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访简
对河西走廊这片神秘的土地心仪已久。秋天里,我们一行11人踏上旅程,从长沙出发,开启为期十天的西北简牍出土遗址考察。
我们的行程选择了从西安乘高铁赴甘肃天水。过去从西安进甘肃,要翻越秦岭,道危路险,费时费力。而今打通了秦岭穿山隧道,修建了目前世上最长的高铁隧道,往日费时数天的行程只需一个半小时。遥想当年诗人杜甫避兵祸从长安逃往天水,乘马车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之艰危,要慨叹今时之便捷快速了。车抵天水,直赴天水伏羲城游伏羲庙。相传母系时有女华胥氏生伏羲于纪城,即今之天水。伏羲一画开天,画八卦,创婚姻,启渔猎,而号人文始祖。天水从明时建庙祭祀,而今造伏羲城,每年夏至举行公祭大典。天水又号称秦城,是秦氏一族放马起家的地方,可惜因行程紧,未能一游放马滩感受秦风古韵而匆匆离去。又乘高铁赴兰州。入住璞砚酒店。酒店是一栋灰砖黑瓦仿古建筑,位于兰州古城内。马路对面就是新建成的甘肃简牍博物馆。参观甘肃简牍博物馆就真正开启了我们的访简之旅。
我们从酒店步行至甘肃简牍博物馆。博物馆开馆不久,设置了四个展,即“四大发现”“简牍时代”“书于简牍”“丝路简牍”。“四大发现”主要展现了一百多年来简帛文献的四次考古发现,形成了一门新的学问“简帛学”。“简牍时代”通过对简帛书的研究整理,揭示了一千多年简牍书写文化所记载的有关秦汉时行政、法律、军事、生活等各个方面的行状。而最有新意的展陈是“书于简牍”板块。这个展区别于考古文献类展,而是以书体演进的时间为轴,突出简牍书写艺术来设计展陈。一个下午的时间匆匆浏览完四个板块数千件的文物,感觉太过匆促,简牍文字里背后的故事只能待以后去解读了。但此展也为我们铺开了西北访简的浩大序幕。
依依不舍告别兰州,我们驱车奔向武威。武威,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为彰显大汉帝国的“武功军威”而命名。武威还有两个在历史上很有名的称谓,一是凉州,二是雍州。近午时分车抵武威。当地书协主席翟相永引导我们直接参观武威文庙。原本以为武威这个天荒地远以武见长的小城文风不会太盛,不承想,武威文庙却是我见过的保存最好、规模最大、文气最盛的文庙之一。我们从东厢进,经戏台过传箓门到桂籍殿,让我震撼的是,在大殿的屋顶上挂满了题字牌匾,慢慢数来,竟有44块之多。这应该是我见过的牌匾最多的文庙,你必须抬头仰望屋顶的各块题匾都是关于文庙的故事吧。在大成殿祈拜孔子,出棂星门,过状元桥,出大门,斜对面就是武威西夏文化历史陈列馆,稍作浏览已是午餐时间。迫不及待来到凉州“三套车”美食广场。此处有新修的石门坊,门坊有款额柱联,乃翟相永手笔,以西北汉简笔意为之。门额题:凉州三套车,联曰:“莫道凉州行面长,却有茯茶卤肉香。”进入但见宽棚阔庭两厢门店,都是方桌板凳,每家门店都挂有书法对联。
武威虽然不是我们此行考察的重点,但武威汉简却是绕不开的。1957年、1959年、1972年、1981年,在磨嘴子汉墓群先后发掘出土了一批汉简,最有代表性的是《仪礼》简,计有469枚,保存完整,字迹清晰,已是非常成熟的汉隶书。另一个就是《王杖十策》。武威市设置了汉简文化研学中心,中心主任张国才引导我们一行参观了该中心,中心大厅是个展厅,正展出当地书家创作的简牍书法作品,书法水平比较高,可见当地还是非常重视本土书法资源的开掘。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奔波,到达酒泉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用睡眠抹去一天的车马劳顿。次日清早,我们驱车驰往内蒙古额济纳旗。沿途经过金塔县,胡杨大道两边一闪而过的金黄色胡杨树扑窗而来,分外耀眼。
