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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11期|阮夕清:踩刹车的人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11期 | 阮夕清  2024年11月06日08:15

哥伦布旧书咖啡店在永宁湖国际社区入口处,二层蓝色小楼,专营咖啡和纸质藏品。从张清源短租的时代上城小区出发,坐地铁四站路,再沿湖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一楼旧书旧唱片,二楼咖啡和红茶。从二楼看向窗外,正好是永宁国际社区入口。六棵充满热带风情的棕榈树缓缓摇曳,人来人往:手拎满满两袋芹菜的阿婆;目光朦胧的姑娘左手勾着男友,右手怀抱小狗;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拉开刚到的“滴滴”车门,低头坐进去。这让他恍若坐在弄堂口,城市还是那座城市,只不过建筑更新派一些;邻居还是那些邻居,只不过换了衣物和发型。

这家咖啡店的一大特色就是日记,在旧杂志区,专门辟出一个旧日记专架,目测有四五百本。之前等张翔宇的时候,张清源偶尔打开一本,翻几页,满足窥私欲之时,也会让他重新思考手中的工作。大概是第三次尝试失败,张清源明白给张翔宇记录口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止一次,张翔宇的口若悬河忽然中断,陷入苦苦思索,面对咖啡,思考半小时以上。他偏偏脾气极犟,不愿先说后面的事,像那种考试最容易吃亏的学生,不做完手中这题,无法进行下一道。

张翔宇消失的记忆中,一部分是时间感。例如他讲到灾年跟爷爷出去要饭,那么这个过程是半年还是一年,他完全不能确定。第二次他提到和童养媳生活过七年,半小时后,他再次回忆这段往事,七年变成了七个月。

另一部分是生活的细节。他说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叫来福,还是来喜?此时茫然,他昏浊的双眼开始放空,两点凝光消散在空气中,喃喃自语,一些人名地名含糊而出,茶色桌面漆水发亮,他指尖胡乱画着圆圈,像个算命先生在排演八字。张清源一阵发怵,把目光停在咖啡机、西点柜、马克杯架等具体可靠之处。这些是没说出来的。问题是说出来的也不顶用。他确认自己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八月,河南安阳人,跟祖辈逃荒到闾城。张清源一字字记下,隔了一天,他又让张清源必须改成一九三七年六月,苏北建湖人,渡江战役,他跟父亲支前,给解放军摇橹,后来索性留在江南安家的。他一九五五年进的钢铁厂,一九五八年被选为市级劳模时才二十岁,是当时全市最年轻的劳模,隔年光荣入党。张清源记好后,给他核对,张翔宇又说不对不对,我一九五五年进的不是钢铁厂,是冶炼厂,一九六四年才调到钢铁厂做车间主任。几次折腾下来,三百格的稿纸记了五张,大半涂黑、重改,像密码本。张清源粗算算,如果真有人和张翔宇按字计酬,万字一百,这才挣了几十块钱。

店老板洛洛好奇他们在做什么。哥伦布开在永宁国际社区三年了,她知道张翔宇是闾城机械局退休干部,住永宁国际B区,独自生活,儿女都在国外。老人家偶尔会进来喝杯咖啡,翻翻报纸。开店四年,这个面容哀戚的中年人是唯一和他交流的人。如果没有记错,最近一周,他们已经在此约谈三轮。上次她没忍住,端杯咖啡,上前打听他和老头之间的对话。嗨,你为何要录音,为何还要拿笔记录,是采访吗?你是记者?张清源思索片刻,告诉洛洛部分原因。洛洛听着吃惊极了,微瞪双眼,用手轻捂小口。她涂了粉红唇膏,食指纹天蝎座的蓝星。没想到他们两人根本就不认识。张翔宇发布信息,需要人为自己的口述史做记录,万字百元,预估五十万字,张清源报名,从另外一个城市风尘仆仆而来。问题是,总费用才五千元,这有必要吗?

