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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感秋风 念恩师
来源:大众日报 | 赵德发  2024年11月12日08:45

又是秋天。

三十六年前的秋天,我来山大当学生,是中文系作家班的学员;三十六年后的秋天,我来山大当教员,入职文学院,在作家书院从事创意写作教学。

李术才校长为赵冬苓和我颁发了聘书之后,与我俩以及人事部、文学院的领导在校园中走了一段路,还特意在闻一多与臧克家二位先贤的铜像前与我们合影,让我感受到了校长对赓续山大文脉的殷切期望,也觉出了肩头上的责任之重。

入职后的几天里,我多次在山大中心校区散步。秋风像三十六年前一样强劲,各种形状的黄叶飘落在道路上、草坪上,而那些树木都已长高变粗。尤其是图书馆与文史楼之间的“小树林”,每一棵都是参天耸立了。

我在这里徘徊,特别想见到一个人。他晃着大高个子,一手提包,一手夹着点燃的烟卷,眉头微皱,行色匆匆。他可能要去上课,也可能要去开会。我很想偶遇他,向他说一声“老师好”,如果他能笑眯眯站下,就向他请教一个问题。现在我最想问问他:我要给学生开的课,怎么讲才好?

可是,我等不到他,见不到他了。去年的6月1日,敬爱的孔范今先生已经在济南殡仪馆与我们告别,随即去了曲阜孔林,陪伴他的祖先、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圣灵了。

现实中看不到他,我就到云上看,从视频中再睹先生的音容笑貌。看到一位记者在他八十岁时去他家采访,白发苍苍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尽,豁达地微笑道:“生即死之徒,死即生之始。”他用两句话对自己作了总结:“第一,我不负此生,我在我的学术领域作出了贡献;第二,我不负社会,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看到这里,我瞬间泪目。因为,我的命运之变,有他的一分加持。

回顾我的文学道路,最重要的节点是到山大作家班读书。但是,这个作家班的举办一波三折:本来是山东省文学讲习所筹划,与山东大学中文系联合办班,办学地点都已选好,在燕子山下。但是费尽周折完成招生之后,文讲所却因为特殊原因撤出。此时,身为中文系副主任的孔范今先生与有关领导商定,把这个班接过来,由山大全权负责。山大中文系在全国很有名,但当时在学术界却有一个观点:大学不培养作家,作家不是在大学里培养出来的。孔先生力排众议,坚持举办作家班,热情接纳了我们这些文学青年,可以看出他的教育理念既体现了孔子的“因材施教”,又具有面向新时代的前瞻性。三十多年来,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庆幸:多亏作家班办成了,让我有了宝贵的两年学习时光,否则我成不了像样的作家,命运轨迹将是另一个样子。

我记得,山大作家班的开学典礼在留学生楼“春风园”举行,孔老师代表中文系致辞,接着又到我们班上讲了一次。他讲话时用曲阜方言,而且不停地抽烟。他吐出一口烟,用满带慈爱的眼神瞅着同学们说:“我们山大有八千子弟,现在又增添了你们这几十位……”他向我们讲山大中文系的光辉历史,讲创办这个班的艰难过程,希望我们不负众望,圆满完成学业,争取创作丰收,让作家班名副其实。

在他的安排下,老师们给我们上课了。袁世硕、狄其骢、牟世金、张可礼、马瑞芳、吴开晋、牛运清、解洪祥、耿建华、王培元、张志甫、严蓉仙、张学军、高旭东、孔智光、谭好哲……,以前我们只在书本上见过名字的一位位名师、学者,竟然“活生生”走进教室,为我们开讲。孔主任曾不无得意地对我们说:“我能把袁先生、狄先生请来给你们讲课,你们面子不小呀!”我知道,二位老先生是当时中文系资格最老的教授,在学术界很有名望,心想,哪里是我们面子不小,分明是您的面子大。

