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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松溪,看版画
来源:长江日报 | 石华鹏  2024年10月18日09:00

坐绿皮火车去松溪看版画。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极浪漫的事儿。

所谓浪漫,按照英国哲学家以塞亚·伯林的说法,浪漫不仅“是雪莱描绘的彩色玻璃穹顶,把永恒的白色染成五彩缤纷”,也“是对自己独特记忆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是对生活中愉快事物的欢悦和惊喜”。简单说,浪漫是一种诗意的惊喜。

近二十年没坐绿皮火车了,此番乘坐,我想,在登车的那一刻会有太多“独特记忆”涌现,也会伴随以塞亚·伯林所说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倒不自觉期待起来。

看画展看艺术展,我们多是乘飞机坐动车往北上广深等大都市去,至少也是到福州厦门,这次却不走寻常路,反其道而行之,去往每天只有三趟绿皮火车往返的福建闽北山区小城——松溪,去看“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去看一座小城如何与版画艺术结缘。

松溪,多年前我曾去过一次。它的美,名声在外,被称为“绿色金库”,沿河两岸多乔松,有“百里松荫碧长溪”“明月松间照,风静听溪流”这样美丽的句子描述它,县城也因此有了好听的名字:松溪。松溪的版画也名声在外,被文旅部命名“中国民间版画艺术之乡”,流传甚广的“松溪三宝”,除了湛卢宝剑、九龙窑青瓷外,就是松溪版画了。

还未曾抵达,感觉就有一种诗意的惊喜在等着我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浪漫吧。

检票,进站,上车。进入车厢,如旧友重逢,眼前的一切熟悉、陌生,又新鲜。高阔的车厢空间、背靠背的卡座式座位、可以滑动的玻璃窗……都是老样子,与简洁现代的动车比起,粗犷许多。旅客面对面而坐,抬头目光便相遇,有了交谈的想法。“您到哪儿?”“去松溪。”“哦,我到政和呢”……随意,亲切。

哐当、哐当之声响起,火车缓缓驶出车站,离开城市,穿行于绿色山地间。连江、宁德、支提山、周宁……火车不慌不忙,每一站都停,不快的车速让时间缓慢下来。火车有时要临时停车,等待箭一样射出的动车驶过之后,再缓慢开动。我享受这久违的感觉,看窗外的绿色山野、村庄民居,心也平静下来。

我们这节车厢的乘务员是位年纪颇大的大叔,白瘦、精神头足、热情,大声地同大家说笑,每到一站,从车厢一端走到另一端,招呼要下车的旅客下车,过分的热情仿佛要把不下车的旅客也叫下车。让我有些不适应。我们攀谈得知,这是他人生最后一趟乘务班次,明天就光荣退休了。我问他下辈子还做乘务员吗?他说想做也轮不到了,现在都是女孩子做乘务员了。车到松溪站,我与大叔乘务员告别,祝愿他退休生活愉快!想来奇怪,我近二十年来首次坐绿皮火车,这趟车却是他的最后一次值班。

松溪站建在半山上,出站便可俯瞰整个县城。它如一个乖孩子,静静躺在绿色山峦环抱的臂弯里,小城被松溪河环绕,高高低低的房子,静谧地闪亮在正午的阳光里。

松溪版画院和县美术馆位于松溪文化广场综合楼一楼。“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就在一楼的美术馆展出。

接待我并为我作艺术讲解的是兰坤发和池达有。兰坤发,60后,松溪版画成长壮大的参与者、领军者,知名版画家,曾任松溪版画院院长。池达有,80后,青年版画家,松溪版画的未来之星。

我们步入展厅,先入视野的是一字排开的四幅风景版画,《福建土楼》《厦门鼓浪屿》《福建武夷山》《内罗毕国家公园》,作者均为松溪版画家,其中《内罗毕国家公园》的作者就是站在我身边的年轻的池达有。几幅作品造型精准,颜色清丽,刀工细腻,层次丰富,把自然之美动人地展示出来了,可见松溪版画家“功夫”了得。

当我在心里嘀咕“这几幅作品规整有余而艺术性稍弱”时,兰坤发告诉我,这批表现福建地标风情的作品属于订制外交礼品,比如池达有的《内罗毕国家公园》就是福建省代表团2023年出访肯尼亚时赠送肯尼亚的礼物。

在这个亮堂宽敞、空间回转的展厅,我与松溪版画院三十年的馆藏精品相对而视。它们吸引我,让我感动,同时也让我的心灵获得了一种宁静的富足。伟大的梵高说:“每一幅画都应该给人的灵魂提供一个休憩之地。”我想,这些画作定是带给了我灵魂某种休憩。