你住宾馆吗?没有,我在时代上城短租个房子。我以前的男朋友也租那里,房租很贵啊,要万元起。还好,我租的没那么贵。张清源对洛洛的连续惊讶不置可否,他起身,认真打量着书架。小妹妹,我也很好奇,你年纪轻轻,怎么收这么多旧书,还有旧日记?洛洛听他对旧书感兴趣,也开始注目自己的商品,书脊污点、水渍和灰斑已然包浆,有一种温和的破败。这些书和日记都是我爸爸的,只是一部分藏品噢,我爸爸收旧报纸最多,你扫下这个二维码。她取过书架上一张塑料牌,我们的淘宝店,你可以买到和你、你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同生日的报纸,自己收藏或送人,超有意义。张清源听她的话,扫了二维码,在小程序搜索框里输入出生日期,果然跳出同生日的《人民日报》《新华日报》《大公报》《联合时报》等,价格不菲。

张翔宇迟到快半小时了,除了第一次见面准时,后面两次都迟到(据说一次走到哥伦布,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径直走去菜场;另一次刚出大门,想起眼镜没戴)。岁数大了,行动迟缓,午睡难起,家里还有两只猫,这些理由张清源都能理解。他对他的生平感兴趣,又不完全感兴趣,眼前叫洛洛的女孩,包括张翔宇,都难以理解他为何跨城来接这个工作。老先生的订单之所以长期挂着,同城无人理会,唯一原因是酬劳太少。不论其他人,我就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吗?他想着,橙光透进,二楼倾覆暖洋洋的色调,身下花格布沙发抱着他。他神思困倦。仿景泰蓝咖啡桌脚,墙面贴满好莱坞黑白电影海报,墙角篮球,他好像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之前的人生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张清源看到影子团在地板,像是宠物,姿态温顺示弱,需要谁的手掌伸过来轻抚。他给张翔宇发了条告别语音,旋好笔盖,拎包下楼。招呼客人的洛洛余光扫到,咦,你不等张伯伯啦。他微微倾身,挥了挥手,今天不等了,我有事情先走,已经给老张发过消息,再见啊,洛洛。推门即被市声覆盖,小时候学游泳,一头扎进泳池,被水渗透到耳膜的那种围拢感。

张清源连夜离开闾市,去往下一站寿县,绿皮车需行驶八小时。他原本可以再留两天,陪张翔宇继续做口述史,但老人的混乱让他意兴阑珊。提前结束,还在于他不想真的深究陌生人的往事,他只想看看此人,有可能的话,比凝视再深入点,比完全了解再后退几步。张翔宇招募口述记录员的广告恰好提供契机。这也是他开始计划迄今最沉溺的一次。他掏出笔记本,端正地写道:7号张翔宇,八十三岁,善良而偏执,已有老年痴呆前兆,儿女均在海外,退休工资八千左右,命运多舛的一代。他愣愣神,又补充一句:晚年衣食无忧,却难言幸福。

夜间十点发的车,小商品推车艰难挤过车厢过道,各种风味琳琅满目,张清源买两只面包压饿。行至凌晨,身边乘客各种姿势沉沉睡去,张清源从容注目,因距离近而形成的群体氛围里,他们的年龄、长相、服装都得以虚化,神情相近,如同皮相之下藏着的是同一个人,它同时隐在老年和童年、学生和民工、戴口罩和不戴口罩的面庞之中。另一辆列车呼啸而过,车窗光影叠加,这节车厢映贴在对面车身,金属疯狂敲打中,一条光带载着一些脸闪过,随即消失于茫茫宇宙。他脸贴玻璃,窗外一片黑色中有看不见的皖南大地,看不见的村落和灯光。车轮轻撞铁轨,身体跟随座椅微晃,一切恢复到原来的节奏。

他又一次打开视频——儿子手持螃蟹,追堵小猫,咯咯咯嘻笑,小猫慌不择路,在沙发、茶几和电视柜间乱窜。妻子喝斥——当心跌跟斗,你再拿螃蟹瞎白相,等下就没得吃了(二○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十八点二十五分)。她在厨房涮洗蒸锅,没入镜。

