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野草》2024年第6期|许宜修:没有影子的父亲
来源:《野草》2024年第6期 |  许宜修  2024年12月04日09:06

父亲找他的影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们经常看到他低着头走路,像在寻什么掉落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拾起,只好直起身子,很无奈地摇着头继续向前。有时,父亲还会在原地绕圈,他把身体几乎扭成了一根麻花,像一条想咬自己尾巴的狗,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影子。父亲也会停步,抬头久久凝视天空,似乎在测算他和太阳的距离,质问这颗光球为何夺走他的影子。太阳没有义务去回答一个中年男人的任何问题,太阳只是东升西落,时明时暗,眼睁睁看着我的父亲成为一棵树。

从白天到黑夜,父亲的眼里流动着日光和月芒,父亲的身体一半火热一半清凉,风起,像刀,像针,撕裂他身上的件件衣物,那些衣物的碎片随风而逝。父亲颤抖着伸出手,指指身前、身侧和身后,在找他的影子。他的肉体失去水分,迅速发皱,在天地间熬炼成另一种形体。父亲撑着干哑的嗓音对我说,我看不见我的影子,你知道我的影子去哪儿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是父亲成了一棵树的见证者,可那又怎样?父亲只关心他的影子。我只好转告母亲的话:回来吧,快回来吧!可是父亲没有听清我的话。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只是在找他的影子。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和我一起变成树。

父亲的话让我和我的影子都开始颤抖。我那时脑袋里有两个念头在打架,一是回去怎么向母亲交差;二是变成了一棵树的父亲还会不会回家。在高山密林和钢筋水泥之间,父亲更可能选择前者。

我是被我的影子带回家的。大概是不挑食的缘故,影子比我要高,要胖,在地上显得又宽又长。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始终在看着我。影子抱住我,贴地而行。我们走得很快,简直是一场逃离。我没想到背弃父亲这样轻而易举,我也没想到父亲能对此毫无反应,似乎他早已清楚这一天会到来,他的儿子不再对他亦步亦趋,甚至与他背道而驰。

我们赶在天黑前到家。月光照到我额头的时候,远方的父亲已成一棵巨树。月光下,我的影子像一小片黑海在黄土地上翻涌。天地涨潮,夜色无声。我摸了摸我的影子,影子湿润,在轮廓中流动。我知道那是影子在哭。我推开家门,看到母亲在灯下等我。于是我也哭了。

母亲和我每周都去看望父亲。父亲还是习惯饭后让我给他读报纸上的国际新闻,母亲就在我读报的声音里替他修剪树冠、摘除枯叶。父亲看着他的头发,长的、短的,一根根像受了痛捂紧肚子,弯曲着躺在地板上。他把几根头发捏到掌心,看了半天,吹口气赶它们走。父亲很无奈地对我们说,你们也快点走吧,别管我了,你们要离我远远的,不然你们的影子要被我吞掉啦。

我不知道父亲这句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看到我和母亲的影子都在各做各的事,并没有消失的迹象。父亲见我们毫无反应,面带愠色,接着说,你们快走吧,你们也要没有影子了。我没有影子是因为快死了,你们没影子可怎么活?母亲听罢,放下手中的推剪,双手抵腰,以免父亲剃掉的发须粘上衣袖和裤腿,开始了她今天对父亲的第一次不满。母亲从初识父亲骂起,直骂到两个人相处三十年后的此时此刻,无非是对过去的重复控诉,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母亲的话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剪刀,咔嚓咔嚓,乱刀齐下,重新定义了我的父亲。父亲呢?父亲是一棵树。像所有的树那样,父亲挺直躯干,撑着树冠,面对一切风雨雷电。

过去一年,母亲和姑姑曾不止一次跟父亲委婉地聊起关于他寻找影子的事情,可惜她们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母亲和姑姑早就对父亲其人达成共识,那就是一个固执的丈夫和一个木讷的弟弟。母亲认为,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因病在家待得太久了,太闲了,在单位干了一辈子,既没培养一两个兴趣爱好,也没跟同事有什么深交,才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生着病还要去找什么影子。母亲对父亲的薄脸皮和死脑筋充满嫌恶,吵吵闹闹着凑合度日。他们最终没离婚是因为母亲怀了我,父亲有了学校分配的房子。

