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刘欣宇:残面观音(中篇小说 节选)
上
她深陷竹藤椅中,花白头发轻飘飘黏在头顶,风吹出隐藏九十多年的婴儿般的粉肉。她胸膛中总有一口长气,长气串联嘴里不住流动的念珠般的话,脆弱,又难断绝。她完全倚靠双手拄着的拐杖,才勉强避免自己的头不会被这串念珠牵扯下垂掉落到地上。这串念珠追随着手端热水盆的女人们。女人们来来去去,正是照念珠的轨迹安排好一桩桩事,没有一人脱离,没有一步踏错。三四盆热水,盆沿均搭着袱子。一袱子擦脸,二袱子净身,三袱子擦下体。终于有人买来馒头,还带来从门口随手折下的槐树枝,以顶替一时难找到的桃树枝。过了热水的袱子持续温着逐渐僵硬的关节,直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左手能塞入馒头,右手握得住槐树枝。女人们在他脚底抹了油,换好了干净的衣帽鞋袜。好啦,她们现在总算能把他搬出来。他躺在堂屋,头朝上,脚朝门,所有一切终于全部停当。
茉莉右侧后槽牙咬住一根筷子,为了缓解牙痛。她正斜靠在老太太的竹藤椅对面,呆望着老太太出神。茉莉不懂这位老太太为何能如此安然地坐在死去的儿子脚边,毕竟在八月茉莉才满十九岁。她看着女人们把老太太的儿子搬出来,见她们摆弄他,就像小时候自己摆弄娃娃,也是穿衣服戴帽子,也是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窗户底下,乐队默契敲起丧鼓,唱起堂会,炸炸地挽留八月还未完全坠落的太阳。
停灵五天,又是一个相似的黄昏。女人们与竹藤椅中的老太太商议许久,最终还是散开了茉莉的头发,往她头上压一顶纸扎的绿帽。官帽样式,两边伸出长长的帽翅,帽翅后飘红披带。没人问茉莉的意见,也没人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们让她爬上棺材,于是她就沉默地爬上去,尽管她满脸通红,眼睛湿漉漉的。
一个女人捏了捏茉莉的手,安慰她说,别怕,他早就死了。
茉莉痛苦地微笑,天呐,我就怕死。
棺材前后左右架起四根差不多大小的圆木,全由粗大的麻绳捆绑。八大金刚一声吆喝,茉莉随棺材稳稳起身,顺从地将未来的命运与双腿间躺在棺材中的老人短暂地捆绑在一起,全往最后一截未知的道路上走。铁女寺的姑子们走在最前面,穿灰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在一行白衣白帽的女人们中十分显眼。举丧的女人们捧着白袋子,等八大金刚唱到“子子孙孙升官——发财——”,她们便应声将袋子里的棉花籽粒撒向棺材,也撒向坐在棺材上的茉莉。棉花籽粒中有不少虫子落在她头发上。黄白的小飞蛾,蓝黑的烟雾,茉莉缓慢穿行,身子随鞭炮声轻微震动。
接下来十五里路,送葬队伍陆续经过提前打好招呼的路祭。弥村的人们用三对鸡蛋、一小串红鞭炮换来女人们手中的毛巾和香烟。远处玉米地,一顶顶草帽露出来,望着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他们亲眼见证前些天细碎的传言成真:这家女人果真敢让一个丫头“骑棺”。弥村的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略带惊奇的不满,不过,当他们亲眼看到如云一般飘过的举丧女人们时,看到坐在棺材上那个惶惑不安的丫头时,心中竟只剩下对这个家族的怜悯,这种怜悯和看一只老猫在濒死前还努力对折身子试图舔毛别无一二。
终于,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遭到了反对。一个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连同他两个拉着板车边套的儿子,将送葬队伍堵在了路口。他们三个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等候已久只为考验她们是否会乖乖让步。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岁,双腿一长一短,在裤管中空晃荡。