张清源睡到中午醒来,洗漱完毕,开始像个真正的游客一样逛寿县古城。他甚至买了张旅游地图。青灰古城墙高耸浩瀚的碧空,十一月,刚过旺季,游客不多,沉寂如海底之城。他不明白是种什么心态,恶作剧般跟在一对年轻情侣身后走了许久,直到他们发觉,他才躲开。今天空气良好,能见度高,万物纤毫毕现,他的视线留滞于各种建筑、烟囱、细小闪亮的河流,他放慢原先可以迅速接近的过程,逐步完成自制的仪式。下午三点,根据高德地图,张清源顺利找到“黑土地”冷面摊。沿街三张小桌,长凳坐满来打卡的食客。张翔宇如视频里一样,穿花袄,涂腮红,戴“小蜜蜂”,唱着黄梅戏妖娆地翻转面饼,抽空配合食客拍照,比心喊耶。张清源点了冷面,张翔宇问他要不要来份烤肠,冷面、烤肠是特色,来这里的客人必点。鲜红肉肠在烤机上缓缓转动,肠衣胀起,油汁哧哧滴响。张清源一阵反胃,说不需要,冷面就可以。哪怕化了妆,他仍能看出张翔宇的脸正经起来,你是外地来的吧,本地食客都知道,我家冷面要配烤肠才好吃哩,试一下好了,不会吃亏。张清源不好意思再拒绝,那来一根吧。张翔宇迅速夹根肉肠,淋上番茄汁,一手端着,站到张清源旁,侧脸微笑,等待什么。张清源茫然片刻,随后反应过来,谢谢,谢谢,我不用拍照。他接过盘子,做了错事般快步走开,混到人堆里坐下。

报道没提张翔宇年龄,目测他三十五六,个头挺高,背直,应该当过兵。他腰扭得欢,铲面、切面目光锐利,不让任何一点菜丁滑出面饼。他举手投足都很专注,时间填满了精气神,让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迹可循。三生修得同船渡,能同桌吃冷面,前世也得修个几十年吧,同桌七人,各自吃着,看不出哪几个是同来的。胸前吊着电子烟的紫发女孩往碗里倒了大量辣粉,辛味冲鼻,坐她对面的三人放下手机,挥掸瞬间微红的空气。

爸爸!一个背双肩书包、虎头虎脑的少年从身后冒出,跑向张翔宇,手里炫耀地高举根玉米。张翔宇在花祅上抹抹手,替他解下书包,这么早放学?区教研活动到我们学校,我们早放学了,他妈的最好天天教研活动。那你回家做作业去。今天作业留得少,我晚点回去。父亲做冷面,他替父亲找了笔零钱,又跑到一张桌前,手脚麻利地收拾泡沫碗盘。少年不停和受影响的食客打招呼,对不起啊,小心洒到,有要蒜的吗,我给你拿点?童声好听,里面有种超越年纪的笃定,面对大人,就像和同学们说话。没有来由地,张清源忽然站起,动作太快,幅度也大。身边两个女孩被他吓了一跳,恼怒地盯住他,各往一边微挪屁股。他回过神,点头向她们解释,不好意思,我坐着背酸,直直腰。他又坐下。这是一条仿古街区的深处,青条石地面幽幽闪光,如同抹了层色拉油。每个城市大概都有这么一条街,名人故居、冷面店、臭豆腐店、酸奶店和旅游纪念品店掺杂,野史成为生活备注,音箱重复各种叫卖声,仿佛来自另外一个空间,这声音充满感情,不知疲惫地呼喊人们过去。新粉的马头墙耸峙蓝天,一棵银杏闪动辉煌,几根光线斜斜射下,始终映亮8号张翔宇的腮红朱唇。

我和你说说小时候——不对,准确说是小时候到现在,傍晚反复听到的那些声音,快二十年了,那些声音一直出现,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甚至觉得发现了世界的一个漏洞,以前没和人分享过,你想听吗?当然,太期待了。女孩枕靠张清源胳膊,脸埋入肩胛骨凹处,依偎他怀里。他感受她温热、紊乱的鼻息,彼此觉得很安全。

