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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来源:《四川文学》 | 赵晓梦  2024年11月09日11:01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故乡的偏远感到莫名自卑,不是因为交通闭塞的自卑,而是文化荒漠的自卑。虽然背靠连绵大山,门前嘉陵江环绕,青山绿水在今天看来堪称世外桃源,但在那个渴望走出山村走向广阔天地的少年心中,贫瘠一如脚下的泥泞,堆积着厚厚的烂泥,连一块青石板都是奢侈。

直到对一座城的深入研究,直到一首诗的出现,我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响,那远去的鼓角争鸣、那暗淡的刀光剑影,让长满荒草的故乡突然间变得厚重起来,沿着大部分时间清澈的江水浮出水面,影影绰绰,穿越嘉陵江尾段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三座峡谷,冲出两岸河滩的泥沙,冲向浩浩荡荡的长江,在时间的深处重新定义我对故乡历史文化的认知。

城是钓鱼城,在我家屋背后的山坡上平视可见;诗是古诗,南宋后期川东地区最著名学者阳枋(1187—1267年,合州巴川——今重庆铜梁东南人)所作一首五言律诗。

关键是诗的标题一下子解开了我的自卑与困惑:

沥鼻峡

【宋】阳枋

双穴流清泉,古来名有自。

至今存一息,呼吸窍万类。

山以泉为津,石以穴为鼻。

无形本圹天,有质著平地。

沥鼻峡,这不就是我家门前嘉陵江龙洞沱段的峡口所在吗?小时候家乡不通公路,我们去上游合川城、到下游重庆城,都得坐船,那船身上就印着硕大的三个字:小三峡。后来盐井船厂又造了一艘船,就叫“沥鼻峡”。江边的人都知道,小三峡指的是嘉陵江小三峡,从上往下,分别是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位于重庆市合川区、北碚区境内,全长27公里。出了这三峡,重庆城就不远了。

一个南宋著名学者,为何给我那穷乡僻壤的家乡留下诗篇?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也是大合川人?还是他从这里经过想起什么往事?

随着对760多年前那场改变世界历史走向的“钓鱼城之战”深入研究,我那贫瘠的家乡面目越来越清晰。

全长1345千米的嘉陵江,发源于秦岭北麓的陕西省凤县代王山,是长江上游一条重要支流,在南宋抗蒙名臣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余玠大帅著名的“川蜀山城防御体系”中,嘉陵江作为“内水”是重点布防对象。因为冷兵器时代大军和粮草辎重,最快速的转运方式就是水路,尤其是崇山峻岭、峡谷密布的四川地区,控制水道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相当于今天的“制海权”“制空权”。

事实上,公元1258年,蒙哥汗三路大军伐宋时,由其亲率的中军主力到达六盘山后,就将在西征时攻无不克的回回炮等重武器留在了那里,大军沿江河快速推进。蒙哥汗的计划堪称完美,史称“斡腹之谋”。计谋的核心是,由他所率领的西路主力入川后东出长江三峡,与忽必烈自京湖地区南下的中路军、兀良哈台自云南与广西北上的南路军在鄂州会合,然后顺江而下,直捣建康与宋都临安。

计谋虽好,但要达成目标,一要看被攻的一方是否有准备,二要看对手是否菜。而令当时如日中天的蒙哥汗没想到的是,他的这次举兵伐宋,非但没有如砍瓜切菜那么轻松,反倒使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命殒钓鱼城下,成为中国古代唯一一位死在战场上的帝王。

后人说到有宋一朝,在感叹文化高度发达的同时,无不对宋朝军队的战力嗤之以鼻,北宋澶渊之盟后,大宋不仅失去燕云十六州,还每年向辽国纳贡;靖康之难后,不仅连中原和首都都丢了,连徽宗、钦宗二帝及宗室、后妃、官僚、百工等数千人,连同大批从宋朝掠夺的金银珠宝、珍贵书籍等都被掳走,立国160余年的北宋王朝灭亡了,大宋的天下只剩下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但再弱的朝代,也不乏名将良臣,尤其是以文治天下的大宋王朝,偏安南方的南宋王朝。比起朝廷的羸弱不堪,南宋名将辈出,他们以自己超凡的人格魅力、文治武功、开阔胸襟、远大抱负,撑起帝王风雨飘摇的朝堂和江山社稷,这些国之栋梁,前有抗金名将岳飞、吴玠、韩世忠,后有抗蒙名将孟珙、王坚、张钰,就连书生出身的虞允文、余玠,也都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文武大才,前者石采之战大败60万金军,后者治蜀十年令蒙古大军数十年不敢在四川地区为所欲为,更是为后来王坚击溃蒙哥汗大军、延续南宋国祚20年,使得钓鱼城坚守36年、创造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辉煌奠定了坚实基础。