拉板车右边套的年轻人有点跛脚,歪站着,他看起来像左边年轻人的哥哥,而那个弟弟则瘦弱得像根燃过头的火柴棒,略微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两边的人都没说话,按规矩应当轮到茉莉表演了。她应当学习一千多年前第一个“骑棺”的男孩,这个男孩为了让对面的大户人家礼让祖父的送葬队伍,心生一计,爬到棺材上大喊:“你们若不让步,必遭天谴,大祸临头!”茉莉才不会这么喊,一是十九岁的矜持和脸面不可能让她做出如此滑稽之事,二是她早受够了一路上无数人的侧目和摆弄,对双腿下的棺材毫无感情,连恐惧都消失了。她干脆闭紧嘴巴,静静等待,等原本随远处夕阳下落的温厚热浪变得坚硬,等它缓缓落为两队人马之间一道不可穿透的墙壁。
右边的跛脚年轻人首先弯腰,放下把手,慢慢走上来。刚才,他一直盯住灵牌和遗照,似乎察觉出遗照上的老人轮廓间确有他父亲的模样。这么多的女人,也盯住他,辨识他,他目光犹疑,根本不知道应该望向谁,该向谁申诉本应属于他的权利。他双脚岔开站着,一分一秒化为汗水从脖颈流下,落日也依托汗水,在他身上谄媚地勾勒出一道金色细边。
后来,明显是女人们在犹豫,要考虑让步了。她们辨认出来,坐在板车头上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是离家多年的弟弟,也就是茉莉的父亲。看着弟弟的两个儿子,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也是会和女人结婚生子的,他会生很多儿子,这些儿子也会如女人们的女儿一样继承父母的痛苦与愤怒。他的痛苦与愤怒从他出生之前就开始酝酿了。当他还蜷缩在温热的子宫里,就已有五六双年轻的眼睛时刻关注他。女孩们的眼睫毛颤动着,传递残忍的信息:如果他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就爱他,怜悯他;如果他不是,她们就折磨他,如同父亲和祖母折磨她们一样。七岁,一天夜里,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最大的女孩牵着他到了弥村供电站,让他等着,说是很快就会回来接他。他那么信任这个姐姐,那么依赖她。在无数个她偷偷哭泣的夜晚,是他钻入她怀里,抹去她的眼泪,她也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小猫。可这次,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他以为她碰上了坏人,焦急地在黑暗中绕了无数圈,却不知道她要比他更熟悉这黑暗。半是害怕,半是好奇,他碰了一根线,后脊梁立马蹿起一丝冰凉,酸痛如火一般从指尖烧到心脏。天旋地转,他僵硬着身子倒入周遭可怕的寂静中。四十几年来,他的右手仅剩下三根手指,这三根手指与其说是停留,不如说是萎缩,永远萎缩在了掌心,也永远萎缩在了七岁。
八大金刚放下棺材,女人们让茉莉爬下来,湿润的掌心在棺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跛脚年轻人直接拿走了茉莉头上的纸帽,戴在自己头上。父亲望着儿子头上的纸帽露出微笑。跛脚年轻人开始爬棺材,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不管怎么拼命踮起右脚,那条残疾的左腿始终跨不上去。他从棺材上滑下来了好几回,便不再轻易尝试了,而是往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会儿棺材,自以为估摸出了高度。这一回,他总算接近成功,纸帽却失去了平衡。他急着伸手够住纸帽,结果自己却比纸帽先摔在地上。
茉莉下意识地跑过去扶起他,他却猛地甩开茉莉,坐在地上扶正纸帽,并怒视她。女人们的笑声从白衣白帽下轻轻地传开,他在女人们的笑声中慌乱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从板车头上跳下,走来。与此同时,板车左边,那个瘦弱得像火柴棒的弟弟也动身了,浑身颤抖,他说,让我去,爸爸,我能爬上去。
父亲咬牙切齿,立马点头,好,家坞你上去!你去戴家城的帽子,你爬上去!