一共两种声音,第一种是小孩的喊叫声,一群孩子跑来跑去,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们叫什么听不清楚,叫来叫去,像是只属于儿童的语言。我在阁楼做作业,无法听出是哪些孩子,却总觉得自己也在里面。后来我工作,傍晚便用来补觉,迷迷糊糊中还是这些声音循环。不过,我没觉得他们吵,这是我的白噪音,有这些声音我睡得更香。有时也会奇怪,哪来那么多孩子?我三十岁时,在弄堂跑的应该是“九〇后”,别说“九〇后”,哪怕“八〇后”,父母那一辈基本都搬出去住了,就算剩下几个,其他时间点为什么不喊不叫,偏偏傍晚才出现?想着挺神秘的,身边有一群只属于傍晚的孩子,他们只在傍晚出现,你也搞不清他们是“七〇后”“八〇后”还是“九〇后”,因为叫声和脚步声都是一样的。我是“七〇后”,那我听到的第一批肯定是“七〇后”,也就是说,“七〇后”是个开始,我是个开始,我不可能听到“六〇后”孩子的奔跑,对吧,我只能从我开始。第二种声音还跟孩子相关,你知道八音枪吗?那种玩具发声枪,能模拟手枪声、冲锋枪声、警报声和救火声,还会发出冲啊冲啊、开枪开枪、卧倒卧倒的战场口令。

当然知道,我爸给我弟买过,装五号电池,我小时候也玩过,枪筒还会发光,吵死了。

对,就是那种枪,呜呜呜响个不停,那些奔跑的孩子拿在手中,开心地大喊,像是一场不断重复进行的战争游戏。八音枪的声音也会单独出现。我租在老新村那几年,其中几个傍晚,孩子们的吵闹少了,可电子枪声仍然很频繁,好像从小时候跟踪而至,一直在暗处瞄准着你,到了傍晚就开枪,射击在你的阳台下面,你窗外的半空中。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下床去张望,却看不到人。有几次也响在枕头边,我清楚是做梦,明明是梦里响的,可醒来后耳边还持续着警报声,有一辆救护车一直向我开来,或者说它让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辆救护车上,有的时候,是生活在一辆警车中,另外一些时候,是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中冲锋,身边死伤无数,你却一无所见。说到这里,好像连带记起了更虚无缥缈的事,张清源捕捞着记忆碎片,长时间不说话,大概没捞出什么成形的思绪。

女孩以为他睡着了,提醒道,还有没有其他声音了?

你提醒我了,还有一种声音,应该也是黄昏特有的,但它是躲起来的,要认真听才能听到,是沉默的声音,不声不响的声音。我知道这有点矛盾,但在黄昏,沉默是听得到的。你能听到对面一幢楼的沉默,几句无精打采的对话,油烟机响了一阵,“呯”的一声关门,是力度很大、带着不开心的那种关法,水烧开的壶叫子响起来,离得远,听上去像吹口哨。你也能听到天空的沉默,那是飞过的鸽哨。房间的沉默也能听到,我的脚步、我的咳嗽和我的呼吸,所以我总觉得世界的运行出了漏洞,每到傍晚就预设那些音效,至少,这样的设定对我一个人而言过于潦草,过于随意——就是如此,这个世界有漏洞不是坏事,找到规律就好了,要真能发现设定方式,说不定生活真的可以修改和重启。

女孩打个呵欠,转身背朝向他,但依然留在张清源怀里,我可不要重启,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所里好不容易混熟了,要再来一次司法考试我肯定通不过。

张清源完整记得那晚所有细节,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他和未来的妻子讲述了那些隐秘的思考。他们之间分享过很多秘密,持续到婚后,童年经验、单位八卦、个人喜恶,让生活拥有密林的深度,彼此探究,枯叶青苔遮蔽的内心角落,不时延展出闪亮的新鲜小道。

