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5期|老于头:生活修
编者按
既是医生又是作家的老于头,擅长书写身边熟悉的医人医事,有普通人物生命的脆弱与哀恸,也有他人命运下苦难、迷茫与绝望瞬间的人生百态刻写,直面着人们灵魂的暗疾。他的文字简练冷峻,细腻而温暖。今天,我们全文推送作家老于头的《生活修》,以飨读者。
生活修
文/老于头
好像是家族里的长辈死了,父母都在参加吊唁的人群里,他们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袖套,脚穿白色的鞋子。是天色将晚的时分,天空冒着黄色的浓烟,一群和尚在念经,吊唁的人群,围着棺木在绕圈,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支道了临近棺木了,忽然发现,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的父母,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又一想,不对啊,我昨天还下乡的,在曲塘的家里,陪他们吃的晚饭,这是做梦吧。
支道了在梦里,居然能意识到是在梦里。
一身臭汗,看看时间,早晨六点。醒来的当下,下面是硬邦邦的,按照中医的说法,是肾精充沛的表现。支道了立刻起身坐起,发现没有便意,有些惊异。每天六点醒来,正是生物钟通过便意通知身体的。回想一下,昨晚没吃晚饭,每周会有一两天不吃晚饭,这是最近几年流行的轻断食。
洗漱完毕,早餐吃什么呢?
在支道了的记忆里,参加工作以后,几乎没在家里吃过早餐。刚工作的时候,早餐是五毛一碗的馄饨,后来是一碗肉丝面,再后来,经济允许了,是一碗肉丝面加一笼小笼包,再后来,胃口渐小,回到一碗肉丝面加一个鸡蛋,这个搭配起码吃了十几年。四十五岁以后,有了高血压,不敢每天吃了,隔天吃一回。五十多岁之后,只敢一周吃一回了。间隔搭配的是,两个煮鸡蛋,三个菜包子,或者没有浇头的光面。
今天的早餐,一根玉米,一个鸡蛋,一杯白开水。
早餐完毕,支道了想想不放心,打了电话到曲塘,照例是母亲接电话,父亲耳聋。母亲说他已经出去转圈了,问起身体,她嗔怪,昨天刚量的血压和心律,怎么又问的?
十月的清晨,天色青玉白玉相掺合,清风带着妩媚跟暖和,满眼满树的绿色当中,夹杂着一叶或两叶的金黄色叶片。十月,就像一个人的老年,在寒冬(死亡)未来之前,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跟不舍。
七点半早会,支道了七点一刻来到护士站。人还没齐,支道了跟夜班护士汪灵聊天:“你去常州看薛之谦的演唱会了?”
“是啊。”
“唱《丑八怪》了吗?”
“唱了啊,哎呦喂,你个老人家,还晓得《丑八怪》啊!”
支道了心里连着三下,咯噔咯噔咯噔。操!我六十还没到,倒成了老人家啦,嘴里反驳一句:“我不仅晓得薛之谦的《丑八怪》,我还晓得腾格尔的《丑八怪》。”
这一天是10月27日,周五,支道了的特殊门诊。
近几年来,因为农村老年人体检的正规化,每年都有近十例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老年人被确诊,转来医院入组,然后抗病毒治疗。AIDS的发病率出现了两头高、中间低的趋势,两头指七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老年人发病率高,一是长寿,二是有钱,三是身体好,四是无疾病知识。
今天来的第一位,就是七十八岁的老蔡,愚陵人,抗病毒治疗三年多了。他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办公室,说是自己散养的。支道了常规会询问体重、是否感冒、是否腹泻等一般情况,知道他有脂肪肝和高血压,会询问肝功能以及高血压药物的口服时间,最后再询问抗病毒药物的口服剂量和晚上固定的时间,等这一切沟通到位了,才是开具处方,让老蔡到药房去拿药——国家免费的抗病毒药物。
第二位挂号的是老谢。
老谢入组抗病毒治疗有十年了,今年九十岁。每次拿药都是女儿来。支道了也是一一询问,尤其要问心脑血管的症状,这是老年人患者最主要的副作用。女儿也不空手,带来一篮子鸡蛋。当年老谢确诊住院,家里人都以为他要死了,衣服、棺木都准备好了,墓也买好了,外地的亲人都回来了。哪料想一活就是十年呢?女儿还说,老谢每天上午钓鱼,下午麻将,开心得很。支道了听了,也同样开心!
