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4年第11期|谭宇婷:慢炖的京都
一
每年日本气象株式会社都会提前预测各地樱花开放的时间,二○二四年京都是在三月二十五日。去年的樱花季,我住在京都的紫野。那里没有过多的灯红酒绿和商业气息,也没有光怪陆离的世事景观和尽力编织的浮生尘色,而是漫不经心地涌动着生活的感性海洋。远山淡影下的鸭川花景与树木蓊郁中的光影流金,一点一滴地勾兑出岁月的物语。那些随遇而安的日子,仿佛用慢慢入味的文火,精心熬制出的乌鸡汤,让人心神安宁,心生欢喜。紫草遍地的原野,在《万叶集》的和歌中被吟咏——“あかれさす紫野、野守はみずや君が袖振る”。“左右遍寻之,但见君舞袖”,也让这芳草园地在历史褶曲中,多了几分纯净的心韵与温厚的情愫。
京都古称平安京,是日本平安时代、镰仓时代、室町时代和织丰时代的都城。公元一六○三年,德川家康代替丰臣秀吉掌握权势,并将政治、经济重心次第迁移至江户,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奠都东京。落幕后的京都便永葆一分旧时代的底色,一半是平安时代的庄严与隐忍,一半是武家时代的坚韧与矜持。京都的城市设计模仿隋唐时期的长安与洛阳,呈棋盘式布局,以朱雀大路为轴线贯穿南北,划分东西二京。西部的右京称为长安,东部的左京称为洛阳。右京衰微后,洛阳也成为平安京的代名词。京都也被称为洛都、京洛。一五七二年武田信玄进京被称为“上洛”,而外地人去京都则称为“入洛”。江户幕府有一种较轻的流放,即“洛中拂”,指的是禁止踏入洛中。京都北面依山,南面山积水的沼泽,东边临水,西面是宽敞的大道,这也对应着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的“四象”方位。洛阳的典章制度、物事风华,早已随历史的更迭烟消云散,盛唐的遗风古韵却仿佛在这座以洛阳为母本的千年古城,被永久地定格。
紫野在京都的北部地区,也就是洛北。我居住的地方靠近大德寺,它建于镰仓时代末期,在应仁之乱中被毁,后来一休禅师将方丈院与佛堂重建。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曾记述这位室町中期的诗人、画家。“他作为童话里的机智和尚,为孩子们所熟悉。他那无碍奔放的古怪行为,早已成为佳话广为流传。他那种‘让孩童爬到膝上,抚摸胡子,连野鸟也从一休手中啄食’的样子,真是达到了‘无心’的最高境界了。”在一休纯宗的《狂云集》中,川端康成读到日本中世汉诗的无与伦比与胆颤心惊,也在他的诗学天才下看到这位禅宗僧侣的困惑与挣扎。“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叛逆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这位“扶桑国里疯癫汉”,以“家住成都万里桥”的典故,传递风雅脱尘的情趣,及对逐名求利的时弊的针砭。川端康成珍藏一休的两幅手迹,其一曰“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此也犹如这位“狂云子”一生的艺术使命的隐喻和谶言。在人生长时间的静默的修行中,需有外在的启迪,更多的则是参禅者自我的开悟——对“万有自在的空”和“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的追求。一休的另一首道歌“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更能象征着京都四季时节的美——“春天赏樱花,夏天听杜鹃,秋天观明月,冬天雪清爽”。它捕捉的是自然本来之面目下刻意的寻常,徐徐地发酵着生活的省悟和绵密的情感。