张清源离开“黑土地”冷面摊,没再回头看张翔宇。冷面太辣,他有返流性食管炎,他努力咽下胃液,忍受烧心之余,疑惑自己如何会想起那晚,黄昏里的喊叫声和八音枪,是因为刚才那群放学的小孩吗?你推我一把、我踢你一脚地结伴而行,几个骂着脏话,另几个整齐地唱着“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经过他后又围聚一起,校服蓝白相间,和张翔宇儿子同款。

是因为一直没回她信息吗?离婚一年了。隔离结束,她从律所离职。他清楚她的痛苦不会减轻,他们讨论过减轻悲伤的可能,比如再要一个孩子,还叫张翔宇;比如永远不生,离婚后各自再婚,孩子名不变;比如身上刻孩子的名字,用余生每一天戴口罩来纪念。她发誓写本书,用文字复制孩子七年的每一分钟,投影机播放孩子的生前影像,覆盖各个房间,睡觉时也开着。但她最终选择离开他,她尝试让自己相信,如果生命中没有他,一定能从源头结束这场痛苦。

张清源随时可以终止这场游戏,他清楚这行为荒唐可笑,可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充实,荒唐可笑的充实。他多希望这是上帝给他的任务,有不可怀疑的使命感,必须终其一生去完成。但他没有上帝。他知道弗兰肯斯坦,狂人科学家不断地拼凑,从无数尸体里选出四肢、器官和大脑,满足他对复活的想象。自己如出一辙,他在各个张翔宇身上畅想一个张翔宇的点点滴滴,各种可能,如果存在某种神秘主义,那么无数张翔宇的眉眼神情、身高体重,哪怕疾病,与他的张翔宇之间是否会有蛛丝马迹?然后儿子没机会经历过的少年青春、婚姻爱情、人生轨迹,是否能从他们的人生中得觅一二?得觅一二就够了。他不能无端胡想,他必须有所依据,这世上所有的张翔宇就是他的依据。

1号张翔宇是知名黄梅戏演员,一九八九年出生。2号张翔宇是连云港某中学校长,一九七三年出生。3号张翔宇是南通某舞蹈机构的学员,十岁左右,他刷到了他的表演视频。4号张翔宇是常州出租车司机,拾金不昧上了电视新闻。5号张翔宇女姓,在南京,基金经理,官网介绍详细,复旦毕业,入职八年。6号张翔宇初二,清名桥中学,二〇二二年梁溪区青少年文学院“抗疫诗歌征文二等奖”,就在无锡。远远不止这些,用百度搜张翔宇,显示五十三万条相关结果,搜狗查到六千五百条,谷歌能搜出五万两千八百条,用必应,跳出两亿九千八百万个结果。几个网站前二三十页内容条目接近,图片趋同,往后翻出端倪,必应条目,把翔宇单独列出,也就是说,包括赵翔宇钱翔宇等都统计进结果,恒河沙数浩瀚无边。他从中选择信息充分、距离较近的张翔宇,给自己放假半年,开始这场不断复习悲伤的游戏,悲伤成为一种保全内心的方式。他接近一个又一个的张翔宇,告别一个又一个的张翔宇。不能说徒劳无获,在与儿子无关的生活中,他的确能够更强烈地感受着儿子。如此执著,要证明给谁看一样。

张清源没按原路返回宾馆,仿古街尽头走进岔路,两边排列民居,门前横七竖八悬挂着一根根晾衣绳,各色衣物呈半透明状飘舞,好像附着小小的生命。小卖部门外,几个老头指手画脚聊天,或许出现了陌生面孔,他们停下话题,好奇地注视他。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作为路人,不会在他们生命里留下任何一点印迹,他几乎等同于他们生活中的死人。他觉察到他们眼里廉价的同情。为了证实,他走过一阵再假装不经意掉头张望,他们还盯着他。他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他又想起之前反复选择过的问题,如果真有记忆清除术,自己是否尝试?电影小说类似情节多多,抹去痛苦,是解决痛苦最好的办法。两个选择,首选抹去,如果选抹去,怀疑就来了,是不是曾陷入过更深的悲苦,也遭抹成空白,幸以为此世安定,却由无数痛苦为铺垫,只是自己早忘了。选择记住,此记忆太过强烈,紧绑生命,解除生命之外的其他意义,成为唯一。他依旧举棋不定。

