚上》《瓢儿和尚》……拂去微尘,小心珍藏,供爱他的人、爱书的人细细欣赏。
在香樟树下留影后,临窗眺望富春江包裹起天地万物,岸边花草纷披的园子对面,是郁达夫的故居。这里是远离故土的郁达夫深藏的心灵栖息之地。进得堂内,迎面见到的他,面庞清瘦、神态儒雅。家中简单的装饰,洁净的桌椅、橱柜,不由让我再次被他忧郁感伤的精神气质感染,细细体会着这位敏感、多情、孤单又聪慧过人的江南才俊,体会着他迷雾中的沉思、文字中的勇气、救亡中的奔走,以及为国人之悲苦命运发出的惊人嗟叹与愤怒。
抗战时期,郁达夫在文学创作的同时还担任了《民众》旬刊主编,著文宣传抗战,营救创造社的作家,暗中接济、全力保护大量流亡的文化界人士。无论浪漫、反抗、叛逆,还是感伤、绝望、无助,他的文字始终蕴藏着一腔炽烈的爱国之情,就像夏衍先生评价他的一句话: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
江水在流动。富春江一路向东,田野里麦浪金黄,静寂的古村落东梓关风景如画。郁达夫亲自题写的“东梓关”三字立在村中,一条绿莹莹的小河串起的白墙黑瓦、青色水塘,便是郁达夫笔下“江滨的水国”。就这样默默地走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已然能体会到他笔下微细的感触。
东梓关的大夫接骨医术高超,接断骨不用打石膏,只要在断骨处贴上秘制膏药,用几片树皮夹住断骨,绑上绷带固定,一周换一次膏药,让断骨慢慢生长,3个月之后就能恢复如初。河边一间素净的安雅堂引人瞩目,里面坐着的不知是不是徐竹园(郁达夫小说《东梓关》中的大夫)。我在门前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终不见有人出来。远渡东瀛前的郁达夫坐船来到东梓关找许善元,不过他不是来看骨科的,他似乎患着会导致吐血的肺病。而许善元便成了《东梓关》中的徐竹园,忧郁的郁达夫却成了那个轻快的文朴。
经过水塘,有一条通向富春江的石板路,蓝色、粉色的小花在躺着荷叶的水边摇曳,错落有致的明清老屋倒映在水面。
午后,云淡风轻,明媚的江面在天光下舒展而辽阔。埠头已不是从前候船、运输的繁忙之地,江面也全无水上关隘的痕迹。伸出去的一段浮桥上,一位钓鱼人笑容满面,30斤重的一条大鱼足以让他喜不自胜。
站在富春江边,对面重重叠叠的山轮廓清晰,寂寞的林木与山水紧密相连。恍惚中,我似乎见到了身着灰色长衫的郁达夫在埠头左右为难、独立微吟的身影。有谁能料到,他此后的果断与坚定。他为民族之尊严独立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不幸在异国惨遭日寇杀戮,至今未寻到尸骨。嗟叹中,我留意到,这条江,就像场口镇东梓关的故事一样,一刻也不停地与富春江畔的人紧密相连。
漫步江畔,江边小路虽已不是黄泥小路,倒还有些几十年前的旧模样,同样没有多少行人经过。浓浓的树荫下,抬头仰望时,一棵饱经700余年沧桑的老香樟枝繁叶茂、馥郁醇香。再往前,一艘渔舟顺水漂流,秋天的景致恬淡宁静、淳朴自然,恰似元代著名书画家黄公望的传世名作《富春山居图》,亦如神情自若、坦然真切的现代文人郁达夫抒情浪漫、忧郁感伤,却无矫揉造作之态的文字与心性。
黄昏临近,残红渐渐消散。傍晚的迷雾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将富春江畔的远景勾画得愈加紧凑。又过了一会儿,月光如水、江色似银,对岸山峰的剪影若隐若现。富春江犹如初生的婴儿,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呼吸着来自山岭中的清香,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蒋家村
清晨,天空青碧澄明,富春江南岸大源镇蒋家村的菜地里,小白菜、萝卜缨子、雪里蕻鲜嫩欲滴,院墙下的石板缝里开着紫色的碎花。蒋家村是有着600年历史的古老村落,保存完好的20多座明清老台门工艺精美、用材考究,檐下斗拱上的雕刻、花纹,诉说着昔日的故事。
蒋家村也是当代作家麦家的故乡,他住过的老台门很大很高,已成游人必到之处。老台门是旧时江南的水乡大宅,同样的白墙黑瓦,瓦片在雨中泛青,白墙透着烟灰,在桂树的密叶旁弥漫着说不出的沉静与温柔。谍战系列长篇小说《风声》《解密》《暗算》等,以及根据小说改编的多部影视作品,让麦家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而他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大宅子里度过的。