因为川蜀地区独特的地形地貌,余玠自淳祐元年(1241年)底全面负责四川防务后,在10年治蜀期间,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除暴奖贤、广纳贤良的同时,采纳播州(今贵州遵义)人冉琎、冉璞兄弟建策,采取依山制骑、以点控面的方略,先后筑青居、大获、云顶、钓鱼(分别位于今四川南充南、苍溪东南、成都金堂南、重庆合川东)等10余城,并迁郡治于山城。又调整兵力部署,移金州(今陕西安康)戍军于大获,移沔州(今陕西略阳)戍军于青居,移兴元(今陕西汉中)戍军于合州(今重庆市合川区东钓鱼城),共同防守内水(今涪江、嘉陵江、渠江),移利州戍军于云顶,以备外水(即岷江、沱江)。诸城依山为垒,以水为链,据险设防,屯兵储粮,训练士卒,经数年建设,逐步建成以重庆为中心,以堡寨控扼江河、要隘的纵深梯次防御体系,史称“山城防御体系”。据称,余玠所筑山城堡垒一共大小72座,在四川星罗棋布的水网上,结成一张专制以灵活机动快捷著称的蒙古大军的大网。其中最有名的“四川八柱”(又名“蜀中八柱”,即苍溪大获城、通江得汉城、剑阁苦竹城、金堂云顶城、蓬安运山城、南充青居城、合川钓鱼城、奉节白帝城),大部分都分布在嘉陵江及其支流的江边山上。作为蜀口关键的钓鱼城,更是从山上修筑了多道数米宽的城墙直抵嘉陵江、渠江中,既方便转运笨重物资,又方便快速传送兵力。如此“边防稍安”,四川也因此再度成为南宋重要的粮仓和兵源所在地,支撑起宋末王朝的半壁江山。

诗人梁平曾在其诗文中将嘉陵江最美的身段给了南充一带,我想那是因为嘉陵江流经丘陵地区的南充时,江面比之上游和下游的高山峡谷更加开阔和平缓。这开阔和平缓也不仅是江面的开阔和平缓,也有从江面往两岸眺望的开阔平缓,江水七弯八拐,两岸浅丘田野,若是在春天,花红草绿油菜黄,更是美不胜收。

南充下属,也是司马相如的老家蓬安县,如今每年春天都会举办“百牛渡江”活动。嘉陵江在流过蓬安县城后,在相如镇油房沟村一带,由于江水的冲刷,泥沙的沉积,形成两个巨大的江中岛屿:太阳岛和月亮岛。从暮春到初秋时节的清晨,数百头耕牛分别从嘉陵江岸边成群结队游上岛去啃食青草,黄昏时分牛又下水回游上岸。为推动当地文旅业发展,政府有意识打造了这个“百牛渡江”活动。我虽未去现场看过这个生态奇观,但多次由于工作原因从视频和照片上见到,数百头水牛浩浩荡荡、争先恐后冲向嘉陵江,那场面确实壮观。

这样的壮观在嘉陵江进入我的家乡合川,尤其是进入我老家龙洞一带后,不复存在。因为庞大的缙云山系阻挡,江水陡然收紧了腰身,不仅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回水沱,也形成嘉陵江上有名的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三峡。江水变得湍急狰狞,险滩暗礁密布,莫说渡牛,渡船都十分危险。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段时间也曾活跃在嘉陵江小三峡一带,我八十多岁的父亲,至今仍记得他父亲跑船时纤夫们喊的几句号子:“龙洞沱房子没几间,卷二石脑壳朝脊上,马王庙尼姑偷和尚……”

一入峡谷深似海。要生存就得斗争,与山斗,与水斗,与天斗,与人斗,江边滩头上,曾经此起彼伏的纤夫号子,不过是他们苦中作乐罢了。

然而,山水毕竟有灵。

这样的环境,今天虽然不适合城市化进程的发展与普及,却在相当长的岁月长河中,是人类的出生地与栖息地。

就在南充往下、合川往上的遂宁嘉陵江边上,考古学家发现了距今20万年至5万年之间的旧石器遗址,出土了大量的手斧、手镐、薄刃斧、重型刮削器、大石核以及动物化石等遗物,这是皮洛遗址之后,四川旧石器时代又一重要且罕见的大型旷野遗址。

山的磅礴丰富,水的润泽丰腴,对长时间处于农耕社会的人类来说,实乃桑梓之大幸也。

刘禹锡居陋室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沿嘉陵江(包括涪江、渠江两条支流)从上往下,仅四川一带,历史上就曾出现了阆中落下闳,南充司马相如、陈寿,绵阳江油李白,遂宁射洪陈子昂等历史名人,近现代更有张澜、朱德、邓小平、罗瑞卿等革命家和领导人。瘠土穷人,却往往能出志向远大之人,或许是这个理。

但是,这些灿若星河的名人,虽然同饮一江水,可他们毕竟不是江尾合川我的老乡啊。

这份执念,阻碍了我的视线,也激起了我的求索欲。

因为生我的这片土地,在遥远的恐龙时代,曾出现了“合川马门溪龙”这种超级动物。作为“龙”的传人,“龙”的出生地,当真就该是“瘠土穷人”?