姑姑则总是指着父亲的身后说,你瞧,影子不就在那儿吗?它根本就没有消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不愿意说。姑姑拉着父亲,站在墙角,她活动手指,让父亲跟着模仿。灯光下,墙上投出兔子和狗的黑色指影。姑姑说,看到了没?我的影子在这儿,你的影子在那儿。你是兔子,我是小狗。我们都有自己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都活得好好的,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有一次,姑姑邀请她当医生的朋友来家做客,想要借机找出父亲的症结,改善病情。几人围坐客厅,气氛融洽。父亲在客人面前的谈吐再正常不过,几乎没有任何患病之态,甚至整场聊天中连“影子”二字都未提起。医生有口说不出,有心发言,无机可乘,被父亲牵着鼻子走,话题的掌控权牢牢锁在父亲嘴里。毕竟在学校教了一辈子书,父亲知道如何让课堂张弛有度,如何吸引学生的目光。医生除了点头便只有微笑,刚想要说话,父亲就递上一根烟堵住他的嘴。甚至隔几分钟,父亲就提醒医生做出“嗯”“没错”的回应,以确保他在认真听讲。从不看新闻的医生只用了一下午就对当前的国际局势了如指掌,父亲让他想起了读初中时,坐在后排打瞌睡被老师点名的青春岁月。

临走时,医生劝姑姑不要再试图阻止父亲的所做所想,由着他去吧,他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是认知能力衰退,也会出现妄想和幻觉。他愿意找他的影子,就让他找吧。也许你的弟弟只是日子过得太乏味,习惯了教书上课,在家待不住,想要找点事做。转身离开后,医生又折步回来,对姑姑说,我好像也没看到他的影子。今天阳光很好,满客厅都是光,到处都是影子,可我没看到他的影子。你看得见他的影子吗?

后来父亲变成一棵树,从城市回到乡村,站在我们村口的古道上,呼吸间越长越粗壮,越长越高大,最终和山齐平,在黄土高原重新扎根,树冠遮住整个村庄,他的姐姐在哭泣中才猛地想起医生当时的话。姑姑也不记得墙上是否有父亲的指影,只记得那次父亲站在墙角,伸出五指,握出了一只兔子。兔子没有动。父亲一言不发,五根指头绷成爪形,用力在墙上拉出五道血痕。姑姑和母亲被父亲的指甲盖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吓傻了,像某种椭圆形金属片从父亲的手指头上脱落,砸进了她们的瞳孔。母亲叫喊着捂住了眼睛,姑姑一屁股坐翻了茶几。

我知道,姑姑并不是真的担心她弟弟的病情,她的眼泪更多的是懊恼。不是懊恼父亲成了这个样子,而是懊恼没有早点将父亲关在房间里,至少也该把他看住,不让他乱跑,不至于现在要回遥远的陕北去认领这棵树。她知道他们注定要争吵不休,弟弟的迂腐会一次次点燃她满腔的怒火。尽管最终姐弟之间一定会和好如初,弟弟会跟在她身后离乡,但她一想到还要去镇派出所做冗长的笔录,填各种需要复核信息的表格,就备感焦虑甚至绝望。因为那个满是熟人的镇派出所会让她想起整日酗酒的丈夫出车祸后的尸体气味和足足十五年失败婚姻的痛苦。

姑姑对那个偏僻的小村庄没什么感情,不太美好的童年记忆在梦中时时惊醒她。村庄的窑洞、电线杆和玉米地终年笼罩在黄尘沙土中,所有人生来就被厚而无边的黄土高原压弯脊梁,默默忍受着持续一辈子的劳作,直至被高原彻底压断脊梁,肉身重归土地,以死亡的方式化为高原的一部分。她十六岁离村就再没回去过,旁人眼中的不忠不孝并未让她不安,你们爱嚼舌头就要当心死后被拔舌。但是随容颜衰老的还有她那颗原本坚硬如石的心,为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知弟弟消息的当晚就坐上了回延安的飞机。