孔老师还亲自给我们上课,讲现代文学。我不记得他带讲义,或者是带了也不看,就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他身上,既有迷人的儒雅气质,又有令人敬畏的名师风范。他用粉笔写下题目,在讲台上来回踱步,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同学们边听边记,频频颔首。课间,我这个当班长的上去擦黑板,看着上面展示他缜密思路、深刻见解的纲目和关键词,竟然举手迟疑,舍不得让其消失。

孔老师也有发火的时候。我们那个班四十多个学员,年龄参差不齐,水平也参差不齐。有的同学不搞写作,到这里学习主要为了拿文凭,对现代文学,对老师的理论话语可能理解不了,听课时懵懵懂懂,心不在焉;还有些同学熬夜写作,白天精神不振。孔老师发现了,就皱起眉头,眼睛里闪现出冷光。有一回,他发现有的同学昏昏欲睡,将桌子一拍喝道:“给我醒醒!”他将手中的烟卷一扔,厉声训斥,说老师辛辛苦苦备的课,你们竟然不认真听,还想学出名堂?他还重提作家班的来历,说是我把你们接过来,你们就是这个学习态度?那天他十分生气,足足训了我们十多分钟,才点上一支烟,把课讲完。

事后我和同学们谈论这件事,都说孔老师为了咱们呕心沥血,让作家班办起来,还亲自给咱们上课,让他生气真不应该。他再来上课时,大家毕恭毕敬,认真聆听。别的老师来上课时,同学们也大多端正了态度,打起了精神。

孔老师对学生一方面严格要求,一方面关怀备至。同学孙嘉嶙得了重症,他安排一位系领导和我做代表,去邹平孙嘉嶙的家中看望。个别同学来自农村,交不起学费,他给予特殊照顾。有一段时间,作家班同学受外界影响,情绪波动,孔老师深入班级做思想工作,班主任王培元老师更是操心出力,息事宁人。后来,孔老师还勇于担当,将一些事情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保护了一些同学,其中包括我。这是他改变我命运的又一举动,让我感念至今。

恩师待我们如此,我们何以为报?唯有不忘初心,把书念好,把作品写好。那时我们班里不少同学创作势头正旺,到了山大笔耕不辍,经常收到稿件采用通知或稿费汇款单。我也是有空就写,频繁投稿,但是成功发表的寥寥无几,多数都遭退稿,“完璧归赵”。我非常焦虑,痛苦不堪,因为我本来在家乡当着一个小干部,不顾亲友反对来学创作,却迟迟证明不了我是当作家的一块料。孔老师了解到我的状况,拍着我的肩膀说:“德发,写作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你应该少写多读,厚积薄发。”我听了他的劝诫,调整心态,改变策略,把读书放在了第一位。除了认真听课,还经常到图书馆借书。借出一些书,到旁边的“小树林”里阅读,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美好时光。

苦读一段,回望家乡,我在历史的褶皱中有了许多新发现。两男两女的故事在我头脑中生成,我挥笔写出短篇小说《通腿儿》。送给《山东文学》编辑燕冲先生,他读后立即判定,这是个好稿子。几天后他告诉我,邱勋主编和全体编辑一致看好这篇小说,决定用于1990年第1期头题,并且配发副主编刘玉堂的读稿札记。我喜出望外,将这事报告孔老师。他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刊物出来之后我看看。”

《山东文学》发表《通腿儿》的同时作出决定:从第三期开始,连续推出青年作家马海春、赵德发、陈占敏的作品,并为我们三人举办“笔谈会”,组织省内外评论家撰写文章。第5期出来,我发现目录上有一篇《我读<通腿儿>》,是孔范今老师写的。我急忙拜读,开头是这样两段:

