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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天琪:棉花木兰
来源:天山时报 | 廖天琪  2024年10月31日09:00

廖天琪,1998年出生,北京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著有长篇作品《沧慈》《两膺上将的传奇人生》,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归途》《祖母绿的错误》《松屋》《在商洛仰望青春的秦岭》《灯火微芒》《代爷爷回故乡》散见于《安徽文学》《党史纵横》《创作》《作家天地》《鹿鸣》《红豆》《解放军报》等各报刊。曾获全国散文奖。

42年与402字

“彭总师好!”

给彭壮瑜打电话的时候,她正乘车在路上。电话里,这位88岁的老太太兴致勃勃又毫不客气地说:“我正在旅游!”

她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如果不是我事先做了功课,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从电话里根本听不出来,她居然已是高龄老年人。

中国长绒棉的科研生产基地位于塔里木盆地兵团农一师十二团。十二团有位著名的总农艺师名叫彭壮瑜。彭壮瑜是棉花种植方面的专家。60多年前,她离开上海,来到新疆,进入塔里木农垦大学深造。毕业后,她就留在南疆。

兵团级先进人物彭壮瑜是农一师的骄傲,也是塔里木大学的骄傲。我一字一字地研究老点发来的彭总农艺师的简历。这是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干部简历,其中的内容干净,朴实,扎实。我留心算了算,加上求学的时间,彭壮瑜在南疆学习工作一共长达42年。42年的光彩人生,她的简介却简单到仅有短短的402字:

彭壮瑜,女,汉族,1945年12月出生,上海市人,中共党员,党的十五大代表,十二团原党委常委、副团长,2000年退休。曾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1995年被评为自治区“劳动模范”。

自1965年参加工作以来,致力于探索适合塔里木气候特点的各种农作物栽培技术,为连队农业丰产丰收作出了突出的贡献。1988年之后,彭壮瑜分管全团农业生产、农业技术推广和科研应用及管理工作,开始了“科技兴团”的实践。长年奔波于农业生产和科技推广第一线,积极参加并完成了“新疆兵团塔河垦区棉花综合丰收技术”等多项研究应用项目,先后获得农业农村部科研成果一等奖、全国科技进步一等奖、自治区科研成果奖、兵团科技进步奖等荣誉。先后研究出棉花、水稻等作物栽培模式并在全团推广,使团场农业生产水平跃上了新台阶。工作期间完成科研课题共178项,其中,农业科研课题就有117项,26项科研课题分别荣获农业农村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兵团科技进步奖,率先跨入兵团科技示范先进团行列。

1961年6月的上海。一个身形单薄、面色忧伤的小姑娘拎着一把油纸伞孤独地走在上海的街头。

刚满16岁的彭壮瑜初中毕业,她成绩很好,她的理想是升高中,然后上大学。但是她连续报考了几所重点中学,却没有一所学校肯接收她。她得到的所有回答几乎都一样:因为你的家庭出身问题,我校不予考虑接收……

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能理解,一个才16岁的女中学生能有什么复杂的“家庭情况”呢?但是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如果背负了“出身问题”,如同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上大学、找工作都与他无缘。

细雨绵绵,远处的电报大楼和近处的临江公寓都在雨雾中模糊了。黄浦江上有汽笛声声断续传来。彭壮瑜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

前方的路口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人脚步匆匆地擦身而过,前面就是五一剧场。门口,一大群年青人围在一起。看上去也是青年学生,男女都有,他们全都情绪饱满、兴致勃勃,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彭壮瑜听到人群中一个很大的声音传来:

“到新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几乎同时,彭壮瑜看到了剧场一侧墙上张贴着的巨大招贴画,一位穿着英姿飒爽的女军人,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站在拖拉机前。她的身后,是蓝天下大片金色的麦田,更远处的天山落满白雪,如一条巨大的银龙起伏在天边。

这是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招兵广告。广告的下面,还有一排小字:

欢迎报考塔里木农垦大学。

农垦部长王震十分牵挂新疆的屯垦戍边工作,就在这一年,他指示上海共青团委动员号召上海青年到边疆去,并且亲自赴上海讲课。自1961年春天起,上海市的各大媒体纷纷在醒目位置大篇幅报道有关新疆方面内容的文章,上海街头的大街小巷,也到处都张贴着动员去新疆的各种宣传招贴画。