父亲转身,又喊,茉莉,你来给你哥戴好帽子。
茉莉没有挪动一步,她的舌尖往牙齿内探寻,感受一个黑洞,慢慢带出腥臭。
茉莉!父亲提高了嗓门,并非在寻找,而是在命令。
天快完全黑了,远处古老的坟堆前冒出了火光。一个女人的手落在茉莉肩上,推她前进。
过来呀,茉莉!父亲声音落下之处,勾起一声声犬吠。
脑海中腾出空位,茉莉终于想起来。很早之前的家,在弥镇,巷口是半月门,墙皮剥落,苔藓小口吞噬砖石,却大度饶过砖石上的阿拉伯数字。青石板沿街横铺,人脚磨平纹路。两边老楼沉默相对,老楼分两层,商铺在下面,人住上面。推门进一间房,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是母亲,头上倒吊个白药瓶,看不出药瓶里装着的是药水,还是一层白蒙蒙的灰。来喝点中药,父亲捏住母亲的鼻头,往喉咙里送。一鼓作气,不怕牺牲,父亲那时还会玩笑,母亲也会跟着虚弱微笑。茉莉似乎能闻到母亲口中的药气,混着满屋子的凋落与隔绝,苦涩得很。过来呀,茉莉!父亲最后朝她招手。床上的母亲脸色灰白,茉莉看不清她的身子到底是真是假,只觉得她正随窗帘一截截浮动、扭曲。也是八月,四岁的茉莉挨门缝坐,四周桌椅板凳高得可怕。蝉鸣在耳边聚集成灰白色透明小点,涌进来。瓷碗挨个摆在厨房台面上,无声张开嘴巴。早已掏空的西瓜半开,像干涸已久的井,散发出清凉的酸味。白翠衣,红果肉,苍蝇歇在上面,极缓慢搓手。父亲萎缩的手指掐着烟蒂,往嘴边送。烟蒂扔进茶盒,还剩烟雾。是的,还剩烟雾,这就是茉莉最后对母亲的印象。烟雾必须吸进去,母亲的呻吟也不可不闻,再从眼底,从梦中,一层层往上浮。痛、听觉与呼吸同样与生俱来,同样湿润酸涩。唯一有意义的是眼球动作,更暗处,茉莉看到一高一低两个男孩,家城与家坞,她的哥哥们。谁是父亲的儿子,谁是父亲的养子,直到最后,茉莉也分不清。茶盒里盛一小半清水,烟蒂污染,清水很快变成黄灰色。烟蒂漂着,直挺挺,露出个黑腔子,像溺死的人。舅妈是淹死的,茉莉记得母亲反复告诉她的孩子们,她就是自己淹死的。母亲为了舅舅的罪行心力交瘁,每个礼拜都要去西门看守所。是他精神出了问题,那不是他的错,母亲冲父亲大喊,我弟弟怎么可能杀人呢?父亲却说,他不正常?他当然不正常,一个拿跳绳勒死自己老婆的人,怎么算得上是正常?他老婆还怀着孕……母亲迷茫地望着丈夫,过了几天,她带着同样的迷茫站在天桥上。母亲不是家里唯一来给舅舅送行的人,家城,家坞,还有茉莉,都靠在她脚边,她坚持要带孩子们来见舅舅最后一面。
送行的那天,街道上的氛围十分诡异。天桥下拥挤的市民让道路消失不见,却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整条街充斥着如同洪水占领后的寂静。所有人头朝向西南,甚至有点庄严神圣的意味。等得久了,人潮隐隐有些挪动,低声交谈回响成嗡嗡,但这声音又越来越弱,寂静再次占领。
过了十分钟,人们虽然不说话,脸上却露出狂乱的神情,好像有一阵风掠过水面,原来是卡车终于来了。人群涌上去,卡车速度放慢,艰难破开一道水流,水流又迅速在车尾愈合。卡车只好停下。站在天桥上的人们,也包括母亲,同时踮起脚,同时埋怨,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卡车上下来两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将人群拦开,维持秩序。其实毫无意义,卡车在这两人的单薄保护下只能继续缓慢移动。卡车离天桥仍然很远,天桥上的人们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左右两侧驶来四五辆边斗摩托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快到人群中央时,同时拉响了警笛,冲到卡车前面。卡车猛一抖动,稍微后退,之后便紧跟边斗摩托车加速向前。人群终于懂得如何与卡车保持平行。距离天桥越近,卡车速度越慢,天桥上的人们总算看清了那个男人,他双手绑在身后,背插一个很高的标签,左右警察架着他,简直和电视剧中的死刑犯一模一样。人们惊叹着,又觉得不够,他们脑海中的想象被过度满足,以至于没有任何新意。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他们根本看不成这场好戏。茉莉藏在人腿中,她有点害怕了,拉扯着母亲的裤子要求回家。这时,她发现,母亲一直瞪着双眼,脸上的神情竟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区别,好奇和惊讶同样凝固在母亲脸上,远胜于悲伤。茉莉再拉了下母亲的裤子,母亲的嘴角才开始抽动,突然低头问茉莉,你看你舅舅,你看看他,他怎么还长胖了呀?
