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我那空无所获的一生(十二首)
主持人语
蓝蓝是中国当下重要的抒情诗人,她坚持抒情诗的古老传统,持续注入现代精神。欢乐与痛苦、同情与叹息、赞美与批判、卑微与崇高,在她诗里融铸为清澈的露水和夜航人仰望的星辰。她的诗语言灵动凝练,情感真挚浓烈,感受敏锐深刻,极富感染力。奉上她的一组作品,以飨读者。(飞廉)
亮马河
亮马河,
漆黑的流水。
桥是沉重的虹,
跨过少年长发的头顶。
没有任何一条船,
能在你的悲伤里行驶。
骑共享单车的姑娘,
刚下班的复印工;
走到桥上的情侣,
要用血为爱情作证。
亮马河,
大雪厚厚的河堤。
有人在河堤上写字,
用他滚烫赤裸的身子。
所有的星星,
都想变成岸边的树叶,
在平静的流水旁,
为一个明亮冬夜哭泣。
六 月
妈妈不在这里。六月新割的金黄麦茬
四周是寸拃高的花生苗。蚂蚱和麻雀
惊奇地打量新来的客人。
拉棺木的车子摇晃着走了。人们肩扛铁锹
抽泣的亲人们走过我身上。他们的鞋底
粘着墓地的土、散落的麦粒。妈妈不在这里。
黄昏很快降临。不远处土地庙门口
蹲着抽烟的老汉,起身回家。到了半夜
岭上高悬一轮明月,梧桐树举着一排黑伞。
待会儿我就睡去。当太阳从蓝河升起来时
人们燃起炊烟,年轻人的心脏因恋爱
而疯狂跳动。我躺下,在妈妈温柔的影子里。
跟我说
跟我说吧,说谁也听不懂的话,
在充斥着多边形的耻辱大脑里
闪耀着痛苦光辉的轨道上
跟我说吧,那些可以穿透虚无的话语
互道早安还太早,夜如此之深
但这并非是永远的结局:
心脏在肺叶旁跳动。说吧,跟我说
但不要哭。我看到你沉默着走过
声名狼藉的灯火大街
当太阳系突然加速,愿我们的心
停留在那巨大旋涡里
被疼痛撕裂——跟我说吧
或者尖叫诅咒!
但你不在人流里,你结实的双脚
紧跟着恒星燃烧的轰鸣
在一道蔚蓝的边沿站稳……
远海渔猎
船离开希奥斯时已是深夜。
引擎轰鸣,在空旷的大海上回荡。
船长室里,我裹紧毛毯,望着
航标灯如流星消失,又闪耀在
前方的黑暗海面上……
关于那晚,还能记起什么?
——贫苦的阿尔巴尼亚雇工
几海里长巨大的拖网里,无比壮观
银瀑般蹦跳的落网之鱼,混合着
苦味与香气的希腊咖啡,风的咸腥
以及大海凶狠的涌动……
不,我清晰记得船长指给我看
雷达显示器上一道深色波纹
那是一条河流,在大海深处奔涌。
而我整夜都在想着一个人
那条无声奔腾的河水贯穿了我全身
直到今天,在我那空无所获的一生。
在西二旗地铁站等车
13号轻轨从这里驶过,但没有
百度、新浪、腾讯和网易更快。
雪还在落,年轻的码农们仿佛走进
一部旧电影里,捂紧帽子和围巾,
寒冷使他们迟钝。互联网大厂,只是
没有冒烟的烟囱。后厂村以北
中关村公园荒无人迹。下夜班的程序员
哆嗦着,哆嗦是他此刻唯一的言辞。
此处接驳昌平线,众多公司
快手、滴滴、贝壳和联想,十几亿人
神经中枢在此汇聚。雪落无声,
寒风扫过精算师们的手指。大数据
互联网,不会漏下任何踪迹。
仿佛被虚无吸引,等车人伸长了脖子
望向地铁来的方向。口罩,更多的口罩
背后是沉默和咳嗽,无人说话
楼群昏黄的窗口在夜里闪烁,被驶过的
车辆震动。但大地结冰,30公里回家路
穿越北京,拎一盒打折外卖,连同
打折的明天。等摇晃的地铁进站,车厢
巨兽般吐出又吞进人流,呼啸着开走。
没有人知道几秒钟后出事。年轻人
疲惫地靠着车厢挤在一起
低头刷着手机。很快,地铁将他们
带进下一条惊悚的新闻头题——
为 了
蛇藏起了他的脚为了
摩擦大地使它发热;
鱼藏起他的翅膀为了
投进对大海永恒的热爱;
鸟藏起她的铠甲为了
更轻盈地扑向自由;
树藏起她的车轮为了
一动不动在时光里奔走;
石头藏起他的四肢为了
守住沉默的重量和密度;
一只蚌藏起他的伤口为了
在黑暗里分泌灿烂的珍珠。
给万玛才旦
完代克,让我们说起朋友时
就说起另一个人
让我们谈论莲花生大师时
就想起另一个人
第一次看《静静的玛尼石》
从深夜走到天明,多年后
谁留着那晚穿过的大衣和手套
是哪一条街?哪一颗推迟到黎明的星星?
