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受黄昏
《庄子》里有个故事,将高超而无用的技艺譬作屠龙。古来文人痛感识字读书难以治生,便很喜欢这个典故,取为自嘲之语,与“待兔”“画虎”这些略显荒诞的典故合用,以形容自己偃蹇的人生经历。
从前文艺不分,更没有学科的概念,所有在精神生活上用力的事业打并一起,只算得一条长龙。即今事事分途,一条旧龙化身千百,成为高等院校里细得不能再细的院系专业与研究方向。学校这机构,使屠龙手艺摇身成为温饱所系的“职业”,让员工有了些追求智慧的自由。
而世事总有代价。这头收了桑榆,那头的东隅确然已逝。分科越细,最初的来路越榛莽丛生。只知眼前这一科的书本好看也该看,难免忘记自己从前究竟是被什么引诱着走进书山。每到黄昏,总是在渐渐蒸起的夜色里微感惶然。或者抱一丝虚度光阴的愧疚,继续做史海里的浮澜;或者就索性停了手,把自己摊作一片平沙,任时间的夕潮浸没。
职业生涯越久,这样的日子越平常。忧与乐经不起称量,可心神还算自若,想来天平大抵没有歪斜。然而有一天——2023年3月25日,一个刚刚经历过丧亲之痛的暮春日里——二手书软件提醒我,“《全清词钞》已到货”。很快,这布脊金字、素绿洒银面子的三册书,就已端然置于案头。按古人的话说,那正是哀哀稽颡之时,我也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心力果断订购。不久,工作这无情的机器又把活人架起来,从一个日脚挪到下一个日脚,直到与哀伤和睦相邻。
如今是文献井喷的时代,上世纪初学者纂辑的区区三帙,早已不全、不新、不够前沿了。如果我是一名古代文学研究者,恐怕很难将宝贵的时间分赠与它。但那个领域,曾经向一个文学少女展现过屠龙之技的美妙,是我走进书山的因缘。旧事不可掇拾,而来途尚未湮废。或者也正是一点遥远的香火情,使这书及时来居斗室,要予我一些虚清的慰藉。
说是虚清,其实也足够庄重。如此匀净的三册书,往架子上一摆,屋里亮的时候,金字就熠耀有辉光。像风雨故人永在长亭外,带着微笑等我回眸。不记得哪一天,也许又是某个身如浮沙,精气神儿都漂走了的夜晚,信手拿下一册来,翻翻,如枯禾油然逢雨。词是一种变化多端的文体,曾以其绚丽引我投身。从前学过的那些招式,早在专业工作的一朝一夕里日渐生疏。未料展卷不久,它们就从一行行字句上跃下,抻胳膊倒腿地活了起来。
这一册信手拈来,却是下卷,并不最好。它所收的大量作品都出自女性。过去的纂辑选集意图多端,不仅在选录佳作,更是为了让那些平凡的作者能在历史中留下生命印痕,是以往往有小传。可女作者的小传也大多无聊,几十数百字间,一个女性就从“某人的女儿”,变成“某人的妻子”,再化为一群孩子的母亲。她必须在所有的家庭事务与人生变局之暇从事写作,才符合世人的期待,所以传文往往如此。哪怕真有被家人支持和保护的天才少女,她也很难从传记文本的程式格套里挣脱。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后人无缘得知了。
好在,文学的世界里,后生者仍然有幸。能看到更多的文本实践,就知道体裁的约束永在,可冲破约束的方法因人而异,大家都有机会把这片旧圃翻新。词牌还是那些词牌,然而清人与宋人不一样,晚清人与清初人不一样。真要谈起来,女性与她们的前辈,倒没有那么多的“不一样”。那恐怕是因为,她们写作就像我工作,或者竟而就像我“活着”,并不能永远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未及于文体自觉的文学创作,多半挣不脱俗套。多数作品只能任由情感寄于简单的成词,在有限的模子里流动,以岁华易逝、良人远隔、姊妹难逢为题,造就出愁眉轻攒的模样儿。这些经验一定都是真的,但那些姑娘可能无法越过习得的粗浅修辞,与经验本身对面相逢。她们的屠龙技艺难能及此,她们以为自己书写了的,在书写中获得了的,以及书写的实效所表达了的,其实都不是一样东西。
这册书很快从案头带到床头。睡不着觉就翻它两页,以为消遣。白昼长了又短,暮春转瞬,又至岁除,金碧明灭的书脊蹭上了一层猫毛。有一天想明白上述道理,心中当啷一响。这些“道理”,不是当年那个文学少女所能懂得的。过去的我只知道古典女性的词作大多不好看,并不能说明白原因何在,而且一定会另取一册,放下它。如今这份相伴终始的耐心,恰恰来自专业训练里所受的教导。是新的屠龙术,教我重新审视那条老龙,并且越发怜爱地看待着它。
挣脱套路的约束当然不易。所以才有人说,好文章是老天造就的东西,世间妙手无非偶尔拾得,把它写出来罢了。自觉的写作者与语言搏斗后,谦言如此。可我人生逆旅,不愿意再那样辛苦,一心只想读些熟悉亲切,温暖如旧梦的文字。这般契机令我仔细耐烦,与几百年前的一大群女性们共同消磨了好天长夜。原来,妙手偶得的机会极为公平,未必总由大作家撞上。有时,借着一股不知其由的巧劲儿,经验就能从词语的缝隙里游出来。模式里的情感换了形容,就是焕然新妆。
庄盘珠的小令使我觉出这一切。《清平乐·秋夕有感》,多么简单而落俗的题目;“暝烟欲上,虫在篱根响”,如此浑朴拙简的开篇。而结尾几句却变化多方,玲珑得像星子一样:“柳梢一个明星。阑干短倚长凭。若要心儿不转,除非没有黄昏。”
送走了亲人的黄昏,废书而叹的黄昏,岁序流转,怆然暗惊的黄昏,我的心一直都在转。她奇异地告诉我,屠龙刀不用时时举起。不妨放下分析的工具,平平静静地读下去,去遇见那些领受过黄昏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