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4年第11期|蒋蓝:构树开启的想象力
蒋蓝,诗人、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导师,四川文理学院、成都文理学院客座教授。出版《苏东坡辞典》《成都传》《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天路叙事》《黄虎张献忠》等专著。
构树的象征
人们通常叫的“构树”,早在先秦时代就有这个树名了,足见它们生命力的顽强,早为古人所见,它强行而无蔽地进入大众视野,于是得到了命名的机会。恰如苏东坡所言:“以言行化物,故曰文明。”
在《汉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叫“牛羊乳汁曰构”,这里说的恰是构树。有人横刀向上,一刀砍向懵懂的构树,树枝会流出乳白色的浆汁,这与牛羊的乳汁非常相似。鉴于当时楚人谓乳为“穀”,所以,它被称为穀树、楮树、构树乃至古浆树等,《诗经》里称之为“谷桑”,朱元璋的第五子周定王朱橚编纂的《救荒本草》则称之为“褚桃”,至于后起的光叶楮、谷浆树、鹿仔树、当当树等,这些命名都预示着此树就是流着奶与蜜的宝贝。
按理说,这么全身心奉献给人类的树,不应该有什么恶谥。但事实并非如此。《诗经·小雅·鹤鸣》里有这么一句话:“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大意是,在这个快乐的庭院,有一棵壮硕的檀木,但是下面却长了一棵榖树。别的山上的石头,也可以雕琢玉石。这两句话是劝解君王广开言路、远小人亲贤人。诗的前一句,用到一个“榖树”的典故。古语往往具有上下意义对峙性的语义,檀木的亭亭华盖之下,构树处境不妙。
这里涉及商朝第九任君主太戊。太戊一度贪图享乐,眼看祖宗的基业要毁于其手。相国伊陟心里着急,但也深知任何良言对于此时沉迷不醒的君主来说,都是徒劳的。于是他每天琢磨着怎么进言。忽然有一天,都城的朝堂之中长出了一棵大树。此树只用了七天七夜,就长得无比粗壮。人们纷纷议论,这是不是异象?莫非是商朝的不祥之兆?
商王听到了臣子的议论,就问伊陟:“一棵怪树,相国怎么看?”
伊陟回答:“这树是‘桑榖’,分明是恶树!仅仅七天就长那么高壮,是妖异啊!”
商王一听,有点畏惧,就问:“你看如何是好?”
伊陟知道时机到了,就正色道:“自古以来,无论多么厉害的妖怪也要臣服于有品德的一代明君,邪不压正。只要您努力治理国家,妖孽也无可奈何!”
商王恍然大悟,道:“相国说得对啊!”
于是太戊痛改前非,终成为一代明君,在位长达惊人的75年。
这就是“榖”的典故。食肉糜者往往少见多怪,赋予了构树“恶树”象征,这只能归于他们距离民间田畴的距离太过遥远。太戊的都城在现在的河南,可见构树具有无问东西南北的禀赋,它听从风的号召,落地生根,不料启发了一代明君,这分明是商朝的幸运之树!
人们迷惑的是,如果榖树“对译”为构树就可以了,为啥又称为榖树呢?
汉语里大凡有勾、苟发音的字,都有随意、随便、随遇而安之义,但往往暗含贬义。我以为,强悍的构树的命名也具有这一层所指。构树在古代的历史典籍上,也被叫作“榖”或者“楮”。“榖”在读音gǔ之外,也常读作gàu,这个字其实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构树。在古代,构、榖、楮字均是指构树。但“楮”字在指构树之外,同时也指构树造出来的纸张,“楮墨”一词的含义就是“纸墨”。陶弘景《名医别录》说:“楮,即今构树也,南人呼谷纸为楮纸。”
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中记载了一桩与构树有关的“出尘事件”。汉明帝永平五年(62),刘晨和阮肇来到山中采树取谷皮,忽然遇到两个美女,她们仪态万方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两人心旌摇荡,在美女家里住了下来,终日厮混在一起,忘却红尘。几个月弹指而过,某日刘晨和阮肇突然醒悟了,决定下山回城。美女玉立柴扉,向他们挥手作别。刘晨流连万般挪不动脚步,还是阮肇拉了他一把,说:“快走,出来好久了,老婆娃娃还在屋里等着呢。”等他们下山后才发觉,眼前景色一片生疏,记忆中的道路和房屋早就变了样,到家则发现,各自的子孙已经到了第七代。
刘晨和阮肇到山里取“谷皮”,这是要做什么呢?其实“谷”就是楮树,取皮就是为了造纸。
看看,在寻找构树的路上,穿过小径分叉的阡陌,他们被美色诱往了一个神秘的桃花源。这是构树之神力?抑或,构树是美色与红尘之间的一道屏障?