也就是这一年,塔里木农垦大学第一次到上海招生。因为塔农大没什么钱,做不起花里胡哨的彩色招贴画,所以他们的招生启事是手写的。但是招生工作人员很聪明地把学校的招生广告语也手写进了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的兵团招聘启事中。

彭壮瑜挤进人群,挤到剧场门口,那里摆着一张长条木桌,

负责招生的同志向围上来的年轻人们讲述说:“塔里木农垦大学位于南疆阿拉尔,是一所新建不久的大学,有崭新的教学大楼,校园旁边不远就是美丽的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河水清澈,两岸有宽阔的苇丛,水鸟出没,芦花飘荡,美不胜收……”

很多年后,彭壮瑜想到当年第一次见到塔农大人时的一幕,内心里还是对当年的负责招生的工作人员表示赞叹,是他们的精彩描述,让年纪尚小的自己对新疆那片陌生的土地产生了巨大的向往。

那个阴雨绵绵的初夏之日,站在五一剧场门口的彭壮瑜,站在一群青春洋溢的青年学生们中间,她觉得内心里一些仿佛沉睡很多年的东西被唤醒了。

彭壮瑜知道,父母不可能舍得让才16岁的自己离开家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但小小女子彭壮瑜却有上海女人的性格。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她,为自己做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她报考了塔里木农垦大学。

她要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她一直瞒着家里。直到出发的前两天,她要收拾行装了,不能不告诉父母。

母亲的哭诉如同阴雨的天气,连绵不绝,直到她走出家门,直到火车开车。

那天的上海火车站站台上红旗如潮,喇叭声和口号声响彻车站上空。火车开动时,歌声响起来,是一首好听的新歌:

“迎着暴风,迎着阳光,

跨山过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阔,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有荒原,就让哪里生产棉袄;

哪里有高山,就让哪里献出宝藏。

满怀热望,满怀理想,

昂首阔步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最艰苦,就在哪里奋发图强。

哪里最困难,就在哪里百炼成钢……

风沙缠杖履

1961年,塔里木农垦大学第一次从上海招收了一批学生。彭壮瑜成为这批学生中的一员。走进了尚在地窝子里上课的塔里木农垦大学。下了汽车她惊呆了,名叫大学的学府,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野草就是戈壁,没有房子,没有大马路,当然更没有商场、电影院。然后她看到了胡杨,这个季节的胡杨还是绿色的,这个时候的彭壮瑜对农业和植物知之不多,在她眼里,那也就是杨树。

她经历了人生最寒冷的冬天,也收获了人生最幸福荣耀的时刻。

塔农大的学习生活于彭壮瑜而言,完全是全新的另一个世界。学校的日常非常忙碌,他们几乎没有节假日,除了上课,还有大量的生产劳动任务。这种学习生产两结合的方式,一方面是农学院的学生必不可少的生产实践活动,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解决师生们的生活问题。他们必须自给自足。艰苦的条件、忙碌的学习、清贫的生活,不仅没有令彭壮瑜失望,反而给了她振奋和力量。

因为背负“家庭出身问题”的阴影,从小到大,彭壮瑜受尽了白眼、冷漠、歧视,甚至欺负。在学校,尽管她学习努力,成绩一直保持优异,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但却从来得不到表扬和肯定。她一直以谨言慎行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高声说笑,甚至不敢穿新衣服。而在塔农大,师生们之间纯朴率真,友爱亲切,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有福同享受,有难同帮扶。地窝子虽矮,师生们立志在边疆大展身手的宏图志向却很高远。天高地阔,风劲云清,彭壮瑜在这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友爱、团结,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身心舒畅,斗志昂扬。几年下来,身心愉快的彭壮瑜个头长高了,人也长结实了,不再是那个豆芽菜一样纤细纤弱的上海小女生,她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毕业时,彭壮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在南疆,被分配到农一师十九场六连(今十二团二十六连)担任农业技术员。