人们回头,这才发现他们身边竟然就站着死刑犯的妹妹,母亲也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谁。母亲最后是被人们抬下了天桥,她的腿完全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后来她向茉莉解释,那是因为她心中只剩下了轻松。直到很久以后,茉莉还能回想起母亲这句话,从此之后,我心中只剩下了轻松。不,这句话是错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轻松,清醒后的残忍总是慢慢袭来,它先是躲在深处,等过了最高潮的时刻,才会出现。就像洋葱,一层又一层,时机一到,刀落下,那时人们才知道要落泪了。母亲从此重病不起,因为她不能接受自己弟弟的死,最后也抛下丈夫和孩子们,离开人世。这是父亲说的。没关系,茉莉还有父亲。父亲冲茉莉说,过来呀!茉莉跑过去,投入父亲的怀抱,还以为此事大有可转圜的余地。结果她被父亲送到了弥村姑姑家,送到一大群女人身边。
女人们不是母亲,自然也不是父亲,她们仇恨弟弟,更不知道如何去爱弟弟的女儿。她们时常花费一整个下午观察茉莉,看她拿笔的手有没有颤抖,试探她午睡时的鼻息,害怕她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离开人世。帮茉莉洗澡时,姑姑们总要求茉莉站起来,双手平举在浴盆里转圈。力气集中在指尖,姑姑们从下往上揉搓茉莉的皮肤,直到茉莉浑身红肿干燥,直到姑姑们再也无法搓下黑泥之外的东西。人们说,这家女人可怜,还好有这孩子,不然有什么活头呢?
一次晚上放学,茉莉在玉米地里逗留许久,却没有一人来找她。她饿极了,只好自己走回去,快到家门时,看到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但依然没人训斥她。茉莉望着从铁女寺中飞起的鸽群,心想,她们像养鸽子一样养我。茉莉最喜欢站在寺门口的树下,看铁女寺金顶上盘旋的鸽子,人们都说多看鸽子对眼睛好,心情也会舒畅许多。茉莉最爱那只李梅龄,国血李鸟,通体灰羽,眼角上挑,用手按住鸽头,瞳孔收缩得快又小。它对周遭事物总保持着敏感好奇,快频率挪动头颅,似乎在微笑,其实是旁观态度。李梅龄是铁女寺的姑子们教她认的,她们见茉莉每天都来,相同的衣服,不变的麻花辫,靠在树下,书包靠脚边。姑子们始终不知道这女孩在想什么,她只是站着,孤独地展示自己。她们曾邀请茉莉进过一次铁女寺,可这小姑娘怕极了高坐在宝莲上的菩萨。姑子们告诉她,铁女寺的菩萨胸怀宽广,是温暖的,不要害怕,她们保佑你。弥村的人们都知道,铁女寺供奉的两尊菩萨是两位唐朝的烈女,她们为了救父亲,跳入滚烫的铁水,化为了两尊铁菩萨。茉莉听了这传说后更觉得害怕,她跪在菩萨面前,觉察到自己如此渺小的感觉太过沉重,根本抬不起头来。
姑子们还是喜爱茉莉,特地把鸽笼搬出来,方便她来玩,还教她如何将蚕豆泡软,如何一粒粒喂给幼鸽。姑子们说,要记得让鸽子们空着肚子飞走,这样它们才会记得回来,才会对她准备的食物和水充满感激,只需要训练一个月,多么简单。茉莉点头,姑子们又说,不止如此,养鸽子时还要记得,要让它们生活在一起,成双成对孵出小鸽子,给它们一个由干草和羽毛搭建起来的窝,一个固定不变的窝。最关键的是,姑子们抓住茉莉端着食盆的手,慢慢递进鸽棚,继续告诉她,要教会它们认窝,诀窍是不要发出太大声响,严守它们的秘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鸽子们无论飞去多远,无论见过多少人、多少鸽子,总会记得回来。困难的不是教它们飞走离开,困难的永远都是如何让它们回来,带着秘密回来,再继续生活下去。茉莉回家路上,还在想姑子们说的话。