前文说过,这一切的发现与惊喜,归功于一座城和一首诗。

城是钓鱼城,诗是阳枋的《沥鼻峡》。

然而,当我百度查找“阳枋”,却又不免让人尴尬了一番。这位赞美过我家乡的南宋理学大家,却不如今天北京的“阳坊”有名,直到加上“南宋”“合州巴川”等前缀,才找到零星线索。

翻阅阳枋的人生履历,才知道这位生于1187年的大儒,原来是大合川人。南宋时的合川即合州,辖区是今天的五倍多,到彭大雅和余玠治蜀修筑钓鱼城、王坚坚守钓鱼城时,更是将周边五个县迁到钓鱼山上,组成“石照县”。阳枋属合州巴川人。在那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堪的时代,他的一生与抗蒙、与钓鱼城紧密相连。

有趣的是,在张生全小说《蒙哥大帝》中,阳枋被塑造成南宋打进蒙古大军、影响蒙古帝国政权的智者、英雄。

历史的真实却是,这位活了81岁的智者,终其一生也没离开过南宋偏安的半壁河山,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川蜀地区为官讲学,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也是余玠治蜀期间。

南宋淳祐四年(1244年),三年前赐同进士出身的阳枋,应蜀帅余玠之请,分教广安,历监昌州酒税,大宁理掾。而他在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为了抗击蒙古军队,派遣甘润于合州东十里钓鱼山上筑寨时,就曾多次写诗盛赞这一英明举措。在今天能看到的阳枋《字溪集》十二卷中,就收录有两首《庚子叨贽合州甘守》。尤其是第一首:“吴门扞蔽重夔渝,两地藩篱属钓鱼。自昔无城当蜀屏,从今有柱壮坤舆。军心铁石深山里,敌胆灰尘筑鉴余。看偃天戈夜忙月,郎声读破磨崖书。”指明了钓鱼城“蜀口关键”的战略地位。

1243年,已帅蜀的余玠命冉琎、冉璞主持修筑钓鱼城,迁合州治所于此,驻以重兵,以控扼嘉陵江要冲。到了宝祐二年(1254年),王坚任合州守将,开始大规模修城设防,陕南、川北人民纷纷迁来,钓鱼城成为当时南宋抵抗蒙古大军入侵的军事重镇。

“钓鱼”与“被钓鱼”的一场大战随后打响。公元1258年,蒙古帝国第四任大汗蒙哥兵分三路全面伐宋,蒙哥亲率主力大军从六盘山起兵进入川北,一路披靡,于开庆元年(1259年)春正月兵临钓鱼城下,但历史却在这个弹丸之地转了个巨大的急弯。

面对横扫天下无敌手的蒙古帝国十万铁骑,守城的南宋军民在长达半年的抵抗时间里,创造了以弱胜强、震惊世界的战绩,不仅击毙蒙军前锋总帅汪德臣,更是让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蒙哥大汗阵亡城下,蒙哥也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战死沙场的皇帝。为争夺汗位,正在欧亚大陆征战的蒙军各部急速撤军,进攻鄂州(今湖北武昌)的蒙哥之弟忽必烈和进攻潭州(今湖南长沙)的大将兀良合台,以及正在叙利亚与埃及军队作战的旭烈兀均匆忙回师,与留守蒙古草原的幼弟阿里不哥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内战。蒙古帝国企图急速灭宋的战略计划由此破产,蒙古占领欧亚、侵吞非洲的梦想也被粉碎。因此,钓鱼城被欧洲人誉为“东方麦加城”和“上帝折鞭处”,中国人则称它为:延续南宋国祚20年的城、独钓中原的城、支撑南宋王朝半壁江山的城、改变世界历史的城。

明朝诗人胡应先曾作诗赞曰:“孤城百仞接云烟,撑拄巴渝半壁天。率土已为元社稷,一隅犹守宋山川。虽然地利夸奇险,终借人谋妙斡旋。欲剔残碑寻战绩,苔荒径断总茫然。”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评价说:“钓鱼城在一个世界规模的军事事件中发挥了影响,一根钓竿钓起了世界之重。”诗人、教授邱正伦则称:“钓鱼城是加盖在世界史扉页上的一枚图章。”

出于对历史细节的考究,我则更为关注作为历史当事人的蒙哥,为何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或者说谁给了他与绝壁坚城决一死战的底气?

咱们接着往下看。

蒙哥汗围攻钓鱼城受挫,本可以采纳属下建议,用一部分兵力围城,主力继续顺嘉陵江、长江而下江汉与忽必烈会合,但他没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骄傲和自信。骄傲和自信源于他那些辉煌既往:“长子西征”时在里海附近活捉钦察首领八赤蛮,横扫斡罗斯等地;血雨腥风中争得帝位,即位后励精图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国,命弟旭烈兀率大军西征,先后灭亡中亚西亚多个王朝,兵锋抵达今天地中海东岸的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即将与埃及的马木留克王朝交战。蒙哥发动三路攻宋战争后,亲率西路军进入四川仅仅大半年时间,就攻克了川北大部分地区。这些辉煌战果让他自信天下还没有蒙古铁蹄征服不了的城池。

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却是,一个皇帝御驾亲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块石头,大军受阻于一个弹丸之地,分明让他感到脸上无光,分明让他觉得劝说的人都在嘲笑他的无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运只好下台。

当然,除了他性格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当时的钓鱼城处于孤立无援之地,给了蒙哥围攻钓鱼城、坚决要拿下的底气。