那些印着脚步的路,身影和声音
在五月、十月?还是所有的时间?
“你是一座悲伤的雪山
你是一口孤零零的深井”
完代克,当我们说起生命和死亡时
就说起另一个人
他离去,为村庄准备了阴影
他将归来,为高原铺上洁白的桌布
羊羔般沉默的那一个人
狮子般沉默的同一个人
年深日久的冻土,雪山和桑烟
在无言的牲口般的沉默里
那些善意和忍耐,那些他的顽固
河流还未结冰,高原跟随他
如野牦牛群奔跑……
完代克,我对他所知甚少
——你呢?
我知道你们已走远
我知道你们已经走远了,带着
你们盛夏的浓荫,燃烧的石榴
你们那从不动摇的善恶标准
震碎了砍向手臂的刀斧
你们还带走了大地在春天萌发的信念
那些种子里有一间盛放我羞愧的小房子
你们没看到后来者会重燃灰烬
在大火中赞美你们纯洁的名字
你们将比任何人活得更年轻,靠着
人类理性遗传给不畏惧魔鬼的生命
这就是我有时会忽然为一阵清凉的风
流下热泪的原因——
虽然众人还在地狱里行走
但已有亡灵在垒砌天堂的大门
你没有
你没有一个
可以求助的上帝,
也没有一个在半空注视着你的
仁慈的佛菩萨。
有时候你奔向田野,渴望
麦田给你籽粒金黄的思想,
玉米赐予你翠绿的沙沙作响的思想。
沿着麦浪涌向地平线的尽头,
你能看到天边,以及更高处的宇宙。
它们忽然出现,为了使你
在辽阔中看到它们的辽阔,看到
被麦田和青纱帐所表达的秘密和澄明。
难道你不也是其中一个?
和无数株麦子、玉米,无数的人
构成世界的生死寂灭、诞生和轮回——
白杨树把头伸向虚空,
而瀑布从高处跳下,跌碎在大地……
在一个是与不合拢的梦里,你的疑问
访问了它们——作为一粒种子的
初次上任的女秘书,你又一次
耐心等着春天,以及还没有出现的
某位佛菩萨或上帝。
厨娘之歌
我扫地,我收拾厨房
我的手伸进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头巾旧了,我的袜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继续敲打——
窗外阳光灿烂,而人们匍匐在深夜
我缝补衣物,用丝线扯牵黎明
我在社会性的铁锅里炖煮美学的饭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开日常的铁网
电线杆足够多了,灯却没有亮
春天的田野如此荒凉
我在艾斯唑仑中睁大双眼
在租来的房子里安顿书桌和田垄的梦想
我的皱纹在增多,我的孩子在成长……
无 题
愿你在贫穷之地
找到一眼泉水
愿大醉之人双手沾满
野拐枣晕眩的香气
为何你眼睛里的沙漠
藏起了两块深蓝宝石
而大海干渴、干渴
昼夜不停地向着岸
奔扑、哭泣……
告 别
一个朋友突然死去。
另一个漂洋过海,去了异乡。
秋天敲响我的房门,
递给我夏日的诀别信。
时光享用掉在大地的果实,
冒着热气的青春身体。白霜凝聚成寒冷
在它流血的嘴角滴落。
告别早已开始,而那时我并不知晓——
经七路的法桐树下,公用电话滑落
泪水涌进喉咙——告别早已开始。
像一尊石像,从腰间断成两截
一个人与自己告别,脱身而出的是另一个人。
多年以后,妈妈在我的怀中停止呼吸,这一次
我知道我必将随她远去。
我已是我所爱者的遗物和遗址。
我是亲爱者的影子在大街上行走。
我是你们的梦和镜子,当你们睡着了
当你们打开窗户忽然想起
某个夜晚,年轻的我们在五月的树下
一起欢笑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