当然,最令她头疼的是,父亲接下来一段日子要以树的姿态和我们相处。作为树的父亲必定要求我们学会沉默,在飘着植物气息和泥土味的房子里试着自我灌溉。父亲将沉迷于测算卫生间和卧室的空气湿度和含氧量,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只露出鼻孔呼吸。在清晨第一束光打在玻璃窗上之前,父亲就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等待太阳的触手光临他的额头,阳光像金色丝线缝补他脸上的条条皱纹,父亲赤裸的躯干越来越亮,散发着新鲜如水的气息。

正如十年前父亲变成一匹马,几乎保持着奔跑的永恒状态,屋子里所有的物品无时无刻不在随父亲的奔跑移动它们的位置。地板上总有马蹄踏裂的灰色细纹,洗手池和餐桌上的水杯旁则是父亲匆匆经过颠出的水渍。我们经常因找不到筷子而只好先端碗喝汤。等父亲记起筷子的藏身处,一家人边咀嚼已经凉透的饭菜,边听父亲气喘吁吁的嘶声,还有鬃毛擦过椅背、桌边和碗沿的沙沙声。天还不亮,父亲就在小区里奔跑。我经常看到父亲像一匹白色的流苏飞扬在楼栋间的花坛和林间小道上。夜晚,父亲在客厅打鼾,母亲开始清理地毯上掉落的马鬃以及白墙上马尾扫过的黑痕。父亲的两排牙齿在睡梦中怕冷似的不停打战,整个客厅流淌着父亲的牙齿碰撞发出的“嘚嘚”声,那种单调的冰冷使我的母亲患上了偏头痛。父亲对此并不在乎,依然日夜奔跑,跑出家门,跑到学校,跑到办公室,跑回家里……就这样跑了十年。我们客厅的墙壁上现在仍然残留着父亲作为一匹马的腥臊气味,那是忘我工作、奔波劳碌的血汗凝结,常使我母亲皱眉捏鼻,却又无可奈何。父亲时刻亢奋的马嘶声也早已成为我们耳朵的一部分。

父亲感到影子消失,是在祖父去世当天。

他对那天的阴雨连绵很是不满,因为细密的雨丝似乎正在将天地黏合,世间万物都是困倦的模样。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没有影子,雨雾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地面积水的反光是一团混乱的灰褐色斑点。在那一刻,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想挤出来。他的额头有水珠,却不是雨,而是汗,湿热黏腻。他发现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被雨水一点一滴敲进大地,在慢慢变矮。先是头发湿透了,巴住额头,接着,人们的皮鞋、球鞋和高跟鞋就看不清了,雨水正蚕食着鞋底和鞋后跟。

有小孩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泥浆拉扯他的胳膊肘和裤管,像未知的水兽,要把他拽进地底深潭,吞骨噬筋。小孩吃痛的哭声先于姑姑和其他亲人的哭丧,嘹亮地震荡垂直而落的雨丝,改变了它们的方向。大雨倾盆,如根根银箭,正中父亲的胸口。父亲知道,是时候了。那口棺材正看着他。父亲说,埋吧。父亲说完就转身了,雨水像一道巨大的帘子为他掀起。我看到父亲的影子从后背钻出,跪下来给祖父磕头。他看着远去的祖父,任凭风吹雨打,却并没有追赶他的肉体,而是被风雨打散,化作黑线,跟着一把泥土,缝合了大地留给祖父最后的裂口。

父亲回家后高烧不起,眼泪还没来得及冒出眼角就已蒸发。他开始剧烈呕吐,吐出一行行难以辨认的字句。字句掉在地板上,和父亲虚弱的嗓音一齐呻吟,夹杂着被父亲逐出身体的怨恨。我也认不清那是些什么句子,字词混着胃液、胆汁和残羹,如条条濒死的草蛇迟钝地爬行在地板上,只隐约看到“过去”“影子”“红伟”几个词的轮廓,发着持续衰退的幽幽绿光。“过去”怎么了?“影子”去了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红伟”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正在忘记过去的自己,准备开始寻找他的影子。