大德寺是茶道的中心,曾跟随一休参禅的村田珠光,对此前奢靡的拜物主义茶风进行改革,将古朴和寂静的“侘寂”精神融入茶道,开创自然朴素的草庵茶风,叩响“茶禅一味”的茶道之门。村田珠光曾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的茶师。当时盛行“斗茶”,人们时常花重金打造华丽的茶室。足利义政便以精美的器皿和名贵字画,将银阁寺的茶室装点得富丽堂皇。应仁之乱将曾经的奢华销毁殆尽,战争的洗礼也凝练出崇尚简朴的茶道雏形。武野绍鸥在京都出家时,领悟到村田珠光所说的茶味。他说饮茶时“应咀嚼般小口饮用,大口饮用不知其味”,但最后要一饮而尽,以免留下残渣。在大德寺修行过的千利休,延续着“侘茶”的文化韵味,并改进茶道的器具和仪式,创立“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他曾将装种子的“种壶”配上涂盖,来用作盛放冷水的茶具,即“水指”。他说:“茶道的精髓在于煮水、点茶并享有美味的茶汤,此外并无其他。”品茶的过程,则是“先观其色,闻其香,然后饮之”。千利休也会细心考虑季节、时辰、主题、宾主的需要,甚至茶室的光线和色调等不同情境,来审慎地布置茶室。他曾在权贵面前说,“美,由我决定”,并在去世前留下一句“我只向美的事物低头”。有人说,“如果不是茶道,如今摆在日本料理旁边的可能就是可口可乐”。千利休把茶道从武士阶层延伸进平民世界。他没有使用过一件昂贵的器物,却能让普通的一节竹筒,甚至有裂痕的陶器,成为茶人的钟爱。在电影《寻访千利休》中,别人将名贵的茶器献给织田信长。而千利休以一方朴素至简的黑盒、一轮波光鳞动的满月,不卑不亢地让所有人惊叹。茶道之美,不仅仅在于对饮茶品茗的专注,更多的是将日常融于自然的谦和,是主客之间所秉承的“一期一会”的信念,即全身心投入清净之境后的精神勾连。在大德寺有一块“一期一会”的匾额,我也曾多次流连,在或晴朗或阴翳的天气,在石榴的果实落地或是红叶满园之时。人与人、人与景的相会,从来也都是这般的“一期一会”。
周作人在《喝茶》中言及“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而“吃茶”的艺术精妙在于“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让他在“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的,是“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茶渍饭这普普通通的日常饮食,却往往以简单朴实的味道,成为人们心中时常的怀感。据说平安时代的日本贵族,喜欢在蒸饭或者炊饭上加热水,做成“お湯漬け”这种亲胃的食物。在闷热的夏季,以凉水浸润的“水飯”便是味蕾的绝佳抚慰。室町时代,水才逐渐被茶取代。最澄、空海等遣唐使回到日本时,所带茶叶数量有限,只有皇室贵族和世家大名才有机会接触到。这弥足珍贵的饮品也俘获他们的心。在宫中的读经法会上,僧人在其中加入甘葛、厚朴和生姜,来消减疲劳。延历二十四年,最澄将携带的茶籽种于京都比叡山的日吉神社。后来荣西两度入宋,写《吃茶养生记》,从药效出发宣扬饮茶习俗,茶也逐渐走向民间。明惠上人将荣西带回的茶籽,种于京都北部栂尾高山寺附近的深濑地,之后在宇治播植。江户时代,“茶渍屋”成为庶民日常的饮食场所。
而现时的茶泡饭在京都,则演化为主人送客的暗语。在不言自明、留有余韵的暧昧情境中,京都人以“以心传心”的含蓄与柔和,委婉地表达着送别时的亲切与暖意。听说茶泡饭的关键在于沏茶、凉饭和点缀。米饭不能太粘稠,比如刚蒸好的饭太软,需要放凉一些才更好。而茶不能用粗茶,最好用带有香味和苦味的煎茶。将茶叶梗放在粗网笊篱里水洗后,在茶末中一点一点加入开水。以加水的快慢调节茶的浓淡,从而泡制略浓的茶,也是调和茶泡饭口感的秘诀之一。点缀切忌喧宾夺主,往往使用加盐烤过再加工的海苔丝,或是鲣鱼、鲑鱼、鱼籽等干物的碎屑。我曾去上京区牡丹鉾町的一家叫作“近為”的老店,它开于明治十二年,已是四代目掌店。其特色在于传统腌制的手作酱菜,有清淡脆口的牛蒡柚子、咸咸甜甜的萝卜丝、酵感浓厚的南瓜,还有本地西京味噌煮的汤和外焦里嫩的白年糕。简单的食物,构成食客与匠人之间对话的载体,仿佛茶泡饭的灵魂不仅在于制作者用心意烹制的美味,更多的是这项随着时间推移的有形文化中所凝聚的气蕴,或者说是京都自然释放出的生命之气。在饱含诚意的清淡中,它以古朴的丰盛传达技艺的坚守和日常的匠心。