有时候,茉莉站在姑子们身边,不知是望着天上的鸽子,还是望着寺庙金顶的一角。鸽子们如细豆般在她头顶盘旋。茉莉脸上只有黑眼珠顺着鸽子们转,其余都不变化,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过了很久,茉莉仰头,还在看。
茉莉,一个姑子叫了她一声,颤抖的声音自己都觉得意外,茉莉?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呀?
茉莉没有回答,她依然看着天,嘴里默念着,飞,飞,飞。
姑子们能从风中闻到茉莉的气息,也能捕捉到一些菩萨都不能捕捉到的东西。教导茉莉的女人们难道能忍受她绽放的热望吗?不会觉得只是望着这样的她,本身就是一种残忍吗?铁女寺敲响第一遍晚钟,茉莉醒来,转身踏上了归途。铁女寺的钟声,不是在保佑弥村的众人,而是在保护姑子们。姑子们允许自己在茉莉面前稍微偏离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回到钟声下。她们一辈子都要陪伴这样的声音,必须对它保持忠诚。
茉莉与鸽子们相伴长到十九岁。从十八岁起,茉莉亲眼见到第一批衰老的鸽子,羽毛凌乱,步履迟缓。任何人抓它们,它们都呆立着等死。茉莉还未老去,却处于和衰老的鸽子一样危险的年纪。正是在这样危险的年纪,茉莉的祖父去世了,父亲突然从弥镇回到弥村。他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儿子,家城与家坞,他的儿子们让送葬的后半程步入正轨。茉莉很高兴父亲和哥哥们突然回来,从棺材上救下了自己。她根本无所谓谁来“骑棺”,只要不是她自己。看,家坞轻松维持坐姿,好像骑的不是棺材,而是一匹马。家坞真像一个英雄,茉莉想。绝不是因为他拯救了这个家族荒唐的下半场,而是他拯救了她,让她终于可以从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上下来,换回自己的角色,跟在棺材旁,隐入无数女人中,学她们捧着一袋棉花籽粒,撒向棺材和坐在棺材上的男人。下半程,茉莉安静地尽自己应尽的责任,在家坞身边继续前进。她抬头看家坞咬紧牙关,好像双腿下的老人是他的仇人,大仇得报,如今正押着仇人的尸体游行巡街。一个邻居从玉米地走出来,自愿接替了板车左边套的位置,和跛脚的家城一齐调转板车方向,为送葬队伍开路。茉莉的父亲重新坐回了板车头,遗照抱在他怀里。人们点头,只要有男人骑在棺材上就代表这家还有人,还有维系着活下去的办法。
墓穴边,摔碗上香立碑。墓碑上刻有“故先考某公讳某某老大人之墓……孝子贤孙敬立”。姑姑们记得这些话并不比男人们差,一字一句都告诉了刻字先生,茉莉甚至看到了父亲和哥哥们的名字。她们其实没必要,也不想要我骑棺,但她们就是非要这样做,茉莉心想着,低下头,抿嘴笑,觉得很滑稽。手中的香微微热,宝蓝色的火,容易混入黑夜。茉莉小心护住那团火,看它若隐若现。耳边是铁女寺姑子们接连不断的念词,她们又捡起了曾祖母的珠子,重新串起来,在手中、在嘴里流动着。蓝火鬼魅,葬礼结束了,流言也如鬼魅的蓝火一样飘飘忽忽,顺着檀香传到各个角落。
弥村的人们起先以为这家的男人们是回来定居的,后来却听说这个男人只是回来带走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在半路上竟然碰上了父亲的葬礼。人们猜测他一定已经变成了有钱人,不然他不会愿意回来。至于他在弥镇上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人们说不清楚。去过弥镇的人说是“养狗”,并非是为了杀死吃肉,也不是为了给人当宠物,而是为了“斗狗”。据说,他在弥镇太湖石路圈了个几百平米的场地,专门修了间房子作“斗狗场”,每天都开,除押金外,门票酒水另算,一个月少说也有上万的收益。这已经是弥村的人们能打听到的全部情况。