红色报刊史料研学中心在古色古香的另一座老台门里,正门为拱形,线条温柔圆润,边上有一个小小的角门,进了大门便是方正的天井、青灰色的鹅卵石、水缸和荷花。一层的堂屋是敞开的,经过转角楼梯来到二层,馆长谢华收藏的2万余份文学期刊创刊号、老报刊《新青年》《湘江评论》《觉悟》《新华时报》《东方杂志》《时事新报》……散发着迷人、高贵的气质,鲁迅、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邵力子、陈望道、刘半农……这些名人与老报刊之间鲜为人知的故事,震撼着我的心灵。在那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有多少仁人志士投身于拯救危亡、唤醒国人、摆脱封建礼教羁绊的斗争,又有多少出生入死的英雄为追求真理、幸福与光明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几年前,爱好收藏的谢华,因寻找线装本的《赵朴初墨宝精华》与富阳结缘,得到富阳区委宣传部、政协文史委和大源镇政府的倾力支持,在蒋家村设馆,对外开放。让来自各地的人们在这里看到了色彩明艳、光绪三十年正月二十五日(1904年3月11日)发行的《东方杂志》,各种版本的《新青年》杂志,以及鲁迅、胡适、郭沫若、郁达夫、刘半农等许多近现代文化名人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的文章。《新青年》杂志的创办是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标志,在高昂、自信、乐观的精神氛围下,作为同人的蔡元培、茅盾、郁达夫、沈尹默等人的进步思想都与早期《新青年》杂志密不可分。
一度参加《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的语言学家、教育家、诗人刘半农感觉翻译成中文的“他”,无法准确表达原文,故而创建女字旁的“她”,且在《时事新报·学灯》发表《“她”字问题》加以解释,使“她”字逐渐得到大家认可。1920年刘半农赴英国伦敦大学致力于语言学研究。远离祖国思念亲人的他写下了一首感情真挚的诗——《教我如何不想她》。
在郁达夫三兄弟的合影前,我久久伫立。郁达夫早年失去父亲,长兄郁华、次兄郁浩,郁达夫排行第三。一家几口,全赖母亲勤俭持家,艰苦度日。郁达夫赴日留学时,生活起居均由兄嫂承担,郁达夫归国后,兄嫂仍接济他。
郁华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才情出众,诗画双绝。性格倔强、刚正不阿。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作为著名法官的他,因严惩民族败类、营救爱国志士,被特务暗杀。
生性幽默豪爽、多才多艺的东北作家于德北暂住此地,正在为大家准备午餐。我沿着一条古道登上一面山坡,白墙黑瓦、飞檐翘角的百年老台门在阳光下,像饱和度极高的一件件艺术作品。灵巧的燕子从檐下扑棱棱飞出,紧闭的雕花小轩窗叫我浮想联翩。
蒋家村坐西面东,环村皆山。一年到头泛着清波的大源溪,自南而北,从村口汇入富春江。民国时期,村里除了农田之外,还有纸槽作坊,此外一些无田无地的农民,以砍柴挑脚谋生。现如今,许多人家住在修缮一新的小楼里,老人、孩子在朱红色的蒋氏宗祠中打牌、休闲、玩耍,过着舒适宜人的日子。孩子们再也不必像儿时的麦家一样,放学回家,一个人拎着篮子,漫山遍野地割兔子草,喂兔子换学费了。
再往上,竹条编成的栅栏里,养着鸡和鹅,一只红色的大公鸡,听到声音,突然发出高亢的鸣叫。一旁的文友,学着叫了一声又一声,大公鸡受到鼓励,一句接一句地回着,仿佛在宣告独有的豪气。
到了晚上,富阳区的作家黄玉林见我意犹未尽,笑着说:“还有和郁达夫的《迟桂花》《春风沉醉的晚上》有关的地方,我老家的银杏林,你们没有去呢!”全然不顾我落寞失望的情绪。我曾读过黄玉林的一篇散文,题目叫做《秋天的信使》,情到深处时,他也是文思奔涌,有江南文人的气质。
一个地方的精神和文脉,息息相通。静静地站在风景旖旎的富春江畔,一起耕读,一起体验,便是最好的生活。
(作者:辛 茜,系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