融汇着“一期一会”理念的还有怀石料理。我曾在“和久传”这家一八七○年创立的店铺里吃到鲜美的椀木烤鲷。所配的味汁是用芜青、昆布汁、鲣鱼干、芥末和葛粉调制,带有特定的时节气息。店内摆设、灯光选取、餐盘花纹以及补盘陪菜等,都以细腻的方式,展示着季节的美感。听说这家店名是在初代料理人“和”及他爱人“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所成,寄寓着用爱才能做出天下最好的食物的意涵。怀石的来源也与寺院相关。早期僧人每日不过两餐,为抵挡饥饿之感,便将烧热的石头裹布放在怀间,来驱散寒冷。为避免浓茶伤胃或者醉茶的情况,千利休也曾主张将茶与“一汁三菜”相搭。一道简简单单的日式汤,加上一道刺身、一道煮菜、一道炸菜或者烤菜,成为怀石料理的雏形。在将自然之美与工匠之心等多种元素融于一碟食物的过程中,京怀石也孕育出故事性和仪式感。围炉而坐,饮下一杯爽凉的竹子酒开胃,往往是上菜前必有的礼仪。而后便是八寸、先付、向付、盖物、烧物、强肴、米饭和味噌汤。在“和久传”的饮食体验中,“八寸”以盐渍鲭鱼和甘露梅作为前菜。“先付”是常吃的天妇罗、春笋汤和焦嫩的白子。“向付”是大片的喉黑鱼。“盖物”以黑亮的漆器外壳,盛放肥美的鳕鱼肉和橘酱风味的菠菜。“烤物”唐墨年糕软糯鲜脆。“强肴”烤鲅鱼海带汤,在整个流程中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呈现不同层次的风味。“御饭”以海苔、柚子、玉子、萝卜等炊煮而成,配上味噌,兼具色、香、味。“水物”中的杏仁豆腐柔和、圆满,最后加上一碗浓郁的抹茶,完成这“始于一酌,终于一茶”的美好体验。现在想来,京都的食物不仅让旅人的味蕾得以满足,还带给个人生活的虔诚和安慰。每一道菜都熠熠生辉,演绎着平凡生活里的万家灯火和物事人情。如何搭配食材,何时进行调味,用什么样的燃料进行烹饪……这些繁琐的考量,都是匠人们不断寻味的美学游弋。他们赋予平淡以绚烂,在“声声慢”的制作过程中演绎沁心沁脾的激昂。
美,在京都,是一种温柔,一种精巧,一种习以为常。
二
“居酒屋里的小神翕,离铺满鹅卵石的玄关,差不多一米宽的信仰,我坐着喝味噌汤,在旁观看庭院假山,京都的夜晚,有一种榻榻米的稻香叫做禅。”这些歌词,载着旧年里关于京都的遥远想象。那时谁想此时的我,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鸭川沿岸的纳凉床,看这座城市最美的表情,看老屋和慢时光,看华灯初上,看水远山长。今夕何夕,与京都相逢不短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占有巍峨的体积。
我在鸭川看过推着婴儿车散步的老人和很老的猫,看过发呆一小时的大黑兔、圆滚滚的鸭子和被称为“高岛哲学家”的苍鹭,也看过浮游而上的海狸鼠和波光粼粼的河面下一动不动的娃娃鱼。这些随时节而变化的寻常事物,搭建出鸭川天然质朴的松弛感和包容性。与它们蜻蜓点水似的相逢,如今是回忆里转瞬即逝的消停,仿佛生活本该如是,仿佛人生的逃逸都在这有限的时光。它没有理由地让人耽溺这片刻的安宁。我想,心驰神往,好过没有愿望。历历在目,好过耳聋目盲。住草庵、穿粗布的古僧良宽,曾以“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来表述美的大自然是自己存活于人世间的唯一留恋。“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的绝命诗,是美的憧憬,也是心底的记忆。
南北纵贯京都的鸭川,不仅有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有安逸清悠的日常和烟火人家的活色生香,也见证着时代的盛衰兴亡。它起源于北部的云畑、栈敷岳山区,流经四条和祇园,与高野川、琵琶湖疏水、桂川等汇集后入淀川。听说在迁都平安京之初,鸭川水患不断。后来政府将堤岸上的有轨电车移至地下,在河原上游筑堤坝,中游疏浚底泥,设置河段落差。鸭川被分成一段段河床,上面错落放置着石块,逐步形成花园式长廊。河面开阔,能看到清浅的河水,和晶莹的滩流。世事无常,“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也可以形容鸭川。这条位于京都的东部,即四象之首的青龙方位的川流,也曾芦苇丛生、污秽遍野。丰臣秀次的妻妾子女曾在此被斩首,中世纪时期大饥荒中“道之旁,饿死者之类,不计其数”,也被诗人鸭长明在《方丈记》中记录。在镰仓和室町时代,鸭川的“河原者”往往从事着屠杀动物、处理尸体、杂役清扫的职业。后来他们逐渐成为艺能、运输、造园、涂壁等行业的能工巧匠。河原者饰演的木偶净琉璃、歌舞伎、猿乐等,也以平缓的姿态,在历史的河流中根深枝茂,丰盈而内敛,细腻而绵长。
