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颜色
说我的故乡河北隆尧过去一穷二白,再贴切不过。那个“白”,不单是“空白”的“白”,也是实实在在的白。白花花的盐碱地,压在人们心上,像经年不化的积雪,冒着寒气。
1952年我在尧山上初中时,听地质勘探员说,尧山脚下就是远古的海岸线,挖出过许多海蚌壳。西边是太行山,九河下注,形成冲积平原。之后洪涝交替,出现了大陆泽,渐渐地,湖水退去,又形成湿地。土壤中含有大量盐分,聚集地表,这就是盐碱地。“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涝了收蛤蟆,旱了收蚂蚱,不涝不旱碱疙疤。碱疙疤,碱疙疤,秃子头上疮痂痂。”环境潮湿,卫生条件差,于是流行一种秃疮——头上生丘疹、流黄水、结白痂,毁坏毛囊,最后成了秃头。
母亲也常跟我说起艰难的往事。1939年我出生于日军侵华时期。父亲牺牲后,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投奔抗日县政府。政府在滏阳河东,要走五六十里。那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一棵小树、一只苍鹰的影子也没有。为了躲过炮楼上鬼子的望远镜,母亲急中生智,披上一条白被单。路上,盐碱地刮起了白毛风,母亲变成了白毛女。
那时,日寇对冀南实行经济封锁,海盐是重点。盐是人的命根子,三天不吃盐,人身上就没劲儿。八路军下乡工作,都要带一包盐,撒进房东的大锅里。抗日政府组织群众熬小盐:刮下地里的盐土,家里支一口破锅,铺上席片旧布,倒进盐土,用水浸泡;锅下放一个大盆,用来接从锅底裂缝缓缓流出的卤水,而后倒进另一口好锅加热,锅底会渐渐析出一层白色粉末;将粉末装入细布口袋,用清水反复冲洗,风干后就是白光光的小盐,味道纯正,不亚于海盐。剩下的卤水,还可以继续加工成硝,制作鞭炮和烟花。我小时候常常跟着大人刮土熬盐,看他们推车挑担赶大集上庙会去卖,有时还直接送到咱们的部队去。
空有大片平展展的土地,却不长庄稼,农民只能对着白花花的盐碱地“望洋兴叹”。房前屋后村边地,靠人粪尿、草木灰提供营养。“蝇头”小麦收割时用不着镰刀,亩产只有几十斤,过年都吃不上白面饺子。新中国成立后供应海盐,不用再熬小盐了,政府全力组织农村生产自救,派科技人员下村指导,下乡扶贫。
故乡的盐碱地秋天泡在水里,种不了小麦,只能等春天种高粱。秋收时撑着小船,带着簸箩,唱着隆尧秧歌剪穗穗,颇有几分诗意。若是水太深漫过膝,就种“合子”,一种又高又细的高粱。它袖珍的穗子上籽粒不睁眼,没啥食用价值,但是它莛秆长,可以穿箅子卖,农家放窝窝头、摆饺子用得上。科技部门还培育了“隆千红”,一种多穗高粱,亩产六七百斤,解决了农民饿肚子的问题。从此,秋日的田野上一片火炬,红红火火。它的不足之处是品质差,吃起来又苦又涩。
九河下梢,动辄发洪水。沙河来的水,落下一层薄沙,中和盐碱,好像施了一次肥,这样的土地能收两季好庄稼。县领导受到启发,组织全县干部、民兵,动员上千辆排子车,从县域西部泜河的河滩拉上沙子,送到东部的盐碱地。每逢节假日,车辚辚,旗飘飘,父子上阵,夫妻同行,多拉快跑,争先恐后。60里的乡间公路,像一条巨大的传送带,传送着欢声笑语,传送着激情和热望。无奈的是,一车车沙土,倒进几百平方公里的盐碱地,很快就像一朵朵浪花消失在茫茫海洋中。
经常性的农田水利建设是修台田。土地分片划成方田,四周开挖沟渠,一米多深,中间打井,二三十米深。引河水提井水,大水漫灌,把土壤中的盐分排入沟渠,称为“抽咸补淡”。盐碱地水脉浅,三两天就挖出水来,趴下就喝,号称“撅屁股茶”,味苦,也是“苦丁茶”。深井水则是甜的,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台田算得上成功,渠上栽了树,绿树成荫,田里的庄稼齐刷刷的,比旁边的高出一头,亩产成倍增加。只是那时经济力量弱,这种方法推广起来不容易。
我是一个十分恋乡的人,像依恋母亲一样依恋故乡,故乡总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种多穗高粱、拉沙垫碱、修台田,我都干过。对故乡,我从未埋怨,更不曾嫌弃,相反,我还常常为之感到骄傲。这一方土地,文化底蕴深厚,民风崇文尚武,很早就接受了革命思想。在这里,1925年创建了共青团组织,1926年诞生了冀南第一个中共县级地方党组织,1935年发动了冀南农民运动,1937年组建了冀南第一支抗日武装——冀南抗日游击队。电视剧《亮剑》里386旅新一团的原型中,半数的战士都来自我的故乡。故乡的盐碱地,又教我懂得了什么叫穷则思变,什么叫白手起家。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盐碱地上的父老乡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挣扎、奋斗,修成正果。
我亲眼看到,故乡的土地旧貌换新颜,白花花的盐碱地变成了黑油油的良田。那“白”,化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九月回乡,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辣椒、谷子、玉米、葡萄、鸡腿葱、泽畔藕、向日葵、芝麻、黑豆,五光十色,万紫千红,一张白纸上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六月回乡,眼前是一片金色的海洋,风吹麦浪,麦子欢呼雀跃,像亿万条金鱼跳龙门。50多万亩优质小麦,亩产都在1300斤左右。而今,隆尧已成为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
昔日白花花的盐碱地上,还矗立起一座规模宏大的东方食品城,是第一批国家农业产业化示范基地。园区里某品牌的方便面年产140亿份,位居全国前列。
今年中秋节,县里举办了一个万人吃面活动。五里长街,店铺林立,彩旗招展,人声鼎沸。饺子、包子、烧饼、锅盔、烩面、泡馍、馄饨、饸饹、方便面,应有尽有。
多方研究指出,盐碱地变为良田,其直接原因是地下水位降低,是长期利用地下水、农村现代化的副产品,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回溯历史,熬小盐、种高粱、拉沙垫地、修台田,这些活儿没白干,它们都是时代发展大链条中的一环。“一穷二白”的那个“白”,是一代又一代人用汗水洗掉的。
(作者:尧山壁,系河北省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