其实在开“斗狗场”前,他还沿江跑了好几年的烟丝货运。那时的货船不大,两边总会系着几个脚筏子,左右一对,没光,俗称“瞎子船”。他就跟着几个船员住在“瞎子船”里。大船过窄河床时,他们就把货运到“瞎子船”上。有时“瞎子船”也会供船主临时靠岸办事,万不得已时还是救命船。货船桅杆上挂着高高的马灯,灯光投映在江面上,拉长,水粼粼的,“瞎子船”就顺着这光亮往前走。一天晚上,正遇着狂风暴雨,“瞎子船”直打横,往石壁上撞。他知道情况凶险,二话不说冲向船边,卸了铁链系住的轮胎,招呼几个船员,把铁链捆在各自身上,跳下船,潜入江底。他们在船身和石壁之间垫住了轮胎,轮胎作为靠把,缓和了不少冲击。船上的人晃着手中的铁钩,一次次往前甩,终于抓准了一次闪电照亮天空的机会,瞄定最近岸边的渔船。“瞎子船”有了把手,稍许稳住,也有了方向。暴雨狂风,还有铁钩,将渔船扯得撕拉作响。他自持经验多,潜入最急的漩涡中,不慎卷入了船和石壁之间,受了重伤,最后是让人扛上来的。那位救了他命的船员没捞上来,他自然承担了恩人家的重负,将那家最后剩下的儿子也接了过来养着。他认为自己应当对儿子们一样好,不分亲疏。儿子们从小长到大,他有意不说到底谁是亲生的。
这是他对弥村的男人们说的话。葬礼结束后的几天,他和一群男人们在午后闲坐在日头下的玉米地里,明晃晃的光亮将他照得模糊,他眼神中的不屑、警惕全被旁人接二连三的提问吞噬。男人们爱听他讲跑货运的故事,觉得他讲义气,有男子气概,这是在土地里生活的男人无法想象出来的。在男人们眼中,连他畸形如猴爪的右手都成了光荣的标志,却忘了罪魁祸首其实正是他的亲姐姐。如果没有他的姐姐们,他根本不会在十几岁时就弯着腰背对船,盯着自己双脚,脚下踩的浮桥是竹编的栅子,当江水从缝隙间冒出来,细细挠他的双脚时,货物便压在了他肩膀上。他双手抓稳货包前的尖角,扛住了,在码头上飞奔,像头小狼。离家出走,与其说是和父亲祖母脱离关系,不如说是逃离姐姐们莫名其妙的痛苦和愤怒。但痛苦和愤怒还是会卷土重来,妻子为了她那杀人犯弟弟四处奔波,高价请来精神病专家上法庭也无济于事,最终心力交瘁而死。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对弟弟无底线的溺爱,觉得她可怜又可悲。他一人操持妻子的葬礼,顾不上孩子们,连桌上那碗放了好几天的汤都顾不上。汤中的莲藕早溶成了一滩紫泥,几块排骨漂浮在油汤上,露出惨白的一角,极缓慢地发酸变腥,随屋内的热气一潮一潮往外涌。葬礼快结束,他终于能坐下来,试着将这碗汤热了热,始终吃不下去。最后一位吊丧的客人,是他的邻居,一个老寡妇,她对他说,他应当把女儿送到乡下姑姑家,等她长大成人再把她接回来。他觉得奇怪,认为自己随时可以再为孩子们找到一位母亲。直到这时,他都还没有考虑“斗狗”生意。这几年,他从货船上私运了不少烟丝,打算以后在弥镇上盘下一个小卖铺,门口搭出一个竹棚子,棚子正中再摆好两张高凳,上面横块铺板,这就成了售烟摊子。除了卖点土烟,他还可以卖点别的,完全能够供养一家人,他不明白再找个女人有什么困难。但是那位吊丧的寡妇却摇头说,你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女人了。他心中冒出了畏惧,也有虚弱,还有旧事重提的难堪。当年为了救“瞎子船”,有人在水下拉走了他,他拣回半条命,只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还好,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还不记事,妻子呢,正怀着茉莉。这些事他是不会跟弥村的男人们说的。