万城目学在《鸭川六景》里曾描述“贺茂川的水、双六的骰子、山法师”,是平安时期“所谓三大不如意”。而彰子和定子窝在房间,重订“新的三大不如意”——“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男人心”。其中“鸭川等间隔”说的是坐在鸭川沿岸的情侣,往往约定俗成般自然而然地保持着等间隔的距离。万城目学解释:“日本情侣很少在外面亲热,所以像那样堂堂正正让人看到亲热的风景是非常罕见的,这道风景足以让单身的年轻人抱有挫折感和憧憬感。”或许这是日本人与身俱来的距离感使然,微妙的距离让他们能拥有自己说悄悄话的私密空间,也能不打扰他人。听说也有人煞有介事地去考察这个间隔,最后得出结论:“三米!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三米!”还有人捣乱般地故意想要与“鸭川等间隔法则”相对抗。森见登美彦在《太阳之塔》中就说:“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在鸭川沿岸席地而坐,窃窃私语或者促膝长谈,来者惊羡,却是京都人独有的淡然。
鸭川是京都的灵魂,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脾性与气场。对鸭川情有独钟的万城目学,还说自己每次去京都,都会在附近的面包店买甜面包和盒装牛奶,会在河边像学生时代那样悠哉度过。鸭川承载着无数人的青春时光。我也常去周边的进进堂买咖喱包和抹茶司康,听说它是京都现存最古老的喫茶店,开于一九三○年。昭和时代的咖啡馆往往更具日本本土特征。创始人续木齐在东京大学毕业后,一九二四年作为第一批赴法留学生,在异国学会制作面包的技艺。“现烤的面包,番茶装在水壶里免费供应,我想开一家这样的面包店来填饱京大学生们的肚子。请您帮我制作小店的桌子和椅子吧!”这是续木齐在一九三一年邀请木艺家黑田辰秋帮忙时说的话。当年上过清漆的橡木桌,经过漫长时间来来往往之人的手的摩挲,呈现出原木素坯的质感。宽大的柚木桌面和粗壮的厚板桌脚,展现出率性的纯粹和处事不惊的温和。从未复漆的木桌,也映衬着法式面包的朴素、微酸和咖啡的柔和口感,弥漫着怀旧的味道,营造出豁达、包容的安心之所。
我最开始知道进进堂,是听闻河上肇去世前曾在那里吃过。后来看他写《瓢亭的日本菜》,里面提到“真不明白,从小吃惯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样美”,便欣喜。看到他说“我已经老了,再也没有声色的欲望,自然只好在吃的东西上打主意”,对“进进堂的面包”感到失落的原因,是它和“瓢亭的菜肴相仿佛,只勉强留下一个招牌而已”,又黯然。他说:“《徒然草》里曾讲到古代印度的和尚,生病时想吃家乡的东西,看到故国的扇子而伤心;其实去外国旅行的人,大家都有这种心情,这是古今一样的。巴黎的日本同胞,碰在一起,总是谈论故国的食物,光是嘴巴上说说,就已经像狱囚所感到的那样,觉得其味无穷了。”面包不是奢侈品,菜肴也处处可见。或许,他所眷恋的只是“从终年很少下雨的巴黎回来,光是听到这雨声,就已经深深感觉到这里是祖国了”。或许,他所期待的只是老味道,是单咬下这一口,就知道它是进进堂。就像他说自己请人吃饭必到瓢亭,因为这里是“保存着京都传统的古香古色的饭店”。“一九三○年一月初旬,我离开了京都,以后经历了多少波澜,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底,整整过了十二年,才重新回到京都。”又是在往事历历的瓢亭,这间曾经“使人心旷神怡的草庵”,“宛然是中世纪武士的‘隐遁所’”。如今它“庸俗化了”,甚至从前古朴雅致的碗盏,都换成了颜色鲜艳的新陶器。原来,京都,让人挥之不去的,永远是日常的精致和精致的日常。