这一忙就是九点多,阳光已经遍洒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支道了的诊室在最西北的角落里,却是没窗没户,即使白天也得开灯,不知道当初设计的人是如何想的。支道了来到门诊大楼前面的空地上,一边伸展上肢,一边小范围疾步转圈。发热病区的三年,支道了在特殊门诊驻扎了三年,闲暇的时候,就听《黄帝内经》等中医典籍,学得了一些粗浅的中医理论。五脏为阴,六腑为阳。最好的补阴方法是睡大觉,最好的补阳方法是晒太阳。跑步的话,不宜晨跑,不宜夜跑。最好的跑步时间,是有太阳的时候,上午是九点到十一点,阳中之阳。下午是三点到五点,阴中之阳。只要有太阳的时候,支道了就从诊室出来,在大太阳下转圈。六腑(胃、胆囊、大肠、小肠、膀胱、三焦)都是空腔脏器,需要补阳气才有能力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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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神迹》剧照 约瑟夫·萨金特执导
回到诊室,工作微信响了:父亲今天头七,做了一场法事。谢谢支主任的释疑,父亲走得很安宁。头像名字是尤胜男。
支道了想起来了,两周之前,自己夜班。尤胜男的父亲尤网保,晚期肝硬化并发顽固性腹水,已经到了少尿阶段。支道了问了病史,体检了病人,把尤胜男请到了病房的外走廊,给她解释:“你父亲不是腹水,是胀气,水是往下,气是往上,你父亲的胃部已经顶到膈肌了,按照中医理论,是必死之症。”
尤胜男非常难过,非常的不愿接受,也非常的不理解:“我父亲从发病到今天,才二十几天,为什么会这么快呢?”
支道了知道,在半夜里要解释这个问题,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只好反问她:“你们去省人民医院,那边的医生是怎么解释的?”
“医生说我们开始没有重视,去得太晚了。”
支道了明白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父亲跟谁一起过日子?”
尤胜男忽然蹲地,埋头哭了起来,支道了急忙劝阻:“这是医院,还有其他病人,还有病人家属。”
尤胜男起身,抹去眼泪:“支主任,还有什么办法吗?”
支道了想了一想:“如果你父亲跟你说想回家了,就赶紧回家去,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轻重,以及死亡时间,比我们更清楚。药物么,我个人建议,就不要再用了,对他,对病情,都没有太大的帮助。”
“我这个父亲,一世的滥好人,村里人只要提到网保,个个说好,才六十几岁,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
近几年,尤其是发热病区的三年,支道了有了更多的时间,重看关于生死的电影,如《野草莓》《袅袅夕阳情》等,思考有关生死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可以有自己的观点和认识:“人生是累世的修行,我们这一世为人,吃苦受罪,是因为前世没有修好。只有修好这一世,下一世就可以不来人世间。你父亲这一世与人为善,下一世就不用再来人世间了,做人多苦啊。你信吗?”
尤胜男面露些许喜色:“支主任,我信我信,加个微信吧。”
礼貌性的敲门声,打断了支道了的回忆。支道了赶紧回了一句:“节哀,照顾好自己。”才抬起头,原来是女病人宋玉瑶,今年四十。
看到宋玉瑶,支道了心情复杂。
老公去非洲打工,感染了病毒,传染给了她。五年前入组抗病毒治疗,一线药物很快耐药,估计非洲的病毒跟国内的病毒有很大的变异,立刻调整治疗方案,有效了。她想离婚,老公不肯。回来也不入组治疗,又去了非洲。宋玉瑶精神接近崩溃,还要养儿子,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每隔两个月来诊室拿药,都要哭一阵才停。开始的时候,宋玉瑶一哭,支道了就会急切地想出很多话来劝解,似乎并无太大的作用。这样过了两年,支道了就停止了劝说,等她自己慢慢地熬过去。最近的两年,宋玉瑶不哭了,话也不多,表情平静了,每次走的时候,会小声地用方言讲一句“谢谢”。
今天不同,她面有喜色,进门就说:“支医生,我离婚了。”
支道了心里叹气,面色沉静:“那你好好过,药物不能停,每天服药时间要一致,有什么不舒服,微信及时跟我说。”
宋玉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支医生,我要谢谢你。我看你不抽烟不喝酒,这个一点点小意思。”
支道了当然是不会收的:“心意到了就行了,你想让我下岗啊?”