暴雨停歇自然得上岸,而货船早已离他们远去,只留“瞎子船”上的人怀着空茫茫的心,望着同样空茫茫的江面。岸上的生活也早变了。将小茉莉送到乡下,他再回弥镇,又过了三四年。快到年底,天气虽终日晴朗,降温却来得很快,他领着两个儿子在弥镇四处接货。那时,弥镇路边每隔两三个电线杆下就停着几辆烧油的人力小三轮,小三轮上支起个绿色的塑料雨棚,以免司机和乘客风吹雨淋,棚内有两条长凳,但两个成年人相对是坐不下的。这几年在街上冒出来的人力小三轮,越往镇中心越多,到了弥市城里,少说都有三四千辆。报纸上说,只有一千辆属于合法经营。弥镇的人们都称呼这车为“麻木”,因为司机油门一踩,车就犹如酒鬼行路,摇摇晃晃。“酒鬼”,这儿的人们又叫作“酒麻木”。其实这车载得最多的乘客也是“酒麻木”,“酒麻木”们都从镇中心的太湖石来。家城带着家坞闹别扭,非要坐一次“麻木”,一步都不肯走了。他带着儿子们扛了许久的货,如果不能满足这个简单的愿望,就仅仅是个无能到只知道为儿子们遮风挡雨的父亲,于是他们钻进了“麻木”。
司机没回头,也没问地址,直接踩了油门往前。他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师傅,我家不往这儿走。司机还是没回头,继续说,老板放心,太湖石路那边都是我朋友。司机的话消散在逐渐跑起来的晚风里,他和两个男孩在黑夜中睁大眼睛,看两边的商铺灯火辉煌,红黄车流填充马路,红绿灯指挥整个夜晚,人群在斑马线一齐走过。年轻的、年迈的,成双成对的人,总给夜晚带来重归秩序的安定。摩托和三轮齐刷刷亮起车灯,致敬这个美妙的夜晚。无数只车灯,像是无数只眼睛,在霓虹招牌摇曳的夜中穿行对视。街上不时有人高声咒骂几句,却没引起太大波澜。在这样喧闹温馨的夜晚,偶然的失态也尽可以释怀。
太湖石路到了。虽说是“太湖石路”,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子。下了车,他们先看到的是一排又一排擦皮鞋的女人。这些女人们似乎终日无所事事,整天只知道坐在粉红或浅绿的塑料高椅中,跷着二郎腿,脚踩擦鞋箱,手肘压膝盖,指间垫着香烟。他注意到,她们指间不再是自己卖的老式卷烟,而是装在纸盒里、细长的新式香烟。她们的谈话也如宝蓝色烟雾,虚无缥缈,却始终燃烧不尽。原来岸上的世界早已成了女人的世界,她们就是太湖石路的哨兵。她们对他,甚至对两个男孩,对每一个过路人行注目礼,大笑以求引来注意。她们左手边是一些两三平米的小店铺,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指甲片,搭个桌子板凳,女客人背朝外坐,一只手背放在小枕头上,另一只手迎风甩着,欣赏着。她们右手边是一排蓝白红的转灯,灯下挂着早已洗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在她们头顶上,“十元三曲”的歌舞厅灯牌拼命闪着。女人们一会儿露出艳红的牙齿,一会儿伸出深蓝的舌头,叫他们捉摸不定。