深夜,母亲清扫呕吐物,拿热毛巾替丈夫擦脸,发现父亲说梦话竟是她公公的口吻。父亲不停地淌汗,不停地说话,话语含糊,话音中是已故祖父生前对待亲朋惯有的冷漠。梦呓弱化了这份冷漠,引发了父亲的愤怒,父亲似乎在梦中挣扎,和祖父的言行对抗,试图摆脱祖父的附体。父亲在大喊,在摇头,在皱眉,在咬牙。汗水在发梢上凝出又细又小的汗滴,汗滴在床单上洇出父亲的潮湿轮廓。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不再大喊,声音渐渐低了。五官的扭曲退去,像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抚平了他脸上所有的痛苦。父亲睡着了。母亲知道,父亲战胜了祖父,醒后仍然只是她的丈夫。

母亲拧了把毛巾,几丝水线顺着胳膊肘流到腋下,她发现丈夫的汗水又重又冷,像刀背滑过,使她的皮肤颤抖。她站起身,恰好窗外有风吹进,灯影摇晃,父亲躺在床上,像在摇篮里。母亲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父亲躺在那儿都没有影子。母亲关上窗,就又坐下了。她静静地看着如婴儿般熟睡的男人,突然想起父亲第一次和她约会的情形。父亲的眼神像他教的孩子们一样清澈,他说的话也像孩子一样天真。用母亲的话说,我们不是约会,我好像带了儿子在散步。母亲记得,那天天很热,父亲本来要请她下馆子,后来只在路边摊吃了一份凉皮肉夹馍。黄土高原的夏风火燎过似的,两个人吃罢逛街,很快都是满头大汗了。母亲落在父亲身后,看到父亲的白衬衫湿透了,粘在后背上,显出深浅不一的肉色。父亲买了两根冰棍,都递给了母亲,说,这根你吃掉,这根拿来降降温。母亲就一根用来吃,一根用来敷脸和额头。母亲看到父亲嘴边还有吃完凉皮残留的红油色,她的嘴巴里又忍不住分泌了唾液。父亲看着母亲,笑得嘴唇都干裂了,舔舔嘴唇,还要笑。母亲说,你也买一根吧。父亲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吃你吃。继续笑。其实是父亲出门着急,兜里没钱了。后来,母亲就把另一根冰棍给了父亲。冰棍已经融化了,父亲只捏住一根木棍。父亲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把甜丝丝的冰水分两次倒进了喉咙,把木棍叼在嘴里……母亲突然想起这个,是因为父亲发高烧躺在床上,却也在笑。母亲发现那笑容一如他们初次约会时。她的额头突然觉得一阵清凉,那根冰棍在她额头来回滚动带来的降温效果,又清晰再现了。母亲不知道父亲到底梦见了什么,笑得像个孩子,但婚后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用手指碰了碰丈夫的嘴唇。

父亲退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称体重。他发现自己瘦了十斤。父亲顾不上自己虚弱的嗓音有多么难以辨认,对我说,我的影子重十斤。来,你上来称一称。我站上去,看到电子秤上红色数字的跳跃变化。父亲说,你比小时候胖太多了,你的影子恐怕有二十斤。那时我刚工作两年,从外地赶回来参加祖父的葬礼,原以为祖父无疾而终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结果,可我却看到哭肿了眼的姑姑,一脸倦容的母亲和忙于称影子重量的父亲。

父亲后来对我说起他发烧时的梦。父亲说有一天晚上,他梦到他未见一面的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哼唱摇篮曲,他拼命想看清哼唱之人的面容,可无论如何,总无法如愿。摇篮曲摇啊摇,摇啊摇,很快他困了,最后安眠于梦境。父亲还说到了另一个梦,梦里刚去世的祖父埋怨父亲没有算好日子,让他在一个阴雨天入土,两个人在梦中大吵特吵,父亲说,我还挨了他一个耳光。可父亲最终成了胜者,梦中的祖父像漏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瘪去,直至缩为梦境中的一角暗影。因为父亲在梦中质问祖父:你为什么从没有带我去找过你的妻子,我的母亲?她在哪里?姐姐是谁生的?我是谁生的?父亲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些问题,是因为它们不仅平息了梦中的父子之争,而且在梦醒后带走了他的高烧,让他在餐桌前狼吞虎咽的同时,还能吩咐我把体重秤从阳台西南角积灰的鞋柜里取出来。