据《元史·史天泽传》记载,宪宗八年(1258)秋,随宪宗伐宋……九年夏,驻合州之钓鱼山,军中瘟疫流行,正计划班师,宋将吕文德率艨艟千余,溯嘉陵江而上。蒙古军迎战不利。宪宗命天泽抵御。天泽兵出两翼,由两岸向敌船齐射,箭如雨注。他自己亲率水军顺流而下,三战三捷,夺敌舰百余艘,直追到重庆而还。另据《元史·李进传》记载,宪宗九年(1259)二月,蒙古大军围攻合州钓鱼山寨。五月,宋水军由嘉陵江来援救,大战于三槽山之西。六月又大战于三槽山之东,李进均有战功。秋七月,宋军战舰三百余艘停泊黑石峡东岸,以轻舟五十只为前锋,蒙古军船七十艘泊于黑石峡西岸,两军相距一里左右。宪宗立马于东山,拥兵二万,列阵于大江两岸。在史天泽指挥下,蒙古军发起攻势,宋军前锋败走,战舰混乱,蒙军顺流而下,宋军死者不可胜计。

从这两篇传记文章可以看出,正是有了蒙军在嘉陵江“三槽山”“黑石峡”阻击宋廷吕文德援军的胜利,使得宋廷再也无力救援被重重围困的钓鱼城,给了蒙哥“瓮中捉鳖”的底气和错觉。

好了,“三槽山”“黑石峡”到底在哪?大学者阳枋为何要写下《沥鼻峡》之诗呢?

时称“内水”的嘉陵江,来到三江汇合的钓鱼城下,过了我家门口的龙洞沱,就进入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三个高深狭窄的峡谷,然后一路冲到朝天门,与“外水”金沙江汇合,形成浩浩荡荡的大江,一路东流,偏安杭州的南宋朝廷就在下游长江之南。对当时的蒙古大军而言,沿长江东去取临安,是最佳路径。

而史书中的“三槽山”“黑石峡”又到底在哪呢?直到看见阳枋的《沥鼻峡》,我心中一惊,莫不就是我曾经感叹文化沙漠的家乡盐井镇一带?那地方我太熟悉,因为小时候的活动轨迹都在那一带,曾无数次穿越,无论走路还是坐船。

倒是会计出身的父亲看后,一语中的:“沥鼻峡不就是牛鼻峡吗?因为伸入水中的山像牛鼻子,而鼻孔里是长而宽的石灰岩崖壁,有多级溶洞发育,暗河水从洞孔中流出,长年不断,远远看去像牛鼻子吐水。对了,它还叫黑石峡呢!”

哦,这又是咋回事?父亲说,盐井镇对面、外婆家麻柳坪一带盛产砚台石和煤炭,所以又称黑石峡。

“那三槽山呢?”

“在观音峡那一带呀!”父亲说,嘉陵江出沥鼻峡、温塘峡后,进入重庆北碚城区东南方向的缙云山中梁山一带,江水冲刷侵蚀形成的峡谷就叫观音峡,最窄处江宽仅140米左右,西北起自朝阳桥,东南止于施家梁,全长约4公里。两边的山上,因西岸的山有南槽、后槽,东岸有石魁槽,合称三槽山。

历史的解码方式竟然这么简单。知道钓鱼城之战,却不知道蒙古丞相在我家门口打过仗的父亲,用深厚的民间口头文学知识,为我解码了这两个困惑已久的历史地名。

尤记得小学春游北温泉时,曾听导游说当年在钓鱼城下被砲风所伤的蒙哥曾在缙云山下的温泉寺养伤,后逝于温泉寺。2018年我创作长诗《钓鱼城》时,曾仔细研究过那段历史,之所以有这样的误传,一是因为史料记载,明万历《合州志》卷一元无名氏所作《钓鱼山》载:“宪宗为砲风所震,因成疾。班师至愁军山,病甚……次过金剑山温汤峡而崩。”正是因为这份资料,世人都认为蒙哥死于北碚温塘峡,因为古时峡口建有温泉池,称为温塘,又名温泉峡、温汤峡。其中,台湾学者姚从吾在《元宪宗(蒙哥汗)的大举征蜀与他在合州钓鱼城的战死》(台北《文史哲学报》1965年第14期)一文中认为,“温汤峡在钓鱼城对面,也可以说是钓鱼山的附近”。二是因为1942年初夏,郭沫若专程考察了钓鱼城遗址,断定“温汤峡”就是今天北温泉一带嘉陵江水域的温塘峡。

意外的是,2021年,我参加重庆沙坪坝虎溪镇的一个采风活动,意外在这个昔日成渝古驿道上的中梁山间古道石壁上,见到了隶书阴刻的“蒙哥棺”三个大字,虽不知为何年代人所刻,但当地民间传说,南宋时蒙哥大汗攻合川钓鱼城遇流炮所伤,撤退到北碚温塘峡,再撤至璧山金剑山,不治而亡,葬于金剑山凉亭关北侧。民间传说虽不完全可信,但从展开的地图而言,这几个地方都在庞大的缙云山中绕来绕去,彼此相距并不遥远。

