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捡松茸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白庚胜  2024年10月31日08:22

松茸在纳西语中叫“余暮鲁”。它是我们那里最上等的蘑菇。捡拾它,就叫“余暮鲁素”。

由于松茸在我的家乡普遍生长,捡拾它便成为当地几乎男女老幼都热衷的生业,甚至一些蛇类也会乐此不疲,常在饱餐一顿之后吐一地白沫而去。

我们村是个移民村,建村不到200年。这里最早的居住者只有2里外的东村人,这一带山中的松茸产地自然成为他们的专有,几乎家家都有若干个对外秘而不宣、世代传承的“余暮鲁台”,也就是松茸圃。而我们也只能对那些散长的松茸打打游击,眼巴巴看着东村村民背着一篮篮新鲜松茸从四周山上走下来,留下一路香气,空生一肚子的“羡慕、嫉妒、恨”。

松茸在纳西族生产生活中非常重要。一进入六月,四围的群山常披满又浓又重的云雾,东村那些拥有祖传松茸圃的人家,便按节按时融入晨曦中,穿林拨树,奔向各自的目标,开始第一轮的收获。我们这些外来户,也照葫芦画瓢,装模作样地在每个雨天清晨戴个笠帽、披着蓑衣、斜挎小竹篓去碰碰运气。但由于此轮产量少,一般都收获甚少,更遑论我们外来户了。对此,主人往往先自食一顿,或馈赠亲友尝鲜,很少有人会将它们上市赚钱——那是第二次、第三次捡拾以后的事了。到那时,随着捡拾次数的频繁、收获数量的增长,主人才会自己海吃加出售,常常弄得满村满街的松茸味,再也不愁一年的油盐酱醋开销钱。当然,这只是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里,要碰上连年干旱,或遭遇火灾烧山,那就是另外一番场景了。但不管怎样,有松茸圃的人家,仍比一般人家要富足。

由于生长在金沙江边干热河谷地带、20多岁才嫁到我们村,比之松茸,母亲更熟悉鸡枞的习性、故事和食用方法,但久而久之,她也对松茸的知识耳熟能详了。看到我对有松茸圃的东村人家羡慕至极,并想跟踪他们增收,她严厉制止道:“天下的宝贝数不清,各有各的富贵路。没有松茸,可以吃羊兜菌、牛肝菌、一窝菌,就是不能去破古人定下的规矩,坏了人家的财路。你不知道吗?人间自有先来后到的道理,谁让我们的祖先来得迟呢。有本事,你去东村物色一个小对象,长大后把她娶来当媳妇,不就一举两得了?”直说得我羞红了小脸。

我的母亲长于做各种各样的松茸菜肴,这是她以零星捡拾到的、亲戚馈送的、街市上买来的松茸练就的,或是从左邻右舍那里学来的功夫:在野外劳作时,她会教我将它们串在一根根小木棍上烤着吃;在家中,她最拿手的是将它们与瘦肉、绿椒共煎炒;大热天,她教我们从储水槽下取出鲜嫩的松茸蘸酱生吃;为过冬,她会找一些瓶瓶罐罐来做松茸酱;火把节、中元节煮肉时,她不会忘了在汤中加些松茸片片;在中秋月饼上,她也会撒一点松茸粉……

享受着母亲的无所不能和松茸的鲜香味道,我曾问过她松茸的来源。她莞尔一笑:“听说松茸是署赐给人类的宝贝。”“署?”我睁大双眼望着母亲。“对!署与人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来两人分家,署住在荒野,一切有水之地及野生的动植物都归他;人则分到田地村落、六畜五谷,建起家园。起初,他们相安无事,但随着人的数量迅速增加,又是开荒扩大田地,又是砍树木建房屋,并大量杀牲,污染了江河。署一气之下,就发洪水冲毁田地,派蝗虫吃光庄稼,让泥石流冲垮村庄来报复。天上的米利董神见兄弟俩成了仇敌,就下凡相劝:署在人缺吃少住时应允许适当开荒种地、猎杀动物、砍树造房;而人不得过量砍伐树木和随意开挖土地、污染江河、侵犯署界。双方都表示遵从神的决定,人还说今后会年年用奶水和鲜花祭署,以表悔意与感谢。于是两兄弟重归旧好、和和美美……”

“那署允许人利用的东西中有松茸吗?”我问。“当然了,所以才说松茸是他赐给人的宝贝呢。”母亲的故事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洒满我的身心。但当时,我只记住了署、米利董这些古怪的名字,并朦胧感到松茸与其他蘑菇都归署所有,不可肆意取夺,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

想不到,我于20世纪末被公派留学日本时,在大阪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近藤君,竟曾作为丸北株式会社职员多次到丽江采购松茸。一个夜晚,我俩坐在大阪大学旁边的一个斯纳克(轻食)店里,对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酒肆,一起品尝一盘薄薄的松茸片烧烤。我问日本人为何如此钟情于丽江的松茸,近藤君告诉我,松茸性温、好湿、喜净,是极好的环保食品,同时具有润肺、健脾、强肾、防癌、抗衰老等功效,且越新鲜效果越好。日本与韩国也生长松茸,但价格太贵。丽江所产松茸,价格相比日韩低了许多。另外,比起邻近的迪庆等地,丽江的松茸价格要高出不少,这种差异主要由生长环境所致:迪庆海拔偏高,造成松茸打开伞盖良久也难以出全香味;雅江一带因地处热带河谷,松茸一出土就展开伞盖,易散失香味;只有丽江海拔适中、日照优渥、不冷不热,所产松茸形美、色好、味足、易于保鲜,从而更受客商喜欢,具有竞争优势。

想起出国前,我曾去中甸县(今香格里拉)白地村考察,经过洗脸盆垭口时发现收购松茸者云集。松茸果然可以活跃一地经济、造福一方百姓,尤其在当年几乎没有什么产品可以进行国际贸易的纳西族居住区,松茸的确对繁荣中日贸易、成就许多纳西族农民的致富梦起到了重要作用。这让我对松茸有了更深的感情。

“羡慕啊白先生,您生活在丽江那样无污染的青山绿水中,还与那么多松茸为伍!而且,您们的松茸用量也太夸张了,总是那么大碗大盘,哪像我们,只敢放几片闻闻味道。”近藤君又说。

在我有限的民俗知识中,日本人对松茸的喜好还与其古老的生殖崇拜有关系。或许,这在古代纳西族社会中也曾存在过,只是通过不断移风与民俗雅化,早已“夜阑马声晓无迹”也未可知。可能,松茸背后的自然进化、社会变易,还有山民们的情感故事、精神信仰,也同松茸的不可复制性一样再不可复苏。甚至,母亲、童年、贫困、留日、近藤等记忆,也将很快成为苍烟中的落照。

只是,我珍爱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