当地文博部门的同志早早在大漠深处的一路口等候,分别换乘几台越野车载着我们向大漠深处急驰。正午时分,我们抵达冠以A35标号的古遗址。西北简学专家张德芳先生介绍,“标有A或P表示汉代遗址。标A的指城障,标P的表示烽燧。A 35居延遗址就是汉代的居延都尉府”。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设置居延县并置居延和肩水两都尉府。居延烽燧、城障,被誉为“二十世纪考古重大发现之一”。居延遗址A 35城出土了大量汉简。1930年贝格曼在这里发掘汉简850多枚和50多件汉代遗物,如麻纸、封泥、笔砚、木版画等。站在太阳高照下的破旧城障前,空阔的荒原蓝天白云,历经两千年的日光云雨,残破的泛着土黄色的城墙,在蓝天的衬映下更显纯粹,有如大漠里横卧着的一块金砖。透着金光的骆驼草依稀围拱着城障,形成一道金光闪闪的屏障,匍匐着托起城障的伟岸。经半小时车程,我们到了居延遗址A32障,这里已一片荒芜,只剩下几个灰黑的沙丘土堆,这就是有名的肩水金关故址。沿着土堆转了个圈,没有什么可看,走三五分钟就到了额济纳河边。此处河面宽阔,水流缓慢,几片沙渚,几棵细弱的胡杨伴着一纵芦苇沿岸生长,放射出耀眼的金黄色,在流走的白云抚衬下愈发妩媚多姿。沿河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居延遗址A 33障。此障门洞朝向河边,外围还残存一角墙砖,从这里望去,城障不大,呈倒梯形,四方周正,像个火柴盒子。这里出土了1217枚汉简。脚踏戈壁沙砾,身登残垣汉墙,行走黑河弱水,诗意油然而生:“驱车行塞北,快意到居延。怀梦金关久,置身肩水边。荒原一线直,弱水千折湾。残障接天远,临风意渺茫。”
离开肩水金关,傍晚时分终于抵达额济纳旗。额济纳旗境内出土汉简的城障烽燧遗址是我们此行考察的重点。额济纳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次日晨温很低,裹上棉衣我们一行又浩浩荡荡开进大漠。戈壁滩旷野寒风朔朔。车行一个多小时就进入了金塔县与额济纳旗交界处的居延遗址A8障,又称破城子。远远望去,只见沙砾铺地的沙滩上一处灰黑的土丘,就像一块烤糊了的烧饼,静静地枕卧在戈壁滩上。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沙丘,先后有过两次考古发掘,共出土了一万两千多枚汉简。站在经两千年风吹日晒的一堆堆的低丘上,会想什么呢?有几首诗记之:“残垣破障埋书简,默许风沙千数年。牍旧墨新书字妙,片身能不羡时贤。”“朔风贴面透身寒,断壁残砖是破城。汉塞边关苍穹下,陡见流云气势增。”“汉武雄师镇大漠,狼烟三日到长安。天荒地远亲临此,残简封书往日烟。”
这一日的行程被张德芳老师称为神秘之旅。因为要去的地方必须经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沙碱地,没有信号,没有植被。特木尔为我们另租了4台越野车。车入无人区,过沙碱地,一路颠簸,一路烟尘。冲上一片沙砾高原后,远远望见一堵土墙,如一位将军的冠盖,平卧在整平的天际线上。这就是汉代卅井塞烽燧遗址P9,当地称作博罗松治。这是我们此行考察居延地区的最后一个烽燧。在茫茫戈壁荒原还有一百多个这样的遗址,天远地阔之间,历史的烟云聚散流走。我们只是过客,遗址静默以待,任时光流逝。我用诗记录这日之行:“车履沙碱地,云阵压天低。卅井旧烽燧,领冠老将思。踏沙缓步近,贴地躬身移。房塌土墙立,拏云昂首姿。”