所以在人与树之外,我们不妨扪心自问。
广 都 纸
自唐朝以来,蜀地最为多见的植物,一是笼竹,二是沿水泽而长的无边桤木。这两种速生植物,往往是天府林间最主要的品种。其实,林间空地以及郊野,才是构树的地盘。仅仅因为构树长得快,对生活环境要求低。正因为这个特点,它自古就被视为低贱的“恶树”。但它其实是优秀的经济适用树。构树的叶子和果实可以食用或者药用,木材坚固耐用,就连树分泌的白色汁液也可以治疗一些皮肤病。
奇妙的是,一棵构树上树叶有两种不同形状。第一种是它在幼年时期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很多昆虫为了让自己的幼虫有足够的食物,通常都不喜欢在不完整的叶子上产卵,所以构树在幼龄时会长出不规则的叶片,使昆虫觉得它的叶子不完整,且有陷阱,于是就远远地离开。另一种形状是在构树成年以后,城府愈深,这时叶片基本上就不会再分裂,少数叶片就算分裂也只是浅浅的裂痕,形状总体来说是椭圆形的,两边不对等。
我更喜欢构树幼年的树叶。它们看上去就像两只接力奋飞的燕子,且树叶毛糙无光,如同摊开的劳作者的手掌,看上去有点儿质朴,有点儿沉静,不像杨柳那样随风起舞,也不似黄葛树、国槐那样一遇风雨就喧哗大作。
《中国植物志》指出:构树为桑科构属的落叶乔木。在中国、日本以及东南亚都有分布。构树叶广卵形至长椭圆状卵形,边缘具粗锯齿,不分裂或3—5裂,疏生糙毛,背面密被绒毛;花雌雄异株;雄花序为柔荑花序,雌花序球形头状,子房卵圆形,柱头线形。
20世纪6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童年记忆中可能会有构树,70后就不会也不敢贸然吃构树果了。构树枝叶含有一种浆,可以养猪。饥馑时期,构树成了人们争抢的对象,不仅是红红的果实,就连构树叶也被人们煮了吃。我的记忆里,构树的雄花同香椿一样,是春天不可多得的野味之一。摘下未开花的雄花花束,择洗干净,拌上面粉,大火蒸几分钟,撒上盐和芝麻油。想吃辣的可以加点辣椒油,如此,便是一道美味。
鸟儿也爱吃构树果实。我经常见到麻雀、斑鸠、画眉、乌鸫、燕子啄吃那红红的果实。但沉默的构树是有想象力的,它们可不是仅仅供人果腹那么单一。比如,它成为蔡伦发明的“造纸术”的重要原料。公元105年,蔡伦发明造纸术的时候,用的一个原材料就是构树皮。
唐宋时代,成都平原构树遍布城乡,鉴于构树叶粗糙,摩擦力较大,它成为乡村的“洗碗布”,是丝瓜络之外的重要洗碗工具。随着工艺的提升,构树已开始从锅灶边华丽蜕变,许多名贵纸张都由楮纸再加工制成。
唐代书写纸品种很多,就造纸所用的原料而言,以麻、藤、楮三者最为重要。官府文书用纸,以麻纸为一大类;又按官阶等级和文书的类别,分为白麻纸、黄麻纸、五色麻纸三种。麻纸以四川所产最为著名,需求量很大。据《新唐书·艺文志》所载,每个月要供给集贤院学士以蜀郡麻纸5000番。开元年间,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各有经、史、子、集四部库书,共125960卷,据《旧唐书·经籍志》说,皆以益州麻纸写。可见当时四川麻纸质量之好,产量之巨。
从唐朝开始,河道密布的双流县就成为益州的造纸中心。这在元代华阳人费著的《笺纸谱》中有明确记载:“双流纸出于广都(成都双流)”“广都纸有四色,一曰假山南、二曰假荣、三曰冉村、四曰竹丝,皆以楮皮为之”。《笺纸谱》还详细记述了四大品牌楮纸名的由来:广幅而不用白粉者,叫作“假山南”;狭幅而用白粉以浆涂纸面,再砑光(用石磨纸面),使纸质白净者,叫“假荣”;造于冉村,用村边溪流的清水洗涤纸浆,纸质洁白者,称作“冉村”;造于龙溪乡,轻细柔韧者,叫“竹丝”。“而竹丝之轻细……视上三色价稍贵。”