几个女人主动走过来摸家城和家坞的头,邀请他和男孩们上去坐坐,跳跳舞。在这样一个完全由女人主导的世界里,好像回到了最初,而在最初什么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道德和地位之别。这是生活中最难揣测的事情,明明应该由最信任的人教会他,但所有人都闭口不谈,任凭他去承受、遗忘,再挣扎着去成熟。他是这样,他对儿子们也会是这样,家庭就是靠这种默契运转着。他跟随一个擦皮鞋的女人上了楼梯。那个女人一头蓝发,黑色皮衣外套下是一件宽大陈旧的白裙,薄得像一层纱,薄纱中略微显出身材轮廓,有点臃肿,一切都在下坠,乳房、小腹、屁股,这反而让他安心。猫眼闪了一下,门后有人,还听到猫叫,很细弱,但穿透力强。说是舞厅,其实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客厅。他没问是否需要换鞋,直接踩了进去。蓝发女人陪他坐在舞厅一角,舞厅顶部盘踞着复杂的欧式吊顶,沉重水晶灯罩中支棱出格格不入的白炽灯,黑黄印迹从天花板四角往下侵蚀。无论是椅子、桌子、灯,还是男人女人,都好像是来这里短暂聚会,天亮就走。蓝发女人望着他,眼神湿漉漉的,轻松自然,对待他好像许久不见的好友,似乎只要两人打破最开始的沉默,立马就可以恢复到十几年前的关系。她不避讳他的观察,还向家城和家坞招招手,又冲茶几下嘬嘬嘴,三只小花猫跑出来,竖着尾巴。
够他们玩的了,她笑着说,任由小猫扑她的手指。
他也向小猫伸手,感受它粉色的鼻尖,和女人的眼睛、嗓音一样,湿漉漉的。
不过,很快,他和儿子们就被几个男人从楼梯上扔了下来,腰背部受了狠狠的击打。蓝发女人站在台阶上,往下望着他。蓝发女人说他根本算不得是个男人,那姑娘脱了他裤子,吓了一跳,那些“麻木”现在什么变态都敢往这里拉。他没在意女人的话,躺在地上,意外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居然还是会有男人。站在他周围的男人们立马用脚将他翻了个面,让他肚子朝上,他们的脚踩在他小腹上,慢慢打圈揉搓。怎么样?我们就这么好好踢他一顿?一个男人说。那当然,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啦!另一个男人哈哈大笑。于是男人们的脚从各种方向击打他小腹以下,而他确实没什么感觉,更别说是疼痛了,只觉得无数彩色灯光在他脑袋上乱晃。这个女人组建的梦幻世界崩塌了,真正的男人的世界再次降临,他们背靠女人的讥笑和默许,成为独一无二的新偶像。他感受到的不只是他的心跳,还有那些男人们的心跳,所有的心跳都汇合在一起。有股暖流从他鼻孔中冒出来,心跳也随着这股暖流扩大到四肢所有角落。仰面朝天,他看着那些男人快活甚至是喜悦的表情,并不觉得恶心难受,反而转头,带着胜利的微笑望向站在台阶上的蓝发女人。她早别过头去,不想看这场野蛮的游戏。他们踢他,好像踢一条狗。他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快感,眼前乱晃的彩色灯光变得清晰自在,击打声变得英雄豪武,咚咚地分隔开男人与女人。哈哈,踢得更猛些!他想,只有他能理解他们,因为他正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当然知道踢一条狗有多么快活。怎么样,你能给男人带来这些吗?你能给他们带来这样的快活吗?你能理解这样的快活吗?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一种快活吗?他在心中质问那个蓝发女人。等他们终于放过了他,他继续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继续在太湖石路转悠,身后跟着早已吓傻的儿子们。太湖石路真是一个杂乱又危险的迷宫,他想,通往迷宫出口的路可不止一条。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