而我在京都最早接触的喫茶店不是进进堂,是到达京都站后便可以看到的小川咖啡。其创始者小川秀次,曾在战争中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拉包尔,并邂逅咖啡豆。一九五二年回国后,他带着三个员工骑着自行车、拖着大袋咖啡豆,穿行于京都的大街小巷。一九七○年,伏见区开设小川咖啡第一家喫茶店,并旨在打造“人们身边的咖啡店”。与小川咖啡相伴而生的,还有“京都咖啡职人”的理念。表面上这指涉的是在企业内部培养咖啡师的人才计划。例如认为“在咖啡馆最重要的是相遇”,“这里是人与人连接的场所”的冈田章宏,便从小川咖啡走出。实际上,所谓的“职人”精神,指的是咖啡师从选豆子、烘焙,到虹吸式或滤网式的冲泡,都以脱离机械化、规格化的制作匠心,来传递专业和热情。每一家店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风格,而职人精神需要长时间磨练技能,需要将“心”融入每个细节,需要“こだわり”或者说“一生唯一念”的执着。
Merry White曾在Coffee Life in Japan中说:“一百年前,咖啡馆已成为日本人重要的生活空间,促进与创造了日本文化的现代化。”咖啡二字,在十八世纪末日本与荷兰人做生意的账簿里出现。当时的人们不知道怎么翻译“koffie”,所以用了“可非”“可否”“骨非”“加喜”等字。第一家日本咖啡馆“可否茶馆”,是由郑永庆一八八八年在东京下谷西黑门町开设。郑成功的弟弟在日本定居,后代多从事日本汉语教育事业。郑氏第八世孙郑永宁是幕府翻译,郑永庆便是他的儿子。郑永庆在耶鲁大学念书,后去伦敦,并在巴黎学习法语。他在西方咖啡馆看到知识分子们聚集和讨论新知,便希望把这样的文化空间移植到日本。“可否茶馆”因经营不善等因素关张,带来的是明治晚期后咖啡馆雨后春笋般的风行。如“跨国地标”般值得打卡的,还有清水寺附近的二宁坂那家日式町屋改造的茶室,即世界上唯一一家榻榻米星巴克。它有着与进进堂相似的亲民气氛,建筑风格也有着大正时期的遗风,我在那里喝过季节限定的濑户内柠檬蛋糕星冰乐。听说京都第一家星巴克是在一九九九年,它让喝惯粗磨过滤咖啡的居民,第一次感受到细磨、高压萃取的意式浓缩咖啡的文化冲击。这也让我想起在三条的BAL百货里与Ralphs Coffee的偶遇——目力所及的是复古绿的美式装修和憨态可掬的小熊。在这些并非只有京都才有的咖啡馆,点上一杯散发着中南美咖啡豆独有醇香的澳白,搭配绵密的冰激凌凤梨蛋糕,便能够感受到时尚空间里咖啡的手工感和细节感。所谓的京都生活,便是传统精致的日式文化与现代西式文明多层历史迭代荟萃的精华。
我曾在研究室以自制的咖啡配着三百日元一大盒的樱桃,度过无数个夏天的午后。我也去过金阁寺下的“珈琲工房”,就是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中所说的“暖烘烘室内教人不舍得离开”的地方。那里有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用虹吸壶慢条斯理地煮着乞力马扎罗的咖啡豆。奶盖上点缀的七彩糖和金箔,配上软软的抹茶松饼,香气四溢的氛围中有着数不尽的亲切与惬意。我曾多次在四条的Hollys Cafe、前田珈琲,三条的ST-MARC CAFE,还有北大路的コメダ珈琲,拿一杯典正的美式,看落花、飞鸟和有情人,看柿叶低垂和树下的光斑,看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而具有“飘逸的赏玩和清寂的品味”的,是出町柳附近Trunk家的大山崎和天王山咖啡。本地咖啡豆的果酸在入口片刻后,转化为淡淡的回甘。在看似不尽人间烟火的京都,这三步一家、五步一店的咖啡馆,星星点点地散发着褐黄色调的温暖。
因为吃过风月堂的草莓饼干,所以去了六曜社,尽管新宿的风月堂在一九六三年关门,两者并非一家。据说六曜社的初代店主奥野实,曾在中国生活十年。为了糊口他在奉天开过一家咖啡屋台,后来带着小泽八重子回到京都经营六曜社。上世纪六十年代随着安保运动的发展,京都也成为“学生运动的街道”,六曜社是他们聚集和讨论的场所。在没有手机的年代,六曜社甚至发明一种专供客人互留口信的留言用纸,所以在当时也有“东之风月堂,西之六曜社”的说法。这家三代传承的喫茶店有古旧的地下室,在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氛围中,我想象着二代目奥野修曾在略微昏暗的吧台专心做手冲的场景。一楼低矮的菱格皮沙发有着昭和的风味。精致的蓝柳、红柳杯上,能看见 Nikko的锦山水纹样,与地下室采用的Noritake的朴素形成对比。后者仅仅是杯身有一圈金线。雪际花时,淡淡而啜,搭配蘸着柑橘酱的甜甜圈。这家被烙上时间印记的咖啡馆,呈现出奥野修所说的“非效率性”的性格,如“人们生活的逗号和句号一样的存在”。在咖啡豆研磨的声音、热水沸腾的声响,以及杯具碰撞的清脆和细碎的谈话声所构筑的空间中,六曜社代表着一种心灵相通,象征着一种生活美学。它捕捉着许多的时间剪影——读书闲聊的片刻、友人见面的欢愉、打开一张旧报纸的光景……