开好处方,宋玉瑶还没走,满脸愧色:“支医生,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支道了“啊”了一声,等待她的下文。
宋玉瑶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来一次哭一次,你都会陪我说几句话。记得有一次,你跟我说,随你想做什么,但绝不可做傻事。过了这段时间,你再回想过去,一切都不是个事。万一做了傻事,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支道了摇摇头,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
宋玉瑶笑脸绽放:“想想那几年,哭了那么多次,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回忆支医生的话,真的有道理,你说,时间是见证,也是良药啊。”
宋玉瑶走了,午饭时间到了。
支道了有个不为他人察觉的习惯,只要是他坐门诊,不管是普通门诊,还是特殊门诊,他的午餐就简单了。早晨来医院的路上,在口留香包子店,买四只青菜包子。到了饭点,微波炉一热,就着开水吃了。一是怕去食堂就餐的时间里病人跑空;二是节食;三是可以节省时间,马上午睡。
支道了午睡不去值班室,就在诊室对面的肠道门诊观察室,里面布置了两张床,这是每年夏季肠道门诊配置的需要。
今天,支道了睡不着,因为宋玉瑶的话,想起了一个做傻事的病人。
因为一旦发现即入组治疗的指南,因为抗病毒药物的广泛和规范的使用,也因为病人良好的依从性,支道了管辖的地区,已经五年没有因为疾病或者并发症导致死亡的病例。唯一死亡的病人是自杀的,叫牛晓卉,男性,三十岁,未婚,男同。刚入组抗病毒治疗的时候,支道了跟他聊过工作和生活,他说工作还好,就是家人催婚,这个没法解释。他请支道了帮忙牵线,问问单身的或者离异的女病人,能否一起搭帮过日子,谁也不嫌弃谁,就是给家人一个交待。支道了还真的跟几个女病人聊了,都表示不想成家。支道了就把信息告诉了牛晓卉,跟他说,别着急,慢慢来。
前年春节之前,接到疾控汪长荣的电话,牛晓卉抑郁症,跳楼了。支道了忙查看门诊记录,是十月来拿药的,有说有笑,并无异常。十二月没来拿药,一月初走了。支道了心里怪自己没有特别留意,没有多加劝解,没能解决他的实质性问题。那个春节没有过好,好像也抑郁了。
心情起起伏伏地半卧着到一点,起吧,脑子昏胀。洗个冷水脸,清醒清醒,来到诊室门外。太阳正中正高也正烈,和风拂面也拂过全身,天蓝得不似记忆中的蓝,白云像羊脂玉飘逸点缀,仰头看去,身心俱飞,将要融化于天地之间的感觉。
回到诊室,端坐椅子上,打开电脑的门诊界面,一切就绪,但心绪不宁,仿佛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工作微信响了,是一串字:敬爱的支医院(生),告数(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女儿养下来了,是双胞胎两个女儿,已经做了检查,都没有那个病。谢谢支医生一直的解说跟鼓力(励),我代表全家跟两个女儿永远谢谢支医生。头像名字是倪小红。
因为牛晓卉往事带来的不良心绪,一扫而光。
早在2020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过一个文件,明确表示,AIDS女病人,规范抗病毒治疗六个月以上,查病毒载量为零的,可以生出正常和健康的孩子。怀孕期间,抗病毒药物不能断,三个月查一次核酸,可以剖腹产,可以自然分娩,但绝不能母乳喂养。
这个倪小红是四川人,小学毕业后跟老公到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老公感染了HIV,传染给了她,老公后因并发症死了。她再嫁人,也是四川老乡,又传染给现在的老公。因为雇主是本地人,两人跟着雇主来到本地,体检发现了疾病,就在支道了这里入组抗病毒治疗。开始抗病毒治疗的时候,倪小红就问支道了,能不能生孩子?支道了就把指南的精神告诉了她,夫妻两人十分配合,治疗半年以后,复查病毒载量,确实没有了,就预备生孩子了。因为家在四川,就干脆回了老家,治疗也转移到四川老家。