尽管退烧后的父亲开始丢三落四,有时候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脾气也像个孩子反复无常,但母亲却没有再对父亲产生不满,或者说,原来那个无论父亲做什么都要数落两句的母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她的丈夫无限包容的妻子。母亲常常在父亲找不到某样物件时,安慰日渐消瘦的丈夫,没事,你再想想,不会丢的。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吗?没事,它就在这房子里,绝对跑不掉,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父亲开始忘记我们。没有影子的父亲可以是动物,也可以是植物。他是一匹马,也是一棵树。无论是什么,父亲不再属于我们是大家都清楚的事。父亲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嗜睡,一觉醒来,往往已是黄昏。他听到妻子在厨房打响了燃气,准备做晚饭。父亲慢吞吞起床,叠方了被子,铺平了床,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好像在想接下来该做什么事,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就是在这样的梦醒时分,他发现他的影子不见了。

没有影子的父亲静静地坐一会儿,然后去厨房找他的妻子。从身后抱住她,又闭上了眼睛。却不犯困,而是眉头紧皱,拼命回忆着什么。回忆到最后,眉头舒展,神情愉悦。父亲紧紧抱住他的妻子,像孩子抱住他的母亲,久久不松手,陷入某种美好而漫长的回忆里。

我们没想到的是,没有影子的父亲会再次变得健谈。

这三年,因为父亲的病,他的话越来越少了。每天说的话,几乎没有他以前的半节课多。父亲教了一辈子语文,没有影子的他却成了哲学教授。父亲说,有时觉得,是影子在操控人,而不是人拥有影子。父亲说,我们和影子的关系并非整体和部分,是一枚硬币的正反,是既平等又对立。父亲说,我那会儿念书,晴天真多啊,我印象里就没下过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影子又黑又亮,我就踩自己的影子玩。九岁的父亲每天不是跟着影子回家,就是追着影子上学。他有时候也会困惑,不清楚究竟是他还是他的影子在上学。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踩他的影子,他自己不会感到疼;而影子对他的抱怨,几乎等不到天亮,就一觉泯恩仇了。

父亲和影子的关系比班里其他同学都要好。父亲的固执也许是在小学阶段培养的,他不喜欢蹦蹦跳跳和叽叽喳喳的同学们,无论老师在课堂上怎样变着法儿请他发言,怎样热情地邀他参加活动,他都只会摇头和后退。除了对人微笑,父亲更擅长独处发呆。父亲更愿意和所有地上、墙上和玻璃窗上的影子相处,和所有移动的或固定的影子相处。影子们的年龄、容貌、身姿和打招呼的方式全不一样,父亲都一一回应。九岁的父亲还有自己的秘密:他的影子是彩色的。其他同学无非发现烈日下的伞影是光彩流转的,也可能是看到一块碎玻璃的炫目投影而欣喜,但父亲发现他的影子是彩色的。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影子的色彩有时出现在左胳膊,有时是心脏,有时是眼睛,有时是头顶。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影子不只是对父亲身形轮廓的复刻,而是一个独立、活泼的朋友。光彩闪耀,缤纷荡漾,是无声的绚丽。

父亲和影子的友谊就这样忽明忽暗地存在着,就这样色彩纷繁地维持着,就这样相互陪伴、相互需要着。一年,又一年。那种五彩斑斓的光影很早就在父亲的眼中流淌,那位终年不语的伙伴日夜围绕在父亲的身前身后。你想想,父亲对他的影子保持着多么充沛的自豪,和他的影子相处出多么深厚的情感,可人到中年,父亲发现他没有了影子,这该有多难过。工作的烦琐和生活的单调已经让父亲无心留意影子的色彩了,他试着接受影子从他眼里日渐褪色的现实,并早就预感到影子消逝的不幸未来。父亲常常捏着酸胀的肩膀对我们说,我总觉得身后空落落的,好像有风吹散了我的影子。你们说说,还没到秋天,风怎么这样凉呢?父亲也像我的母亲和姑姑一样,只把影子的事随口一提,便投身教育事业,一干就是几十年,最终倒在了讲台上。