如果喜欢巴洛克风格,一定要去四条木屋町的Francois喫茶室。这家店由传统的京町屋改造,搭配纯白色的屋顶、彩色的玻璃花窗,还有大红天鹅绒椅子,无处不散发着美的造诣。墙上挂着《蒙娜丽莎》的复制画,据说店名是向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致敬。菜单上的图案也出自命运波折、却对艺术坚韧执著的藤田嗣治。他曾在回忆录中说,“绘画,原来是如此自由的”。让这家开于一九三四年的咖啡店留名于昭和史的原因,还有店主立野正一的思想。他与不能自由发表观点的战时环境相对抗,并力图让这家喫茶室成为反战思想和前卫艺术的言论场。我点的黑咖上面有一层新鲜生奶油,据说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做法,保留至今。口感绵密的酸奶芝士蛋糕上,浇着一层蓝莓酱。终日流淌的古典乐和爵士乐,也曾因时髦的电唱留声机,在“名曲喫茶”流行的时代中独树一帜。灯饰的布置,有着浓厚的历史穿越感和时空凝结感。美,在喫茶室,是一种立场,一种时间的标尺,源远流长。“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些被咖啡照拂的日子,是质地恁美,是松软适度,是精神明亮,是韵味悠长。
三
其实,我还是怀念京都的樱花,和樱花所牵连的慢炖的时光。
山中不知岁月长,一觉方觉春近。二月的梅花退场后,四月的樱花便接踵而至。“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采桑子·樱桃花》中所说的景象便如是。渡边淳一在《京都四月》中说:“京都的樱花季节相当长。其原因就是京都这座古城周围群山环绕,海拔高度差别较大。实际上,即使圆山公园和鸭川河畔的樱花全都掉落,仍可去东边的山麓和北边的金阁寺以及原谷苑饱览盛开的樱花。”我居住的地方,在盆地的北山,能一览鸭川如粉云般的樱花长廊——从相继吐艳到如火如荼,如渡边淳一《化妆》中所说“满树、满枝如火一样喷放”,“不顾一切地拼命怒放,这是它的本能”,再到如《樱花树下》中所言“争妍时”“拼命狂妄”,连“凋谢时都是那么地拼命”。
我也去过东京的上野公园,在樱花烂漫“像绯红的轻云”的时节。相比起来,京都的樱更有自然的恩赐意味。谷崎润一郎说:“不是京都的樱花,看了也是白看。”我见过成片的白色的染井吉野,也见过如柳枝垂荡的垂枝樱,下面站着一只发呆的苍鹭,还在学校附近的わかどり吃过季节限定的樱花大福。在见证着“大政奉还”的二条城,我看过繁茂、璀璨的八重樱在白天和晚上的景象。一回游式水庭园保持着原始的材料肌理,建筑设计精巧周全,如具象的史诗。屋檐和封檐板上镶嵌纯金箔片,折射着德川幕府昔日的华贵。经历朝代荣枯盛衰的八重樱,在高低错落的庭园布置下,永远保持着庄严的身姿。郁达夫一九一五年春“重访荒川堤”时,“八重樱方开”。他盘桓半日,写道:“花到三分装半醉,津经重问看全迷。”曾“过小金井川看樱”,在“落花如雪锁长堤”时“且傍锦瑟醉如泥”的郁达夫,在见到八重樱时,想的却是“春游欲作流传计,写得真容证雪泥”。
我们曾买上鲭鱼寿司,在北大路的鸭川旁赏樱。京都多鲭鱼,与其深居内陆的因素相关。大约在一千三百年前,人们在出产海鲜的福井县小浜市和京都之间开辟了五条运输物资的街道,其中有一条以运送鲭鱼闻名。即从小浜到熊川宿,再到朽木、大原,最后到京都的若狭街道,也被称为“鲭街道”。鲭鱼易坏,古时为保鲜往往在鲭鱼上撒盐。在背夫八十公里山路的昼夜兼程后,鲭鱼便经过轻微盐渍,咸淡刚好。江户时代马车普及后,鲭鱼从高级食材变为平民之物。醋渍的盐鲭鱼,熟成后裹着醋饭,便是鲜美的时令之物。我们初到的时候,前面野餐结束的人,将没喝完的半瓶三得利白葡萄酒,赠予我们赏樱时享用。花间一壶酒,行乐须及春。在京都开一瓶酒,喝不完就分给陌生人,自此也成为我脑海里时常浮现的画面。赏樱时喝的酒被称为“花见酒”,“春风才起雪吹香”,在绵柔爽口的酒中看“樱吹雪”,仿佛时间静止,一切美不胜收。“风穿树间春初浅”,臼田亚浪的“木より木に通へる風の春浅き”,说的是此时。“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大岛蓼太的“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桜かな”,描绘的场景也在此刻。
