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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中短篇专辑 《作家》2024年第10期|马亿:隐身者(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作家》2024年第10期 | 马亿  2024年11月07日08:04

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黄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现居北京。在《北京文学》《作家》《花城》《香港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50万字,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著有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亲爱的爸爸妈妈》,小说集《游荡者》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想做范师傅徒弟的泥瓦匠并不多,问题不在于范师傅的手艺,要说手艺,范师傅在镇上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也不在范师傅的为人,范师傅义气,当徒弟从来不需要免费干三年活儿,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只要达到范师傅心目中值得工钱的标准,则会给付工钱。问题在于范师傅的活儿,有点儿偏。在泥瓦匠这个行业,农村或者小村镇建房子还会有一些边角料的工程,作为房子的配套设施,比如搭柴火灶、竖烟囱风道、做厨房台面立柜吊柜,还有一些相关的生活配套建设,比如做水井台子、鸡圈、猪圈、厕所、院墙。当然,这些都是给活人用的。让范师傅在小镇成名的是另外一类活儿,是专门给亡人做的,比如做土葬的椁。

在范师傅之前,这些边角活儿都是泥瓦匠随手就做的,没人太在乎。虽然在泥瓦匠看来是边角料,但是这些配套的小工程在主家看来其重要性是不亚于主房屋的。拿搭灶竖烟囱来说,多少家庭因为灶没有搭好而对泥瓦匠埋怨的;还有椁,农村人向来对死亡是非常重视的,一个椁做得工整气派,孝子贤孙是有面子的,即使这种面子不太好向外人主动炫耀。

范师傅就只做这些边角工程,做到了其他泥瓦匠凡是遇到这些事儿直接推给范师傅,因为他专业,也因为这些零碎活儿其实是很花费工夫和心思,但是主家并不会因为泥瓦匠多用的心思而多给付一分钱的工钱,所以他们觉得干这些活儿是划不来的。

他就是知道了范师傅的“特殊手艺”才前去拜师的。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梳妆台上方的玻璃沁出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清他的脸。他站起身来,准备把凳子往后拖动一点,擦掉玻璃上的那层朦胧的水汽。但是凳子被放在身后的帆布包挡住了。他捡起地上的帆布包,提着帆布包的带子走到洗手间,将包放在洗手池里。

擦掉玻璃上的水汽后,他发现自己左眼的眼镜片与镜腿的缝隙里夹着一小坨干硬的水泥。于是取下眼镜,拉起衣角仔细地擦拭了几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微微眯着,眼皮有些发红,但是整体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

擦完眼镜后,顺手把凳子归还原位,移到梳妆台的正中间。身子又转向那块碎掉了右上角的玻璃窗。教学楼里已经没有人在走动了,一个个硬币大的黑色脑袋一动不动地安置在玻璃窗后面的教室里。看来晚自习已经开始了。

按照女儿之前所说的,今晚是理综小测验。去年他拿女儿的物理习题册看过,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习题册应该已经看不懂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上面的习题自己竟还能轻易地解出来,甚至不需要很复杂地在草稿纸上演算,在心里默算一下就行。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做泥瓦匠,但是当年积累下来的书本知识,恐怕是一生都忘不了了。这种技能放在他身处的小城里任何一位处在他这个年纪的父亲身上来说,都是应该感到骄傲的,一位40多岁的泥瓦匠父亲,还能辅导已经上高中的女儿做作业。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有几次女儿显然是故意拿着习题本上的物理题来试探,他也是笑着说早忘光了。解物理题会让他想起那些痛苦,而他不想再次痛苦。

再一次,他的眼光看向了洗手台。从他坐的位置上便能看到放在洗手台上面的帆布包,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变成了铅灰色,染上了很多干硬已经被粗糙擦掉的水泥块儿。它在多少个还未完工的简陋厨房、鸡圈、猪圈、墓地前面待过啊。身为一名熟练的泥瓦匠,或者叫大工师傅,他是有资格让主家配备一名小工供自己指挥的,递一下砖块,搬一袋水泥,和和砂浆这些打杂的小事儿。但是他从来没提这样的要求,甚至主家主动提出时他还会拒绝。他不需要,有这个包陪着自己就行,包里有他需要的一切,是真正可靠的老伙计。

雨滴打在玻璃上叮叮响。现在的季节还是初春,飘雨下得正是时候,春雨贵如油,这个时候的雨对人总是有些好处的,他想。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有雨丝从玻璃的那个小缺口飘进来,打进了自己手心里,不然手心里怎么会有潮润润的感觉呢。但是他的手掌又分明是握紧着的。他摊开手掌,就手在软绒绒的旧床单上擦了几下,顺势靠在床头上,仰面看着日光灯管所连的电线上那一排密密麻麻的苍蝇。

他在等待,或者是做某种心理上的准备,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猛地一惊,醒了过来,觉得身上有些凉。眼前的电线上那一长条密密麻麻的苍蝇已经不知去处的,应该是温度过低,飞去了更暖和的地方。他扭头看了一眼挂钟,6点49分,差不多了。他背上帆布包,拿起梳妆台上有些脏污的蓝色前进帽,戴好后在镜子前整了整,朝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他沿着狭小昏暗的巷子信步往前走着,这条路,他就是闭上眼也不会走错的。雨水似乎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像雾一样的细丝儿在空中飞舞,落在人的皮肤上几乎毫无感觉,但是就着路灯,又能看得见。他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有一丝丝甜味儿。这样的一个冷雨之夜,走过的巷子里他没有遇上一个人。下晚自习还早着呢,接送孩子的家长都还窝在家里没有出门。

隔着透明的塑料门帘,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门帘后面的沙发里,今天周二,轮到她值班了,要是没有生意,她肯定是坐不到8点的。他走进旁边的公共厕所撒了泡尿,出来时,看到她已经在关按摩室里的灯。他伸手按了按腰间的包,硬硬地还在。

按摩室的灯全熄了。他耳边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按摩室门口有一小段是水泥路。他有些诧异,她不是从来不穿高跟鞋的吗?说高跟鞋穿了脚痛,脚后跟还会打泡,怎么穿上高跟鞋了呢?走近了,她那不高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了,越来越近了。他轻轻喊了一声。她似乎是听出来了是他的声音,朝他走过来。

……

节选,原载《作家》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