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源寺想念几个人
莫名想去北京法源寺,一连好几天,天天琢磨这事儿。早晨推开窗户,见天气阴沉有雾霾,就想,吃过饭去法源寺吧。心里一起念,就放不下。看了一眼日历,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对,普通人每天过的那种日子。
多年前,李敖回北京,很是热闹了几天。请注意,在这里我用的是李敖“回”北京,而不是李敖“来”北京。何谓“回”和“来”,我不多解释了,回是回家的意思,来则是看客、游客,本质不同。李敖是名作家,嘴巴不饶人。他的成名作品很多,其中就有长篇小说《北京法源寺》,后来还改编了同名话剧。李敖写北京法源寺,真实的背景是戊戌变法,主要人物是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李敖从小生活在北京,但他并没有去过法源寺。法源寺在小说里只是个意象,是个借代,假如不用法源寺,小说的意义会大打折扣。
去法源寺的路上,看着雾霾中的人流、车流以及远处高高低低的建筑,我想,这都是我今天去法源寺的一部分。人们看待事物,常把去某一个地方看作一条直线,终端的那个地方才是所期待的目标,这无疑是对生活狭窄的想象。我注意到,很多孩子上学时,喜欢走最近最直接的路线;而放学,则想办法要绕着拐着走。前者是时间有限,后者则时间不计。
当然,法源寺不光与李敖有关,还与唐太宗、武则天、雍正有关。法源寺始建于公元645年。那年,唐太宗李世民率兵东征高丽,本想两三个月就可凯旋,结果打了七八个月,损兵折将十万未果。无奈,退兵回到幽州(今北京)。在幽州时,李世民感怀牺牲的将士,决定在此建一座寺庙。孰料寺庙一建几十年,直到武则天登基后才建成,敕名为悯忠寺。到了清朝,悯忠寺因地震倒塌,连高可“去天一握”的观音阁都没有保住,只得请求皇家拨款重建,雍正将悯忠寺改名为法源寺。
法源寺的修建本是充满忠义之气的。建寺之初是为了缅怀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此后的历史上,它果然又承载了许多悲壮之事。明朝末年,名将袁崇焕遭奸人陷害,被崇祯皇帝处以凌迟。很多百姓聚集在菜市口,目睹袁崇焕这个“卖国贼”被千刀万剐,无不拍手称快,有人甚至当场取了袁崇焕的血肉吞进肚子,以表达愤怒。作家石英在上世纪80年代曾感慨此事,写了散文《袁崇焕无韵歌》,让人读后唏嘘不已。其实,鲁迅的小说《药》也讲述过,革命者夏瑜死后,他的血被一个叫作华老栓的商人蘸上馒头,给他生病的儿子华小栓吃。其讽刺的意义在于,革命者不知为谁流的血,而吃血的人也不知道吃了谁的血。好在世间还有明白人,勇敢的见义者,他们把袁崇焕的碎尸包裹起来停放在法源寺,寺里的僧众有正义之气,秘密为袁大将军进行了往生超度。同样,谭嗣同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杀害于菜市口,也被正义之士秘密将其尸骨运到法源寺。在法源寺七进的院落里,我没有刻意去探寻究竟哪间房子停放过袁崇焕、谭嗣同的棺椁。在我的内心,整座法源寺就是袁崇焕和谭嗣同。
照上面的叙述,法源寺好像充斥着某种煞气。但真正得大智慧的人并不担心,也没那个顾虑。在寺院紧邻斋堂的一间房屋的窗棂上贴着“一纸说明”:齐白石寓居处。文中说,1917年和1919年,齐白石先后寓居法源寺如意寮、羯磨寮,并在此开始“衰年变法”。我以为,齐白石之所以在法源寺完成艺术上的得道,一定是在寺院的某个时刻被启发而当即觉悟的。也许是某个师父的一句禅语,也许是一只小鸟飞过佛堂,甚至是斋堂门口的小师父的打板之声。我去的这个钟点,是午饭时间,只见一个年轻的师父正在用手中的云板击打地上的石板。以前听说过云板上常刻有“生死大事”四个字,意为民以食为天,吃饭同生死一样重要。我没看清师父手中的云板是否刻有那四个字,但我确实略感肚子有些饥饿的提醒。
到法源寺了,不得不想到林徽因。林徽因的名声是因了她的出身、才气和浪漫故事,更因了她的骨气。许多人一提到林徽因,总会想到她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好事之人总觉得这首诗是写给徐志摩的。而据林徽因自己说,她这首诗是写给自己孩子的。我认为这首诗表达的情愫最好不要去明确,一旦明确,诗的存在还有多少意义呢?在法源寺大门外的展示窗里,有一张名曰“岁寒三友”的照片。其下简单介绍了当年的盛事:1924年4月,印度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应邀访问中国,这是中印思想文化界的一件大事。当时,泰戈尔在北京和武汉两地参观寺庙,与中国佛教界缔结了特殊的友谊。4月25日,法源寺住持道阶法师等人代表“佛化新青年会”诚邀泰戈尔到法源寺赏丁香、介绍印度佛法。4月26日下午,泰戈尔在徐志摩、林徽因的陪同下,抱病到法源寺。在盛开的丁香树下,三人谈笑风生。之后,泰戈尔在欢迎会上作了《东西文化之精髓》的演讲。只可惜,当时没有录音,如果有,应是非常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时至夜晚,泰戈尔在法源寺的丁香树下仍然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是与林徽因、徐志摩、道阶法师聊得开心,抑或是被这满院子的丁香所陶醉。泰翁一时兴起,遂赋诗一首:那么多的花朵/那样的光芒、芳香和歌曲/可是爱又在哪里/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里纵声大笑/而我则独自哀哀哭泣。
有关“岁寒三友”的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人们至今依然津津乐道,无非是因为法源寺悠久的历史和三位鼎鼎有名的人。假如是几个平常的香客,或是那些在毗卢殿前打坐聊天的闲人,谁会记住他们呢?正午,我离开法源寺,好像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出门时,刚巧碰到一个腿部有残疾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画着弧步,艰难前行。可以想见,他的日子该是过得比较艰辛。望着那人的背影,我猜不出他到过几次法源寺,是否知道林徽因、徐志摩和泰戈尔,我觉得这似乎都不重要,只愿他家里有个老母亲,此刻正翻动着锅里的铲子,为她的儿子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如此,即使他被这世间的人们都忽略也是无所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