下一站去哪儿呢?10号张翔宇,合肥人,女性,半身瘫痪、坐轮椅,会制作手工布偶,有家地下商城的实体小店。11号张翔宇,二十六岁,男性,苏南万科常州公司物管。他行至岔路中段,前面一座两层楼高青石牌坊,底部端放着铜香炉和几盘塑料水果,脚座遭火燎黑,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供奉。他靠近牌坊左侧的一户人家,想知道街名,没找到门牌号。隔壁阿婆弯腰择菜,假发缕缕分明,发箍处一点反光晃眼。厨房沸腾着什么,闻不出味道,淡蓝烟气不断往四周奔涌。听到动静,她瞥了眼,不作理会。张清源又走到这边,默记街名。阿婆忽然挺身,对他怒目而视,紧攥青菜的手颤抖不已。虽觉得她举止奇怪,张清源还是朝她问好,阿婆扔掉青菜,指着他鼻子骂,你们究竟什么意思,跟你们说过了,我做不了主的,要谈等我孩子回来谈!大概听懂方言,张清源知道有误会,你弄错了,我是外地游客。什么外地游客,游客转到我们这里干吗,我们这不是景点,边上房子都卖一万八了,你给到七千,没人肯搬的,再说了,我们在这里住了百把年了,你就给七千!阿婆愤愤不平。张清源解释不通,转身往街口走,阿婆跟在身后不依不饶,看你不像什么好人,记我家门牌干吗,来剪电线吗,你别破坏我们过日子!再次经过小卖部,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背手款款而出,他咳嗽几声,伸手拦住张清源,语重心长地教训,你以后别来了,这种事情缺德的,反正不到一万二我们不会走,我们这里过过日子蛮好的,记住,这里不欢迎你。他脸干瘪,皱纹纵横交错,像是经过了脱水处理。张清源不敢对视,也不好冲撞到他,只好停步。看到张清源示弱,老头更为强硬,如大人让做错事的小孩保证,喂,你记住了吗,不到一万二就不要来!记住了。老头这才放手,让他通过。

二〇五五年八月第三周,张清源离开华盛顿,飞二十个小时,到墨尔本卡思曼酒店。他将在这里寻访359号张翔宇,后者出生于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是年三十三岁,中餐厅大厨,因一手淮扬菜的好刀工,在新西兰美食界享有“东方神刀”盛誉。为了更好展现中餐艺术,酒店设计环绕式明厨餐厅,灶具、厨具、油烟处理使用最新工艺,从食材、切割到烹制、摆盘……客人可现场观赏大厨们的巧手妙工。年岁不饶人,张清源舟车劳顿,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在酸痛。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总台服务员看他白发斑驳,身形佝偻,咳嗽个不停,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张清源喷了下气雾口罩(一种新型便携口罩,如依云喷雾,对准脸鼻喷一次,会形成纳米保护膜,同时不影响呼吸),说不用,自己去沙发上休息会儿即可。