彭壮瑜在边疆开始了她壮丽的人生。

当时的农一师十九场六连才刚刚进入垦荒初期,环境十分艰苦,尚没有像样的生活条件。因为地面是松散的沙土结构,连地窝子也挖不成,很长一段时间,彭壮瑜和连队的职工们一样,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帐篷白天闷热,到了晚上却又四面透风。居住条件差,生活条件更加糟糕。连队吃食堂,食堂主食是掺了玉米糁子的粗粮,菜就是盐水煮白菜,或者腌洋葱、咸菜萝卜干。报纸看不到,一个月洗不上一次澡,电灯更是没有影儿。还有一点很令人头疼的是,六连靠着大片河滩地,一入了春,这里的蚊虫、小咬多得吓人。特别是盛夏的夜晚,你就是点上大堆的芦棒和萱草,也难抵挡这些小小家伙凶恶的袭击。火堆周围半步之遥处,肉眼就能看到蚊虫小咬成群结队、黑压压地席卷而来,在人们身边围绕,上下左右盘旋,驱之不去。尤其是这种小咬很让人讨厌。它咬人后,被咬者的身上就会起疙瘩,而且一片接一片,奇痒。患处抓挠后,皮肤就会溃烂,而且容易留下难看的疤痕。蚊虫们也是精明的,专拣皮肤细嫩的人攻击。彭壮瑜的脸、手臂、小腿和脖子这些露在外面的皮肤全被叮咬得起了一片接一片的疙瘩,惨不忍睹。

这一天,彭壮瑜和众人一起在田间劳动。一位年轻的男职工看到她穿着长袖长裤,头上戴着草帽,脸上还蒙着块帕子,就问:“彭技术员,这么热的天,你穿成这样,不怕闷起痱子吗?”

彭壮瑜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抬起头,礼貌地点了点头算作是回答。

指导员黄汉清看出了端倪,他走近彭壮瑜的身边,让彭壮瑜自己揭开脸上蒙着的布帕,黄汉清看了后,轻声对彭壮瑜说:“小彭技术员,你这样可不行……你这是蚊虫咬了以后,又被你挠破了,皮肤发炎了呢!”

黄汉清板着脸说:“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怎么这么不当心呢?这要是留下伤疤了,怎么好?”

哪个姑娘不爱美呢?听了这话,彭壮瑜差点哭出声来。

黄汉清让彭壮瑜先回去休息。

彭壮瑜回到自己住的帐篷,她没有镜子,打了一脸盆水,对着盆里的水照了照后,伤心地哭了。

彭壮瑜想家了。她想她上海的家,想父母。她记得在上海家里,夏天的时候,母亲会不断地将清水泼在水泥汀的地板上降温,晚上支起白纱布的蚊帐。即使这样,母亲也害怕她被蚊子咬,天一黑就点上蚊香。炎夏的夜晚她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坐在帐子里为自己打扇子……

彭壮瑜思想动摇了,她想:还是回上海吧!

黄汉清来了,他站在帐篷外面,大声叫着彭壮瑜的名字。

彭壮瑜走出来,看到黄汉清带来了一大包蒲公英草,还有一小包盐。

黄汉清让她别再用布帕子蒙脸,要让伤处吹风保持干燥,用蒲公英草煮水后擦洗,用盐水擦脸。

黄汉清是八路出身的老军垦,身上还留着战场给予他的弹片,天气一变就痛苦不堪,但是黄汉清从不在人前呻吟。老军垦、指导员黄汉清看出了彭壮瑜的心思,但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黄汉清安排她在连队值几天班。彭壮瑜照着黄汉清教的法子做,数日之后,脸上的伤处很快好转了。

这天,她跟着众人在地里拔草。黄汉清走过来,一面帮着她拔草,一面好像无意地给众人讲起了故事。

他讲的是塔里木农场的创业史,讲老军垦们白手起家开发塔里木的感人故事和无私奉献的精神。黄汉清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只是一句一句平和地述说着。但是彭壮瑜听懂了。老一代军垦人的牺牲和奉献深深地感染了彭壮瑜。

几个月过去了,冬天到来时,有一天,彭壮瑜惊喜地发现,她的脸上很幸运地没有留下疤痕。

第二年入夏时,蚊虫依然肆虐,但彭壮瑜脸再没有受伤。经历了边疆的风沙吹烈日晒,她的皮肤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彭壮瑜在农场留了下来,在南疆阿拉尔一干就是四十多年,直到退休。

霜露丛中木叶丹

来到农场后,彭壮瑜深知,作为一名农业技术员,要懂得农业生产全过程,要熟悉每一块土地,要有过硬的农业技术,仅靠书本的理论知识是远远不够的,而女性搞农业生产更是注定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