比如,兰坤发的《家园印象》、蔡丽的《都市幻境》和陈维星的《都市·第一缕阳光》,让我感受到了光与影完美组合所带来的视觉冲击,那些斑斓色调是画家对生活的感情,是从画家心灵流出来的东西,关于乡村的多彩、关于都市的幻影,有了某种本质的呈现。这些现代性十足的作品,不仅拓展了版画的表现空间,且具备了“印象派”那般的永恒吸引力。

比如,王永桢的《物换星移几度秋》、陈邦寿的《视线透过绿色风景》以及马麟的《鸣秋》、赖景华的《金色田园》,对青山绿水、对家乡故园的描绘,让我感受到了生活于斯的版画家们深藏于心的炙热感情,在木板上运刀涂色、在色块与线形之间精细打磨,或激昂挥洒、或哀伤婉转表现出来的那种畅快和深沉。

我忍不住想,这些让我流连忘返的作品为何如此触动我?盖因我从中读出了小城版画家们对版画这一艺术形式由衷的热爱;读出了他们对乡土故园、日常生活浓郁的情感;读出了他们对艺术之美的着迷和陶醉。

兰坤发说:“松溪版画以闽北生活为创作源泉,立足乡土,紧扣时代,突破农民画圈囿,创作过程中逐渐融入作者更多的文化思考和个性思想,向艺术靠近。”他还告诉我,松溪版画面貌发生转折性的变化和艺术水准的本质提升,在于由黑白木刻向绝版套色木刻过渡之后。所谓绝版套色木刻,是指多次刻板,多次涂色印制,最后完成时,雕版作废,故称“绝版”。绝版套色让版画家的创作思维走向自由随意,画面效果变化多端,版画的绘画性和艺术性因此增强。

松溪版画家以刀为笔,刻板、留形、赋彩,一刀又一刀地刻,一遍又一遍地印,粗糙走向精细,稚嫩走向成熟,寒来暑往,如此三十年,方才有了这些让我感动的洋溢着艺术生命力和征服力的作品。

这是一个画家人数与艺术水准均可圈可点的版画创作群体,不妨称之为“松溪版画群”。

傍晚在松溪河边散步,望着小城渐次亮起的灯光,我不禁问:为什么是松溪?一座偏僻的山区小城为何与版画艺术深度交融、彼此成就?

迷惑和惊讶的不只我,还有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版画艺委会主任苏新平,他说:“第一次来到松溪,很为这里的版画群体惊讶。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山区小县,能有这样一批版画爱好者,并且创作出这么多的优秀版画作品,还有版画院,在全国来说是十分罕见的。松溪版画很贴近生活,有乡间的气息、时代的印迹,但又很洋气,有思想、有学术性,松溪版画是全国基层很突出的一个创作群体。”

对于我们的迷惑和惊讶,兰坤发和池达有给予了细致解答。

我释然。再次明了,世间万物的发生与成全,皆有源流、有逻辑、有因果、有机缘,当然也有坚持和汗水。

松溪版画的源流与文脉,大致可以分为两条:一条远的,间接的;一条近的,直接的。

远的那条,可以追溯至宋元及近代时期。宋元时,闽北建阳是全国雕版印书中心之一,为使书籍得到读者青睐,获得广泛市场,建阳麻沙版图书率先在书中雕印插图,这种雕版插图可视作早期版画。中国现代版画始于鲁迅先生1931年8月在上海开办的我国第一个“木刻讲习会”,此后,版画在中国大地发芽开花。1942至1946年间,受抗战影响,浙江丽水“浙江木刻用品供应合作社”以及一批版画家邵克萍、杨可扬、郑野夫等从江西上饶迁至闽北武夷山赤石一带开展木刻活动。闽北大地上的版画艺术种子由此播撒下。

松溪版画近的、直接的源流,来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松溪版画起步于此。1994年11月,县文化馆开办“女子版画班”,当时松溪工艺美术厂关闭,一批下岗有雕刻技术的女工成为版画班主力军,加上一批女教师以及男性木雕爱好者,松溪版画的培训和创作便开始了。起初以黑白木刻、农民画形式起步,后以绝版套色木刻为主要创作版种。由此发轫,逐渐成立了松溪县民间版画院,后上升为松溪县版画院、美术馆。版画家们的创作题材和艺术思路,逐渐专业化、个性化。三十年来刀耕不辍,刀下有情。由此,200多位成人作者和万余名中小学、幼儿爱好者与版画结缘,20多位卓有成就的版画家走出松溪、走出福建,形成卓有影响的“松溪版画现象”。

所以,1994到2024年,正好是松溪版画成长成熟的30年,也就有了“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的成果展示,也就有了我此次的松溪版画之行。

所谓生活,三分之二烟火生存,三分之一诗意清欢。坐绿皮火车去松溪看版画,实则是去感受一种缓慢的、绿色的、艺术的生活。尼采说:“就算人生是场梦,也要有滋有味地去做。”为什么不呢?