他拒绝服务员的搀扶,缓步挪到大堂那张玫红丝绒超长沙发。身旁一对黑人情侣,低声激烈地交流,他们来自尼日利亚,为晚上购物还是参加SpaceX火星基地落成狂欢游行意见不同。张清源能听出女孩是阿布贾人,男孩拉各斯口音,语言差异之大,等于吴语粤语。人类语言障碍已经消失,这项世记初技术完善成熟,通过微粒免植耳机,可同步听懂世界。耳机录入一百多万种语言,支持各种语言实时对话转译。马斯克火星星舰成功发送二十七次,火星基地初具框架,当然其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从直播现场看,形状、体积接近一辆大巴。十年前,星舰首次成功载人发送,他和前妻一家在无锡太湖饭店相会,共同见证实况。前妻邀请的,她外孙百日宴,这些年,他和她家庭多有来往。她先生姓陈,陈国庆。不怀好意地分析,可能基于同情(张清源处理现实的无力),陈国庆理解并支持她关心他身体、精神状态和养老问题。她的电话分成以下几个阶段:二〇二三年至二〇二四年,倾诉挣扎,复盘孩子染病路径,职场障碍;二〇二五年至二〇三〇年,劝他回归事业,再婚生活分享;二〇三〇年至二〇四四年,提醒他必须去精神卫生中心;二〇四五年到现在,过节问候,邀约家庭聚会。他喜欢听她唠叨,抱怨他的执拗,仿佛是一种表扬。张清源嘴角含笑,他自觉做了件与马斯克同样了不起的事情。马斯克往火星移民,替整个人类文明开拓新的疆域;他原地踏步,为自己的一叶障目访遍张翔宇。按他的理解,他也在开拓孩子生命的边界,他七岁以后的生命就活在更多的人身上了,这么算,他今年四十,记忆始终不曾停止,由二〇二一年生长至二〇五五年……还会通过无数张翔宇的大脑继续累加。张清源领略了张翔宇无数个过去、无数种未来,人类需要宇宙,而他只需一叶,得以障目。

一群客人走入大堂,男女老少都有,大概几组家庭结伴,好几个脸上带妆(电影各种外星人角色),两个戴古早名人面具(乔布斯和泰勒·斯威夫特),肩扛道具吉他,看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加入游行队伍了,边走边手舞足蹈。大门外隐约传来节奏欢快的鼓声,几万年过去了,我们庆祝的方式一直没有改变,古人以群体喧闹让神灵听到虔诚,现在还是如此,让自己听到欢乐,反复证明,我很快乐。他记起三十多年前,寻访6号张翔宇那天。他蹲守清名桥中学门口,身处一群接孩子的家长中,好像他也是来接孩子的。培训机构的销售堆满笑意,将传单塞入他手中,孩子有需要,到我们这里来学,包提分。此举此语充满了善意。恰逢校运会闭幕,军鼓阵阵,尖锐小号吹亮黄昏,校长宣读得奖孩子名字,所有校门外那些站着的、骑在电动车上的、扶自行车的、蹲路边的家长们,纷纷抬高下巴、认真聆听天空。教学楼顶的一片白云,如一片羽毛,仿佛有什么难以觉察的庞然大物正从头顶飞过。放学铃响,孩子们按年级列队而出,奔向各自家长。自己走回家的,三五成群,暮光之下汹涌一片。哪怕张清源手机上有张翔宇照片,此时也无能为力分辨。于是他大喊一声,张翔宇!前后左右,同时好几个大人孩子回头看他。

张清源听到外面鼓声愈急愈响,同时捕捉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突兀,反而获得了催眠曲哄睡一样的心定,睡意如潮水袭来,势不可挡覆没了大脑,身体一松,伸脚滑入没有边际的意识模糊地带。这些年他失眠严重,唯在大多数人不睡的日子反能睡得踏实。为什么反着来,他自己也解释不了。他能在除夕鞭炮轰鸣中沉沉睡去,奥运会、亚运会、世博会开幕时梦入黑甜,包括国庆几次逢十庆典、平安夜也睡得昏天黑地。别人睡,他失眠,别人不眠,他却能安然入眠,哪一夜不眠的人越多,他睡得越深。今天是全人类共同庆祝的日子,据说会直播系列活动,包括首次在火星小教堂祈祷,首次在火星踢足球、泡澡、烘烤面包等等,六十几个国家组织了狂欢活动。先生,你怎么了?报警吧!上帝啊,他不行了。他听到五六种语言,表达着焦急、无奈和同情,还有孩子们的奔跑喊叫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眼皮、嘴唇重如千钧,努力了几次,纹丝不动,他索性放弃了,任身体继续下滑,不再以意识设置任何阻碍。毫无疑问,在这个举世皆欢的热闹里,张清源会迎来一次彻底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