敦煌,这个第一次发现出土汉简的地方,是我们此行西北访简的最后一站。次日辰时,我们一行惜别居延向敦煌而去。车上作离居延向敦煌一首:“漠荒地阔河西地,晨厚午薄塞北天。数日居延访故址,心师汉简古风添。”午时经过嘉峪关,在嘉峪关长城博物馆见到了七棱木觚“汉武遗诏”。这片木觚共削修成七面,每面写有隶字,一部分是诏书,一部分是急就章,从原物墨迹来看,用笔还显稚嫩,结字亦欠精熟,应该是汉时的习字简。还有一封检原物,上书“第八隧关封”字,真实反映了汉代封检的完整样式。
嘉峪关距敦煌还有四五百公里车程,我们不敢久留,马不停蹄继续前行。终于在夕阳落山之前,赶到了距敦煌只有65公里的悬泉置遗址。悬泉置是丝绸之路的千年邮驿。据出土简牍记载,西汉武帝时悬泉置称“悬泉亭”,昭帝时改称“悬泉置”,东汉后期又改称“悬泉邮”,唐以后复称“悬泉驿”。之所以以悬泉为名,是因其紧靠山口,山间有泉从高台悬空而下,状若悬泉。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在悬泉置遗址,可以感受到历史烟尘中的那个时代,虽历史久远,时空深邃,但通过木简上光鲜亮丽的文字墨书,可以真切地触摸到那个熠熠生辉的时代。
到悬泉置不看悬泉说不过去,因为悬泉置背依的山名为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而从山中流出的泉水就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我们跑步进山垭,远远就听到了淙淙流泉声。幽崖绝壁下,透着秋黄的胡杨杂树乱草簇拥着悬泉水口,跨上青石,一线泉水声喧乱石上,掬一捧甘洌的山泉水,脸爽喉润,荒凉野地仿佛有了生命的活力。在车里抑制不住诗情,作悬泉置怀古一首:“大漠风尘车后狂,西山峪口向阳关。秃山火焰幽崖险,乱壑悬泉吊水湾。驿舍空庭埋旧简,荒岭古道隐遥山。驼声远去敦煌客,还向楼兰天地宽。”
在暮色烟尘的疲惫中终于抵达敦煌,匆匆就餐洗漱,早早睡去。在敦煌的晨曦中,我们首先往西赶赴一处简牍出土重要烽燧遗址,距敦煌95公里的马圈湾遗址。马圈湾在小方盘城往西11公里处,因简记载,确定小方盘城就是玉门关遗址。玉门关因了王之涣的诗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而名扬天下。比之悬泉置,马圈湾出土汉简不算多,只有1217枚,但这里出土了最早最集中的草书墨迹。是最原始的古老的草书的集体亮相,那率意苍茫浑厚灵动的用笔,恣纵多变自然天成的结字造型,淳朴憨态天趣盎然的原生状态,是汉以后章草所难以企及的,其艺术表现力独具魅力,不得不惊叹古人的神来之笔。由此看到简牍章草的鲜活生命力,观照当下的书法创作,是对程式化、装饰化、套路化创作形式的一种启发。
这是此行西北访简的最后一站。却因马圈湾遗址施工维护,未能近身。站在铁丝围栏边眺望起伏沙砾荒原上的一抹灰土堆和若隐若现的古长城遗址,往前就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新疆楼兰了。诗记马圈湾有感:“车行向玉关,大漠划秋斑。挺兀盘城立,原空马圈湾。土丘咫尺大,汉代自雄关。出简上千数,世人远近观。”
站在空旷的荒原上,在云压天际的苍穹之下,你会感觉到马圈湾土堆只有咫尺之大,毫不起眼,如简牍上细小如蝇的墨字的一个点画,无足轻重,却不可或缺。虽想走近它去触摸,但远远地观望,更会感觉到人的渺小如荒壁戈滩上的一粒沙石,一阵风沙过后,你不知道自己会落在何处。简牍记下了那时的人那时的事,被千年的风吹落在了今天。驱车千多公里,匆匆一瞥,将记忆永远落在了玉门关外的沙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