在这些“一壶浊酒喜相逢”的日子里,我曾多次路过山崎蒸馏所,也曾在灯宵月夕时,去先斗町这个曾经熙熙攘攘的歌舞练场中的一家小店喝威士忌。九十多岁的老板头发花白,扎着小辫子,笑容和蔼。他熟练地给我们端上一杯清亮的酒,配上果仁馅儿的小饼干。听说他是前苏联人,国家不在了,酒还在。抬头一看,两个套娃中间的那瓶威士忌,写的年份是一九○一。为探寻酒造的本源和秘密,我去拜访过月桂冠大仓纪念馆。蒸米的炊具、酿酒的水井等设备,以及用猪口瓶品味的三种或清冽或绵柔的清酒,所诠释的便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涵。在附近的黄樱纪念馆中,我买到有谷物味的京都麦酒。“黄樱”以可爱、讨喜的河童作为吉祥物,旁边还设有河童资料馆介绍其历史传说,给人莫名的祥和感。而让人怀念的,还是除夕夜在はなの舞看窗外的京都塔泛着白色的光晕,是每次从学校走出,便去いろ鶏点一份厚蛋烧、一份そば,还有一杯葡萄サワー。《晚酌的流派》中有一句台词,说的是“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吃爱吃的,喝爱喝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了”,便可形容这些温暖治愈的时刻。
在紫阳花开的季节,我们常去左京区下鸭西半木町的芹生小坐。这家老旧的居酒屋,门口挂着透亮的小灯笼,上面写着“旬の味”。停放满满的自行车,也表明虽位于稍偏远的胡同深处,却从不乏人来人往。出于好奇,我也曾笨拙地抄过手写的菜单上各式各样的酒名。立山、京山水、八海山、嬉長、初孫、英勳、蔵生……后一次来的时候,“京山水”被换成了更为清甜的“北山の鄉”。盛酒的器具是枡(ます),中间玻璃杯的酒满溢出至外层的木盒。盒中之酒可直接饮用。据说枡酒也是主人心意的象征,酒溢至枡盒的习惯,展现的是热情的待客之道。老师说三十年前他常来这里,跟狭间直树先生,当时老板还是年轻的两口子,现在他们的女儿都能帮忙了。更主要的是,这么多年,店里菜的品质没变,价格也未涨。我喜欢那里精致的刺身和现烤的三文鱼饭团,喜欢京都当季的水黄瓜和茄子的生鲜拼盘,还有甘甜的京豆腐料理。一分豆九分水,热气腾腾的汤豆腐,加上酱汁,咬一口,满嘴鲜香。四方食事,不过一方人间烟火。比较有特色的是土豆炖牛肉,里面加入豆角和蒟蒻,口感偏甜,被称作“甘煮”。当时的我正关注日俄战争的研究,而这道菜便与率领日本联合舰队打败沙俄波罗的海舰队的东乡平八郎有关。他曾于明治四年留学英国,七年后回国的他很怀念在国外吃的土豆炖牛肉。英国时他曾想自己用酱油和砂糖,代替炖牛肉调味用的奶油和盐来制作,但当时酱油也难以买到。明治时期的日本海军热衷于研究料理,土豆和牛肉中富含的维生素B能帮助解决脚气病。“战于对马,食在三笠”,便是这简单的料理背后的历史风景。
从居酒屋出来的人,往往会再找家店吃碗乌冬或者拉面。京都的乌冬相比于赞歧一带的更为柔软,拉面则一般有充分的盐和油脂,这与重视食材本身味道、口味淡薄的京都似乎并不相符。柏井寿在《京都料理的迷宫》中解释:“一般认为,京都属于清淡口味。其实,京都人是喜欢浓稠口味的。”他认为,“持续追求浓稠与分量的潜在能力,才是千年之都的原动力”。入江敦彦在《果然还是只有京都人知道》中则说:“我认为在京都拉面的口味依旧浓稠的这段时间里,京文化应该会诞生出新的事物来吧。因为不管怎么说,在京都话里,甚至是用口味很浓厚来描述‘美丽’这件事情。”据说曾经的寺庙或者朝廷贵族,时常有余裕享用高雅的饮食,用简单的汤头引出食材的本味。而对于很多满身是汗的体力劳动者,他们更喜欢有扎实咸味的重口食物,这也是两种食物风味都被保留的原因。我们常去的店是学校对面的大丰,会去莫言、李锐来时都待过的椅子上坐一坐。一千日元一大碗的拉面,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豚骨,还会配上一份煎饺或者米饭。如果想吃辣椒,三百米不到的方位,有一家Tampopo。一九八五年的同名电影,便是由一根拉面串起社会的“食”之百态。拉面这最为平常也最为精深的料理,往往能带来抚慰人心的温暖和幸福感。虔诚地对待一汤一菜,便会拥有镀金的一分一秒。恍然间,我想起电影开头的话,“哦,原来你也在电影里”。