没有人知道一个花季女性日日在户外田间蹉跎了多少岁月,几年下来,彭壮瑜不辞辛苦地走遍全连的每块条田,对连队所有土地做了分析,连队的农场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她跟在播种机后面测量下种深度,夏浇时她一处一处检测田口的放水量;白日里她分析农作物各个生长期需肥情况,学习病虫害综合防治方法,晚上还在油灯下,悉心探索适宜塔里木气候特点的各种农作物栽培技术。她边实践,边学习,边总结,边提高,将塔大所学的知识全部用于生产实践。

她是连队里最忙碌的人,双脚血泡磨出来了,双手老茧磨出来了,她的性格被磨炼得也更加坚韧了。彭壮瑜在逐渐掌握了塔里木垦区农作物栽培技术后,她还承担着给职工们上课、传授技术的工作。

垦区的职工来自全国各地,每个人都操着不同的方言。为了保证授课效果,她还练出了一项绝活——给职工讲农业技术时,每个省的方言她都能简单说上几句,她成了连队领导指挥生产的得力助手。1984年,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没有什么化妆品能够抵御塔里木的风沙、烈日和严寒,她也是爱美的女子,但她用得最多的护肤品是——驱蚊油。从最初的3角钱一大瓶到十几年后的3元钱一小瓶,她用掉的“棒棒油”可以开个铺子。在塔里木风沙弥漫的日子,这位皮肤黝黑、理着一头短发的女总农艺师站在一群满身灰土的连长和技术员的人堆里,很难一眼就辨认出她是一个女人。每当同事劝她别太拼命,要注意身体时,她总是笑着说:“我呀,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每天有事做心里才舒畅。”一些与她共过事的干部、职工说:“老彭真狠,对自己、对工作都狠,一忙起来,她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顿正经饭,让我们也跟着连轴转。”

不过,风风火火的女总师,也有沉稳斯文娴雅的时候。每到盛夏,塔里木盆地就会热得像一只巨大的烤箱,这样的天气,是种棉人最喜欢,最热爱的。棉花喜阳,种棉人恨不得天上的太阳一天24小时都悬在头顶。

这是炎夏的一天,太阳照旧慷慨暴晒。正午时分,两辆小车开出了农一师十二团团部,像两颗黑色子弹,射进阳光的洪流中。

行驶了十几分钟后,车在一片广袤的棉田边停下,车内人鱼贯而下,排成一行走进了棉田。太阳公公看得清楚,这些人中,好几位是鼻高肤白的外国人,跟在他们身边的,是位中等身材的中年女性。

外国人是来自以色列的植棉专家。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也是棉田最明亮最精神的时候。只见一株株棉秆粗壮挺拔,肥厚的叶片尽情舒展,阳光落在片片叶面上,闪着油绿的光芒。望着面前这片茁壮成长的棉苗,洋专家们纷纷表示了赞赏。

洋专家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塔里木,是为了推销转让他们的专利技术——长绒棉高产栽培技术。

洋专家用声情并茂的英文强调说,按照他们提供的技术,棉花的亩产量可以达到90公斤以上。紧接着,洋专家们就颇有深意地问:“贵国的长绒棉生产达到了什么水平?”

新疆已经是中国最重要的棉花高产基地,新疆的长绒棉产量占全国95%以上,中国长绒棉科研、生产基地在塔里木。而塔里木的长绒棉研究基地在十二团。对十二团的棉花最有发言权的,是团里的女总师彭壮瑜。因为要接待外宾,彭壮瑜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身合体的小西装,深色长裤。脚上穿上了皮鞋——当然是平跟的。

听到洋专家们这样问,彭壮瑜礼貌地笑了。她含蓄地微笑说:“我带各位先生们先去棉田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来到了田间。彭壮瑜带头走在前面,她并不多言,只是一块条田接一块条田走着,专家们跟在她身后,她知道他们在计数:数一块条田中的棉株数,数一棵棉株上的棉桃数。他们从横向纵,又从纵向横数,十行一测。

终于停止了数数。专家们问:“这里的棉花,是不是你们最好的?”

彭壮瑜说:“算中等吧!”

专家们集体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鼻子先生问:“可以去其他棉田看看吗?”