一篇《通腿儿》,赵德发引起了文坛的注意。

不知是因为与所熟悉的置身其中且滚作一团的生活拉开了一段距离,从与生活现实性联系的枝枝蔓蔓缠缠绕绕中一度获得了解脱,从而在艺术创造所必需的主客体沟通中实现了适度的自由;还是因为增进了自身的文化修养,由对已拥有生活的新的感悟而激发了创作激情,赵德发似乎找到了足以支撑自信心的新的创作起点,并拿出了《通腿儿》。这个一直生活在沂蒙山区的年轻人,来到省城一年半,沉默了一年半,在自甘寂寞中重新认识自己所立志献身的事业,终于有所悟,也终于有所得,他找到了在这个事业中属于自己的位置,并在今后仍然漫长的道路的起端铺下了一块带有鲜明个性标记的基石。

接下来,孔老师对这篇小说作了具体评点,从多方面给予肯定,篇幅有五千多字。想到老师又做学问,又当领导,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还抽出时间为我的小说写评论,我真是感激不尽!后来我见到他,向他道谢,他微微一笑:“这篇尚可,再接再厉吧!”

后来我一想起此事就懊悔:孔老师喜欢抽烟,我当时怎么就想不到买一条烟感谢他呢?但是直到毕业,我也没有给他送过任何东西。跟朋友说起来,朋友说,孔老师一直是这样,只管付出,不计回报。

毕业之后,孔老师还是关心着作家班的同学,经常了解我们的创作情况,对大家取得的进步及时鼓励。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出版后,已经担任文学院院长的孔老师,专门安排我到山大讲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与艺术追求。他亲自主持,介绍我时称“赵德发先生”,让我诚惶诚恐。

2002年9月山东省作协换届,我和孔老师一起进入主席团,经常在开会时见面。我对他仍然执弟子礼,像做作业那样向他汇报我的创作计划,他听后给我提出指导性意见。等到新书出来,我给他寄或者送,都说:“老师,我交作业啦!”

我和同学们一直认为,虽然已经毕业,但终生都是山大的学生。所以,作家班在聚会时,都是纪念开学多少年。如2008年国庆节,我们组织了一次入学二十年聚会,孔老师和教过我们的十多位老师与同学们见面,在创作与人生等多个方面给我们指点,让我们再次接受雨露滋润。同学们虽然不在学校,还是经常阅读老师们的著作,接受着他们的指引。孔老师的一些书,如《悖论与选择》《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等,我读后深受启发,尤其是他主编的《读中国》,煌煌五卷,精选了中国从古代至现代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哲学、文学等方面的代表之作。我每当捧读,都能感受到孔老师从儒家那里承袭的“修齐治平”志向,与“五四”精神一脉相承的启蒙理念。

2022年,济南文化学者张期鹏先生和作家班的自牧同学,在沂源县桃花岛文化艺术乡村筹建山东大学作家班文学馆。8月9日,他俩去孔老师家里汇报这件事,并请他题词。孔老师不顾身体虚弱,提笔写下这样一段话:

作家班的同学们,你们成功的业绩为中国文坛增了彩,为母校山东大学争了光,为文学院的历史增添了新的亮点。我为你们骄傲!祝贺你们,谢谢你们!

这份题词印在开馆纪念册上,每个同学看了都很受鼓舞。

所以,当十个月之后,孔范今老师仙逝的噩耗传开之后,每个同学都很悲伤。我和几位同学作为代表参加与孔老师的告别仪式,看到从天南地北赶过来的吊唁者站满了院子。我猜想,他们当中,有许多人的命运是被先生改变了的。

成就自己,造福他人。这就是孔范今先生的境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无数人的尊敬。

不知不觉,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作家班同学,已经成了孔先生的老学生,人生到达秋境。2018年秋天,作家班聚会纪念入学三十年时,我感受着秋风写了一首七律,其中有“常闻夏雨催新果,莫怨秋风撼老枝”两句。现在,我在山大校园感受着龙年秋风,更加怀念孔先生三十多年来对我的恩泽,更加感谢山大对我的培育。顾炎武有诗道:“老柏摇新翠,幽花茁晚春”。但愿我今后还能“摇新翠”,出新作,以报答山东大学,报答一直关心支持我的师长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