支道了一边看微信的文字,一边甄别着错别字,心里万分的激动,回了一句话:好好保养身体,药物千万不可以停啊。
就在前一瞬间,还因为牛晓卉的死而沉郁苦闷,随即的后一瞬间,因了倪小红诞生了正常且健康的孩子飞扬奔放。临床医生的一辈子,不敢说每一天,应该是经常,身体、心情、精神和灵魂,在遭遇感动和思考人生的过山车上来回激荡。
生活微信响了:晚上毛总回来,园林大酒店。头像名字是高耀辉,这是同学聚会。
支道了依稀记得今天晚上有约了,但一时想不起来谁约的,只好回几个字:有约了。
高耀辉回答:炳生啊。
工作微信响了:支医生,你在门诊吗?我来开处方。头像名字是浩浩妈妈,浩浩的大名叫陈浩浩。
支道了回答:在。
她来门诊,是为浩浩开具纸质处方的,自费的三合一的抗病毒药物必妥维,然后到指定的双通道药店去拿药。开好纸质处方,支道了停下手头的工作:“浩浩最近怎么样?”
支道了的工作微信,能看到他的朋友圈。他跟几个伙伴合作,收一些旧东西,譬如手机、化妆品、奢侈品等,再转卖给他人,赚一点差价。
“还好,反正不用我管了。”
“叫他注意身体。”
“我说了没用,支医生,你多说他几句。”
“我说了也没用,这个要他自己想。”
一起沉默了,那种看不到未来的迷惘而失落的沉默。
浩浩生于1993年,生下来就发现患有血友病,需要输注八因子才能生存,2005年,查出了AIDS,因为输注了进口被污染的八因子。在浩浩患上AIDS之后,他的父亲忽然消失了。那个年近中年的男人,在对抗了十几年命运的长途奔袭之后,忽然心死了,扛不住了,至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当时,浩浩妈妈没有工作,她的单位早就改制了,她一直在打零工,当售货员、饭店服务员、家政服务员等。这段时间,幸亏政府出面了,浩浩的治疗费用,得到了较好的解决。
浩浩妈妈拿到处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离开:“支医生,幸亏有你,不然,我们当时就撑不住了。”
“啊?”
“在你之前,一直是疾控的汪医生管,听到要转到人民医院,由支医生具体负责,我跟浩浩都很担心。”
“为什么啊?”
“怕你歧视,怕你嫌麻烦,怕你给脸色看,反正就是怕。”
“后来呢?”
浩浩妈妈笑了:“第一次接触之后,浩浩就对我说了,妈妈,这个支医生人蛮好。”
每次医院输注八因子,都需要支道了开处方,因为他是AIDS,其他医生就不愿意接受。支道了哪怕休息,只要浩浩需要输注八因子,也得来医院。有时医院没有八因子,还需要跟药房主任去沟通。血友病的并发症,AIDS的并发症,一旦发作,都是需要转到上级医院住院治疗的,转院证明也需要及时开具。再往后,卫计委以及其他上级单位,管理越加严格和繁琐,需要医生做的事情就越多。譬如今天,浩浩妈妈来开处方,原先是不需要的,现在必须要存档,为了报销。
浩浩妈妈说:“支医生,现在烦的,还有一万多块钱没报销呢。”
“为什么?”
“好几个单位,都推,反正都有理由。”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去反映。”
“谢谢支医生,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浩浩现在能挣点钱,不能老麻烦政府。”
“嗯,好人有好报啊。”
好人有好报!支道了在他的特殊门诊,经常用这句话来安慰病人以及家属,讲的次数多了,支道了就常常思考这句话的内涵。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是好人有好报,而不是做人就有好报?好人的标准是什么?好报的的标准又是什么?浩浩妈妈是不是好人?倪小红是不是好人?牛晓卉是不是好人?还有宋玉瑶、尤胜男等无数的病人以及家属,他们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的结局?他们的好报在哪里?如果没有得到好报,那是不是说明他们就不是好人呢?如果倒果为因的话,那么,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一定都是好人吗?