彭壮瑜说:“当然可以。在我们十二团范围内的,你们可以随便看。”

第二天,第三天,专家们分别自选了几处棉田去看。

第三天,他们友好辞行,没有人再提转让栽培技术的事。

洋专家们当然不知道,多年前,根据塔里木垦区土壤和气候特点,彭壮瑜先后研究制定了棉花水稻等作物栽培模式在全团推广,团场农业生产水平跃上了新台阶。

搞棉花的人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埃及尼罗河,中国塔里木。”那些来过塔里木的洋专家们知道,在中国新疆塔里木,有位容貌端正的杰出的女同行。

这一年,塔里木的棉花又是大面积丰收,十二团的棉花亩产95公斤。在全疆名列前茅。

站在大片大片的棉田里,彭壮瑜有时候会抬头仰望天空。新疆的天空纯净高远,天上的白云飘啊飘的,塔木河上的白云和上海黄浦江上的白云一样;塔里木河上的白云像棉花,河畔有大片大片的棉花地,但是上海的黄浦江边,永远不会有这么大片大片的棉花。

彭壮瑜在塔里木种了一辈子棉花,她种出了全中国最好的长绒棉。用新疆长绒棉制成的高支棉布是做裙装最好的料子,在北京和上海最好的商场里供不应求。但是因为工作原因,她需要天天在庄稼地里钻,因此上海女人彭壮瑜一辈子没有穿过裙子。

一转眼,彭壮瑜在阿拉尔已经快四十年了。这期间,她至少有五次机会,能够回到上海去。许多比她晚来塔里木的上海支边青年大多都返沪了。

有人问她:“老彭,你难道不想回上海吗?”彭壮瑜笑笑说:“怎么不想,可我不能说走就走呀!”

是啊,彭壮瑜走不开,也舍不得走。军垦人用青春、鲜血乃至生命开垦出的万顷良田总得有人接班经管呀!

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已在彭壮瑜生命历程中牢牢定格。1972年。彭壮瑜怀了儿子周嵘。可是怀胎期间她照样东奔西忙,由于过度劳累,儿子早产,生下来一岁多还不会走路。休完产假,彭壮瑜要回新疆,婆婆担心儿媳妇一天忙到晚,没时间带孩子,就执意把孙子留在身边。彭壮瑜也舍不得儿子,可是她知道,回到连队自己的确没时间全心全意照顾儿子,只能答应把儿子留下。自己一个人回到阿拉尔。

女儿周玲降生的前两天,她还在棉花地里,侍弄她的棉花。女儿生下来后,也是外婆带着的。

彭壮瑜守候和见证了十二团所有田苗的成长,但她却缺席了对孩子的陪伴。这种遗憾,终身无法弥补。

彭壮瑜,这位共产党员的代表、科技战线上的标兵,在开创农垦事业的辉煌道路上.用美好的青春年华在戈壁苍茫大漠中书写了完美的人生。三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彭壮瑜已光荣退休。多年前彭壮瑜离开了阿拉尔,但兵团人记得他,南疆人记得她,塔大人记得她。她献身戈壁、献身农垦事业的感人事迹一直被大家广为传颂。

当上全国人大代表的那个冬天,彭壮瑜原本计划春节要回上海老家的,但一场提前到来的寒流,让她又改了主意,她担心新育种的田苗受寒流影响,决定留下来守候。田苗决定着全团来年的收成,对于她来说,兹事体大,远远大过春节。

她打电话回去,向爱人和孩子解释。全家人对她缺席春节的年夜饭已经习惯了。女儿还是想妈妈,让妈妈发一张近照来,合家团圆时放在客厅里。女儿打电话时专门交代妈妈说:“好好选件衣服啊,过年了,拍喜庆点!”

那天彭壮瑜很认真地选了件红色的衣服穿上,又把头发仔细梳了梳。从上海走出来的女子,不管蹚过多少岁月,经历多少风雨,脸上的那种精气神不丢,身上的高级感犹在。多年的户外劳作,彭壮瑜身材依然苗条腰身依旧挺拔。她决定是要好好照一张照片。于是她走出办公室,习惯性地就又来到田边,田边有一排胡杨树,在冬天落了叶子,却枝杆昂扬,凛冽不屈的样子。她走过去,靠近一棵胡杨树站着,背后是广袤的、布满霜露的田野,她面朝着镜头,遥对远方的家人,微微一笑。

“这张照片很好。”女儿说。

二十多年后,代敦点把这张照片发给了我。这位南疆著名诗人老点在微信中点晴了一句道:

“霜露丛中木叶丹。”

这是共产党员彭壮瑜最贴切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