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歌谣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回乡下看望婆婆。一进门,只见80多岁的驼背婆婆与几个同龄人并排坐在院子里,正在唱中国汉民族民间长篇叙事诗《双合莲》里的“十望”。我没有打扰,站在她们身后静静地听。她们是用当地民间山歌小调唱的。
“一望亲哥在绣楼,绣个金鱼水上飘。亲哥来钓金丝鲤,一回把钓未上钩。处处都有好滩头。二望亲哥绣花鞋,五色布匹用剪裁。红色莲心缎子捆,蝴蝶双飞把翅开。慢慢绣起等郎来……”
当她们唱完“十望”的时候,我不禁鼓掌喝彩。婆婆见我回来了,高兴地说:“闲着也是闲着,约大家唱上几段。”看着婆婆菊花般的脸庞,我瞬间觉得阳光明媚,山含情水含笑,深深感动于老人这种自娱自乐的精神文化生活。
自我结婚之后,发现婆婆虽然从没进过学堂,不识一字,但思维敏捷、能说会道,用词使句相当准确,山歌、歇后语、民间熟语常常脱口而出,可称得上十里八村歌谣俚语能手。我经常听她唱一些土色土香的古老歌谣,并记在本子上。比如:“春风化雨伴山来,雨洒林中百花开。是花也要雨来洒,雨不洒来花不开,姐不开口哥不来。”“阳雀叫来叫得怪,叫得山林树木开,叫得楠竹爆冬笋,叫得桃花二月开,叫得亲哥夜边来。”“山歌好听难起头,石匠难修拱门桥,砖匠难修楼梯瓦,木匠难修黄鹤楼,好姐难绣花枕头。”
谈到村里的懒汉,婆婆就说“只有冻死的苍蝇,没有饿死的蜜蜂”,看到高寿老人,就说“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也有百岁人”;遇到不讲理的人,就说“碾谷要碾出米来,说话要说出理来”;讲到孝顺,就说“孝顺还生孝顺子,不孝代代出报仇人”;讨论志气,就说“山高高不过脚心,石硬硬不过决心”;儿女做了错事,就说“不食黄连不知苦,不经摔倒不认路”;孙子读书不认真,就说“失落东西有处找,失去光阴无处寻”……
婆婆还是个气象预报员,她经常抬头望天,说“天上起了扫帚云,不过三日雨淋淋”“黄昏霞一片,有雨在明天”“有雨四方亮,无雨顶上光”“天上起了鲤鱼鳞,明日又是晴”。烧火煮饭时,如果烟出不去,她就说“灶烟往下埋,不久雨就来”;看到蚂蚁搬家,就说“蚂蚁搬家必有雨,蚯蚓横路涨大水”。婆婆的预报往往灵验。
春天来了,婆婆说:“一日春工十日粮,误了春工哭爹娘”“春天懒一懒,秋天捧空碗。春天种一颗,秋天煮一锅”。秋天到了,婆婆也要忙着下地,不是蹲在田里割谷,就是在地里帮着捡薯,儿子们不让她干,她说:“秋忙秋忙,绣女下床。我背驼,做不了重活,做轻活。”婆婆脱口而出说出的这些话,其实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谚语,也是她人生经验的总结。
我生下女儿后,婆婆提着老母鸡来了县城,她在公公的支持下帮我带了两年孩子。婆婆要么把孙女放在摇篮,要么抱在怀里,边拍边唱“摇,摇,摇,摇到外婆桥,两升大麦,两升荞,吃个粑仔又来摇”“推个磨,扯个磨,磨出粉崽白不过,做个粑崽圆不过,水崽煮了甜不过,小宝宝,吃几个?张开嘴崽吃三个,快快长成大个个”“麻鸡婆,尾巴拖,三岁孩儿唱好歌,你的歌儿冇得我的多,我的歌崽用船拖,一下拖到陆溪口,长江大水打不跑”。当孙女哭闹时,婆婆就唱“天光光,地光光,小宝宝,莫哭莫慌,哪个屋里有酒糟,拿给我家宝宝尝一尝,明年还你八箩筐”。一首首轻柔的儿歌,充分表现了婆婆对孙女的无比疼爱。说也怪,我女儿在婆婆欢快的儿歌声里,慢慢就睡着了。
休息的时候,我就拿出本子和笔,把婆婆的歌谣都记下来,县里出版《民间歌谣集》时,把婆婆的歌谣都收录进去了,当我把书拿给婆婆看时,她说:“可惜我不识字。”我问她怎么能记住这么多歌,她说,没别的巧,主要是记性好,年轻时别人唱山歌、讲古、说戏文,她听一两遍就记住了,而且一辈子不忘。
那时丈夫常出差,晚上婆婆就与我同睡一床。我问婆婆年轻时的事,她丝毫不见外,给我讲她这一生的经历。少女时代,尽管家贫未读书,但会唱会跳,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十八岁嫁给同样贫穷的公公,日子一度过得非常艰苦。三十六岁身患顽疾,以至脊柱弯曲变形,成了驼背,从此肩不能挑了,就用背驼柴草、苕叶、农作物等。特别是驼孙子孙女,那是独一无二的好位置,孙子孙女们都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在那段岁月里,是一肚子的歌谣给了婆婆心灵的慰藉,她边劳动边唱歌,排解心中愁苦。“出门三步唱支歌,人人说我快乐多。日又不要歌当饭,夜又不要歌枕头,唱支山歌解忧愁。”
如今,婆婆八十多岁了,住在乡下,每天都有附近的同龄婆婆到家里来陪她一起唱歌。我们长年坚持给她买水果点心,让她招待歌友,希望婆婆在歌友们的陪伴下,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