京都的古书祭我们也常去的,有一次还吃到了广岛烧和柚子酒。一百至两百日元一本发黄的旧书,填满离开时我所邮寄的四个纸箱。它们所承载的可能不只是知识,还有记忆和情感。祇园祭我们去了两趟,就在要做报告的前一个晚上,还买了好吃的开心果冰激凌。不久后的“五山送火”时,我们所居住的知恩寮就在船山前面,所以抬头便是西贺茂的“船形”图案。知恩寮的地势偏高,远处能隐约看到左大文字山的“大”字。与每年匆忙追逐着观赏篝火仪式的游客相比,一年能看到两个字的人据说是幸运的。就像夏日之夜里有五首美丽的诗,一时间便窥探到其中两幅划破夜空的壮观的词影。在京都的红叶漫山遍野地带来沸腾着的秋韵时,我收到过友人送的和歌山的橘子、土佐的柚子,还有手掌大的心型的富士柿。留有遗憾的,可能是葵祭时的忙碌,只能在线上瞥一眼外面喧喧嚷嚷的直播。当时读到岩崎·昶在一九八○年写给袁文殊的信,里面说:“目前,北京正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初夏的柳絮随风飘扬,那种美丽的景色不能不引起我昔日遨游的追忆,我的不健康的心脏已经不允许我再度前往中国与诸位相聚,中国有句名诗叫做寸心不忘实可贵,或者是二千里外故人心,这正是此刻的心情。”
远近八百里,行行重行行。当时的我并没有感到时间的飞逝,只是觉得人生的逃逸都是那么短暂。仅仅只像工作之余驾车去琵琶湖的“水ヶ浜”,点一杯咖啡看水光鸟影芦苇荡时,所感慨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后来整理行李,在一不小心撒落一地的车票中,我捡起一张叠好的纸,上面写的是来时研究室的欢迎会上老师的寄语。里面摘录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日鲁迅《送增田涉君归国》的诗句——“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原来,我也经历了京都四季。
如果要问我对京都的感受,有时很难清楚地表述,甚至时间越久就越难说。可能在南京看到八重樱时,会想起去年的光景,会想起有人跟我说,请往前走,不要回头。只是,现在不再会有樱花限定的大福。其实,我也去过东京、大阪、神户、横滨、奈良、松山、高松等城市,只觉得京都更能代表日本的素颜。我在冬季去金阁寺看雪时,也知道三岛由纪夫的“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用另一只手去触碰人生”,知道他写过“这座城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蓝的天空裁剪了下来”。在春季去京都府立植物园,看到有介绍川端康成《古都》的木牌时,我想起自己也曾读过“花给空气着彩,就连身体也好像染上了颜色”。而初到京都时,我便听闻过夏目漱石与正冈子规的故事。于是知道夏目漱石在《到京都的傍晚》中的“善哉”指的是京都的“红豆年糕汤”,知道夏目时常给子规零花钱和车旅费。我也知道子规想吃鳗鱼时跟夏目说自己请客,大快朵颐后对夏目说,“我请客,你付钱”。与友人去银阁寺时,她认为此处的枯山水庭院更能代表京都的寂静脾性和物哀美学。在青石搭配白砂组成的水波涟漪中,也有豪迈壮阔的意境。可能吧,可能京都的性格中有的是“竹径有时风为扫,柴门无事日常关”,是正冈子规所说的“我去你留,两个秋”,是夏目漱石《门》中所写的“在大千世界中,唯有两人坐着的这块地盘是光明的”。门里门外,皆是生活。我与京都这座城市的关系,像是与一个人的相处,从认识渐渐变成懂得。冥冥之中我知道了她的善良和不易,知道了她慢中的细、傲慢中的庄严,以及矜持克制中的包容万象。而她也知道了我的洒脱与固执、通透与迷惘,还教会我“人生海海,山山而川”。我们的缘分看起来那么深,仅仅是命运中的偶然,却让我隔海挥霍时光,以一壶壶的清酒尽余欢。我们的缘分又那么浅,相逢的一刻,便开始如樱花凋落的速度般倒计时,像是为了告别而酝酿。或许,我可能只是有点怀念京都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