据多位学者考证,《钓鱼山》所记的“金剑山温汤峡”,实则是现在璧山区西北40里、接铜梁区界的汤峡口,今名西温泉。因其地高,便于养伤疗病。乾隆《巴县志》卷二《建置志·驿递》:“温汤驿,在县西北一百里,往陕西僻站……”所以有不少人更倾向于受重伤而北归的蒙哥汗,曾顺嘉陵江而下到了北碚温塘峡,因为森林茂密的缙云山和山中温泉,利于避暑养伤,但伤势太重不得已继续沿成渝古驿道东小路,试图进入东大路,抵达已被蒙古军占领的成都府,最终半路丧命。至于“葬于金剑山凉亭关北侧”,这个纯属“传说”。毕竟至今为止,包括蒙哥、成吉思汗等在内的蒙元十多位帝王墓葬所在地,仍未被发现,因为根据《蒙古秘史》所载,蒙古贵族有不书葬的传统,尤其是帝王陵墓,所以中蒙学界曾联手,甚至邀请世界顶级专家,运用顶级设备,耗费巨资,至今仍无所获。

还有一个情况,导致有人认为蒙哥到过缙云山中北温泉、西温泉一带,是因为汪德臣。这位蒙哥的爱将、进攻钓鱼城的前锋总帅,因挖地道偷袭钓鱼城不成,于城下怒骂王坚,被砲石砸下马而受重伤,蒙哥派人将他送到缙云山下嘉陵江边的北温泉养伤。汪从受伤到不治身亡有一个月余时间,其间应该与蒙哥有书信来往,想必曾告知蒙哥夏天的缙云山确是避暑胜地,山中温泉对伤势确有帮助。但蒙哥受伤前汪德臣已死,显然林荫也好、温泉也好,都救不了重伤之人。仅凭这一点,一代雄主蒙哥汗不可能步手下后尘。

比起《元史·汪德臣传》的详细记载,由于蒙古贵族不书葬的传统,所以关于蒙哥的死期、死地、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谜,这不仅是一篇复杂的学术文章,甚至几百本书都说不清楚,虽然我曾在长诗单行本《钓鱼城》的注释里有过详细解读,但那些也未必是历史的真相。举个例子,关于蒙哥的死期,《元史·宪宗纪》记载:“癸亥(宋开庆元年,1259年7月),帝崩于钓鱼山。”而屠寄《蒙兀儿史记》云,蒙哥死于7月癸未。但《宋史·理宗纪》载:“八月乙酉,降人来言:大元宪宗皇帝崩于军中。”《宋季三朝政要》却记载,蒙哥死于11月。另据郝经《班师议》记载,他在7月12日随忽必烈军队行至淮河之滨,得到蒙哥死于合州的消息。由此,史学家们也只能推断,蒙哥死于1259年7月上旬应是可以成立的,至于究竟是哪一天,仍是个谜。

说这么多,我想说的是,从前面蒙古丞相史天泽在“三槽山”“黑石峡”的记载来看,包括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在内的嘉陵江小三峡,都曾参与了那场改变世界历史走向的“钓鱼城之战”,峡谷里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一直在回响。

首尾相连、长达27公里的嘉陵江小三峡,峡谷深邃,峡壁两岸相距不过200米,悬崖挺立,犹如刀劈斧削,是打伏击的绝佳阵地。但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水路是最佳选择,也是唯一适合大军运行的最佳方式。所以,明知蒙军可能在峡谷两岸设伏,奉命救援的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吕文德,还是率战船千余艘,沿嘉陵江而上,增援钓鱼城。在这之前的1259年5月,被蒙古军纽璘部阻挡于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一带的吕文德,就是凭借勇气和智慧,趁涨水和顺风之利攻断浮桥,击退蒙军,打通蜀道,进入重庆。

战事之初,吕文德所率战船冲破了蒙古将领李进的防线,接连突破了观音峡、温塘峡两个险要的峡谷隘口,直到我家门前的“黑石峡”,才被史天泽“跨江注射”战败,退回重庆。

“由两岸向敌船齐射,箭如雨注。”“蒙古军发起攻势,宋军前锋败走,战舰混乱,蒙军顺流而下,宋军死者不可胜计。”从这些描述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

峡谷传来的历史回响似乎并不止于此。

当我将目光再往历史纵深看,发现在嘉陵江小三峡响起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真的是远不止760多年这么近。

其中,为今天百姓甚至海外民众所熟知的三国历史主要人物刘备、孔明、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人,都曾激战于嘉陵江上。无他,当时从长江、嘉陵江汇合的重庆到蜀汉政权所在地成都,历史上有两条陆上官道,东大路与西大路,其中东大路直到民国初期都是主要干线通道。

东大路的具体线路是:从重庆渝中区三圣殿(今凯旋路)起,出通远门,经兴隆街、盐锅奇石(今枇杷山)、两路口、遗爱祠、浮图关、石桥铺、二郎关、白市驿、走马岗,到璧山来凤驿。继续经马坊、永川,途经双石到大足区的邮亭铺,西进荣昌,过石燕而达隆昌县。再经内江、资中、资阳、简阳等县到达成都。

此路按道路走向,本应命名为西大路,但因四川省省会在成都,故命名为东大路。东大路全程800多华里,沿途设有5驿、4镇、3街、72场,共10站路程,历代官府用来传送公文、政令、邮件等。

据考证,东大路路面宽的地方近10米,最窄的地方也有三四米,可容两匹驮马相向行进,这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四川来说,可谓宽阔大道,类似于今天的“国道”,最低也是“省道”。