终日沉迷影子的父亲,换来的是祖父的暴怒。他必须尝试着做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学生,否则祖父的鞋底将以不听话、不学习的名义打肿他的屁股。祖父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过了半小时,又被班主任请出了办公室。父亲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听班主任一一列举他在学习和生活上的怪癖,听祖父不停地“嗯”或“哼”,还有“哎”。父亲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阳越扯越长,越拉越薄,最后遁入地面,没有弹性地消逝。

父亲被祖父拽回家的路上,天已黑透了。月亮不出来,星星也没有。只有扬起的阵阵黄尘如细小蚊蝇牵绊他的腿脚。祖父的鞋底擦过地面沙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父亲也越走越快。祖父的手像一只钳,卡紧父亲的手。父亲双腿打绊,手腕吃痛。父亲想慢点走,并不只是害怕到家后的挨打,他已习惯祖父下手的方式和力道,以及姐姐笑他痛哭流涕时的样子,但还为了什么,九岁的父亲也说不上来。父亲在祖父面前表现出的沉默,和他跟姐姐打架时的凶残,都只是构成父亲的一个面。

祖父就这样拽着他走啊走,一走几十年。即使父亲已经年过半百,成家立业,无形的手依然钳着他的手腕。直到祖父去世后,父亲替祖父擦手,看到祖父的手不再是一只钳,而是躺在父亲的掌心,冰凉无声,他才明白,他们父子这辈子只能是你横我竖,你死我活,你在这头,我在那头,像在天地间打了个X,一生只有一次生与死的交集。

祖父的葬礼上,父亲告诉我,他第一次看到祖父的影子,是七岁那年。祖父拉着他的手去山上祭祖,他跪在祖父的身后,看着祖父磕头,他也磕头。他的鼻腔里窜进黄蒿的腥气和黄土的燥热。祖父点香,蓝烟袅袅,如线上升,缭绕天地间。父亲看到他跪着的黄土地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弧线,那是香火的影子,接着父亲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一颗脑袋,半截躯干,日光下又黑又亮,和祖父在祭台插香的影子重合、交错。七岁的父亲不关心祖先,只是好奇地观察祖父的影子。祖父的影子又大、又宽、又长,父亲的影子很小、很瘦、很短。祖父招呼他的儿子,该下山了。

父亲下山了。我跟在他后头。走到山脚时,雨停了。父亲突然不走了。他转身,看着我,握了握我的手。父亲的手掌厚实,手指粗硬。雨水在他身上腾起缕缕热气。父亲的眼中却透出凉意。父亲刚埋葬了祖父,失去了他的影子。父亲红着眼,松开了我的手。父亲望向山坡,对我说,他还是走得太早了。

没有影子的父亲迈入了他和母亲婚姻的高潮,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其实他们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得到。因为父亲变成了一棵树,树的使命不是冲天生长,而是学会接受枯萎。无论影子是背叛还是逃离,甚至本就不属于父亲,都不重要了。关于影子的一切已经宣告结束,是缓慢地按下终止键,从此没有重新开始的选项。

父亲忘记了我们所有人,只记得他妻子的名字。每天早上,母亲都会替父亲浇水、松土、施肥,剥掉坏死的树皮,摘掉羸弱的叶子,推他出去晒太阳。没有影子的父亲在阳光下有一种光秃秃的亮。他越来越瘦了,每咳一声,似乎都要瘦一点。几片叶子随咳嗽轻轻飘落,悬在母亲头顶,替他的妻子遮阳。父亲说,让我看看你的影子。母亲的影子在地上闪烁,风吹过,在地面荡漾一圈一圈影波。父亲看到母亲在哭,眼泪从脸上滑过,落在地上,母亲的影子成了一个个窟窿,千疮百孔。母亲耸肩哭泣的模样让父亲害怕极了,他的恐惧加速了树皮的老化和枝叶的脱落。但是父亲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衰败。父亲只能哑着嗓子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