其实,起决定作用的是当时成都商品经济的繁荣、造纸术的发达、雕版印刷术的推动,以及四川人的智慧。或许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构树那两只燕子接力奋飞的造像,启发了蜀人的想象力。
成都是唐代政府机关用纸的主要供给地。对于各种纸的用途,朝廷有严格的规定:“凡赦书、德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免三公、宰相、命将、日制并用白麻纸……凡慰军旅用黄麻纸。”同时又规定,政府机关公文用纸一律用蜀麻纸。官家喜欢用蜀纸,民间也以用蜀纸为快。
当时双流不仅牧马山满山遍野生长着这种落叶乔木,甚至田间地里也开始广种构树,蜀纸遂闻名天下。到了宋代,民间造纸业十分发达,作坊遍布全国各地,尤以双流中和场一带生产的楮纸名闻天下。
虽无傲霜节,幸免狂酲毒
苏东坡在眉州的老宅里杂树异草众多,构树、桤木密不透风。他后来写有《宥老楮》:“我墙东北隅,张王维老谷。树先樗栎大,叶等桑柘沃。流膏马乳涨,堕子杨梅熟。胡为寻丈地,养此不材木。蹶之得舆薪,规以种松菊。静言求其用,略数得五六。肤为蔡侯纸,子入桐君录。黄缯练成素,黝面颒作玉。灌洒烝生菌,腐余光吐烛。虽无傲霜节,幸免狂酲毒。孤根信微陋,生理有倚伏。投斧为赋诗,德怨聊相赎。”就展示了他的百花园构造。
宥,是宽恕、原谅的意思。他在诗中先是描写了构树的位置,大小、叶子、树皮、果实、树材等植物特点,说到他想砍了这棵构树改种松菊,但细想,却发现构树的用处颇多。构树的树皮可以造纸,果实可以入药、染色、美容……想到这些,他放下斧子做了这首忏悔诗。但杜甫似乎并非如此,在浣花溪畔,他在藤蔓缠绕的空间里颇感不便,于是写《恶树》诗。他未必要抒发他对“奸人与庸才”深恶痛绝的心情,他“常持小斧柯”奋勇开路,这其中的“恶木”,构树首当其冲……
正人君子举止自然是中规中矩,所以《文选·陆机<猛虎行>》指出:“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尽管构树没有机会为君子遮风避雨,无法获得他们的青睐,却从未露出“狂酲”之态。在我看来,构树体现了盛产“异人”“异物”的古蜀气象,心怀异志。
唐宋时期成都的造纸业,还有一个重要生产区——位于西郊的浣花溪畔。浣花溪的岷江水富含矿物质宜于造纸,当时溪水碧绿、清澈,对于沤麻及浸泡楮皮等来说都是上好的水源,造出的纸更是洁白光滑,是成都其他水质所不可比的。苏东坡来成都数次,到浣花溪考察造纸奥秘。在谈及浣花溪水时说,成都浣花溪水清异常,以沤麻楮作笺纸,清白可爱。数十里外便不堪造,他相信这是特殊的“水力”造成的。
浣花溪两岸人家大多数都是造纸专业户,开办的造纸作坊不下百家,鳞次栉比,相当壮观。浣花溪两岸一派忙碌,送料运纸的车辆来来往往,柳腰削背,丽人穿梭。造纸人家都是花大价钱从都江堰岷江边买来坚硬的黄砂石打造大石臼,俗称“兑窝”。浣花溪水清湍急,技工们利用上好的水资源作传动动力,带动水碾、水车,把沤熟的造纸原料漂洗白净,然后放在大石臼里,用水力带动石碓捣烂,依尺寸造出不同规格的纸张。
这里还聚集了数量庞大的抄纸工,他们手握两根细竹,紧绷起一面细纱,两手放平,在浆槽里轻而均匀地将纸浆捞起,如捞起随时会漂走的圣物一样。在他们灵巧的双手下,一幅幅纸就展示在人们眼前,显得那么神圣。
浣花溪的造纸盛况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道独特风景,郑谷把它同蜀茶并列起来,“蒙顶茶畦千点绿,浣花笺纸一溪春。”满眼的蜀纸春景,会同这滔滔不绝的溪水互补为荣。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友人的陪同下来浣花溪探访,一睹造纸的盛况。