历史上所谓的西大路,并不像东大路那样是一条路,而是沿嘉陵江水路逆行进入合川或遂宁、南充等地,从路上翻过丘陵,经金堂方向进入成都。对水道交错纵横的古天府之国来说,这条路更具有军事战略意义,因为适合大军和粮草辎重转运。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西大路也可能是指从重庆溯“外水”到泸州宜宾乐山眉山而抵成都,李白当年趁着峨眉山月下渝州向三峡,就是走的这条水道,苏门父子三人第一次出川赴京赶考也是走的这条道,经重庆出夔门过三峡到宜昌下船,从江汉平原进入长安、开封。

说到三国,那时的重庆还不叫重庆。重庆得名于南宋时期。宋光宗赵惇先被封为恭王,后来继位成为皇帝,自诩“双重喜庆”,于1189年将恭州升格为重庆府,从而使得重庆得名。而在此前,重庆的名字来源于嘉陵江古称“渝水”,因此重庆也简称“渝”。

同样,今天的四川也得名宋朝。在北宋初期,四川地区被分为西川路和峡西路,后来这两个区域合并,被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这四个区域合称为“川峡四路”,简称“四川路”。不过,这个名称的由来与四川境内的四条河流无关,而是因为这些地区位于四川盆地的西部,有着广阔的平川沃野,因此得名“四川”。元朝时期,正式设立了“四川省”,这是“四川”作为省级行政区划名称的开始。

从三国到有宋一朝,时间走了千余年,一个名字也走了上千年,时间里的人等得起,但我们看历史说历史的人等不起。只有顺着前文往下看。

也就是东汉建安十九年(214年),刘备、诸葛亮率军定江州(今重庆)后,命张飞率军沿嘉陵江北上攻巴西(合川以上的遂宁、南充一带)。张飞军队进入嘉陵江小三峡地带,因水势凶险而前进受阻。为不贻误军机,便于嘉陵江小三峡的沿江左岸,在原有人行小路的基础上,开筑行军便道,穿峡而过,后人称为“张飞大道”。此道从观音峡上东阳镇开始,经禅岩、西山坪,绕温汤(塘)峡,由草街子、麻柳坪进入沥鼻峡而达合川。这条道路,护险编栏,竖围马墙,宽3尺。此后,该路便为渝合交通要道,而且是渝合间距离最近的道路。

遗憾的是,在重庆北碚西师读书的那4年,尤其是谈恋爱都去到了东阳镇的嘉陵江边那片芦苇荡,我还是错过了这条张飞道。不过,现在的驴友却发现了这条道,徒步穿越,有图有真相。

这条现在还有遗迹的嘉陵江小三峡栈道,后来多次在重大的军事行动中使用过。据史料记载,东晋永和三年(347年),荆州刺史桓温率军溯长江经嘉陵江而上消灭成都李氏政权,就经过此栈道。前面讲到的“钓鱼城之战”中宋蒙双方都由此道进军,蒙军大将史天泽大败宋军吕文德部后,曾沿此栈道追赶宋军。

一路追踪,我在一本20世纪70年代从日本影印回来的《万历合州志》中查到,清道光二年(1822年),在合州的陈大猷等巨商带头捐资下,历时两年半,将年久失修,经常坍毁而中阻的此路修复。从合州沙溪庙北岸起,经盐井、草街、二岩、黄桷树至水土沱止,全长110华里,宽3~5尺。1998年10月开工建设的渝合高速公路合川到西山坪段,正好是这条古栈道的路线。

有人才有路。有路就有人。因为有这样敞亮的大路,被誉为一代文宗的唐代大诗人陈子昂,就曾途经此道,并留下著名诗篇:“离离远间树,蔼蔼没遥氛。地上巴陵道,星连牛斗文。孤狖啼寒月,哀鸿叫断云。仙舟不可见,摇思坐氛氲。”这正是古道风光的真实写照。

毫无疑问,在蜀道远通荆楚的历史尘埃中,在“天下诗人皆入蜀”的大军中,从中原来的文人骚客,基本上走的是杜甫所走过的路线,即从蜀西川陕甘交界处的广元入蜀,然后从重庆下长江出夔门过三峡到宜昌,然后是极目楚天舒,策马奔腾。

时至今日,那些在蜀道上远去的背影里,除了金戈铁马的大军、衣衫褴褛的移民队伍,还有白居易、刘禹锡、元稹、李商隐、王十朋、周敦颐、陆游、赵孟、杨慎、王士祯等千余名诗人留下的灿若星河的诗篇。

所以有人说,蜀道也是一条诗道,一条流传千古的诗歌之路。

再看阳枋,他出生于合州巴川,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无论应余玠之邀出山入仕,还是晚年(1265年)自夷陵(今湖北宜昌)还蜀归乡,都必须从这条路往来,尤其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凿出的沥鼻峡,更是让他动了诗情,所以有了《沥鼻峡》一诗留下。但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显然是写于“钓鱼城之战”前,否则就不仅仅是自然风光描写了。

如今,从重庆到合川,除了高速公路还有高速铁路,加上沿江水电站开发,嘉陵江小三峡的历史和风光,再也不能用客船去细细品味了,甚至沥鼻峡的“鼻子”都被电站蓄水淹没了。但每次坐汽车或者火车经过这段路程时,我都会对窗外一闪而过的峡谷深情地看上一眼,耳边仿佛又响起远去的鼓角争鸣,暗淡了的刀光剑影仿佛就在眼前。厚重的历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仿佛在嘲笑我曾经的自卑多么无知。