父亲以树的样子和我们相处没有多久,远比不上一匹马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深刻。母亲和姑姑曾年复一年地发牢骚,让他不要把那些老掉牙的唠叨搬回家,我们又不是你的学生,没人爱听你那些啰唆话。但父亲真的成了一棵树,半天不说一句话,她们又慌了神,隔一阵就要匆匆推门进去,看看父亲在做什么,和他闲聊几句,试探父亲对过去的底细还记得多少。

尽管父亲除了他妻子谁也不记得了,但姑姑仍然没有放弃她作为姐姐的身份,等待父亲的记忆再次成形。姑姑对那个时刻的到来既害怕又期盼,夜晚的害怕总是压着白天的期盼一头,让姑姑越来越心焦。她曾问过医生朋友,父亲的病情会好转吗?医生略带犹豫地告诉她,你弟弟记起你是谁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

每次姐弟相见,父亲总拿手指着姑姑的左耳说,你的耳朵怎么只有一半呢?姑姑没有办法忍住不去摸自己的耳朵,她摸到左耳像半只残破的贝壳,带着西北风呼啸而过的冷硬。那时姑姑已双腿瘫痪,坐上了轮椅。她推着轮椅走到父亲床边,温和地看着他,是的弟弟,我的左耳只有一半,另一半留在了小时候,你不记得了吗?她看着日渐虚弱的父亲,眼眶很快就红了。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始终是你的姐姐。我已经老了,瘫在轮椅上哪儿也去不了,这是报应。我那天不应该逼你离开老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只希望你原谅我……

父亲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姑姑,很快移开了目光。父亲的思考只持续了几秒钟,他认不得姑姑,也记不住姑姑说了什么。父亲只是举起右手,反问姑姑,像跟一个陌生人问路那样客气,请问你是谁?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手指怎么只有四个?

落叶铺满了父亲的空房间。父亲终于咳落了他身上最后一片叶子。父亲的房间早在他寻找影子的时候就空空如也了,父亲就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打开窗让阳光射进来,或亮起灯让房间一片白。他沉浸于踩着墙线兜圈,顺时针,逆时针,似乎想发现时光之秘密,可以穿越未来或回到过去。然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也没有找回他的影子,更不用说时间的真相了。父亲看开了,他想,至少我死之前是一棵树。时间就这样惩罚了父亲。落叶铺成一片海,父亲瘦骨嶙峋,在虚弱地摇晃,枝干也随他的咳嗽不停断裂、掉落。父亲想靠着什么歇一歇,发现整个房间愈来愈空旷,连四面墙都在离他而去。

这时父亲看到了我。他的眼神突然变了,少了迷茫,不再痛苦,几乎是恳求我。父亲在恳求他的儿子帮助他。帮助他什么?父亲没有说出口。下一秒,他却又移开了他的目光。父亲再次看向我的眼光变得陌生,甚至带有敌意。他继续枯萎,那样坚决。

我说,父亲,父亲!

父亲不再看我。父亲在后退,在旋转,在缩小,在破碎。

我真的很想过去帮助他,尽管我不知该如何帮助。我只是觉得,作为父亲的儿子,父亲在这样的时候需要我。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看着父亲褪掉树的皮囊,像脱下一件很厚的旧衣裳。父亲躺在那儿,静静的。我们隔得那么远,他嶙峋的瘦骨却还是硌疼了我。

父亲后来肯定了我的做法。他认为我在那时表现出的坚定,战胜了犹豫和恐惧,是成熟的最佳证明。父亲那时已经变成了一张照片,他就在祖父的旁边。这对父子在柜顶开始了第二次相认。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我翻到照片的背面,光线射来,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淡淡的,薄薄的。在流动,在晃。影子看向我,我发现我们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