支道了其实没有答案。
电话响了:“支医生,晚饭没有忘记吧?”
对了,终于想起来了,是成鑫磊约的晚饭,一周之前就约的晚饭。
三十多岁的成鑫磊,治疗的过程特别曲折,先是因为各种原因,延缓了抗病毒治疗;终于开始抗病毒治疗了,一年后出现耐药;更换治疗方案以后,又发生免疫重建,再并发孢子虫肺炎;孢子虫肺炎以后,发生胆汁反流性胃药,无法进食。这是2019年的事情,这一年,成鑫磊在支道了这里先后住院五次。住院期间,支道了几次跟成鑫磊说,你还是到上级医院去看看吧。成鑫磊不愿意,说,我哪怕死也死在你这里。因为成鑫磊的这句话,支道了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到2019年年11月,成鑫磊第五次痊愈出院了。支道了问成鑫磊,知道你为什么能好吗?成鑫磊摇头。支道了告诉他:“因为你信任我。”成鑫磊给支道了发出了邀请:“支医生,你要不嫌弃,我想请你吃饭,到我家里。”
支道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好的。”
随即而来的发热病区工作任务,把这顿饭推迟了四年。
支道了对着电话说:“没有忘记,六点,你发了定位,下班我直接打的去。”
四点左右,林大宇从普通门诊打电话过来:“我有一个全院会诊,你来这里门诊,帮我看门到五点下班。”
区县综合医院的感染科的门诊,到四点以后,本身也就不忙了。支道了来到相隔几米的普通门诊,回想着就今天门诊的经历,有点李叔同遗言“悲欣交集”的感觉。从门外蹦蹦跳跳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对着支道了就喊“叔叔好”。后面跟着她的母亲,大概四十不到。早晨空腹的化验单出来了,来请医生看看,是否有哪里不好,需要用哪些药物。支道了仔细地看了一遍生化全套结果,没有异常,指示她继续口服乙肝的抗病毒药物恩替卡韦即可,吩咐她不能喝酒,不能疲劳。
有关医学的话题结束了,支道了问她:
“你女儿?八岁?怎么会叫我叔叔呢?”
“你多大?”
“我五十六岁,快退休了。”
“他父亲比你大,五十八岁了,这是二胎。堇懿,跟叔叔再见。”
“叔叔再见!”
这是支道了门诊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开始是感觉不对劲,想不通,等问清楚了情况,又觉得既合理又合情。在心里盘旋了半天,叔叔!叔叔!越想越开心,一天的门诊就在这自我愉悦的心情之中结束了。
成鑫磊发来的定位叫元祥新村,支道了记忆中,这就是城市的城乡接合部啊,坐网约车来到元祥,嚯!全新的新村,建筑又大又高,道路宽阔而整齐,完全覆盖了记忆里脏乱差的模样。支道了记得元祥,是因为高中读书的时候,班上的老田喜欢一个女同学,就在元祥。几个要好的男同学,骑自行车陪老田来元祥,寻找过女同学的家,把整个村子都问遍了,没有找到。
成鑫磊的家在26栋909号房,支道了买了水果和牛奶,双方推让了半天。支道了原以为就几个人,没想到成鑫磊的父母、姑父姑母、舅舅、阿姨,还有他的女儿,满满一桌人。但成鑫磊没有上桌,他在一边单吃。支道了不会喝酒,倒了半杯红酒慢慢咪,眼里全是他们的笑意,耳中全是他们的谢意,没有可以深入的话题,支道了心里有了微微的失落。
回家的路,支道了预备慢慢走回去,估计半个小时。俗话说,管住嘴,迈开腿。今天晚上吃了不少,走路正好消食。他一边走,一边想,明天休息,今天晚上就重看《袅袅夕阳情》吧。《袅袅夕阳情》,支道了看过十遍以上,每个镜头都清晰可记。进入市区了,街灯明亮了许多,赤橙黄红混杂交错,含混而朦胧,像极了《袅袅夕阳情》中,内田百闲老人临终前梦里的画面。支道了走了过去,走进了人生的梦里。
【作者简介:老于头,医生、作家,现居江苏金坛。主要著作有《感染科医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