无知的空虚还不仅仅在于此。

在奶奶走的那年春节,我又回到了家乡龙洞沱,嘉陵江边那个以百岁老人众多而更名的小山村。平整的沿江柏油马路还未完工,还未加护栏,正好方便小汽车拐进村子。我靠边停下车,站在江边远眺,因为下游草街水电站已蓄水,昔日的河滩码头全都不见了,连那曾经立于悬崖上的桑蚕茧站,也只剩下一排砖瓦房“浮”于水面上,江面开阔,远山薄雾霏青岱霁,倒也是一幅怡人山水画卷,加之天空灰暗阴沉,颇有几分宋人山水画的意味。只是眼睛往沥鼻峡方向一瞥的时候,却突然跳了一下,一个不文明的词脱口而出的同时,江水中那个我曾经唯一引以为傲的“文化地标”没了。

那是钓鱼城一样的地标、一样的传说啊。

那就是曾为合川人骄傲的八景之一“照镜涵波”。这块曾立于我家门口嘉陵江龙洞沱江中的巨石,据说完整高度有118米,平常露出水面的身姿也高达二三十米,关于它的传说,打我和我的爷爷小时候就听着长大。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是穷教书匠与一只波丝(蜘蛛,我们那里又叫它“灶精”)的故事。说是陈家湾有个教书匠,偶然见抽屉里的波丝喜欢吃他掉的饭粒,就开始有意识喂养它,不想波丝越长越大,大得一间屋子都装不下,教书匠怕了,也养不起了。一晚,波丝托梦于他,请他第二天半夜子时去湾头的嘉陵江边拉船,那是一艘金船,它已经用自己吐出的丝把船拴住了,但由于江水湍急,它还得在江里用身体推船,只要教书匠使劲拉,那船金子就是他的了。结果第二天晚上,波丝并没有等到教书匠来拉船,而它在回水汹涌的江里早已筋疲力尽,绝望之余不由得发出震天号叫,叫声惊落了山上一块巨石,落下来刚好把金船和波丝压在了下面,等到一切响动结束,惊魂一夜的村民跑到河边看到,江中耸立着一块像蜘蛛一样的巨石,其头部像镜面一样光滑,“灶精”(照镜)石因此得名。不信传说的人,则取其貌称之为“石镜石”。

直到今日,父亲母亲仍能有盐有味地摆起这块石头,这个传说故事,甚至连连感叹“你爷爷讲得才好”“他的龙门阵摆得玄”。更玄的是,我河对岸一个幺爷说,他经常在夜里听到江中“波丝”发出的哀号……

传说和故事毕竟是人们对自然奇观的想象,就像黄山飞来峰,一样有令人津津乐道的传说。但关于这块石头到底是何年出现在嘉陵江中?传说没有给出答案。我获得的证据表明,这块奇石的出现,不仅轰动陈家湾、龙洞沱、合川和重庆城,还吸引来了不少大人物,其中最早在这块石头上刻字留名的是唐朝绵州刺史、诗人王铤,他于唐大历三年(768年)在“石镜石”根部刻字题记:“涪内水石镜题名:大历三年,此石出,兵甲息,黎庶归,六气调,五谷熟,刺史兼侍御史王铤记。”关于这事,合州县志有记载,后人在枯水期也曾见过,只是因江水冲刷而变得模糊不清。

一位唐朝的刺史怎么跑到鸟不拉屎的龙洞沱来了?显然是因为这块奇石的出现引来的蝴蝶。从绵州到合州,两地尽管如今相距仍有几百公里,但在当时,水路无疑十分方便。正如王铤题记里所言“涪内水”,绵州在涪江上游,合州在下游,而合州恰好是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江汇合处,所以站在他的角度,这里的嘉陵江成了“涪内水”。

奇石一出惊天下,作为诗人的王铤自然免不了一睹为快心生感慨,何况地方不远交通又还方便。遗憾的是,同样是诗人的李白、杜甫、陈子昂却未曾给这块蜀中奇石留下诗文,尤其是陈子昂出川曾经过这里,既然他都能给前面说过的古栈道题诗,若是见到这江中奇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抒情对象。所以,从王铤的题记来看,只能说明这块石头出现在唐大历三年左右,而这几位唐代大诗人早已仙逝或离开四川了。随后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资料记载,这块石头的出现也都晚于这个时间。

继王铤刻字题记之后,“照镜石”再次出现在文字记载中,时间已是几百年后。南宋著名藏书家、文学家祝穆所著《方舆胜览》曾记曰:石镜因“正圆如月,其根崭岩,如云捧之”而得名。南宋地理学家王象之在其《舆地碑目记》,曾将王铤刻字题记完整收录:“涪内水石镜题名:大历三年,此石出,兵甲息,黎庶归,六气调,五谷熟,刺史兼侍御史王铤记。”我曾购得近代著名史学家张森楷所著《民国新修合川县志》也有记载:“龙洞沱下,有石如镜,屹立江心,高可三四丈,根盘水底,涌出江波面,山光远映,嵌空圆澈,与巴峡仁寿争灵奇。”