宋代陈师道《后山丛谈》说:“南唐求墨工于海,求纸工于蜀。中主好蜀纸,既得蜀工,使行境内。”这条记载,是多年来总是“吸纳”外来人才与工艺的蜀地,得以技术“输出”的弥足珍贵的证据。
以构树皮造纸,最为辉煌的是世界上第一张纸币——交子的诞生。
10世纪末,成都地区第一次出现了“交子铺”,一种用楮纸刻印的票据——交子也由此产生。交子用钢版印刷,版画图案精美,三色套印,上有密码、图案、图章等印记。
最初的交子铺,是代客商保管钱币的店铺。客商将自己的大量金属钱币存入交子铺中,交子铺则写给客商一张票据作为凭证,这张票据就是交子。这种流通于民间的纸券,虽然也使用印信做记号,并有暗号题写,但由于分散发行、缺乏信用,印制十分简单,很难达到防伪的目的,冒领之事时有发生。此后一些富商联合起来,以他们的财产作为信用保证,正式发行了“私交子”,采用红、黑两种颜色印刷,以复杂的图案和秘密记号来达到防伪的目的。客户向交子铺交纳现钱,交子铺将钱的数量用手工填写在纸券上发给客户。这种书写面额的交子,有点像现在的存折,可作为提取铜钱的凭证。
1005年,益州知州张咏对交子铺进行了大力整顿,剔除劣迹斑斑的奸商和大多数实力不足的中小经营者,决定由16家有实力、有信誉的富商联营交子铺。这就是取代私交子的官交子,由此成为全世界最早获得政府认可的纸币。1023年,朝廷设置了“益州交子务”,派员担任监官主持交子的发行。次年,交子成为北宋在川陕一带的法定货币。熙宁元年(1068),监官戴蒙在成都设立了“抄纸院”,由官方设厂生产印造交子用的专用纸张,这是宋朝政府建造的第一家钞纸专用生产厂家,双流因广栽构树,成为印钞厂的主要供货方。
崇宁四年(1105),宋朝政府把交子改为“钱引”,随后将管理纸钞的机关也改称为“钱引务”。费著《楮币谱》载:“所铸印凡六,曰敕字、曰大料、曰年限、曰背印,皆以墨;曰青面,以蓝;曰红团,以朱。六印皆饰以花纹,红团、背印则以故事,如王祥孝感、跃鲤飞雀、诸葛武侯、木牛流马……”钱引以3种彩色套印制成,工艺繁复,不易伪造,从而大大地提高了纸钞的防伪性。
交子最终在官方的禁止和民间自发淘汰的双重压力下销声匿迹了。但外形粗野、豁皮裂干的构树,以低伏的身位,在不经意间创造了一段光辉的货币史。
为纪念世界经济史上交子诞生这一重要事件,在英国伦敦英格兰银行的天井里,种有一棵在英国很少见的中国桑树,西方金融家以为,制造交子所用纸张的主要原料就是桑树。这其实是英国人混淆了同属桑科的构树与桑树,张冠李戴。在成都发行交子600多年后,瑞典斯德哥尔摩银行在1661年,才印制发行了西方最早具有现代钞票性质的纸币。
外国人称构树为Paper mulberry,大约是知道,它是中国造纸术的重要原料。但与构树在成都平原的处境不同,这个曾改变世界历史的树种,却在很多国家成为最不受欢迎的植物之一,原因是它过快的繁殖速度。构树在美国,入侵了包括夏威夷在内的28个州。在巴基斯坦,它被列为6种最严重的生物入侵物种之一……
相比于构树,人们似乎更看重槐树提供的造梦功能,比如扬州的那棵千年国槐,就是扬州最有文化味的古树,相传“南柯一梦”就发生在这棵槐树的树洞里。而造型单一的构树,粉身碎骨,委身于纸,由此打开世界的绚丽想象,承载的又何止一梦呢。对人类,构树已竭尽所能,它为人们打开的想象世界,岂是寻常植物所能企及的。
宋代诗人吕本中的《恶木》说出了另外一种选择:“好木虽云好,不须公爱怜。恶木虽云恶,莫自生雠冤。”对此呢,构树叶在风里起伏,嘻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