另据媒体报道,2006年11月,重庆市考古所对外发布,他们在对合川八景之一——“照镜石”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过程中,首次发现一则全文34字、可能出自宋代的题刻。该题刻字幅高0.55米,宽0.9米,为直书逆排(字行由左到右排列),楷体:“□□□巴川□□□蜀赵□远□□□□□□曾过石□大宋治平元年(1064年)三月一日□记。”照残余文字推断,该题刻出自宋朝治平元年,距2006年已有942年历史。这倒是比南宋时的两份文献记载时间提前了一百多年。但这次发现的这段题刻,现有史料中并无任何记载。

因为下游即将修建草街航电枢纽工程,拦河筑坝蓄水,这块石头将被永久性淹没,并成为碍航暗礁,他们建议对该“宋治平元年题记”进行整体切割,送进博物馆保护。

毫无疑问,这块奇石不仅见证了嘉陵江的沧桑变化,也见证发生在这条江上的“钓鱼城之战”。前文说过,合州还曾以“石镜石”和“照镜石”的合称设立过“石照县”,在钓鱼城上还曾设立过石照县衙。不管是蒙古史天泽军与宋廷吕文德军大战,还是蒙哥汗、汪德臣顺江而下北温泉疗伤,都曾从这块石头跟前路过。我们无法知道,镜面一样的石头,看着那惨烈的战争场面、那受伤之人的痛苦,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或许它就是石头,根本不会动容。唯一能让它“动容”的,只有江水日复一日的冲刷。

十一

一块石头,如果只是形状奇怪,顶多只会活在民间口头传说中。然而,只要它披上文化的彩衣,那它就不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它就有灵魂,牢牢扎在人们的心中。它在与不在,都会永远流传。

毫无疑问,诗歌是这方面主力军。李白的诗写红了庐山瀑布、写红了敬亭山、桃花潭,崔颢写红了黄鹤楼。

千百年来,江水潮涨潮落,文人墨客从这块石头前经过,有名的没名的都会感叹两句。明朝“一代直臣”合州人邹智(1466— 1491年,明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就有《照镜含波》诗云:“江中一大石,砥柱中流立。左右无攀援,任他波浪起。万古此江山,万古此镜石。”清乾隆年间举人、“合州四子”之张乃孚在《照镜怀古》诗中写道:“题名有唐贤,刻削有神禹;屹立挽颓波,中流作砥柱。”其还有五律一首:“屹立何年石,团滦手可扪。涵波侵月魂,照镜拥云根。星斗光常护,鱼龙势欲吞。江山与终古,忠介句犹存。”

清代合州诗人、书法家彭世仪有《照镜石》诗一首:“石镜砥中流,题名人已昔。斯石以人传,斯人介于石。”清代华蓥山伏虎寺住持、四川著名诗僧释昌言有《照镜石》诗一首:“江中一片石,世人千秋镜。朗澈照胆台,妍媸由此定。过去未来心,古今多少憾。回头问至人,至人不肯应。”

不管是一座城还是一首诗,越深入其中,越令我感慨,感慨这是“多好的一块石头啊”,“多有文化”的一块石头啊。感慨这嘉陵江小三峡、那回水的龙洞沱,哪里还是文化的荒漠。随便喊一嗓子,回响都会像江水拍打礁石。

巨石犹如一面镜子镶嵌在江面,照见古人也照见今人,默默收纳着远去了的鼓角争鸣、暗淡了的刀光剑影。幺爷夜里听到的哀号,或许就是历史的回响吧。

曾经,当我乘坐“小三峡”或“沥鼻峡”号班船,从龙洞码头出发,顺江而下,在到达巨大的回水沱前,巨石伟岸的身躯从船舷三五米外一闪而过时,我知道,我的中学、我的大学之门敞开了;当我从下游坐船逆流而上,从它身边而过时,我知道,我的家近了。

这块江中巨石,和上游十里外另一块山一样的巨石——钓鱼城,遥遥相望,彼此能看见,它们共同构成我童年少年甚至部分青年时期的记忆,成为我进城、求学、回家的指路牌,使我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路。

如今,它却淹没在高峡平湖的江底,成为无船可挡的暗礁,连那曾经令无数优秀船长水手胆寒的回水大沱也没有了,江面开阔,没有船帆,只有水天一色的苍茫,和空中巨大的跨江大桥,还有不曾停下一顾的车流。

一块有文化的石头没了,我的心被抽空了。

尽管如此,作为诗人,我还是没能为它写一首诗。它曾经遥望的钓鱼城,我为它写了一首1300行的长诗。我不知道,这些文字算不算是对它的一种补偿,或者它并不需要我的自作多情。因为钓鱼城还在,那些文人墨客的诗文还在,它们让我在得到与失去之间,还不至于“一夜返贫”,也不至于断了念想。

诚然,历史从不因为人的无知而消失。它就在那里,也不因为时间远去而流逝,哪怕尘封百年千年,深埋地下或水下,只要拂去厚厚尘埃,总会找到蛛丝马迹、断编残简。

正如嘉陵江小三峡、照镜石,哪怕已经远去了身影,暗淡了光阴,每当有风吹过,总会有回响,风暴一样从心尖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